第九章
等沈寒天的身影消失后,綠袖縮回床的角落,小聲吐着:「謝謝。」
「你哭了!」戰雲飛沿床邊坐下。
「是嗎?」綠袖揩去眼角的熱液。「其實沒什麼好哭的。」她擠出笑容,比哭還難看。「我應當開心才是。我這麼激他,他一定會全力參與這次的比試。以他的資質必有傑出的表現,到時他的一切,也不用我掛心打點了。」
眼淚怎麼越擦越多,她不解,只能不斷拭淚。「寒天若是知道我的病,怕是就這麼放棄武林大會,伴着我全心治病。這是不治之症……最後,不過是拖累他陪我等死。與其這樣,不如叫他以為我負了他,從此……」
「你倒是什麼都替他考慮周全。」戰雲飛忍不住替她抹去淚水。
綠袖輕嘆。「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一會兒才察覺他粗厚的手指滑過臉龐:「啊!」綠袖心頭猛慌,撥開他的手。
見戰雲飛怔了半晌,綠袖囁嚅:「對不起!」她無心傷他。
戰雲飛勾揚嘴角。「沒什麼,是我太衝動。」為綠袖鋪蓋棉被。
她拉緊棉被,向後揪縮,頭埋沉在被裏,訥訥悶吐:「還要謝謝你陪我撒謊,往後我自個兒想法子圓謊,不能再拖你下水了。」
戰雲飛柔聲:「不用客氣!我本就說過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戰公子……你待人真好。」他讓她感動,也讓她不安。
「我不是對誰都好。」不避諱地直視她。
綠袖抬頭,水靈的眸凝望着他,良久,輕露淺笑。「戰公子是重情講義的人,我是你救命恩人,你對我自然不同。」
這姑娘?!戰雲飛搖頭。「沉少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我對他不是這般。」
綠袖心怦然不止,抿唇不語,戰雲飛搭上她的手,瞧她想抽手,他溫言:「因為我當你是朋友。」握牢她的手。
他害她眼眶又酸了。「我對不起你這朋友,老占你便宜。」
她無法否認,戰雲飛比寒天出色,可她和寒天在一起太久了,記憶情感藤蔓爪葛,再是斬不斷。寒天之於她,已無法取代,她只能欠他了。
綠袖淚眼汪汪地瞅着他,戰雲飛攬身輕抱住她。「怎麼又哭了?」
他的懷裏很溫暖。「死前,能認識你這樣的朋友,這生也是值得了。」
他皺眉。「別說這樣的話,像是要我替你送終似的。」
「送終?!」她鑽縮而出,苦笑。「我不麻煩誰替我送終。我早打算過了,等寒天的事告個段落,我就要回『彤霞山』陪爹娘,活到何時,算是何時,清清心心地走,不煩誰傷心,不惹誰落淚。」若不是這樣打算,她何苦將寒天推走。
戰雲飛不敢置信。「你的意思,竟是連送終也不麻煩人。」
綠袖幽幽一笑。「若沒有寒天沒有你,我本來就是孑然一人。我不想累寒天陪我等死,也不願勞你為我送終,我欠你的已經夠多了。」
「綠袖!」戰雲飛激動地鉗住她的雙臂。「什麼清清心心的死,你一個不想拖累,一個不願虧欠,難道就要將自己逼人死絕的境地,孤寂而終?」
孤寂而終,好冷哪!綠袖背脊竄出寒意。
*那夜,沈寒天黯然神傷地離開「戰家堡」,隻身趕赴武林大會。他和其它遠來參加的好手一樣,被安排住在「任家莊」。不過,他獨來獨往,少言少語,全心專於練功,不曾和其它人攀談,練功之專,恍若着魔。
之前,與他有過交往的人都說他已經變了個人。連藍玉風也很難同他說上幾句。另一方面,他峻冷的言行,反而使得與會的多名女子仰慕傾心,他還未參賽,就成了旁人討論的焦點。
為吸引他的目光,佳人示好,美女獻媚,蛾眉粉黛故裝冷淡,他全然無動於衷,滿腦子便是比武之事。
離比試之期越近,各家姑娘對他的好奇越熾,眾人議論紛紛,揣測他必能擠入前十名,成為年輕一輩中表現最優者。
八月十五,為期半個月的武林大會,於焉展開。他不負期望,勢如破竹,過關斬將,氣勢驚人,一路血戰打入十強。後來發展出人意外,他竟以弱冠之齡,打入搶元奪魁之賽,此役驚動武林,轟動萬教。
江湖奇才無數,年屆弱冠,獨佔鰲頭之人,百年來不敢說沒有,不過確定的是,這五十年來,從未發生這樣的事。
比賽當天,人人引頸爭睹,除了戀慕的女子之外,還有不少是敗於他手下的高手。會敗給沈寒天,不見得是技不如他,實在是震懾於他的氣勢。那不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氣勢,而是若不取勝,不惜一死的氣勢。
對陣之時,他表情不多,冷凝的眼眸只關注於如何戰勝。與他對仗的是上官無垢,五十開外,精光飽滿,目光沉穩。兩人百回來往,劍鋒交錯不休。上官無垢劍招老辣穩練,變化精妙絕倫,圓融無縫,步步環扣,處處佔得先機。反觀沈寒天經營艱苦,只能險中求勝。
「啊!」他幾次被刮破衣服,惹來年輕女子陣陣尖叫,可沈寒天絲毫不為所動,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這一場了!漸漸地,上官無垢也感覺到那股悚然迫人的氣息,劍法漸感力不從心,難以施展。
再下去,他不見得能保持上風,只好速戰速決。「啊……」上官無垢劈斬一劍迅捷快速,犀利無比,沈寒天來不及格開。竟然以臉擋劍。上官無垢劍鋒貼上如玉俊臉,也不覺頓了下,沈寒天五官俊美,尤賽粉雕玉琢的美人,可他冷然的表情,毫無畏懼,漠不關心,猩紅鮮血沿着臉頰淌下,上官無垢目光不自覺跟着移,卻見沈寒天傲然揚唇。「你輸了!」跟着現場爆出莫名的驚嘆聲。
這是上官無垢觀看他多場比試中,初次見他笑的一場。「啊!」他右肩灼熱,麻痛過後,顛了兩步,劍從手中脫落。這才知道,他方纔那一頓中,已讓沈寒天贏得契機,反敗為勝。
沈寒天抹過受傷的臉,看了眼沾血的手,孤獨轉身,隱沒在簇擁而上的人群中。一時間,群眾興奮之情,如熱浪高起,一波波讚歎驚呼,跌着起伏。
為迎接最年輕的武林盟主,任天宣佈連續三天晚上設宴狂慶,可才第一天晚上,沈寒天便不見蹤跡,舉座嘩然,人人議論不休。
原來,比試一結束,他便跨上駿馬直奔「戰家堡」。
*是夜,秋風清冷,蕭然無月,滿天繁星點點透寒。
他落馬,潛身於「戰家堡」中,為得是見上綠袖。可真來到綠袖房門口,卻又躊躇不前,此時,耳邊聽得一道風過,他持劍低問:「誰?」
來人之速,若迅雷霹靂,還未瞧上面他便瞭然於心。「戰雲飛!」
昂然七尺,儀錶俊偉,卻不正是戰雲飛。「盟主來訪,怎麼不走正門?我好設宴款待,像這樣怠慢貴客,豈不罪過!」含笑迎視沈寒天。
約莫兩個半月不曾見沈寒天,沈寒天的改變,引他刮目,以前他是一派俊美瀟洒,稚氣未脫,現在看他則是略帶滄桑,俊冷沉穩。
戰雲飛的言語雖帶譏誚,卻不見他動怒使氣。「戰堡主不愧是地下盟主,耳目靈通,想來我前腳跨出,你後腳便收到信息了!」
「地下盟主?!」戰雲飛勾出抹笑。「新盟主這樣說,可真折煞我。」
沈寒天表情仍是木然。「戰雲飛,明人面前不說假話。你『戰家堡』崛起快速,勢力龐大,且扼於『任家莊』要口,任天表面贊你後起之輩,暗裏視你如芒刺在背。你素來少與他交往,敵我態度不明,這次又因……師姊……」僵硬的表情,起了鬆動。「不與他聯姻,他日後對你恐會不利,你自己要多加防範。」
「你這是關心我嗎?」戰雲飛失笑。「我以為你是討厭我的。」
「我從不關心你,我在意的是……師姊。」提及綠袖,他的眼神溫柔許多。
「你若不測,受累的是她。」心心念念,便是放不下她。
「我還當你出走後,便把她拋到九霄雲外,一心求取富貴功名。」他還要試探沈寒天,確定值不值得將綠袖託付給他。這可是大事,他得謹慎。
沈寒天冷哼。「富貴功名?!」他最初參與武林大會,只為好玩,這番爭奪盟主之位,無關富貴,不涉功名,只為了師姊。「你和師姊說,我不曾叫師門蒙羞,也未給她丟臉,這頭銜就當是我送給她的賀禮。」
「盟主果然闊氣,這賀禮可是用命傅得,以血掙來的。」戰雲飛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看他。「可你親口告訴她,不更有意義,為什麼要我傳話,你不是想她,才過來的嗎?」
「你……」戰雲飛重擊沈寒天要害,他冷然的表情全盤崩解,原想發火,可思及綠袖,他口氣頹軟。「你告訴我,她好嗎?」這已算是低聲下氣。
「若我告訴你,我讓她不好過,你當如何?」
「殺了你!」沈寒天劍己出鞘,冰寒的劍鋒隨着凜冽的目光,直點他的眉心,與他睜睜對視,沈寒天的神情逐漸和緩。「不過,你是師姊選的人,我相信師姊的眼光。我想你不會虧待她,也不會教她難受的。」
「當然!」戰雲飛出劍,格開他的劍鋒。「我怎麼會叫她難受?讓她不好過的人是你,不是我!」
戰雲飛劍順勢收入劍鞘,對綠袖的付出,也一併埋入。
在沈寒天錯愕中,戰雲飛交代了事情的始未,並引領沈寒天到後花園和綠袖見面。綠袖在後花園中,擺了桌酒菜,原只是私下找戰雲飛為沈寒天慶祝,未曾想過沈寒天會回來找她。現下,她一人正憑靠欄杆,杵在那裏發獃。
沈寒天悄悄靠近她,想和她說的話大多了,不知從何說起,見她瑟縮身子,他連忙解下外衣,從背後披在綠袖身上。「寒天!」綠袖突然出聲叫他。
他有些驚訝,沒想到師姊已經發現,正想開口,卻聽師姊低語,「雲飛,對不住,方纔我以為是寒天呢!你的動作和他好象。」她以為是自己太想寒天了,才有這樣的錯覺。
沈寒天露笑,就要脫口,卻突然改變主意,摀住張大的嘴。眼中閃出抹淘氣的神色,他想親耳聽聽師姊在戰雲飛面前怎生說他。
綠袖悠悠轉身,他也如影隨形跟在後面,綠袖不察有異。「聽說寒天這幾仗都是不要命的打法,打得人心驚。雖說他爭氣露臉,好不容易才奪下這盟主之位,可我只要想到他位居至尊,就不免要為他擔心,江湖詭譎,明爭暗鬥。往後,我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要應付這麼多事……不容易哪!」她輕嘆。
親耳聽她這般掛懷自己,沈寒天心頭窩得暖熱。
綠袖當然不知,逕自坐了下來。「瞧我叨念,說來說去都是寒天的事。咦!
你怎麼不坐下,是不是不開心,我凈說著寒天?」為他挪開一張椅子。
沈寒天笑道:「不是!當然不是!」
「寒天?!」綠袖猛回頭,只見沈寒天逸出滿臉的笑。
「啊!」綠袖還來不及反應,便讓他不由分說地抱起。
沈寒天盈握綠袖柳腰,旋身飛轉。「師姊!師姊!」她害他念得苦,一不練功,滿腦都是她的影。好不容易才握在手中,絕不讓她溜走了。
「放我下來!」她頭暈,已分不清南北。
「好!」沈寒天輕放下她,可仍把她攬在懷中。「你臉色好難看。」這次看到師姊,面容較以往清瘦蒼白。
「你的臉也好不到哪去!」頭暈目眩,綠袖由着自己賴在他懷裏,手指勾划他臉上新添的疤。「你是怎麼打的,弄成這樣?若爹知道你傷了臉,他鐵定不高興。」他這樣,教她看了揪心。
「不會的--」沈寒天俊臉帶笑。「他知道我是為你受傷的,開心都來不及,怎麼會不高興。」看着她的目光熱切的人。
「什麼為我受傷?」綠袖心頭猛跳,卻只斜睇他一眼。「老說這種不正經的話?」想從他懷裏鑽出。「不是說你變得沉穩,怎地比以往輕浮?」
沈寒天卻故意使勁,兩手環圈住她。「那是因為我懷裏的人是你啊!」
「什麼鬼話?」綠袖扭動幾下,掙不出來,臉微微泛紅。「快放手哪!教雲飛見了不好。」他身上的氣息毫不閃躲,直逼她而來,其中明顯透出危險的訊息,叫她心煩意亂。
「他不會過來的。」沈寒天鉗着不放。
聽沈寒天說得篤定,又看他舉止反常,綠袖腦中閃過。「雲飛告訴你了?」
秀眉高蹙,語氣是少見的不悅。
「師姊!不能怪他。他是想成全我們。其實這事我早該發覺不對。那天在破廟,我診你心脈,便察有異……」
綠袖冷冷頂他。「你這是后見之明,顯然醫術不精。」狠踩沈寒天一腳,他冷不防吃疼,手自然松下,讓綠袖乘機扳開。
沈寒天抱腳而跳。「呼!呼!痛啊!痛啊!」眉眼鼻皺成一團,形容滑稽,再沒半分俊樣。
綠袖忍不住噗哧而笑,瞧他眼底閃過的光亮,她才又板起臉。
「師姊!」知她心頭不再惱火,他與她商量。「我雖醫術不精,可好歹也號稱」小神醫「,說不定有機會想出……」
「小神醫?!」綠袖瞟眼睇視。「那有什麼了不起?告訴你,神醫我見多了,小神醫我還不看在眼底。你可曉得我為何瞞你,因為告訴你也無用。莫說你的醫術比不上爹娘,就連我,你也是遠遠不及。『神醫門』百來年都治不好的病,你有什麼能耐?」知他心高氣做,她故意以言語激他。
出乎意外,沈寒天不為所動。「就算自不量力,我也不能不試。」
他鐵了心,不管她如何激他、氣他,他都要忍她、讓她。因為--他愛她!
他趨步接近她。「咱們回『彤霞山』找看看,醫書這麼多,仔細地瞧,認真地找。總有機會,找到記載你身上怪病的資料。若真找不到,若……你有不測。
至少我能為你收屍送終,掃墳祭祀。咱們是最親近的人,若你死了,也要讓我親手埋了你,守在你的墳旁,三不五時替你換換花,陪你說說話。等我百年之後,托個人將我埋在你旁邊,陪你到最後,永不叫你孤獨一人。」
他是認真的,已決定與她禍福同命,生死同穴。
最親近的人……綠袖差點要動心,可她沒,只是往後退着。「寒天,你這麼說我很感動。可你別忘了,你現在是武林盟主,統御江湖,日理萬機,拿什麼氣力時間陪我找書,為我看病,更別說替我收屍顧墳了。」
沈寒天朝她柔聲笑着:「所以我決定不要當盟主了。」
他不要在她生命的最終缺席,早許過諾,要一生陪她。
「你……」綠袖拂袖轉身。「你衝動、你胡塗、你太任性了!」她真的沒想到,他如此決絕。
「對!我任性!」沈寒天走到她身後,輕聲低訴。「可你向來不都由着我任性。以前,我惹了天大麻煩,你也不計較。我觸怒師父,你幫我。我參加武林大會,你陪我。我執意獨闖『無忌門』,你也順我。這麼多次,你都讓我任性,這次也成全我吧!」她對他萬般好,他是點滴掛在心頭。
他縷縷絲絲說著過去種種,教她留戀不舍啊!
幸好,她還殘着理智。「這次不同,武林盟主之位,不是兒戲。」
他小心翼翼地從背後輕輕摟住她。「這位子,我是為你拿下,沒什麼不能為你舍下。況且不論誰當盟主,江湖都是紛亂殘殺、爭權奪利。武林可以沒我這盟主。」
他叫她心軟哪!可她不能這樣,她硬聲,忍着眼眶濕熱的感覺。「武林可以沒以這盟主,我也可以沒有你。」希望他能權衡清楚。
「師姊……」他在她耳邊輕吐。「可我不能沒有你啊!」抱緊她,再不鬆手。
「你會後悔的!」淚花在她眼底翻轉。
他摩挲她的髮絲宣誓。「永遠不會!」兩滴圓潤的珠淚,沁入他的衣衫。
*三個月後,「彤霞山」,「寄雲居」---「寒天!」綠袖手裏披着件外衣。「你在哪兒?」在屋裏四處找他。
沈寒天大聲嚷着:「這兒!」手裏翻本書,翻過的書頁,灰塵和着股隱隱的霉味散開,眉頭皺起,他身體略向後傾,咕噥。「多久沒人碰這書了?」
綠袖揚高聲:「這兒是哪兒啊?」「寄雲居」的房間十來間,教她從何找起。
這雖只是山間雅居,可藏書豐厚,怕是冠於王侯。五間「鵲華閣」擺的是醫書,四間「玄蒼室」放的是武功秘岌,四間「芸窗樓」鎖的是經史子集。各兩間的「青囊屋」、「百藝房」收的是天文卜筮和琴棋書畫。
餘下奇怪的書,藏於「綠谷老人」所居之房,自其妻朱彤過世后,他就給這問房間,起了個別號---「書蠹間」。
「喔!」捲起書,沈寒天探出頭。「是師父的房間。」房裏佈置極雅,只是處處着塵,看來少有人進來。
「你怎麼會到這兒?」綠袖快步走來,「莫是要幫爹整理房間?」
「不是,我來找書的。」沈寒天攤開手中的書。
綠袖睜大眼。「『植草記』,我怎麼不知你對這有興趣?」把外衣遞給他。
她另一手接過「植草記」,突然一笑。「不招蜂引蝶,改拈花惹草了!」
「師姊!」沈寒天瞪她。「我這是養花植草,修身養性。」
「換件事做也好,整天看那些醫書,也沒什麼趣味。」綠袖表情略沉。
「我不是不想看醫書。」沈寒天抖開外衣穿着。「只是前幾天,看門前花草衰敗,死氣沉沉的,便想改變氣象。」
「都入冬了,草木自然蕭瑟。不過寒天哪!你現在種什麼,怕也長不出來吧?」
綠袖隨手撥開幾頁書,手指立時沾滿灰塵,她自言自語:「爹的怪書太多,都沒人看。才碰上手就沾塵。」
沈寒天湊上去看書。「現在自然是長不出來,可到了春天,種上滿片的紅花綠葉,符合咱倆的樣子,不挺好的?」
他握着綠袖的手,又翻過一頁,裏頭不知為什麼,夾了一張紙,他正要打開看,卻聽綠袖輕嘆:「紅花綠葉雖好,又有幾個春秋?」
「師姊!」他把紙張夾回,合上書本。
綠袖垂頭。「你春天種上時,我還不曉得看不看得到。」
「看得到,一定看得到!」握緊一雙柔荑。「師父的幾本書里,記了些東西。
我琢磨琢磨,總覺得應該對治你的病有幫助!」
綠袖抿了抿,略微蒼白的唇。「那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看得到用不上。」
沒人比她清楚,從小每本書她都翻過。
「別說這喪氣的話。」什麼死氣沉沉,說得不是門前的花草,而是綠袖,想種些花草,才不是為了什麼門面,而是希望她臉上多些笑容朝氣。「我可不想這麼早為你送終。」轉到她前頭,深邃的眸凝望着她,那裏寫滿不舍。
「我知道--」綠袖傾身擁住他。「我也不想這麼早離開你,也想拖些日子哪!可聚散不定,無常難測,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最近,她發病的情形一次比一次厲害。有時她獨自一人躺着時,都會被自己的心跳聲給嚇到,心頭一聲聲跳得急,直撲胸口,像是催魂討命來的。
「不說了!」綠袖把他推開。「說了又要弄得你鬱悶。對了!你不是要出門?」
拾起桌上的「植草記」,走到書櫃前。「快點去,別太晚回來。」她張望着,不知書放哪兒。
自從「綠谷老人」往生,她幾乎就不再進這房裏。
沈寒天從她手中接過書,安回原位。「可你這樣,我不放心出門。」
綠袖轉過他的身子。「有什麼好不放心的?」硬把他往門口推。「我只是發發牢騷,不打緊的。」
沈寒天在綠袖的催送下,終於出門,下山添購所需物品。
*晌午,他在城裏「十里香」歇腿。
沈寒天點了些酒菜,心頭正盤量還有些什麼未買,卻見上群喧鬧嬉笑的男女走進店來,看他們打扮,像是江湖人士。
江湖?!離他遙遠了!他喝上口酒。
「店家,有好吃好喝的統統送上!」來的共有四人,兩個男子,一高壯,一俊秀。兩名女子,一着白衣,一穿紅裳。
「來了!」小二不敢怠慢,忙不迭地送上茶水。「爺兒,姑娘們稍等,裏頭正準備着。」最近武林有大事,「十里香」里,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物多了,他們是財神也是煞星,得罪不起,怠慢不得的。
「店家,你忙去,我們自己料理。」白衣的姑娘接過茶壺,為座上其它人倒滿,茶壺移到俊秀的男子前面時,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嬌甜的笑容。
「小師妹真是賢淑體貼。」高壯的男子不停稱讚她。
「笨!」旁邊的紅衣姑娘,傾身拍打他的頭。「人家又不是體貼你,你是沾光而已。」
白衣女子冒出熱氣,嗔道:「師姊,你別亂嚼舌。人家二師哥要去參加武林第一美人、任蝶衣比武招親之會……他與我可沒有關係!我才不是……體貼他。」
她越說越急,臉色益發羞紅。
任蝶衣?!沈寒天執筷子的手僵頓下,只這麼一瞬,便又埋回酒菜上。
「我又沒說你是體貼師兄,你怎麼自己全盤托出。」紅衣姑娘,先是恥笑她,隨後話鋒一轉。「不過若我是任蝶衣,才不會嫁給師兄。英雄美人,要嫁,當嫁天下第一的沈寒天。」
「沈寒天!」高壯男子差點嗆到。「你說那個不負責任的武林叛徒!」
沉寒夭的嘴角勾起抹冷笑,一口灌進杯底的酒。
「什麼不負責任!」紅衣姑娘抗議,手揚高險些打到後頭送酒菜的小二。
「姑娘!小心哪!」還好小二反應快,順勢后蹬,才沒弄翻。
「對不住!」紅衣姑娘一盤盤地幫他接過酒菜。「沒你事,你下去,沒叫你就別過來了!」揮手趕走他。
小二點了頭。往旁邊站去,嘴上嘀咕:「又是沈寒天。」這陣子,來往的江湖人物,幾乎沒有不提到他的,多少他也聽出個門道了!
沈寒天耳尖,卻沒多大反應,他早明白這一走,在武林上必掀風波。
「人家沈寒天在離去的書信上說得明白,他是要照顧師姊,這才舍下武林盟主之位。」說到這,紅衣姑娘的眼睛綻出光。「這般重情講義,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英雄,才真是天下第一。」舉起大拇指。
「笨!」那個高個兒,反敲她的頭。「這話,只有你們姑娘家相信。俺看那沈寒天是練武練到頭殼壞去,不知怎麼跑了,任大盟主俠義心腸,不忍毀他前途,才替他編了這麼個話。」
他越說越起勁,高聲朗道:「說不定他真的有病。否則才二十來歲,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功夫。人說他俊美異常,又不碰女色,俺想他練的是『葵花寶典』。」
嘿嘿笑起。「被閹過了!」座下勾出其它笑聲。
沈寒天握住劍,旋即鬆手。添上酒,他再喝一口。
離去,是他的選擇,事後的一切,他都該承擔。信他也好,毀他也罷,留下書信已作交代,往後種種隨他。
沈寒天目光移去,只見兩個姑娘臉都紅了。「什麼狗嘴!」
座上還在吵着,卻見一多三十來歲的男子,從門口朝這走來。「師弟妹!」
他出聲叫着這幾人,幾人見了他興奮不己。「大師兄!」紛紛挪位,熱烈招呼。
俊美的男子開口問他:「大師兄,您和沈寒天對過手,您想他有可能練壞腦了?或是專練些旁門左道?」他好奇得緊。
沈寒天這才注意到,此人看來確實有些面熟,見他猛搖頭。「不像!」提及沈寒天,他還存有餘悸。「他一心求勝,目光冷然。與他對陣,可是備感壓力。
不過我瞧他手法雖說奇詭,卻從不使陰,態度昂然磊落,怎麼也不像邪惡之輩。」
想起他最後之戰。「那一役……奇才啊!奇才!百年難逢!」
「聽到沒!」紅衣姑娘斜瞪那高壯男子。「沒見識的!」
高壯男子含糊地吞口菜。「只怕師兄說的誇張些。」想來師兄是人家的手下敗將,才這樣稱讚,免得臉上無光。
「大師兄!」白衣姑娘為他添上酒。「那他師姊呢?真是值得他放棄武林至尊的佳人嗎?」
值得!值得!沈寒天心中大喊。
只是……他為她放棄這些,而她……這幾個月下來,她臉上豐腴的笑意日漸單薄,人也益加清瘦消沉。他心疼哪!
一連飲下三杯酒,無力改變哪!不知還要怎麼做?
「那綠袖姑娘到底生得如何?」容貌嬌俏的白衣女子關心的正是這問題。
高個兒揣測:「『紅花綠葉』,既是綠葉。應該只是平凡吧?搞不好沒師妹漂亮。為她……」他不以為然地聳肩。
三杯黃湯下肚,他接著說:「說真的,他們『神醫門』,人是越死越多,那綠葉,俺看也是短命的……」話才吐出,他背後一痛,整個人撲倒在桌上。「嗯!」
才吃的東西全吐出來。「啊!」惹得旁人作嘔,掩鼻站了起來。
還沒人弄清楚怎麼回事,就聽到「收回你的話!」一個人緩緩起身。
大師兄脫口:「沈寒天!」四下大驚,突然一片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