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躺於床上的男人緩緩地坐起,冷峻酷顏上浮是一片空然。
轉望窗外的黑暗,再環視室內一切,男人斂下眼底一絲冷意,深吸了口氣。
自接下副總裁位置后,男人覺得自己像極了一部冰冷的機器,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扣除睡眠時間,他依然只有工作。
他的出生似乎就為了傳承蔣家的一切,甚至,他也沒有私人的交友時間。
或許該說身為蔣氏企業副總裁的他,沒有找尋知心女伴的機會。因為除了與好友相聚外,舉凡他所參與公開或私人的宴會,全都是以公事為前提。
想起璽胤、昊綸及晉堯三人曾有過的輝煌情史,再想想自己始終空白的感情生活,會教外人誤認他喜歡的是男人,似乎也變得理所當然。
誰教圍繞他身邊的幾乎都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呢。想起外界那些不實傳聞,蔣逍薩嘆出一聲無奈。
他不是不喜歡女人,只是沒時間與她們交往,也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一個可以教他全心對待的女人,走進他所屬的世界。
頓地,逍薩訝然怔住。因為,他從不知道自己竟會期待付出真感情。
甩去心中不該有的想法,逍薩抬手抹去臉上的絲絲陰晦。看來,他這陣子是真的教工作給壓得喘不過氣來,才會有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出現。
只是,他知道除了工作之外,身為蔣氏第一繼承人的他,該有更大的生活空間才是,但,他似乎沒有。
他寂寞,也孤獨。因為縱使身處熱鬧商場聚會,在眾人高聲合談之際,他依然聽而不語。
多年來,他早已習慣觀察周身環境,為自己創造優勢。而這樣寡言的他,似乎一直不太容易與外人相見歡。
他們總說他冷酷無情、城府深沉,但卻不知那只是他個人的保護色彩。
也罷,他一向就不怎麼需要外人的了解,只是……抬手抹過一臉的倦意,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世界好灰,也好暗。
看一眼掛於牆上,正指着凌晨五點二十五分的鷹形吊鐘,適薩抬手耙過一頭亂髮,掀開涼軟羽毛薄被,赤身裸體跨下床。
邁開穩健步伐,高挺俊拔的身子直向窗檯走去。透過窗檯簾幕,他望向仍一片迷濛灰暗的晨景。
窗外天空很灰,灰得教人心情鬱悶,也灰得像是他的……內心世界……
***
雖然職銜仍為蔣氏副總裁,但早在多年前,蔣逍薩就已自祖父蔣天立手中接過企業經營權。所以,若說工作是他現在生活的全部,一點也不為過。
尤其在決定為自己空出一段假期之後,這間寬大明亮的辦公室,更是他多日來惟一的生活空間。
今天當然也一樣。
忙着看過一份又一份的公文檔案,逍薩也對着陸續讓他找進辦公室的高層主管,下達一件又一件的重要指示。
只是,一早就被緊急找來蔣氏企業,或坐或立或躺的三人,卻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逍薩還要忙上多久時間,才肯施捨他們一些些的注意力。
“他是不是以為我們很閑?”橫躺在長沙發上的齊昊綸,忍不住嘀咕出聲。
“至少——他現在是比我們忙。”倚牆而立的唐晉堯,回頭瞥看逍薩一眼。
“他難得主動找我們,就隨他吧。”換了個舒適坐姿,關璽胤抬腿跨上茶几,一手輕敲着沙發椅把。
“不隨他,還能怎樣?”齊昊綸看了眼牆上掛鐘,再瞧一眼仍埋首公事堆里的蔣逍薩,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盯看着逍薩沒有異樣情緒的臉孔,唐晉堯有些發愣。因為,他似乎極少見到逍薩冷靜與淡漠之外的任何神情,就連笑容也是。
逍薩情緒一向內斂,就連有着多年交情的他們,也難得見到他的喜怒哀樂。這可是逍薩自己所要的生活方式?這一刻,唐晉堯陷入沉思之中。
眼光劃過一旁記事本上,最後一項需要交代的公事,也確定一切皆已安排妥當,蔣逍薩在聽完特別助理重複他的一切指示後點了頭。
“很好,就先這樣決定。”
“是。”江特助回道。
“我不在的這段期間,你和宮秘書就辛苦點,若有其他問題,可以去請示總裁,也可以請他們幫忙。”蔣逍薩簽下手中最後一份文件交給秘書,一邊朝三人方向看去。
江特助知道上司指的是他多年好友。只是,才一轉頭,他即注意到他們三人異樣的表情。
“蔣先生,你和關先生、唐先生,還有齊先生,都談過了嗎?”江特助有些不確定的問道。
“等一下我會和他們提,你可以先下去。”蔣逍薩淡瞥他一眼。
“是。”再看三人一眼,江特助轉身退出辦公室,並帶上門。
聽到逍薩與特別助理的對話,齊昊綸一翻身,差點摔下長沙發——
“喂!你要去哪裏?”
一抹淡笑,揚上逍薩的唇角。他笑看三人的反應。
“你沒事不要隨便笑。”坐直身子,關璽胤擰眉說道。即使是笑,逍薩也笑的淡而無形,教他總感覺不大對勁。
逍薩挑眉。
“想要我們幫忙,可以。”唐晉堯拿出身上的煙點燃。“但是,先把事情給我說清楚,否則免談。”燃煙之時,唐晉堯、關璽胤,及齊昊綸互看一眼。
此時,三人心裏想的是同一件事。就四人交情而言,在工作上給予彼此相互協助,是常有的事,所以,逍薩今天會特別邀他們到他公司談這事,就顯得有些怪異。
除非,他剛所說的“不在的這段期間”,是指很長的一段時間。而就逍薩的生活習慣來說,即使到國外出差,也鮮少會超過兩個星期。
而且在有他祖父蔣天立坐鎮的情況下,逍薩要他們幫忙只是一種預防措施,不見得真需要他們插手蔣氏企業的運作。但,該問的,他們還是想問。
“還是你最直接。”過薩站起身走向唐晉堯,伸手拿過他點燃的煙。
“是嗎?”唐晉堯笑搖着頭,再為自己點煙。
“既然這樣,你就幫他吧。”才剛走到兩人面前的關璽胤,又順手拿走唐晉堯點燃的煙,笑說道。“他剛說的是我們三人。”瞧一眼又被拿走的煙,唐晉堯微蹙眉,再為自己點燃一次。
“但是我還沒有答應喔。”齊昊綸動作快速又搶走他第三根煙。
連續被搶三次,唐晉堯臉色微變。
“我們都是多年好友,我也難得請你們幫忙,是吧?”像聊天似的,逍薩轉頭笑看齊昊綸與關璽胤。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齊昊綸吐出一口白煙。
“我們自己的工作也很忙,所以,要我們幫忙是可以,不過你必須給我們一個正當的理由。”重新在沙發上落坐的關璽胤,順口接道。
“是嘛!”齊昊綸瞟看他一眼。“沒有正當的理由,誰理你呀。”
“我做事一向都有正當理由的。”仰天吐出一口煙圈,逍薩一笑。
他再次的淡笑,教三人感覺有些異樣。
“說來聽聽。”唐晉堯揚眉。
“我想好好休息一陣子,也思考一下自己的未來。”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借口,教三人一愣。
“休息?!”齊昊綸頓地怪聲叫道。
想想才結婚的他,不止公司忙,就連下班回家艾恰恰也不放過他,那,他都沒找時間偷懶休息了,單身的逍薩憑什麼可以說得這麼大方有理?
“思考?”關璽胤感到訝異。向來幾近憑直覺做事的逍薩,竟會用到“思考”二字?他蹙了眉。
“未來?”唐晉堯直盯着他看。隱約之中,他似乎感覺到逍薩想法的改變。
“我想,你們現在應該都還滿意自己目前的生活方式。”緩緩吐出一圈圈白煙,逍薩神情有些恍惚。
三人同時皺了眉,因為他們聽出逍薩語中的無奈。
“而我……”斂下眼底的一絲迷惘,蔣逍薩雙手一攤,諷笑說道:“還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方式。”
逍薩的話,教唐晉堯眸光一黯。
“雖然表面上,我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有了,但我心中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還少了一樣什麼似的。”
一看眾人詢問的眼光,蔣逍薩苦笑搖着頭。
“你們千萬別問我是少什麼,我如果知道,早就想辦法解決了。”
“你打算用多少時間?”像是真了解也體會到他的心情,唐晉堯難掩心中一絲澀意。
“以一個月的時間思考未來,會不會太短了一點?”逍薩看似一臉輕鬆的笑笑問道。
“一個月?”齊昊綸有些難以相信平時出國視察商務,七天都嫌長的逍薩,竟會一下放自己這麼長的假期。
“這事很難說,說不定一個禮拜,你就回來了。”吐出一口煙圈,關璽胤直盯看着他的眼。
雖然此時,逍薩看似瀟洒,但不知為何,他總感覺到逍薩的心似乎飛離了。
“希望如此。”逍薩淡笑回道。
“想去哪裏?”唐晉堯問道。
“還沒確定。”對於這次的遠行,他沒有任何計劃。“也許會留在台灣,也或許會出國,等過些天再看看吧。”
“既然這樣,那就去吧,也許幫不上什麼忙,但是我們會先代你看着蔣氏。”唐晉堯不再多問。
“找到未來的時候,儘快回來。”關璽胤將才吸了幾口的煙,捻熄在煙灰缸里。
“你最好是趕快回來,不然,我可是會想直接吞下蔣氏,到時你可別怪我。”即使談的是正經事,齊昊綸依然是一臉嬉笑。
***
蔣氏山莊
提着簡單行李,身着輕便休閑服,蔣逍薩眼戴墨鏡,站立於才剛自運動室回來的蔣天立面前。
“你這是在做什麼?”蔣天立擦拭汗水,蹙眉問道。
“前些天我已經和你提過,要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你不是開玩笑的?那公司那邊——”蔣天立詫異地揚起兩道白眉。
“公司那邊我已經交代下去,除非有特別急事,不然,他們是不會來麻煩你,再說……”深色墨鏡后的黑眼,閃過一絲無奈。
“再說,自從進公司后,我從沒真正休假過,就算是依公司休假條例,我也已經有近三個月的休假天數。”
“我沒有不准你休假的意思。但是這樣可以嗎?你不在,公司那邊……”蔣天立擔心的是這段期間,公司里群龍無首,會亂成一團。
“沒什麼不可以的。”他唇角諷揚。“如果我一不在,公司就出亂子,那我這個掌權者,也該引咎辭職。”
“你!”那似對公司存在與否,不怎麼在意的言語,教蔣天立蹙緊了眉。
直視向來教自己引以為傲的長孫,蔣天立不由想起前些天林氏企業董事長的聯姻提議。
也許他不該干涉逍薩的婚姻大事,但與林家聯姻,不僅門當戶對,對蔣氏企業也有些許益處。
再說,林家獨生女林璒惠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不僅人長得漂亮,工作表現也可圈可點,是不可多得的女強人。
如果逍薩能娶她進門,那對蔣氏企業來說,無疑是多了一個人才。
只是逍薩會聽從他的意思嗎?看着被深色墨鏡掩去雙眸、薄唇緊抿的長孫,蔣天立突然不是那麼的確定。
因為,自小即失去雙親,而由他親自撫養長大的逍薩,雖然向來尊重他所有決定,卻也有自己的堅持。就如這次他的執意遠行。
“如果沒其他的事,我該走了。”注意到爺爺眼底一閃而過的心機,蔣逍薩忽地撤揚唇角,作勢看了眼時間。
逍薩不知道爺爺又在打什麼主意,但卻明白他心中所算計的,必是有關蔣氏的一切。而他——蔣逍薩就歸屬於蔣氏所有之一。
想着自己將要再次被算計,追薩難掩心中澀意,而教一絲苦意竄喉直上。不過他還是記得現在這時刻,並不適合他再多想這些。
畢竟,他即將有一段只屬於自己的時間。想到這,一抹笑意揚上他的唇,淡化了他唇邊澀意。
“等一下,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蔣天立把握時間,想提出與林家聯姻的事。
“如果可以,是不是能等我回來再說?”他微擰眉。
“這……好吧。”注意到他眼底異樣,蔣天立點了頭。
“謝謝。”禮貌而客氣的生疏回應,似乎一直是他們爺孫倆的相處模式。雖無奈,但他卻一直無法跨越這條鴻溝。
見到逍薩眼中的一抹無奈,蔣天立知道自己不該在這時再給他壓力,而該給他一點呼吸自由空氣的時間。
畢竟這三十幾年來,追薩一直都是個孝順的孩子。給他一點只屬於他自己的時間,對他這個做爺爺的來說並不難。
“早點回來。”白眉微揚,蔣天立噙笑說道。他也該有多一點的時間來與林家商量聯姻的事。
這樣等逍薩一回來,或許就可直接上結婚禮堂,為蔣氏企業將能力不錯的林璒惠網羅進來。
“知道了。”
沒料到即將到來的風風雨雨,點了頭,揮了手,逍薩唇角揚笑瀟洒轉身,直步向那通往他未來之路的寬高大門。
停駐玄關門口,望着門外一片燦爛陽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難掩唇邊笑意。
只要一跨出這裏,只要再走一步,他就可以更接近自己的未來。斂下眼底滿是愉悅的光芒,他淡笑出聲。
活了近三十年,他似乎從沒有過此刻輕鬆愉快的心情。
抬眼望向那已灑下溫柔晨曦的淡藍天空,帶着一身的隨意與輕鬆,逍薩揚眉含笑,昂首闊步跨出那高高門檻,執意向外追尋自己的未來……
***
沒有目的地,他只是提着一件小行李,一再遊走於國與國之間。
星期一他還在英國,星期四他人已經到了希臘,而下星期——再說吧
想到毫無預定目標的旅途,逍薩抬手抹去一臉的陰鬱。
原以為此行就算找不到未來,也能讓他稍微放鬆心情。但他的心依然……依然晦暗灰濛。
跨下希臘撒皇飯店特地撥給他用的房車,逍薩揮了手要司機自行離去。
多日來的四處遊走,他覺得累了,想直接回房休息。但,身後傳來滔滔海浪拍打岩石的巨大聲響,卻喚住了他前進的步伐。
轉過身,他靜看眼前有着白浪翻湧的深藍大海。
記得清晨時分他才見到它的寧靜,此刻卻看到它迥然不同,撼人心弦的激涌翻盪。同是這一片大海,卻在不同的時間裏,給人不同的感受。人生是不是也如此的不可預知?
呼地一聲,海風乍起,拂掠過他額前低垂的發。
呼吸盈滿海洋氣息的空氣,逍薩抬手遮住自天上映射而下的亮閃陽光,眯眼瞧着那一片無法觸及的蔚藍蒼穹。
清晨的灰濛天色,似乎也教這午後烈陽給映得萬分燦亮。如果他的人生,也能有如此的改變,那……頓悟心中想法,逍薩撤下手,笑搖了頭。
如果沒有找到所謂的未來,他的人生又能有什麼改變?抬手耙過讓風給吹亂了的發,呼出一口心中悶意,逍薩想轉身回房休息,不想再繼續思考。只是——
一句來自身後的輕柔嗓音,似一首輕快旋律,輕易抓取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這裏的景色真的很迷人。”
“之前是奧地利、捷克、倫敦,現在是希臘,你這暑假過得還真充實,好教人羨慕。”
“你也可以。”她笑着說。
“我?算了啦。我又不像你除了幼教工作,還外兼翻譯賺錢;況且我現在也不像你單身一個,想到哪就到哪,像這次陪你來希臘,他就在那邊哇哇叫的,真是討人厭。”
“有這麼一個愛你的男人,你不滿意嗎?”那似含笑的輕揚語音,教人有種好心情。
“哎呀!你別提他了,想到他剛在電話里說人已經到這了,我心情就很差。”
頓時,一聲清亮笑語,伴隨着陣陣浪濤聲,回蕩於這寬闊天地間。
“我心情已經夠差了,你還笑!”
“好好好,我不笑就是了。”她笑聲依然,“但你別忘了,他可是因為在乎你才跟來的。”
“這……”
“你就快去大廳等他吧,省得他以為你失蹤還是被綁架了。”
“哎喲!你不要推嘛,我知道了啦。”不是很情願的聲音。“那你等一下要去哪裏?”
“四處走走。”她簡短回道。
“丟下你一人,我還是覺得不太——”
“沒關係的。”她一點也不在意即將落單。“你可別忘了我的語文能力還不錯,一個人也可以自助旅行。”
“可是萬一有人見你單身好欺負,想騙……”
“你放心,我沒那麼容易被騙的。”她巧笑一聲。“而且,說不定沒你跟在身邊,我還真能在這裏找到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工作呢。”
“哈,你別說笑了,我就不相信你們這幾個幼教老師的如意算盤,都能撥得噠噠響。”
“我的算盤會難打嗎?”她像有些不確定。
“以你的條件來說,是不難打啦,但你不是那種人。”
“那可不一定。”
“是嗎?”充滿懷疑的語氣。
“當然——”在一句肯定之後,是一聲輕如夏風的笑語。“只要我願意。”
忽而傳來的風聲,斷斷續續的浪聲,還有那緊抓住他注意力的輕柔笑語,一再襲入他緊閉許久的心靈。
轉過身,他極想看看擁有那輕柔嗓音的女子。只是,看着一張又一張的洋臉孔,逍薩完全無法將聲音與他們合而為一。
她在哪裏?凝視前方因旅人陸續進出,而不斷旋轉的飯店深色玻璃門,他問着自己——
那個有着輕柔嗓音,與似拋開一切的悠閑態度,意外撥開始終籠罩住他心口的層層灰色迷霧,而滲透進他心的女子……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