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冷玦的桌上,滿半的佳肴美食,他卻動了沒幾口。
「王爺,沒胃口?!」冷靜在旁服侍。
「不是。」冷玦拿起酒杯。
冷靜連忙為他斟上。「王爺,您這幾天胃口似乎沒開,要不要找大夫來。」
冷玦揮手回了他。「不用了。」
「是!」冷靜退回本來的位置,與他保持距離。
冷玦看他一眼,仰首飲乾杯里的酒。
最近他吃飯時,心情總不覺浮躁,腦里常會想到被他安派到廚房的程暖晴。
「酒。」冷玦放下杯子,等冷靜流滿后,一口飲進。
冷玦始終弄不明白,程暖晴為何認定他是好人。聽說她還為了這件事和旁人爭吵。剛聽到這話時,他冷笑一聲,只覺得這比她初時指他為鬼的事還荒謬。可後來幾天,一不經意,他便會在腦里構築她說這話時的模樣。
然後,每天聽她的事情,竟成了他這些天的等待。
就是這樣脫序的行徑,讓他自己感到浮躁吧!
「再來。」冷玦放下已空的酒杯。
冷靜倒酒進去。「王爺,您多吃些菜吧。」
波動的酒紋,竟又隱浮出程暖晴燦爛的笑容。
冷玦眨了下眼,放開酒杯,挾了口來。「冷三呢!這盤菜怎麼拿這麼久。」口
氣極度不耐。
「我已經派冷淡去催了。嗯!來了……」冷靜眼尖,瞥見冷三走過來的身影。
「王爺,我去端過來。」
他猜冷三不知出了什麼事情,才想趁走過去的時候,問一下情況。「冷三,你真是越來越不象話。」嘴上故意罵他兩句給冷玦聽。
臉色不大好看的冷三,馬上附在冷靜旁邊低語。
「什麼事?在外頭嘀嘀咕咕的。」冷玦朗聲,不悅地橫瞪兩人,觸及冷玦視線,冷三嚇得臉色刷白,雙手輕顫。
冷靜忙接過他端上的「三蝦豆腐」。「沒事。」以眼神斥退冷三后,快步也踏入冷玦房內。「小三隻是問說,您何時撤盤。」將熱騰的料理,放在他面前。
「吃飽便撤了,這還有什麼好問嗎?」冷玦舉筷,輕取一塊滑嫩的豆腐。
「這冷三多大了?」食物還未入口,冷玦突然問了句。
「嗯……」沒想冷玦會問,冷靜愣了下,不過很快便響應來。「十六、七了。」
冷玦思忖道:「十六、七了……」和那程暖晴差不多年歲了,聽說兩人處得不錯。
咽下口裏的菜,冷玦細嚼。「年紀不小了,怎麼膽子這麼小,見了我都還會哆嗦。」和程暖晴不大相同。
說著,冷玦眼神逐漸變得莫測幽黑。「其實這反應……也是正常。」誰見了他不怕呢?連在他身邊多年的冷靜都與他親不起來,誰不避他呢?
「是吧?」輕嘆一口氣,冷玦從暗沈的思緒中醒脫。他定眸瞧向冷靜,只見那冷靜眼睛不安地鎖着桌上的「芙蓉雞片」。「冷靜。」
「……嗯!」冷靜這才把焦點轉過來。
冷玦吩咐。「那盤菜端過來。」
「是。」冷靜心中叫慘,他若不盯着雞片瞧,冷玦說不定就不碰這道菜了。
冷玦當著冷靜的面,挾起一塊雞肉。「今天冷笑這盤雞片,似乎是有些弄糊了,顏色沒往時晶亮。」之前。就是因為這原因,他都沒動筷。看冷靜這樣,許是這盤菜有鬼,他最痛恨被人欺瞞。
冷靜心頭雖悸,回答倒是沉穩。「王爺英明。」這話雖沒直接點出實情,卻也不算欺騙冷玦。
「你這話說不說有差別嗎?」冷玦顯是不滿意冷靜的答覆,卻沒再深究,他挾了塊雞片送入口中。
冷靜緊盯冷玦每個表情,看他眉頭陡鎖,咀嚼的速度開始變慢,臉色逐漸繃緊,冷靜只覺得心跳跟着加速。「王爺……」他打算搶一步,說出實話。
不過,怪的是,冷玦並沒有理他,臉色卻鬆緩下來,嘴角竟然逸出抹笑。「這盤『芙蓉雞片』是程暖晴弄的吧?」冷玦的笑容擴大。
冷靜呆望着他。「王爺怎麼知道?」
「除了她,還有誰煮東西會忘了加鹽?」
想到程暖晴迷糊的樣子,冷玦止不住笑意,竟然又挾了一塊雞肉。
這是怎麼回事?冷靜愣大眼睛,他原以為冷玦會掃掉這盤菜的。
為什麼王爺竟然會……冷靜越來越想不通了。
***
「你說王爺吃了好幾塊?」冷笑拿着從冷玦房裏收回的菜盤,不消說,他手裏端的正是那盤讓他提心弔膽的「芙蓉雞片」。
「是哪!」冷三自己也不敢相信。
「怎麼會?」冷言、冷語湊了上來。
「那還用說。」程暖晴滿是得意之情,隨手從盤中拈了塊肉。「一定是我煮得也不錯吃,他才會……」她嚼着,烏黑的眉頭逐漸擰聚。
「怎麼了?」冷笑探手也打算嘗看看。
「師傅,甭吃了。」冷三連忙端過盤子。「我覺得古怪,在路上已經吃過了。
阿晴根本就沒加鹽。」
「沒加鹽?!」另外三個人異口同聲,臉霎時刷白。
「真的沒加鹽耶!」程暖晴吞下雞肉,舌頭舔過嘴唇。「奇怪,我怎麼會沒加鹽呢?」她只是不明究理,不覺得事情有何嚴重。
冷三白她一眼。「妳沒加鹽不是重點。」這點每個人都能想像。「重點是,為什麼王爺會吃,而且還沒發脾氣。」
「是耶!」程暖晴很認真地想,語出驚人。「會不會是他喜歡吃沒加鹽的?」
「阿晴!」四人大吼,怒目瞪向她。
「那……」程暖晴扯了個笑。「看來他不喜歡吃沒加鹽的。」
「廢話。」冷笑連瞪她都沒力氣了。
「笑叔,您別擔憂嘛!王爺沒惱火,不就好了。」程暖晴仍是笑嘻嘻地。「我不說過,他是好人,現在看來是沒錯的。」她兀自得意。
「是嗎?」其它幾個人都覺得古怪,冷玦這行為,實在和平素他們對他的了解相背。
冷言突然冒出句話。「老笑,你說王爺會不會記在心頭,往後發作。」
「哎呀!」他這麼說,冷語也覺得不對。「你們想,王爺是不是……連上回咱三個說他壞話的事,也一併記上了,不知何時翻舊帳,打算……」話沒說完,他自己已是一陣寒涼。
「別說了!」明明是在熱氣蒸騰的廚房,冷笑卻覺得直冒冷。「越說,我心底越不自在。」
「不會啦!不會啦!」程暖晴很努力地為冷玦說話。「上回咱幾個爭吵的事,不就已經說要罰我,不會再把你們扯上的。」
「妳不說,我還不覺得不對。現在一想……」冷笑頭皮發麻。「妳是說他好的,都要受罰;更何況,我們是說他壞--這下王爺不知要怎麼處置了?」
「罷了,罷了。」冷言吁口氣。「老笑,了不得就是要咱們包袱收了走人。」
「是啊!」冷語心一橫,豪氣陡發。「這裏的錢雖說比旁處多,可咱們又能吃得了幾年?與其待在這擔驚受怕,倒不如真讓他辭了。」
冷三讓他們說的怕。「幾位師傅,你們別走,我可不想一個人留在這。」
想到冷玦那向來冰冷的眸子,冷三打心頭認定,他快大難臨頭了。
「哎呀!你們怎麼越說越像回事?不會這樣的。」程暖晴再怎麼迷糊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他們的驚懼之情。「從頭到尾,也不過是炒菜沒放鹽嘛!怎麼會有事,要是王爺怪罪,我一個人扛就是了!」
冷笑嘆氣。「唉!只怕沒這麼簡單?」
程暖晴嘟嘴咕噥。「是事情不簡單,還是你們弄複雜了?」
她都快搞胡塗了,她所認得的王爺,難道和他們認得的是不同個,否則他們怎麼會這麼怕他。她真的覺得那王爺人很好啊!
雖然有那麼一點怪啦!
***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說他壞呢?」程暖晴兩隻腳在粗壯的樹枝上盪啊盪。
她是被派到柴房取木材的,回到廚房途中,見下午天氣好,忍不住找棵大樹攀爬,窩在上頭吹風。
秋風輕輕掠過,原本暖和的氣息沁透着微寒。
冷玦俊冷的形貌,無端的隱浮。
半蒙眬的眼眸,是他在薄霧中與她的對望,那一瞬害她莫名地亂了心跳。
程暖晴伸手揪過一彎小枝枒,自言自語。「雖然旁人都這樣說他,不過他對我可好呢!」那是救命之恩哪!
記憶全然恢復后,她終於想起,曾昏倒在他的懷裏。
當時,她以為路已經走到底了,沒想到還能絕處逢生。爹、娘、兄長都已離了她,他卻未曾拋下她。冥冥中的安排,叫她醒轉后,第一眼見的也是他。
「咦……那不是……」程暖晴才在想,便瞥見冷玦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朝着庭院走來。「王爺!」她扯開喉嚨喊叫,甩開手上的小枝,小枝枒晃了兩下,窸窸窣窣地挨擦着旁邊的葉子。
冷玦沒想到會遇到她,望她一眼,腳雖是停下,卻沒有意思朝她走過去。
程暖晴只當他是找不到她。「我在這兒呢!王爺!」放開雙手,在頭頂上用力揮着,不曾顧量頭頂上枝繁葉茂。
悶悶地一聲「叩」,小手不注意撞到樹枝。「啊!」程暖晴吃疼喊出,身子失了平衡,偏旋倒轉,迅速下墜。
「小心。」冷玦一箭步飛身,迅雷般竄到她旁邊,攫住她騰空的嬌軀,在草地上滾了兩圈。
雖然落了地,可程暖晴還殘存着翻轉暈眩的感覺,一時起不了身,她只好癱在他寬闊的胸膛里。
冷玦雙手仍無意識地環抱着她。「沒事吧?」
「嗯……」神智還在恍惚中,程暖晴咕噥地吐着聲音。
「妳沒事吧?」疼惜在胸臆間無端橫肆開來,冷玦雙手不自覺地摟緊。
好半晌,程暖晴才含糊不清地低吐:「沒事,謝謝。」
暖熱的氣息,輕輕噴着冷玦胸口,冷玦的身子驀地輕震。
複雜的情緒在他眼底幻變,他突嘆,刻意冰冷着聲音。「起來吧!」
「喔。」程暖晴努力爬起,可一雙手突然軟下,又趴在冷玦身上。
「怎麼,能爬樹,卻不能從我身上爬開?」冷玦恢復一貫譏嘲的口吻。
「我是要爬開……可你手還攬着我嘛!」程暖晴蜜色的雙頰,隱隱透紅。
「……」冷玦這才發現雙手對她的依戀。惱火自己不爭氣的雙手,冷玦粗暴地推扯開她。「起來。」
「啊!王爺啊……」程暖晴身子還沒安穩,失了平衡,跌在冷玦旁邊,皮肉吃疼,她唉呼出聲。「哎呀呀!」
冷玦連忙翻身,端看她的情形。忍不住關心地問了句:「有沒有怎樣?」
程暖晴舒開皺攏的眉頭,眨了眨眼,揮揮手。「沒事,看到很多星星而已。」
雖說眼冒金星,她還是努力撐坐起身子。
冷玦扶了她一把,讓她安坐。
「謝謝!」頭還昏沉沉,她索性半立雙腳,弓彎身子,垂頭枕於雙膝上。
程暖晴像只貓似地半蜷,秀顏深埋,只露出烏亮的髮絲披散。
剛才翻了幾圈,青絲沾上半黃的枯葉。
順着她的頭間,半跪在他身邊的冷玦,輕柔地為她撥開揪住的葉。「沒事就好。」無法否認,從不在意誰的他,對她卻無法不關心。
髮絲輕觸,撩起異樣溫柔的感受,程暖晴心頭猛然悸動。
她驀地抬頭,凝視着他。
在他一向冷淡的目光中,她望見了關懷。
「王爺真是好人。」小巧的朱唇,綻成春天的清甜。嬌俏的臉上,像是染上陽光,粲然明亮。
冷玦從來的冰冷,霎時叫春光般的燦笑消融。他的指尖撫上她姣好的臉龐,低聲道:「我不是,只有妳才會這樣想。」
雖然只有她,可這對他而言已經夠了。
他的摩挲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讓她忘了閃躲。「許是他們對你的誤會。」
冷玦一笑,順着下頦滑過的手指交纏她的髮絲。「為什麼是他們誤會?這麼多人的看法是誤會,而妳的看法會是正解嗎?他們在我身邊多久?妳又在我身邊多久?妳怎麼敢斷定,妳是對的,而他們是錯的。」
程暖晴不是未曾耳聞過他的傳言,可是--「你救過我嘛!」程暖晴執意認定。「連同今天兩次了!你原可以不理我,讓我餓死在街頭,或是摔死在這兒的。」
以前,他還可以放她餓死在街頭,現在,他卻不可能眼看她摔死。
因為沒了她,誰敢與他親近?誰會為他與人爭執?誰會暖醒他心底深藏的情感?誰會……見他不語,程暖晴更加堅定。「你是那種……那種……施恩……施恩不望報的好人。」她沒讀過什麼書,好不容易才擠出句成語。
覺得自個兒說得頭頭是道,程暖晴有些自鳴得意地笑起。
燦爛的笑容,牽鎖住冷玦的視線,那瞬間他終於明了為何會留她下來了。
「我不是施恩不望報的人。」他索求的是她嘴角綻放的春花。
「那……」冷玦的目光突然變得熱切炙人,看得程暖晴臉上微燙。
「我想……」冷玦俯身攫住她柔嫩的唇瓣。
程暖晴睜大眼睛,腦中頓時空白。「王爺……」
他忽來的貼靠,奪走她的呼吸和思考。
唇瓣的開啟,讓冷玦順勢潛入,他把她按壓在草地上,恣意地品嘗她的芳馨,熱切地挑逗她唇里那方柔嫩。
程暖晴的反應生硬而羞澀,而他卻是熱切而逼近;他的霸道索求,讓她幾無退路……程暖晴突然想到,人們說他好色,幾近變態,本能的恐懼,讓她使勁地推開他。
猛然的抽離,讓冷玦一愣,獃獃地瞧着她。
「王爺……」程暖晴掙扎爬起,胸口起伏不定。「這樣是……是不對的。你是好人,不應該會……」她臉頰潮紅,身子卻不住退縮。她從來沒想過,他會如此待她。
看出她眼裏的恐懼,冷玦的嘴角上勾。「我方才不是說了,我不是施恩不望報的好人。」他要她,要她陽光燦爛的一顰一笑,溫熱他心底的幽暗陰濕。
「不過--」他深切地看了她一眼。「我要的,妳給不起。」
他看她的眼神,不知怎麼,隱着些許孤獨,程暖晴只覺得心頭被揪住。
「你可不可以……」她想問他,可不可以換別的;不過,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冷玦卻已經起身,從她視線中逐步消離,莫名地,她的眼眶跟着微濕模糊。
她獃獃地坐着,秋風蕭瑟地吹過,一地的窸窣。
「阿晴啊!」
好不容易,一聲又一聲的催呼,將程暖晴拉回現實中,她趕忙拭去眼角殘存的水光。
「妳怎麼窩在這兒呢?」
來人的聲音,十分不友善,焦距逐漸定住,她才看出那是冷三。
冷三一步步靠近,嘴上喋喋不休。「好啊!妳正事沒幹,跑到這來納涼。我就說嘛!拿捆柴火的,怎麼可能這麼久還沒好。妳不要命了,敢偷懶,看我等會兒跟不跟師傅說去,別以為他們疼妳,妳就……﹂「欸!妳怎麼了?」冷三靠到她旁邊,才發現她的不對勁,蹲低身子,猛拍她的肩膀。「別不說話,怪嚇人的。」
「我沒事。」程暖晴幽吐。
「怎麼會沒事?看妳的樣子好奇怪。」
「我說沒事。」程暖晴站起來,飄飄忽忽地走。
「走好哪!」冷三趕上去攙住她。「怎麼忽然失魂落魄的?告訴我哪!到底發生什麼了?」
「啥也沒有,你別瞎猜。」程暖晴的回答虛軟無力。
「還說沒?」側瞧她神色恍惚,四肢癱軟,冷三心頭一驚。「不好,妳不會是撞邪了吧?」
「什麼撞邪?」程暖晴沒好氣地瞅他一眼。
「快告訴我,妳剛是不是看到什麼不幹凈的?」冷三越說越像真的。
「哪有什麼邪的?什麼不幹凈的?只有……」只有王爺。
「只有什麼?」冷三關心地追問。
程暖晴明亮的大眼睛,忽然暗幽,低語吶吐。「小三,也許我真是撞邪了。」
她第一次見到王爺時,不也以為他是鬼魅。
也許王爺真是鬼魅,才會奪了她的心魂,教她一顆心無端失落。
「天啊!那還了得?」冷三在她耳朵旁鬼叫。
程暖晴不語,只緊抿着朱唇,唇瓣微踵而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