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啐!這什麼茶!你是存心要燙死我啊?”
一陣憤怒的咆哮聲,自原本安靜的戎威所居住的南屋處傳來。
只見一名婢女惶恐地向坐在椅子上的千雯連磕了好幾個響頭,那身素衫上全是被潑的茶水漬,嘴裏還念着:“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求千雯小姐原諒……”
高高在上的千雯,一雙勾魂的杏眼此刻正迸射出冷酷的眸光,“你心裏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我可是馬上就要成為碧晴齋女主人的人,你居然端了杯這麼燙的茶給我,你是瞧不起我嗎?”
“不!奴婢不敢。”
婢女的頭越垂越低,身子也微微地顫着。
千雯見到婢女的反應,這才緩和下臉色。她改了改口氣,問道:“老爺呢?今兒個起床后就沒見到他人,去哪兒了?”
“老爺去了趟碧晴齋的糕餅鋪子,說是縣令大人的千金要出閣了,所以正在趕做一批喜餅。”
一道低沉的男聲自門後傳來,兩人不由得往外一看,原來是碧晴齋的管家顏人義在外頭。“千雯小姐,別為了個小婢動怒,您即將是個新娘,可別在過門前就氣出病來。”顏人義說著說著,便示意婢女退下。
婢女連忙退了下去,再也不敢多留。
顏人義是負責管理碧晴齋內院的管家,做事十分能幹,可一副獐頭鼠目的模樣卻讓人望之卻步;尤其是從他那雙細小陰險的眼睛裏所透出來的光芒,更是讓他手下的人害怕。此時,這豪華的南屋裏便只剩下千雯和顏人義。
顏人義笑着問她:“這些天裏,千雯小姐住在南屋可適應?要不要小的再送些什麼東西過來?”
“東西倒是不缺。”千雯的口氣非常傲慢,“只不過心裏老是有個疙瘩,揮之不去。”“疙瘩?”顏人義趕緊問道:“是誰那麼大膽,敢讓千雯小姐不高興?小的願意替千雯小姐除去這個疙瘩。”
“是嗎?”她冷笑了聲,“就怕這個‘疙瘩’不是你能除得去的。”
顏人義左右張望了下,確定沒其他人之後,才小聲問道:“若小的沒猜錯,您是在煩憂段先生的事?”
千雯斜睨了這個獐頭鼠目的男人一眼,嘴邊泛起一絲笑意,“顏管家,你倒是挺貼心的,老爺用了你這個人,算是有眼光。”
“對碧晴齋未來的女主人,所有的障礙物都應該由小的代為處理。”
是的!千雯即將是碧晴齋最有地位的女主人,比起什麼名分都沒有,又是個男人的段袖而言,顏人義可是清楚極了要站在哪一邊。
千雯待在玉荷樓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她當然明白段袖與戎威之間的事;在她正式進門之前,一定得先將戎威身邊一些不乾不淨、妨礙自己的東西給剷除才是。
是把段袖從戎威身邊的寶座拉下來的時候了。
夕陽西下,晚霞餘暉將整個天空染成一片紅色,美麗而虛幻。
段袖漫步在寬敞的走道上,出神地望着天空那一片永遠觸摸不到的美景。
他的眸子裏有着一抹凄涼。
他就像是地,而戎威是他永遠構不到的天。
兩個人的個性和思想差了十萬八千里,戎威卻硬是要將兩人扣在一起,像是永不分離的可怕魔咒。
現在來了個千雯,他會不會就此放了自己?
而得到自由的自己,之後呢?
段袖苦笑。
戎威與千雯那尚未敲定的婚期,對他而言像是對他的自由的審判,究竟戎威在續弦後會放了他,或是不放?
“段袖!”
自身後傳來了嬌嗔的聲音,段袖回過頭去一看,竟是打扮得十分妖艷的千雯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千雯姑娘。”段袖十分有禮貌的向她打了個招呼,“你有事找我嗎?”千雯眨了眨眼,自那紅艷的唇吐出冰冷的話語:“是有事找你。”
“有什麼事是段某可以幫得上忙的?”
千雯那張漂亮的臉上露出鄙視的表情,“你的確幫得上忙,而且是非幫不可。”段袖習慣性地露出一個冰冷的禮貌性微笑,“願聞其詳,段某自當盡全力幫忙。”“那好,你也該從這個家消失了吧!”
千雯的話來得又狠又快,讓原本安靜的長廊上硬是添了幾分尷尬的氣氛。“並非段某願意留在碧晴齋。”他冷冷地回答。
“那你的意思是說,是老爺強留你的嗎?”千雯冷笑道:“誰都知道戎夫人是被你給活活氣死的,你這個男寵還好意思為人師表,你配嗎?”
段袖握緊了拳頭,硬是忍下千雯對自己的冷嘲熱諷。
“你最好在婚期前自動消失,別再出現在這個鎮上。”千雯像是只花蝴蝶似的在原地轉了一圈,“免得妨礙我和老爺的生活,害我步上戎夫人的後塵——”
“你要誰自動消失?”
戎威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兩人身旁。
“老、老爺!”
千雯嚇了一跳。
戎威的突然歸來讓千雯暗叫不妙。
她原本是想在他回來之前,先好好警告段袖一番,讓他知難而退,進而自動離去,可這會兒……
只見戎威亦是面覆冰霜,冷冷地看着兩人。
“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沒什麼!”千雯連忙裝出笑臉,“您回來也不通知一聲,還嚇人家一跳。”“我回來自己的家還需要向你報告嗎?”戎威斜瞪了千雯一眼,口氣全是冰冷,“你只是我的妾,應該要知道自己的本分。”
戎威突然拉過站在一旁的段袖。
那是十分突然的,沒有人預料到他突然將段袖給摟進懷裏,然後以自己的口封住了段袖冰冷的唇——“嗚……”
段袖抗議似的低吟着,那熟悉又野性的氣息他是知曉的。
一年前,在他們無數次交頸纏綿的夜裏,他時常接觸到這樣的掠奪。
他的吻是那麼火熱,像一團野火故意要燒毀他的靈魂,像一個可怕的盜賊,總要將他身上的每一寸全掠去才甘心。
千雯一張俏臉全變了色。
她可是戎威的妾,而戎威居然就在她面前與男寵接吻!
戎威霸氣的吻中,帶着一絲不經意透露出的柔情,那唇與舌之間的交纏,教懷中的段袖足以在那一瞬間忘了他是個冷酷無情的男人。
“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準離開。”
在難分難捨的吻之後,戎威又恢復了可怕的冰冷,連說出來的話語亦透着一股寒冷的權威。“碧晴齋上上下下都是歸我這個當家的管,只有我可以命令一個人自動消失!”此言一出,千雯的花顏便為之一僵。
而一直躲在一旁偷聽的顏人義,此時亦暗暗大吃一驚。
原來主子仍是寵着段袖的!
段袖的臉上不由自主的泛起少有的紅暈,他的心是激動的,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異樣感動在他心裏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打翻了他原本隱藏得甚好的情緒。
戎威居然開口留他!
這代表什麼?代表他還在意着他嗎?
倘若戎威真的在意他,為什麼要背着他跟千雯有一年多的秘密關係?
“嫁衣送來了!”
突然傳來一聲喊叫,讓在場的三人全回過頭來看着從另外一端奔出來的顏人義。“老爺,‘水綉樓’送來裁製好的嫁衣了,您和千雯小姐要不要到前頭試一試?”嫁衣!
段袖的心突然驚醒。
是的,有嫁衣,那紅灧灧的嫁衣正宣示着千雯和戎威的正式關係;千雯即將是他的妻,有資格一生一世都擁有他那溫暖的懷抱——段袖大驚。他在想什麼?
他不是就在期望着這一天嗎?期望戎威能放過他,可為什麼這會兒,自己卻有了這樣的情緒?
“我、我出去一下。”
紅潮自段袖的臉上退去,他逃也似的離開這偌大的宅院、逃離這個尷尬的場面。顏人義順手一遞,將盛有嫁衣的錦盒遞至戎威面前,恭恭敬敬地說:“老爺,請看——”
“讓開!”
那是一剎那發生的事。
戎威推開了又輕又華麗的錦盒,裏面綉工精緻的衣裳像血一樣潑灑了出來。“噯!老爺!”千雯心疼那些漂亮的衣裳,氣急敗壞地喊道。
戎威只是追着段袖奪門而出的背影,那個他自始至終只在乎的背影……
不對!
不可能的!
段袖跑着、奔着,他的身影很快地在熱鬧的市集上隱沒。
不可能的,他怎麼可能會對戎威有那種感覺?
不!
那一定只是他的錯覺,一定是因為他太久沒有吻他,所以他一時不能適應,才會意亂情迷地倒在他的懷裏。
可那股刺痛……
在看到那喜氣洋洋的嫁衣時他是如此心酸。
腳步靜靜地緩了下來。
眼神慢慢地凝視着那一抹在天上凄艷的紅霞。
呼吸漸漸平緩的他明白了一件事——他,或許是愛着戎威的。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卻身體力行得太早。
早得讓自己覺得是被戎威囚禁的犯人;早得讓他害怕戎威那種炙熱的愛會讓自己窒息。他其實並不是真的愛着阿梅的。
只因為害怕戎夫人詛咒他們的話真的應驗,害怕他們不會長久,害怕戎威那一直追奔而來、義無反顧的愛……
“段袖!”
被人在大街上叫着自己的名字,段袖抬起頭來看着前方。
“梁印兄。”
只見梁印很快地穿過重重人群,來到失神的段袖身邊。
“怎麼?你怎麼在街上晃呢?看你的樣子,病還沒完全好吧?”梁印擔心地說:“再過幾天我就要走了,咱們哥兒倆不曉得還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再見面,你要好好保重啊!”“走?”段袖的眼睛突然一亮,“梁印兄,你要去哪裏?”
梁印搔了搔頭,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跟你一樣,落榜之後就回老家經商去了,會來這兒是因為來參加親戚的喜筵,沒想到會在此遇見你,我們也算有緣。離開這兒后,我要上京去做一樁買賣。”
上京?
段袖脫口而出:“你可以帶小弟一起上京嗎?”
“段、段袖?”
是的。
他該走了。
他不應該再妨礙戎威的婚姻。
戎夫人說得對,他們是不可能長久的。
可是,他是那麼遲才發現,自己對他竟已有着深深的感情;在他擁着另一個女人時,他是如此痛徹心扉。
這讓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嫉妒。
他終於明白自己愛他,然而他懷中已有馨香軟玉相伴。
一切,似乎都太晚了。
???夜深人靜,碧晴齋里是一片寂靜的安寧,任憑夜幕大肆潑灑黑墨於天空。而南屋裏,紅燭燒得正旺,屋子裏全是紅燭的柔和光亮。
但只見一道孤單的人影獨自待在那豪華的宅子裏,沒有見着任何人相伴。自那天長廊上的爭辯之後,戎威讓千雯住進其他的廂房,於是這間南屋又恢復了孤單的冷清。
匡啷!
一道異響讓戎威自厚重的帳簿里分了心,他這才轉個方向一看,原來是裝着參茶的杯子被他推落在地。
他嘆了一口氣,想將那可憐的杯屍拾個乾淨,卻突然眼前一黑,只覺得整個人幾欲昏厥。糟!
戎威暗自覺得不妙,方才他差點失去重心跌落在茶杯碎片上,幸好趕緊扶着桌子支撐住自己。
他的視力和身子已經一天比一天還要糟糕了。
鎮上惟一知道他病情的大夫,還建議他要好好享受剩餘的人生。
擇其所愛,愛其所擇。
可與其這樣死在病魔的手上,他倒是希望可以被段袖殺死。
記得一年前,他正好發覺自己已患上絕症不久,段袖就攜着阿梅私奔。
他原本想就這樣放走自己最喜歡的人,可又不甘心。
他想要他陪着他,到老、到死,無論段袖對他是愛是恨。
所以他還是去將他追回來了,就算段袖揚言要殺了他,他也覺得無所謂。畢竟,這世上有多少人可以死在自己最愛的人手上呢?
他愛段袖,這個意念勝過其他人對他的看法。
自他第一次見到饑寒交迫的段袖時,他就已明白,自己這一生是被他那純潔的靈魂給系住了。
他嘆了一口氣,眼前的事物漸漸明朗,他明白自己的身體,或許已經漸漸到達一個極限了……
“小心!”
突然傳來一聲驚呼,而後只見一道身影將戎威輕輕地拉往後面。
“你在做什麼?難道你沒看到地上那些破碎的瓷杯嗎?”
戎威驚訝地看着眼前的人兒,他有些懷疑地開口叫了他的名字:“段袖?”
在這個夜深人靜的夜裏,不該出現的人兒卻在此出現。
段袖發覺自己似乎過於明顯地表露出隱藏的情意,連忙放開抓住他的手。戎威感覺到手上失去了屬於段袖的溫暖,有些落寞地看着他。
“這麼晚了,你還沒睡?”戎威問。
“嗯,我睡不着。”
其實他是看到南屋裏仍有光亮獨自在黑夜裏閃着,這才知道屋裏的人還沒就寢。於是他便來了。
他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三更半夜來到戎威的房外徘徊;或許只能說,這是太遲發現自己愛上別人的一時衝動吧!
只是想看看他,所以他就來了。
段袖的聲音在他聽來彷彿是夜裏暗自浮動、盛開的幽香曇花,讓戎威的心神一陣動搖。“你穿得那麼單薄,不該就這麼跑出來的。”
戎威看着段袖瘦弱的身子說道,轉身自木櫥里拿了一件外衫給他。
段袖牢牢實實地接住他的衣裳,屬於戎威的味道飄進他的鼻間,他心裏滿是一種被呵護的感動。
他的溫柔、他的擁抱、他的愛情……這些馬上都會是那個女人能理直氣壯的擁有的,他再也無權待在他懷裏。
“婚期”段袖顫抖地問,“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戎威沒想到段袖一開口,便是問他的婚期;他臉上雖沒有什麼變化,心裏卻有些失落。“這個月十五。”
段袖的心在聽到戎威的回答后,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
“恭喜你。”他勉強自己自唇邊吐出這句話,“輝兒終於能有個娘來照顧他了,你也……”
“你是真心這麼想的嗎?”
突然,戎威這樣反問段袖,倒是教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是這樣嗎?”段袖仍繼續說謊,“我們也該做個了結了,畢竟這樣的事不該長久。”戎威靜了一會兒,兩人就在這滿室的無言之下互相凝視着,彼此都猜不透對方真正的想法。紅燭熱淚,燃着一抹奇異的情愫,漾着彼此痛苦不欲人知的秘密。
他愛上他,卻知自己可能已不久於人世。
他愛上他,卻知他將迎娶小妾,自己將不能在此立足。
“你說的也對。”許久許久,戎威才吐出這一句話,伴着心酸的冷笑。“我自始至終都應該明白,你不可能愛上一個殺害你喜歡的女人的兇手。”
段袖只是瞪大了眼睛。
他無法告訴他,他愛的是他啊!
“我……”段袖只得轉過身去,讓夜色掩蓋住他欲言又止的澎湃情緒。“我其實並不恨你。”
就在他準備走出這間華麗的屋子時,身後那雙有力的臂膀將他緊緊地環住,牢牢地將他擁入他懷念的溫暖里。
他抱住了他。
思念、炙熱的愛戀、心酸的喜悅,所有的新愁舊恨、複雜的情緒,全在這個懷抱中渲染成一片纏綿。
段袖原本要開門的手遲疑了,於是門便再度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