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葉沾衣很安靜地坐在會議室里等待。

她的目光望着落地窗外的天空，忽然覺得自己像只被囚禁的鳥兒，很想展翅高飛。

但是她無法如願……

她的翅膀在很久以前便被折斷，無法飛翔。

就如同被她自己埋葬起來的心，自此，她無法再感覺到什麽叫心痛、什麽叫心動了

瞥了眼身邊依舊滿頭大汗的經紀人周正志，她的唇邊帶着溫和無波的笑意，毫無任何的緊張感。

周正志猛擦汗，看了她一眼。

「真是羨慕你不會流大汗……」

因為葉沾衣好像不管遇到什麽樣的情況，都不會有太大的心情波動，讓他忽然羨慕起她的優閑自在。

哪像他，一有事便急得發大汗，擦都擦不乾。

葉沾衣微微掀起唇角，不作辯白，只是回道：「凡事順其自然，反正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着，還輪不到我們。」

周正志聞言，苦笑了下。

「是呀，這倒也沒錯，不過要是能夠再拿下這支廣告，你的名氣就可以紅到歐美去，你難道不期待嗎？」

但見她眉眼帶笑，唉……那副表情怎麽看，他都覺得缺少了一般模特兒該有的企圖心。

雖然這樣的個性是不錯啦，不過少了一股與人相爭的氣勢，要是有人欺到頭上，她只有被欺負的份了。

思及此，他身為她的經紀人雖然為她驕傲，但也不免替她擔心，怕她照顧不好自己。

這也難怪，他當初一進公司，大老闆決定讓他當葉沾衣的經紀人時，還特地交代，要好好帶着她。

唉，這麽想起來不要說是他了，連大老闆都怕她吃虧，他當然要擋在她的面前，盡量為她多擔點麻煩。

只是……這鷹揚集團的總裁來頭不小，他會那麽緊張也是應該的。不過反過來被葉沾衣給安撫，卻教他有點汗顏。

因此這會兒，他不免再對她多做交代。

「沾衣呀，等一下要是有什麽你不想回答的問題，記得保持沉默就好，我來幫你回答。」

葉沾衣溫馴地頷首，不過心裏卻有一點想笑。

因為這樣的狀況她也應付過幾次，沒問題的，但是一旁的人總是替她緊張，讓她不由得想笑卻又覺得溫暖。

不一會兒，會議室的大門被敲了三聲，方才接見過他們的那名高大、壯碩的男子先行走了進來。

「這位是我們雷總裁。」他簡單地介紹道。

葉沾衣和周正志立刻起身，對隨後進來的這名看起來年約三十齣頭、不算俊美卻相當有個性的男子點了點頭。

他鷹隼般的視線在一進門後，便像想看穿她般，直直地盯着她不放。

葉沾衣雖然為他的年輕暗吃了一驚，但是並沒有迴避他的視線，她只是自然地望着他，拉開唇線笑了笑。

因為今天，她可是特別打扮過了。

她戴着黑色土氣的大眼鏡，身上穿着讓胸部看起來更平、更幼稚的連身牛仔衣褲，腳上踩着大學時代穿的白色布鞋。

不僅如此，公司里某位好心的化妝師還替她畫了個醜人妝。

所以現在她的大眼睛看起來像沒睡飽，鼻子也塌了些，嘴唇塗上了白色的唇膏讓臉色有些蒼白。

今天她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年紀不到二十歲、綁了兩條娃娃辮、臉色如紙的末期病患。

原本她心想，對方的表情一定會很好笑，但是她料錯了。

眼前這個名叫雷胤宸的男人不為所動地坐在她的面前，並且以泰然自若的表情打量着她。

沉默了半晌，他開口了，「你就是葉沾衣？」

嗯，他的聲音雖然威嚴十足，不過滿好聽的。

葉沾衣平靜地回答：「我是。」

從他那銳利的眼神之中雖然察覺不出任何感情，但是她相信，他的心裏一定會有疑惑、失望。

畢竟其他人都會有的反應，他應該也會有，只不過他掩飾得比別人好，沒被人看出來罷了！

此時，她的經紀人才記起要開口，連忙說道：「雷……雷總裁，真是失禮了，首先要謝謝你給我們這份工作，我們－－」

可惜這位雷總裁似乎並不喜歡這種客套話，只見他直接舉起手來，制止周正志再繼續廢話連篇。

他的目光瞬也不瞬，直盯着她。

「我想，我可能找錯人了。」

他的話讓周正志張大了嘴、瞪大了眼，「啊」的一聲，回不出話來。

葉沾衣笑了笑，順着他的話答道：「我也是這麽想。」

雷胤宸驀地眯起了眼，彷佛看穿了什麽。「我要找的是廣告中的女主角，不是你。」

「嗯，我知道。」

她知道，他聰明地看破了她的偽裝。

而接下來的對話更令周正志張口結舌，完全說不出話。

「那麽你來做什麽？」雷胤宸有如動了怒地問道。

他也彷佛在指控她，摧毀了他的想像。

然而葉沾衣卻毫不畏懼、退縮。「因為你要見的是葉沾衣呀！」

是呀，他並沒有說過，他想見的是廣告中的女子，如果他要見廣告中的女子，那麽他為什麽不去看廣告，而是找上她呢？

聽出葉沾衣微帶諷刺但又不失真性情的語意，雷胤宸不難發現，自己似乎對她非常欣賞。

沒錯，初見她時，他是為了她的樣子而感到失望，然而她毫不迴避他的目光以及率真的回答，卻輕輕地敲動了他的心。

他想更了解她。

不知怎麽着，他對她的興趣反而是更加濃厚了。

「既然你認錯了人，那麽現在可以讓我們回去了嗎？」葉沾衣像去朋友家做客般自然地詢問道。

雷胤宸臉上浮起了一抹少見的笑容。

這會兒，不要說是周正志猛擦汗，就連雷胤宸的私人秘書張曉生都替她的機智反應拍拍手。

「你不怕……你這一走了之，我們的廣告女主角就換人了嗎？」雷胤宸試探性地問道。

說他小人也好，但他就是想看她的反應。

他想看她慌張的樣子，沒由來的想看……

可惜的是，她的臉上只有淡然。

「既然不會是我的，我也不強求。」葉沾衣聳聳肩說道。

錢只要夠用就好了，她從以前就這麽覺得。

並不是她生性無慾無求，而是強搶而來的東西就真的是好的嗎？就真的會珍藏一生嗎？

如果只是為了面子，一時之間搶奪而來，後來又馬上厭倦、捨棄，實在一點意義都沒有。

因此工作也好、生活也罷，她從不強求任何的事情，所以這支廣告就算不拍，她也不覺得可惜。

她會來這裏是公司要她來，是因為他們不得不派她來的，她想報恩，自然得蹚上這淌渾水，身不由己。

她相信，雷胤宸這個男人不會不懂的。

而她也料得沒錯，雷胤宸雖然不太相信會有人將大好的機會往外推，不過卻也不得不欣賞起她來。

「是嗎？就算不拍廣告也沒關係？」雷胤宸看見她扶起遭受打擊而軟了腿的經紀人，打算要離開了。

葉沾衣回眸，對他嫣然一笑。

「你說呢？」她給了他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隨後，他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會議室了。

就在他們走後不久，張曉生盯着老闆的背影，忍不住發問了：「總裁，那廣告是不是……」

是不是還給她拍呢？

雷胤宸忽地朗笑出來，讓他足足愣了三秒鐘才回神。

「總裁？」

然而雷胤宸卻問了他另一個問題，「曉生呀，你有見過哪一個女人能夠完全不怕我的嗎？」

張曉生高大的身子一震。

「這……還真沒看過。」

他待在雷胤宸身邊這麽久，也看過他和不少女人交往，而那些女人雖頗有手段、姿色，卻沒有一個能夠和他對峙這麽久。

雷胤宸不是一個會和人談心的對象，女人之於他也不過是暖床和帶出應酬的工具，但是那個看起來像病女孩的葉沾衣卻……

他們的對話的確頗令人玩味。

忽地，雷胤宸說道：「廣告還是給她拍吧！」

張曉生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呃……總裁，你剛剛不是說，她只要踏出這裏，廣告就……」

雷胤宸坐在椅子上，往後一仰，頗有興味地說：「曉生，我在想……我也許迷上了她也說不定。」

她的外表或許不太及格，不過那一雙藏在厚厚眼鏡下的慧黠眼眸，他發現了，而且十分激賞。

張曉生不禁瞠大了眼。

「總裁您……」

不是開玩笑的吧？

「我喜歡她那種和我對等的談話方式。」雷胤宸老實地回答，「能夠找到一個旗鼓相當的人，感覺不錯。」

他一向討厭別人對他唯唯諾諾。

或許是現在的地位，讓人不得不對他敬畏三分，但是他也是個人，也喜歡擁有對等關係的朋友。

可惜的是，他這一生什麽都沒有缺，就只缺了一個能談心的人。

葉沾衣的快人快語讓他驚喜，葉沾衣的洒脫也教他折服，甚至她那虛造出來的廣告形象都讓他動了心……

她呀，真的成功地輕叩了他的心！

現在就只等待他是不是肯開門讓她進入了。

而張曉生則是整個人沉浸在驚愕之中，久久無法恢復。

在行李箱塞進幾件單薄的衣物，葉沾衣不時側頭回想一下，自己還忘了什麽東西，好隨時再補上。

門外，一名身材修長、相貌美麗的女子走了進來。

「沾衣，你什麽時候出發？」

葉沾衣回頭，對她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明天早上六點左右，正志會來接我，所以我大概四點多就會起床了。」

「你去英國別忘了準時吃飯。」她擔心地提醒。

「我會的，艙若姊。」

這名看不出來已經三十幾歲的女子，便是當年收留她的大恩人之一闕艙若，同時也是葉沾衣經紀公司里專門訓練模特兒美姿美儀的老師。

因此葉沾衣當年會走上模特兒這一行，闕艙若可算是主因。

「你實在是不會照料自己的身體，我會叫正志好好盯着你吃飯的。」闕艙若不忘交代道。

這實在是因為葉沾衣太不會照顧自己了。

曾經有一次，闕艙若飛到美國去工作一個禮拜，葉沾衣居然因為懶得做飯，餓得像個皮包骨。

又曾經有一次，葉沾衣連續趕工三天都沒吃飯，結果餓得昏倒在攝影棚里，嚇壞一堆人……

有了這麽多「驚人的前例」，闕艙若當然得要周正志好好的盯着她三餐正常吃飯羅！

聞言，葉沾衣只能獃獃一笑，「我去英國會吃飯的……因為前幾次只是忘了吃才會昏倒……」

「忘了吃飯？」闕艙若只能給她一抹苦笑，「你呀！真的比以前的我還要誇張。」

雖然她以前也是名模，對自己的生活也不太注意，不過最起碼，她肚子餓了就會找東西吃，哪像她……′

葉沾衣一聽，決定立刻轉移話題，免得這個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的大美女會繼續念下去。

「熾澄大哥沒生氣嗎？」她問道。

當然，她問的就是鷹揚集團的那一支形象廣告。

闕艙若明白她在問些什麽，搖了搖頭。

「不，熾澄他沒說什麽。」

經紀公司的大老闆紀熾澄碰巧是闕艙若同父異母的弟弟……該說是她運氣好嗎？她在最失意的時候，遇見了他們，同時也是他們讓她進入經紀公司工作，培養她成為一名模特兒。

這份恩情，她可以說是一輩子都忘不了，而紀熾澄給她的一切……更是她一輩子都還不起。

「是嗎？只要他不生氣就好了。」

葉沾衣覺得自己應該搞砸了，但是闕艙若卻給了她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不是那種會為小事生氣的人。」闕艙若就事論事地說。

聞言，葉沾衣想起了老闆紀熾澄的臉，安心一笑。

「是呀，熾澄大哥不是那種人。」

紀熾澄的心胸彷佛寬大得可以撐船。

要是她工作失敗了，他會先間原因。如果錯不在她，他通常不會怪罪於她，因此闕艙若總是說，她和他有幾分相像。

但是她卻從不覺得他們有任何共同點。

雖然他是她的目標，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要變成紀熾澄，因為在她心目中，他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的。

沒察覺她的心思，闕艙若幫她察看了下行李箱，「我聽熾澄說，他們第二支廣告也要找你拍，所以現在正在敲日期。」

「找我拍？」

葉沾衣回想起雷胤宸的臉，還有隱約在嘴角出現的笑，她就知道，早在見面的時候，他就看穿她的偽裝。

思及此，她不禁淡淡一笑。

他真是個有趣的人。

而他，也是第二個讓她覺得有趣的人，第一個人則是紀熾澄。

「沾衣？」

不明白葉沾衣為何而笑，闕艙若莫名地看着她。

「啊，抱歉，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葉沾衣不好意思地說道。不過奇怪的是，她很少這麽高頻率地想起一個人……

雷胤宸……她為什麽最近老是想到他呢？

隨後，葉沾衣便在英國開始了忙碌的工作。

因為古英國的街景相當復古、有藝術氣息，因此不少知名攝影師都喜歡來這裏取景。

這一天，他們繼續街頭取景的行程，但是到了下午，天氣卻突然由晴轉陰，慢慢的堆起厚重的烏雲來，看似隨時都會下雨。

「天變黑了……」葉沾衣抬頭看着天空說道。

周正志剛好替她買來了熱飲，聽到她這麽說，也跟着仰望起天空來。「嗯，希望不要說下就下……來，沾衣，你的熱可可。」

接過周正志遞來的熱飲，葉沾衣輕啜一口。

「嗯，真好喝。」

「是呀，那是你對吃完全不挑剔，換了別人可不是這樣了。」周正志難得抱怨了起來。

這一回來英國，他一個人帶着公司的五名模特兒來出外景，但是除了葉沾衣之外，幾乎每一個都搞得他很頭大。

除了吃、住，晚上還要給他搞什麽逛夜店，也不想想看自己是模特兒，為了明天的工作，當然是要好好養精蓄銳……

唉，他不頭大才怪。

葉沾衣只是掀唇一笑，沒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反倒是周正志抓抓頭，略微毛躁地問：「沾衣，你都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真是的，她不問，他要怎麽說呀？

葉沾衣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要說了嗎？」

就是這一句話讓周正志哭笑不得。

「算了，不跟你說這些了，我去問問傑森，看他們下雨時還拍不拍？」說罷，他朝美國籍的攝影師跑了過去，開始用流利的英文與他交談。

而葉沾衣則是看着烏雲密佈的天空，微微蹙起了眉心。

「我討厭……下雨天……」她呢喃自語。

不過幸好，她們不必在雨天工作。

因此拍完最後的照片，休息了一天，葉沾衣和周正志又馬不停蹄地飛回台灣，拍攝鷹揚集團的下一支廣告。

只是沒想到，他們回來的第一天，葉沾衣便因為吃了不乾凈的食物，胃痛了三天，也吐了三天。

好不容易等她身體好一點，重新敲定了工作日期，新的狀況立刻又來了。

「真糟糕，怎麽又要下雨了？」

沒錯，工作才要開始，天邊就己經黑壓壓的一片了。

周正志邊抱怨，邊走回葉沾衣休息的拖車裏。

當他一瞧見臉色蒼白的葉沾衣半趴在梳妝枱前，他就不由得心疼起來。

「沾衣，你沒事吧？」他壓低聲音問道。

心想，如果她睡著了，就讓她再多睡一會兒。

結果他話才剛問完，葉沾衣便抬起頭來，像平常一般淡淡地笑着，「我沒事，只是胃還在痛……」

「要不要多休息一會兒？」周正志貼心的問。

葉沾衣搖了搖頭。「不了，我沒問題，我想趕快把今天的工作做完，不然等一下可能會下雨……」

周正志聽了，輕嘆了口氣，「那好吧，你自己多注意身體，不行的話，要立刻告訴我，好嗎？」

「嗯。」

瞧葉沾衣點頭了，周正志便趕忙再去和導演確定時間。

不久，導演終於開始先行取鏡及走位的排演。

這一次和上回不同，上次拍的是古代篇，而這次則是現代篇。為了融入現代感，葉沾衣身上穿的是一襲紅色的流行服飾，身邊則安排了許多古裝的人左右走動，表示出時代的進步。

葉沾衣在畫面的正中央，紅色的衣袍、紅色的眼彩、紅色的嘴唇，和來來往往藏青色的人群產生微妙的融合感。

半個小時之後，導演舉起手中的牌子，大喊：「好！現在正式開拍！」

葉沾衣鬆了一口氣。

因為那代表她只要再走位一次，今天的工作就做完了。

此時，她不由得再一次仰望天空，皺着細長的眉，喃喃自語：「我果然是討厭下雨天……」

每一次只要下雨，她就會覺得胸口喘不過氣來。

「會痛的話就是會痛，為什麽要假裝自己不會痛？」

她記得，紀熾澄是這麽問她的。

而最近好像只要一下雨，她就會想起他在許久以前講過的話。

只是這一次，她似乎痛得快要不能呼吸了……好痛……好痛……

雨滴緩緩地從天空飄了下來。

痛覺也立刻侵佔了她整個知覺。

「沾衣！沾衣！」

那是經紀人周正志的聲音。

但是她終於撐不住胃痛，整個人昏倒在地，就連經紀人的驚喊、導演的呼叫、旁人的尖叫聲也都完全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