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本來就是面無表情的,像一座冰清玉潔的雕像,除了敷衍的微笑外,就是死板板地。但他今天卻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她非常地火大、惱怒、生氣與不悅。
“花灑開——”
“水已經澆好了!”被她搶白一頓。
“施肥——”
“才剛灑過魚精開花肥!”乾脆利落,冷硬無情的口氣。
“至於葉片——”
“檢查過,沒有異常!”
“那雜草——”
“已經‘斬草除根’了!”語氣特別加重,似乎在暗示什麼似的。
夜蝶冷冷地瞥過一眼,看得梅翎心裏直發毛。
這妮子今天是怎麼了?火氣特別大,一字一句都夾槍帶棍兒地掃過來,讓一向在女人面前很吃得開的他,也不禁有些狼狽。
他難得小心翼翼地問:“你今天是哪裏不舒服嗎?”
夜蝶冷冷地望着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全身!昨天我‘一個人’做了那麼多事,會“全身酸痛”也是很正常的,梅先生您這是白問!”
看她這個態度,丁日蝶八成是告訴她兩人約會的事了。
她生氣?她居然會生氣?
她不是很討厭自己嗎?居然會因為他和丁日蝶約會而生氣?
他嘴角勾出一個大大的弧度。“原來你在吃醋!”
夜蝶倏地瞪大眼睛,口氣甚惡地咆哮:“誰在吃醋啊!你這傢伙不要往臉上貼金,我可沒閒情逸緻在意無聊事。”
她憤憤地握緊拳頭,生氣地說:“我不知道你究竟想怎樣?已經一個月了,你只會要我鋤草、施肥、澆花,一點制香的動作都沒有,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存心耍我嗎?好啦!就算我以前得罪過你,那也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一定要記恨這麼久嗎?”
梅翎皺着眉,一聲不吭,任她發泄心中的不滿。
“我什麼也不要求,只求你快點調出香水,結束這紙合約!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回到我的工作崗位上,好好繼續我的事業,而不是待在這裏種花!”
她愈說愈氣,最後忍不住掉下淚來!
好傻喔!她究竟在幹什麼?居然開始吃起姐姐的醋來。
可——沒錯!她就是吃醋!
原以為他是不一樣的,他狂放、他瀟洒,他看透自己內心的空虛,蓄意接近自己。
她原先以為,他是有一點點喜歡自己的,否則他不會吻她、不會故意將她帶在身邊。沒想到到了最後,他還是跟別的男人一樣,只喜歡日蝶。
她希望日蝶快樂,但她仍然希望得到幸福,這兩件事是不衝突的。雖然說,跟着梅翎也沒啥幸福可言,可她真的好渴望談一場戀愛。
而他,明明存心接近她,卻在她動心之後,又將目標轉向日蝶。
永遠都是這樣,日蝶日蝶日蝶——
“我早就忘記那件事了。”梅翎突然冒出這句話。
看她一臉茫然的模樣,梅翎重複。“我說,我早就不將那件事放在心上了。”
他聳聳肩。“當時大家都是小孩子,你也不是故意推我入水;而演奏會上,誠如你所說,我因為指尖受傷,所以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水準,這是事實,我不會受不了批評。”
“你……”夜蝶詫異。
“只有你,才一直將整件事放在心上。”梅翎神情嚴肅地說:“你太封閉、太自我中心,所以你朋友少、快樂也少;你不像日蝶,成日吃喝玩樂,大腦從不裝其他。你總是將自己收得緊緊地,無論是愉快或痛苦。”
“你懂什麼?你又認識我多久?憑什麼自以為是的評論我!”她對他吼道,氣自己為什麼如此容易被他看穿。
“承認吧!”他冷靜地說:“承認你喜歡我,承認我撩動你從未動過的心,這很困難嗎?面對感情是不需要害羞的。”
“你住嘴!”夜蝶氣得滲出淚水。“我不想和你這豬說話!”
梅翎氣結。早知道她不好應付,固執任性又難搞,可他就是偏偏看上她;要說嘗鮮也好,挑戰也罷,至少自個兒現在挺喜歡她,他不要她不開心。
“過來!”他拉她。
“別碰我!”她想扭開梅翎的手,可他的手像鐵箍一樣,緊緊圈住她不放。
“喂!放開!”
“看到那黃色的花嗎?”他指着不遠處,一叢叢開得鮮艷的黃色大花。
“哼!”
“這花名叫‘軟枝黃蟬’,它有個傳說……”
夜蝶粗魯地打斷他。“我對花的傳說沒興趣,我也不知道調香師還得負責說故事……”
“住口!”這回輪到他咆哮了。
夜蝶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又閉上。
“傳說,在好幾百年前……”對於中國歷史地並不熟悉,只能就記憶中的來述說。
“有位女子嫁給一個商賈,她丈夫經年累月在外做生意,難得才回家一次。第一年,她生了個兒子,取名招人,意思就是希望丈夫能夠趕快回家,好安慰她的寂寞之情;然而,丈夫新婚後卻只回來一次。第二年,她又生了兒子,名叫喚人,但是丈夫卻沒有增加回鄉的次數——”
“然後呢?”雖然他敘述的蠻拙劣,不是說故事的好手,但這個痴心的古代女子,卻引起了她的同情之心。
招人?喚人?多麼可悲而令人心酸啊!
“第三年,她又生了一個兒子,名喚盼人。但是,這次丈夫卻再也沒有回來。女子含辛茹苦地將三個兒子養大,兒子們也爭氣,不但取得功名返鄉,大兒子更高中狀元。”沒有被繞牙繞口的名詞給擊倒,梅翎仍然繼續說下去。
“日子一天天地過了,女子從青春年少,逐漸老去,最後終於成為一個老太婆!”
夜蝶瞪他一眼。不成為老太婆,難道變成男人嗎?
“朝廷為表揚她,便賜她貞節牌坊,以彰顯她的婦德流芳。”
什麼跟什麼啊!夜蝶火大。
“幾年之後,她去世了,兒子便在城東外選了一塊吉地,將她葬在那兒。隔沒多久,她的墓地上長出了一株植物。它像是有自己意識似的,不停地長大,接着開出了朵朵鮮艷的黃花,黃花的香味極濃,引得狂蜂浪蝶爭相追逐。”
夜蝶怔怔地聽完,心中五味雜陳,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感受。
她知道梅翎說這故事是有特殊意義的,只是她現在不懂,但心中的怒火,卻奇異地似消失了。
或許是女子悲慘的命運感染了她,夜蝶陷在一種哀傷的情緒中。
梅翎見她模樣呆怔,知道她還不明白,不禁搖搖頭。
看來她還真不怎麼聰明!這妮子在工作上頗為出色,但遇上了其他事情,便懵懵懂懂,一竅不通。
算了!“你已經不耐煩再繼續種花了嗎?”他問。
夜蝶臉一紅。這些日子下來,在梅翎的帶領下,她已經深深愛上這種簡單、而充滿馨香的生活,對植物也開始有興趣了。
剛才會發脾氣,不過是遷怒罷了,其實她並沒有那個意思。
梅翎走入花叢,用剪刀剪下兩枝玫瑰,遞到她面前。
“閉上眼睛,不看花的形狀與顏色,你能分辨這是哪兩種玫瑰嗎?”
夜蝶闔上眼、接過花朵,靠在鼻端深深地吸了一下。
“嗯……”她努力分辨兩種花的不同。“左邊的花香味淡雅,在淺淺餘味中還帶有一抹清新,應該是‘天使之顏’;右邊這朵,香氣濃郁、並混着甜香,我想是‘迪奧’。”
梅翎拍拍夜蝶的頭,算是對她的稱讚。“很可惜,只猜對了一半。”
他示意她睜開眼,為她解說錯誤的地方。
“‘迪奧’是對的,但另一朵應該是‘瑪嘉蒂’,‘瑪嘉蒂’的味道和‘天使之顏’很像,只不過它還多了一股較強的青草味。來!”
他剪下一朵淡色玫瑰,放到夜蝶鼻端。“再聞聞,是不是有點不同?”
夜蝶噘着小鼻頭,努力地嗅着花香。對她來說,這兩種味道非常像,根本分辨不出來。
“這就是調香師的本領,必須能夠分辨三千多種香味,且在相似的香味中,還要分出其中的細微差異。”夜蝶忍不住讚歎。
雖然之前瞧不起梅翎,總把他當成輕佻的大色狼,但在親身體驗后,夜蝶不得不承認,他是很有天才的。
調香師不是普通人就能夠做的,他必須要有靈敏的嗅覺、過人的記憶、出眾的藝術細胞,與活躍的靈感,才能夠調出受大眾喜愛的香水。
想到這裏,他微勾的嘴角變得性感,稍尖的臉龐也帥氣起來,原本周身那揮之不去的邪佞之氣,也突然自動轉成藝術家的氣質。
人的偏見,真是可怕啊
心頭突突亂跳,她也不知道自己臉紅個什麼勁兒。總而言之,現在的梅翎在她眼中,地位突然崇高起來。
心慌意亂間,指尖忽然傳來一陣刺痛,夜蝶定神一看,才發現自己被玫瑰給刺傷了。
“啊!好痛喔。”她叫起來。
然而梅翎卻沒啥紳士風度,他眉頭一皺,責怪地說:“都幫忙那麼久了還會被刺傷,你真是迷糊。”
聽他說出如此不體貼的話,夜蝶心口一窒,正打算罵罵他時,沒想到指尖突地一熱,卻是被他含入了口中。
指頭傳來暖洋洋的感覺,帶着點濕潤與灼熱,夜蝶兩頰熱烘烘地,一時之間,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她二十五年來,頭一次與某個異性如此親近,尤其是這樣一個男人。
她感到自己的心輕顫了起來;像春天的花瓣碰上微風,涓涓細流融入大海——這樣算不算戀愛呢?
這段日子,可以說是夜蝶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光了。
每天起床,都帶着喜悅的心情;或許是太陽的滋潤,又或許是花香的關係,她的情緒放得很松,眉頭也紆解開來。
接觸大自然,果然非常有益身心啊!
但只有她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她幾乎是蹦蹦跳跳地,來到梅翎家門口。才剛要伸手拉門,門卻自行打開了,門后出現的,是他清爽的臉。
“早安。”他神清氣爽地說。早晨的他,臉孔看起來特別清新宜人。“你今天來得挺早。”
“嗯!今天要除芽蟲,所以我想早點做準備。”
“今天不去花田,我要教你新功課。”梅翎示意她進來。“你種花也有一小段日子,也懂得分辨不同的香味,所以該是時候讓你學調香。”
“我可以嗎?”夜蝶興奮極了。不單是因為,自己終於能幫母親完成心愿,更重要的是,她獲得了梅翎的肯定。
“理論上是不可以。”梅翎違她。“不過我覺得你行,你就行,跟我進來。”
他帶夜蝶走上二樓,穿過起居間與客廳,最後到達一扇門前。
“這裏就是我的調香室。”他拿出兩套白衣與夜蝶分別穿上,然後才打開門。
就夜蝶的觀念里,調香師的工作室里,一定像科學家一樣,充滿各式的瓶罐與機器;機器上冒着白煙,還有玻璃球滾動着各色的藥水。
可事實卻不然。
梅翎的調香室很簡單,幾個柜子裏排着整齊的白瓷盅,長方形的桌子上,收拾得一塵不染,看起來非常的乾淨,清雅。
“我現在教你一些基本的香水常識。”
他帶着夜蝶走到柜子前,一邊詳細地解說:“香水主要是由酒精、香精與水所構成,其中香精是最主要的關鍵。香精又分成兩種,一種是採集天然的動物,如:花、草、木、果,或是動物身上分泌的物質;另一種則是人工合成的香料。”
夜蝶專心地聽着,小臉上滿是認真的神情。
“而依酒精濃度的不同,又分成香精、香水,淡香水與古龍水。還有一種酒精最淡的,叫須后水,是男性刮鬍子后使用的。”
他拿下一瓶形狀奇特,類似酒瓶的罐子。“試試看——”
夜蝶湊過去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草香與松脂味,縈繞在鼻端前,清新中還含着一抹性感的餘味。
“這是你身上的味道嘛!”夜蝶笑逐顏開地說,臉上滿是得意的神情。“我說得對不對?”
梅翎別有深意地凝視她。“原來你那麼注意我,真是受寵若驚了。”他促狹地笑。
被戳破心事,夜蝶一瞬間漲紅了臉,說話也開始給巴:“我……才沒有……”
“這是我專用的須后水,須后水的特性,就是香味不持久,很容易就散去。你若不是特別接近我,不可能分辨得出這味道。”
他的態度曖昧、笑容也很可惡,彷彿探知到什麼秘密似的。
夜蝶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她癟起嘴、尷尬地別過臉去。“啊——我是猜的,它放在這裏,當然是你的!”
“噢!同理可證,你現在站在這兒,那你也是我的?”梅翎揚起一道眉,笑得很壞地說:“既然你是我的,用一下也無妨吧!”
“胡說什麼?”夜蝶氣急敗壞地說:“我是人,怎麼讓你用?”
“像這樣!”他猝不及防地低下頭,含住了她溫軟香甜的唇瓣。
強烈的氣息自他身上、鑽入她的四肢百骸之中,他舌尖強橫地撬開她的貝齒,靈敏地探人口中,追逐她笨拙的嫩舌。
雖然已經是第三次被他強吻了,但感覺卻仍然如此新鮮、美好。夜蝶暈陶陶地想。
他的吻蠻橫中不失溫柔,淺啄纏綿,有如醇酒般地醉人。松脂與麝香的淡淡氣味,彷彿與他融為一體,一點一點地入侵她的意識。
“有沒有人說過,你像玫瑰般醉人?”他瘠啞地說。
夜蝶眯上眼笑了,像一隻快睡去的貓咪。“有,好多好多人說過!”
他的眼神瞬間變黯,而後又透出晶亮的眸光。“既然如此,我得讓你染上我的味道,好教那些男人不敢靠近!”
語畢,熱吻如雨般,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她的臉上、唇上與舌上。
夜蝶已經無暇去思考他的目的了。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淪陷在這教人迷惑的香味之中。
從來沒有看過她的神情,是如此地——陰鬱。
夜蝶不明白髮生什麼事了!但她知道,日蝶此刻正非常地不開心。
“夜蝶!”她披散着長發,臉上脂粉未施,清麗之中猶帶三分美艷,只是陰沉的臉龐掩蓋住亮眼的姿色。
夜蝶心裏一驚,她此刻的表情,多麼像鏡子裏的自己,這就是她不受異性歡迎的原因嗎?
“怎麼了,你有心事?”夜蝶放下手中的提袋,袋裏是一些瓶瓶罐罐,有香精、花水和一些粉末,都是用來調香的材料。
日蝶看了她手袋一眼,鎮定地說:“夜蝶,我戀愛了。”
戀愛?!夜蝶放下高懸的心。“那是好事,應該高興才對,你怎麼反倒看起來悶悶不樂的。”
日蝶幽幽地嘆息。“可我不知道,他心裏有沒有我?”
怎麼可能?日蝶一向人見人愛,只要她看上的男人,哪一個不乖乖臣眼於她?何須她如此傷神。但奇怪的是,日蝶看起來卻不怎麼好,雙眼黯淡、長發散亂,連唇色也淡了一些。
“你這麼可愛,對方一定會喜歡你的,別退縮,勇敢去追!”這可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鼓勵活潑的日蝶。
“是嗎?”日蝶別有深意地望她一眼,便接著說道:“那麼,你替我跟梅翎說一聲。”
梅翎?!夜蝶震驚,差點握不住手袋。
“就是他。”日蝶說:“我愛上他了!”
“怎麼可能?”夜蝶心慌意亂。“你跟他才見沒幾次,怎麼可能會愛上他?”
雖然早知日蝶對他有好感,不過只要是平頭齊臉、稍微有點吸引力的男人,日蝶都有興趣。
說愛?未免太嚴重了。
“這和見面次數多寡無關,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我就愛上他了。”日蝶憂鬱,眉心糾結得緊緊地。“他的狂放、洒脫,還有迷人的笑容——”
夠了!夜蝶頭痛地撫住額頭,腦子裏亂鬨哄地。
姐妹倆喜歡上同一個男人,太荒謬了!
日蝶含羞帶怨地瞟她一眼。“夜蝶,據說你已經一個多月沒去上班了。”
夜蝶心裏一驚。依照現在的狀況,她絕不能說自己跟梅翎一起工作,否則日蝶一定很不高興。“呃……有啊!我怎麼可能沒上班,”她做賊心虛地乾笑。“如你所說,我可是個工作狂,不能一日不工作的。”
“你別瞞我了,其實你和梅翎在一起,對不對?”日蝶語氣裏帶着質問。
“我……”夜蝶知道事情曝了光,只得說實話。“若不是因為媽媽,我根本不會找梅翎幫忙。”
“媽媽?”日蝶揚揚眉頭。“你還真信她那些胡言亂語?”
和夜蝶不同,日蝶是有些以自己母親為恥的。
父親在商場上是何等人物?男人在外應酬多少難免,母親既然嫁給他,就應該有所自覺才是,怎能借口寂寞和別的男人勾搭?
而且對方,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調香師。
一顆心落了地,日蝶神情稍微輕鬆一些。“你的意思是,你接近梅翎,完全是為了媽媽?”
“是的。”夜蝶困難地點點頭。
她承認,這是一開始的目的,不過……現在似乎變樣了。
“這一個月來,你們倆究竟在做什麼?”日蝶仍然不放鬆地追問。
“種花、鋤草、施肥,還有學習調香。”她終於能夠進入梅翎的調香室中。
“這樣啊!”日蝶露出一抹算計的微笑。她突然間放軟了聲音,挨上夜蝶的身軀。“夜蝶,你願意幫我嗎?”
夜蝶靜默,只拿一雙大眼瞧着她。
“好殘酷,姐姐難得碰上真正的愛情,你做妹妹的竟置之不理!”日蝶紅着眼眶,滿臉都是委屈的神色。
夜蝶無奈地嘆息。“我能夠幫你什麼?”
聽到妹妹這麼說,日蝶立刻興奮地跳起來,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你真的願意幫我?那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