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望着鏡中的自己,念念仍然像作夢一樣。
天生的樂觀自立並沒有讓她為這突然回到古代的變故有多害怕,她忽然有一種感覺,彷彿是離自己想擁有的一切更近了。她不由得在想,是不是自己本來就是生活在這裏的?否則為什麼對這裏的一切不但不驚慌,反而有一種異樣的親切?她猶記得前天初到時的情景——她唯一不明白的是當她被士兵當作韃靼的細作押到主將面前時那人的奇怪表情。她知道自己的與眾不同,低頭看看自己,白色及膝的長羽絨服與他們身穿的長袍應該還算比較相像吧,幸好一年前剪短的頭髮如今已經可以紮起馬尾來,幾百年前的人與自己也不算有太大出入,可為什麼他盯着自己的眼光好像在看一個妖怪?當那人突然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叫着“公主”時,她真的是嚇了一大跳!第三天了,每天都會有人給她送來飯菜,卻沒有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的出現,他們都不會覺得奇怪?一早還意外地出現了一名女子,看上去粗衣布裙,應該是侍女吧,操着當地的口音,捧着一套嶄新的女服伺候她換上。問了半天,才明白現在是大明萬曆年間,這——未免也太誇張了吧,明代的衣服?念念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可以有如此“殊榮”,她是喜歡歷史沒錯,也喜歡看古裝片,但一切可以如此離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讓她多少有點作夢的感覺——就當是夢吧,是不是總會有夢醒的一天呢?由內帳出來,外帳已經坐了好幾個人,每個人都用震驚的目光看着念念。當然,最震驚的莫過於管鵬和聶臨風了——他們同寧王朱朝夕極有淵源,自然與他和盈玉公主極為相熟。當兩天前守城的千總告訴他們盈玉公主出現時,他們還不敢相信,以為是哪個女子來冒認,而眼前的這名身材高挑、溫柔靈秀的女子,不是盈玉公主還會是誰?!可是兩年前盈玉公主被暗箭所傷卻也是他們所親眼目睹的,難道……她被“那個人”帶走,真的沒有死?如果真是這樣,那簡直是天下最大的喜訊了!
念念被眾人這樣的目光看得不知所措,特別是帳子中間坐着的那個身穿一身鎧甲的高大男人和一身黑衣的青年男子,嘴角好像都要咧到了耳朵根的表情,讓她心中隱隱升起了一絲不安。“我不是你們說的什麼公主!”念念脫口而出,一向敏感的她立刻意識到了他們笑容的含義,來古代她沒有心理準備,而她更不想當別人的替身,也許自己真的與那個公主長得很像吧,那又如何?她只想找到自己一直以來的心謎,然後離開這個令她不安的地方。她一開口,眾人都一怔,長年在邊關駐守,接觸到的大都是當地士兵,除了幾個從京城委任過來的總兵、將軍外,已經很少能聽到這麼地道的京片子了——而念念自小生長於北京,那口京腔京韻也是自然是脫口而出的。管鵬又驚又喜向念念道:“你真的是盈玉公主?!”
念念立刻搖頭:“我說過我不是。”
而聶臨風似乎早就想到了她必然的否認,便問道:“那你是誰?”
念念一怔,自己是誰?她能解釋說自己不是這個年代的人,而是從四、三百多年後的二十一世紀來的?有誰會信?聶臨風笑道:“你又何必否認呢?你就算真的不想認我們,也沒必要連自己的身份也不承認了吧?除非你有更好的解釋!”念念望着聶臨風,頭隱隱作痛,這算什麼?想不到剛剛到一個陌生的年代,一個陌生的地方,就會遇到這樣的事情,難道自己前世真的是那個什麼公主?聶臨風見念念的神情,也不再逼問,轉頭向管鵬道:“李嬤嬤還沒有到么?”管鵬道:“兩天前就已經派人去接了,算算時間也應該到了。”
聶臨風又看向念念:“公主真的不記得我和小管了?”
念念長長嘆了口氣:“我說過我不是公主!”
管鵬望向聶臨風,不確定地低聲道:“也許……她真的不是盈玉?否則她怎麼會不認得我們?”盈玉公主是溫婉柔弱的,而眼前的這個女子雖然長得與盈玉公主一模一樣,但是總覺得哪裏似乎有一些不同,而自己過於笨,卻想不出到底是什麼?聶臨風白了管鵬一眼,似乎是笑他的愚鈍:“經歷了這麼多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變故,也許……也許公主經過一場大病得了‘失憶症’也是正常的嘛,前年趙閣老家的老二不是也得過這種怪病呢,是不是呀,張千總?”除了他們兩人,帳內還有幾個將士,但明顯看來官位都不及他們二人高,所以在一旁恭敬的站着也不敢搭腔,那個臉色黝黑的武將聽得聶總督點到自己,也不由地道:“是啊是啊,趙閣老是末將的恩師,這個末將也有所耳聞……”這個張千總便是鎮守此處關口的將領了,當日也是他發現了念念。三年前他還是千戶時曾經奉命保護過盈玉公主,因此識得公主的模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公主會否認自己的身份,難道她真的得了什麼“失憶症”?念念盯着聶臨風,發現他的笑容非常刺目,她一點也不喜歡他,那雙眼睛有着太過於精明的神彩,彷彿隨時能夠看穿別人的想法一般。聶臨風不在意地笑了:“公主這麼瞧着在下,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念念深深地吸了口氣,淡淡道:“你當真認為我是盈玉公主?”
聶臨風道:“恐怕不止在下一個人這麼想吧,這裏認得公主的也不止一人,再等一會兒……”說話間,帳外有人進來,向聶臨風低聲說了些什麼,他面露喜色:“快,快,讓她進來。”念念也不理會剛剛聶臨風的話,好奇地伸出頭望過去,她也想看看會是誰能讓他們這麼激動。兩名侍女扶着一個年近五十的婦人走了進來,那婦人雖然風塵僕僕,但是衣着華麗、風姿卓越,一看便知是頗有地位的人。那婦人也不理會旁人,徑直走到念念面前,緊緊地盯着她,眼中全是驚喜與愛憐,她伸出手輕輕撫着念念的臉,顫聲道:“公主……真的是你?你還活着……真是太好了……”念念被婦人眼中的慈愛驚呆了,她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如此慈愛的眼神,這眼神讓她想起了小時候媽媽看她的眼神,想起了媽媽去世前叮嚀她要堅強地活下去時戀戀不捨的愛憐,想到此處,她的眼眶一下就濕了起來,明知道這慈愛與關懷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那個叫“盈玉”的死去的公主,可她還是忍不住感動得想哭。那婦人見念念的神情,眼淚已經流了出來,她輕聲哄着她:“好孩子,別哭……”一旁的聶臨風見此情景忽然開口道:“李嬤嬤,盈玉公主已經記不得小時候的事了,她還說她不是盈玉公主……”婦人怔了怔,拉着念念的手,柔聲道:“玉兒,告訴奶娘,你真的不記得奶娘了,還是不認我這個奶娘了……”念念望着婦人期盼的眼神,想否認,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狠心的點一下頭,她知道自己這麼一點頭,最不能承受的便是眼前這個婦人了,而母親如果活着,也是這般年齡,這般心痛的吧,雖然她稱自己為“奶娘”,但如果僅僅是奶娘的話,是不可能有這般深沉的愛的——她對盈玉公主的愛一定是勝過親生女兒的!念念低下頭,輕聲嘆道:“對不起,李嬤嬤,我真的不記得了……”
她雖然是這麼說,但沒有否認的口氣無疑是承認了“她”的身份!
婦人聽到念念這麼說,又流下了眼淚,她緊緊攬着念念,連聲道:“沒關係,沒關係,不記得倒好……好呀……”說著,她回頭,向聶臨風罵道:“你這小兔崽子,當初說什麼玉兒死了,還說連屍體也被那個死韃靼人帶走時,害得我都哭死了好幾回,真想也隨玉兒去了……”“嬤嬤……”聶臨風忽然開口,笑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吧,您不是也說了么,許多事情忘記了反而好的!”而李嬤嬤似乎也明白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望向念念,念念不明白地看着大家,她不是盈玉,不是真的只是暫時的失憶,被別人提醒過後就可以想起來,而她若想扮演好這個“角色”,應該知道的太多了,而這些,恐怕……要問問眼前這個過於精明的聶總督了。李嬤嬤緊緊握住念念的手,彷彿稍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一樣,讓念念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絲感動,她只聽到李嬤嬤在問聶臨風:“朝夕知道了這件事沒有?”“還沒有,我正準備帶她去見他呢。”聶臨風眼中儘是笑意,“我想,他一定會很樂意知道這個消息的!”
晚課的鐘聲還在群山間迴響,久未散去;一聲接着一聲,莊嚴而震撼。
燈光飄搖,香煙裊裊。
一白一灰兩道身影於佛前。
“師傅,求您為我剃度,讓忘塵正式成為佛門弟子。”
他忽然跪在灰衣僧人面前,雙手合什。
灰衣僧人正在向佛前的長明燈里添油。
聽到白衣僧人的話,他的手未曾抖一下,只是淡淡道:“忘塵,難道你忘記了我們當初的約定?”那灰衣僧人年紀並不大,但平和的氣度卻讓人望向他的第一眼便有想頂禮膜拜的衝動,而他的聲音極為溫和悅耳,在如此初冬寒冷的夜晚,如沐春風一般,讓人從心底都暖了起來。忘塵低頭輕嘆道:“可是……”
灰衣僧人輕輕打斷他的話:“當初你我相約三年為限,你是王爺,曾經錦衣玉食,曾經功名顯赫,你若於此耐得住三年,我便收你入佛門,如今才兩年……”忽然間胸口一痛,忍不住是一陣劇烈地咳嗽,良久,忘塵平息了自己急促的氣息,苦笑道:“弟子也知道還不到期限,可是……恐怕弟子是等不到三年之約了,弟子知道一生所造之殺孽,也知道就算在佛前千年百年也難贖其罪,弟子不求其他,只求心安……”灰衣僧人緩緩將油注滿長明燈,才轉過身來,面向他淡淡地道:“心安?你在這裏,心真的能安么?不是你的身體等不到了,而是你的心等不到了吧……你只去發而沒有受戒,所以並不算我佛門中人,當初我與你三年之約,也只是因為那時的你萬念俱灰,如果我不收留你,怕你會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可是你塵緣未了……”“塵緣未了?”忘塵心中一痛,眼中儘是悲哀,“這世上還有什麼塵緣是值得我牽挂的?”他低頭看着掌心,漸握成拳:“這雙手握不住感情,握不住生死,握不住世間一切我想握的東西……我想我也只能空空而來,空空而去了吧!”灰衣僧人只是微笑,似乎沒有看見忘塵眼中和心中的痛,他轉身盤坐於蒲團之上,示意忘塵也坐下后,他才緩緩地道:“忘塵,你是個聰明人,可是你念了這麼多年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卻始終參不透其中的真諦,而你為了一個盈玉公主,守了兩年,也可謂是用情之深了吧……”突然間,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嘆息聲,若非四下寂靜,若非有很高的功力,恐怕是不易聽見,忘塵神情一變,長身而起,輕喝道:“是誰?”白影一閃,說話間,他已經掠到窗邊——他雖然身體極為虛弱,但多年來武功的修習和長年從戎保持的警覺讓他瞬間便判斷出聲音來自窗外,只是來者的武功似乎不弱,在他行動間,已經先一步逃走了!看來自己的身體真是大不如前了!
他緩緩回首,便看見了灰衣僧人平靜端坐在那裏,似笑非笑的神情。
灰衣僧人合什輕嘆道:“佛祖說過,‘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而你,心中無魔,何懼窗外有魔?”忘塵心中一動,他本是個極為聰明的人,聽到此話,已能明白了灰衣僧人的意思,他低頭嘆道:“是弟子修為不夠,沒有做到師傅所說的‘心如止水’……”灰衣僧人輕輕揚手打斷他的話,淡淡道:“不是你不夠用心,也不是你修為不夠,而是你的心本就不在這裏,人也終究不屬於這裏……樹欲靜,而風不止,王爺,你的心已經亂了……”忘塵大驚,當初這個法號是師傅為自己取的,是希望他能夠忘卻前塵傷心舊事,可如今,師傅卻改稱自己為王爺,難道……自己真的連佛門也難容了么?
當他轉過身來坐於蒲團之上,念念的心彷彿都跳亂了,她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可為什麼,他蒼白的臉色,悲傷的眼神,絕望的表情,卻無由來地灼痛了她的心,讓她忍不住輕呼出了聲。下一秒,聶臨風的手便捂上了她的嘴,並以飛快的速度將她帶離了大殿。塞外疾勁的寒風彷彿小刀般在將她的臉劃得生疼,耳邊呼呼的風聲隆隆作響,卻都不如她心中的的震撼!終於奔出了十幾里,在一片樹林間,聶臨風才緩下了速度。
“為什麼非要帶我到這裏來,又為什麼這麼急急的拖着我走?”念念平復着自己幾乎要窒息的呼吸,望向聶臨風。聶臨風轉過臉:“你知道他是誰么?”
“他是誰?”念念一怔,搖頭,卻無法將剛剛所見到的一切搖出腦海,這名字彷彿早已刻在了她的心底一般,她不由得脫口而出,“他——應該就是你們口中的寧王爺朱朝夕了吧?”聶臨風嘆道:“你總算還不是太笨……這也正是我要帶你來的原因,你應該看到這些年來他過得並不好……”他……出家了?念念依然陷入剛剛看到的情景中無法自拔,不知道為什麼,心目中的“他”應該是瀟洒挺撥的,應該是溫和寬厚的,應該是滿腔熱血的,怎麼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他竟然是個“出家人”!腦中的形象變得模糊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可是為什麼卻可以對他做出如此種種的想法,還是“她”與“他”本來就是舊識?那麼“她”是誰?真的便是前世的自己么?她為自己這個想法驚得久久說出話來,良久,念念刻意去忽略心中的痛,揉着剛剛被聶臨風抓紅了的手腕,冷冷道:“他過得好不好關我什麼事?”“你……”聶臨風為之氣結,卻忽然笑了,“你是他妹子,他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因你而起,你又怎麼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來呢?”我真的是他的妹妹么?念念有些困惑,卻看到了聶臨風眼中深深的笑意。她不由得握緊了手,通過這幾天的相處,她不喜歡聶臨風,這個人太過於精明,精明得有些可怕,彷彿隨時在算計着什麼——她看不透眼前這個男人的真正想法,總覺得他的笑容裏面有太多讓人說不清楚的東西,而他的笑就彷彿是一張面具,雖然掛在臉上,卻一點也不真實。念念側首望着他,想看清他的真心:“你知道我不是朱盈玉!”
聶臨風笑笑:“你是!”
念念忽然揚眉笑道:“你真認為我是盈玉公主?”
聶臨風點頭,似笑非笑:“只有你是盈玉公主,朱朝夕才能活過來。”
念念心中一動,她有點明白他的意思,像他這麼精明的人,又怎麼可能看不出自己言行與這個時代的人的不同?又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公主?他留下自己,必有所圖,但是更多的疑問她壓在心頭,只好留到一會兒再問。她冷笑道:“如果你真認為我是盈玉公主的話,你是不是應該拿出對待一個公主應有態度來呢……聶大人?”聶臨風一怔,他想不到念念此時會說出這樣的話,也許是他低估了眼前這個純真無害般的女子吧,真的盈玉公主是柔順而單純的,只除了那一次……他盯着念念,良久良久,才一字字地道:“是,是屬下失禮了!”說話間,他忽然跪下,邊向念念行着大禮,邊道:“請公主恕屬下冒犯之罪,王爺之事,還望公主幫忙!”念念驚呆了,她想不到一句玩笑話竟然換來聶臨風如此舉動,不是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么?不是說他們只跪天地君親師么?她本是看着聶臨風的高傲與虛偽極不順眼,想挫挫他的氣焰,想不到一個堂堂二品大臣向自己下跪,她雖然沒有生活在古代,卻也知道明朝男女等級極嚴的事實,難道他如此紆尊降貴去跪一名不知身份的女子……竟真是為了朱朝夕?想不到這個外表輕浮放浪的人,竟然對朋友有如此深厚的情誼!
念念為聶臨風這一舉動驚得不知所措,而一種莫名的感動卻讓她忙蹲下去拉他:“你……別這樣,我是開玩笑的……聶臨風,聶大人……我答應你的,其實就算你不這樣我也會答應你的……”聶臨風聽到念念這句話,霍然抬頭,眼中閃着一抹之前念念並沒有見到過的認真:“你是開玩笑,可我卻一點也沒有開玩笑,你可能不知道,只要能讓朱兄重新振作,就算用我的性命去換都可以!”聽及此話,念念的眼淚忍不住便流了下來,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感情呵,無論是朱朝夕對盈玉,還是聶臨風對朱朝夕,甚至包括李嬤嬤對朱盈玉--這些生死不渝的真情讓她感動,也讓她想往。而他們之間所有的故事,更讓她有想知道的衝動,而就算不為自己,為了這些真感情,她也會留下來的。“你要我怎麼做?”念念望着聶臨風,一字一字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