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天的午間,剛用完膳,莫磊一個人坐在小河邊,望着湍急的河水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昨晚他聽了一個聾子彈琴,不得不說在技巧上找不出任何毛病來,換成是一個對音律不求甚解的人來聽,也許還會認為天籟難得幾回聞,可他不完全是那種人。
儘管對樂器這東西他懂得不多,但是霏霏是個喜歡音樂的人,不但是個喜歡音樂的人,而且還是個能彈出一手好琴的人,江湖上難求的一曲,他三不五時就可以在城裏聽個幾次,聽多了想不了解什麼是好是壞還真不容易。
解無恨的琴,其實不過是照本宣科,給他一本琴譜,他就可以依著心裏的節奏,正確無誤地把琴技發揮得完美,可因為他聽不見自己彈的琴聲,所以無法去體會寫曲之人的喜樂和悲。
就像他的人一樣,有着完美的外表,高雅的談吐,出塵的氣質,可一雙眼睛常常平淡的彷彿是個空殼子。
“這裏游不出去。”冰霜在他身邊坐下來笑着說。
“我有說我要從這裏游出去嗎?”
“你得承認你想過是吧?”這個男人從睜開眼睛開始,不論是梳洗還是用膳的時候,目光總是仔細打量著山谷的每一處,絲毫不隱瞞自己想找機會出谷的意圖。
“想過又如何?”他不喜歡別人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那並不是他太過於霸道,而是身在江湖上的人,對於這種類似猜測對方心思的行為感到猜忌厭惡而已,而這女人跟她的主子一樣,不太懂得江湖規矩。
“沒什麼,我只是提醒你,從這裏出不去的,這裏的水急且深,連你沒中毒之前都不見得能游得出去,更別提現在。”
莫磊冷冷一笑,不做任何回應。
對於他的反應,冰霜嘟起小嘴。“我跟你說真的,你要好好聽,別這麼不珍惜自己的一條命好嗎?你的命可是我主子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你給救回來的,就算你不感激,也別浪費了我家主子的一番心意,你不曉得在你昏過去的那幾天,我家主子差一點累垮,不但不曾睡過,還要時時注意你的狀況,每兩個時辰就要依照你的情況來加重藥量移針換穴,還要把你重得要死的身子翻來翻去換藥擦汗,你知不知道你一心想去送死的行為,根本就是把別人的好心當作驢肝肺,也不想想如果沒有我們救你,你哪來的命在這裏胡鬧……”喋喋不休地抱怨。
那三天來真的把他們給累壞了,尤其是主子不但勞心勞力還傷了身子。她滿心以為這個江湖大豪醒來會大義凜然說些什麼知恩圖報這一類的話,沒料到“謝”字還沒聽夠,就先被他不知好歹的不要命行為給氣到。
真不懂主子幹嘛救這種人,什麼魁首之類的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空長一身高大健壯的體格,心智卻沒跟着一起成長多少。
“他……三天都沒休息?”醒來剛見到的時候,他看不出那張清秀的臉龐有任何疲累……抑或是當時一瞬間的驚艷,讓他疏忽了臉上些微的徵兆?
“當然……我先說,我可不是要你感激什麼的,我只是看不過去主子莫名其妙花費心思救了人還被人嫌棄。”救人雖然是主子的主意,不過就算主子不說,她也知道主子救人並不是奢望什麼報恩酬勞。若說天底下最無欲無求的人是誰,她家主子肯定排在名單上頭。“那幾天主子為了你可是犧牲不少,他的身子本來就不適合過於勞動,為了你差點連命陪你一起丟了,真不懂主子何必管你,以前出谷也沒見主子救過人,這一救就是連自己的身子都不顧。”
“無恨他……身子不好?”沒忽略她剛剛話里的意思,其實從見面開始,他就覺得解無恨的身子纖細得過份,而且膚色也太過於蒼白,本以為也許是天生如此,或是在谷里待久了的原因,現在倒是從冰霜口中得知真相。
冰霜抿著嘴,抓起一片葉子往水裏頭丟,本來該浮在水面上的綠葉,卻因為水勢過急,一下子就卷進了河裏不知所蹤。
“也不能說不好,主子的身體,跟我們一般人不太一樣……一般人的生活習慣,或許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時候主子都不可以做,就連吃東西也有忌諱,一不小心吃錯了,馬上一條小命就沒了。”
“怎麼會這樣?”她說了這麼多,他還是抓不清楚她的言下之意,聽她話里斷斷續續的幾個意思拼湊起來,難道解無恨不是人?
“因為主子是……算了,跟你說這個做什麼,反正等你毒解完了,跟我們就毫無關係,就算以後你來敲谷里大門,也不會有人歡迎,跟你說這麼多也沒用。”其實難得有人來這裏,很多事情她都想說,只是關於主子身體的這一件事,沒有經過允許,她不會多做解釋,不然引來的麻煩可就大了。
他看得出來她不想說這方面的話題,這裏的主子跟丫鬟都是同一個樣子,心裏想什麼臉上就是什麼樣的表情,想瞞也瞞不了人。
“你在這谷里待多久了?”
“嗯,有十四年了,雲影比我還久,雲影已經在這裏待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主子最久了,聽主子說,他從一出生就是待在這裏。”
從一出生就待在這裏?
“你之前見過我嗎?”
“怎麼可能,我六歲以前的活動範圍也只在谷外的小村子裏,六歲我父母去世之後,活動範圍最多就是你第一次見到我們的客棧,小村子裏怎麼可能有你這種大俠來來往往?”
她說的沒錯,這些年來他雖然常在江湖中來來走走,不過去的地方也就約莫固定幾個,如果不是為了趕路,他也不會抄小路而有了在那個客棧停留的機會。既然連比較常出谷的冰霜都不曾見過他,代表解無恨也不可能在這十四年間瞧過他。
如果說見過面的時候是在十四年前,那麼當時他才多大的年紀,解無恨怎麼有辦法在第一刻就把人給認了出來。自己天天照鏡子整理儀容,清楚從孩童時期到現在臉上有多大的變化,能在第一刻就把自己認出來,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他身上連可以提供辨認的胎記或痣之類的東西都沒有,他究竟是怎麼把自己給認出來的呢?
“那雲影在這裏多久了?”
“應該有十七年的時間了吧!我們都是主子撿回來的孩子,所以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住在這谷里,對於自己出身的記憶模糊了許多,所以沒什麼其他的可以讓你問”她並不覺得莫磊是在跟她套話,現在心裏想的就只有多了個可以陪她說說話的人,就算這個人感覺上有點冷酷無情,不過她還是很開心。
“這谷里一直就只有你們三個?”這自然不可能,解無恨看起來才多大,當初他撿這兩個孩子的時候頂多也才十幾歲的年紀,在他還是不懂世事的孩子時,應該有人照顧他才是。
“怎麼可能,你當我主子那麼厲害,有辦法一個人從小自己過活?本來還有一個,不過已經去世很久了,那個人才是這山谷原本的主人,也是養主子的人。”
那就是解無恨口中的師傅了。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冰霜猶豫了一下,說死人壞話不太好,可是她又想不起有什麼好話可以說。“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那種沒心沒肝的人,他就是那一個,如果不是他養大主子是個恩情的話,我跟雲影才不想跟那個人相處,沒心沒肝沒肺的怪人。”
“怎麼說?”
以前每次遇見,她都乾脆低着頭走過去,就連雲影也都是乾脆直接迴避,敢跟他對視說話的,大概也只有她主子一個。
聽冰霜這麼說,再看看她的表情,可以猜想出是多麼讓人難忘的一個人,可江湖上沒有這號人存在,這個他很確定,養父也不曾說過有這麼一個人。
果然這世間他不知道的高人還多得很,單單這一個不知名的怪人,他便可以猜想出必有一番能力卻不為人知,怪不得養父老是要他別小覷任何不知名的人物了。
“你們在談些什麼?這兒的魚雖然好釣,但光盯着水面它們也不會跳出來你說是不是?”
解無恨來到兩人身後,臉上一樣是淡淡的笑容,眼睛裏依然是恬然自得的舒懷,似乎不論時何時何地看到他,他都會以這個模樣與你相見,夢一樣的人。
冰霜笑了一下,從坐的大石頭上跳下來。“我們沒在看魚,是在發獃聊天,對了,主子,你跟他說說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好不好,我不會說。”
果然是個瞞不住人的丫頭,莫磊接收到解無恨似笑非笑的一眼之後,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那天,我說得還不夠嗎?”想留他下來,是不是就不能保有半分的秘密?
“我不強求。”
解無恨攀上石頭,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稍微想了一下。這是他在說話前的習慣,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如果不先把要說的話想一次,怕說出來的字音混淆不清沒人能聽得懂。
“他是一個很博學的人,可以說什麼事情他都知道,你們江湖上的事情即使他不出谷也都可以明白,只是他知道這些事情並不代表他有興趣,單純只為了方便,這樣出谷採藥的時候遇到麻煩也比較好解決,由於他不喜歡說話,所以大部分的事情我都是從他寫的書里看來的,可惜那些冊子在他去世之後我跟冰霜他們便一起跟他埋進墓里,不然你也不用來問我—看看他寫的東西就好,從他寫的東西里,你更可以看出他是什麼樣的人。”
石頭並不大,剛剛冰霜一個小姑娘坐上去勉強只留下一點縫,解無恨雖是個男人,可一樣有比女子寬大的肩膀,坐在一起,兩個人的身子是肩並著肩,可以感覺到對方身體的溫暖。
莫磊看着他的側面,心裏奇怪,他多得是跟男人肩並肩坐在一起的機會,怎麼此刻的感覺就特別好,好似這樣坐一輩子也無所謂一樣。
“我並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把自己的一生都埋葬在這谷里,關於他自己的事情,他並沒有寫下來,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其實很好奇,畢竟他和我不同,我有記憶開始就是在這谷里,沒見過外頭的世界,自然也不會有太大的興緻出去,他不一樣,我可以感覺得到,在我認識他以前,他是谷外的人,跟你們一樣都是在江湖上走的人。”
“你沒問過?”聞著解無恨身上好聞的味道,莫磊幾乎想埋在他頸窩,他的味道讓人覺得心安。
解無恨搖搖頭。“他怎麼會說,如果願意說他早說了,那麼多年,我眼裏的疑問他豈會不懂,寫了那麼多早已記在腦海中的事物,偏偏不寫自己,你認為他會說嗎?”有一種人,心裏面藏的秘密,任憑你千方百計也挖掘不出半個字句,也許最大的希望,就是隨著那些秘密入土,這樣的人他會說嗎?
“那你自己的故事呢?”
莫磊輕笑,很少有笑容的臉上缺乏細細的笑紋,不笑的時候整張臉像是刀削出來一般的嚴厲,這種冷峻不會讓人無法靠近,反而相心要更近一點看個仔細,真正看仔細了,心裏也莫名地升出一股類似崇敬的感覺,若是真要形容,頗像是弟弟瞧見崇拜的哥哥那種感受。
解無恨並不覺得自己有瞧見什麼哥哥的感覺,而且事實上他的年紀比他還大得多,莫磊在他眼中反而像個孩子。與莫磊的氣質相比之下,他也像個哥哥,可那一份感覺不是來自於自身的氣勢,也不是有什麼歲月流逝的滄桑感!而是那種沒有慾望、沒有什麼期望的澹然,讓人覺得他像個總是在一邊看着孩子笑的長輩。
“我自己……我也很希望有什麼特別的故事,可惜沒有,我有記憶就在這個山谷,也很少離開這裏,對自己這一輩子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期望,在你們這些人的眼中,可以說是混吃等死。”
“混吃等死的人哪有你這麼自在。”
“混吃等死的人不自在,那什麼樣的人才自在?”
莫磊揚起眉眨眨眼,想想也是,既然是等死的人就沒什麼好怕的,當然就自在了,只是過去他們說起這句話的時候,指得都是那些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人,從來沒想到也可以有這麼一番意思。
“你解釋句子的方式還挺多樣化的。”
“每一句話意思不見得只能有一種不是嗎?”解無恨彎身脫下鞋襪,把自己的雙腳浸在激流之中,雪白的雙足,小巧的指節圓潤,水波一波一波拍打在肌膚上一下子就被激打成淡淡的粉紅色,看起來誘人無比,讓一邊看着的莫磊有股捧著欣賞觸摸的衝動。
“你有一雙讓大家閨秀們妒忌的雙足……”聲音傳到耳邊,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里把心裏的話說出口,偷偷看向解無恨,心裏鬆了一
口氣,他還彎著身把衣袍下擺跟褲腳小心拉起,沒瞧見他說話,自然不知道他身邊的人為自己的“美色”而失態。
“怎麼了?”一抬眼就發現他有點不自然的神色,剛剛在他沒瞧見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了嗎?
“沒什麼,腳不痛嗎?”
“還好,挺舒服的,你也可以試試,我挺喜歡這樣做……你介意?”這才想到他怪異的神色也許是因為自己這個習慣成自然的動作,谷外的人比較重視禮儀這些,他在不算熟悉的人面前脫鞋,是不是犯了什麼樣的忌諱?
“不,我不介意。”莫磊趕緊否認,像是要證實所說,自己也彎身脫下鞋襪把腳放在激流里沖打,一開始冷得教人起雞皮疙瘩,後來被強烈的水流打得慢慢熱起來,有力的水波沖打,感覺就像是有人替自己按摩腳掌一樣舒服。
“很舒服對不對?”瞧見他愜意的表情,解無恨臉上露出像是孩子終於找到玩伴分享自己秘密的表情,原本就好看的一張臉,在突然間亮了起來,帶了點天真的開心模樣,讓莫磊的心跳快了一拍。
跟這樣一個人在一起,想不被他吸引還真是困難。
他在心裏下了這麼一個結論,不過心裏欣賞歸欣賞,他可沒形之於外,微微點點頭,藉着河水打在身上微微的疼痛感,平息剛剛那一種類似心悸的感受。
“怎麼突然不說話了?”解無恨疑惑地看着他,雖然他聽不見他說話的聲立,但卻喜歡看他說話時的模樣,那讓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人……也就是莫磊的親生父親,如果不是他父親,他不可能學會說話,也不會彈琴讀書學字。
其實莫磊的父親才算是自己的師傅,有着和眼前幾乎一樣的臉龐,所以他猜想也會有同樣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小聲說話的時候,有一種很溫柔的感覺。
“要我說什麼?說我覺得很多時候你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其實是透過我在看另外一個人?”
有點尖銳的問句使剛剛仍笑着的解無恨一愣,無法對他說謊,誰都不信的謊話說了也是無用,但二十年前的事,是一個誓言,教他如何打破誓言對他坦承?他對他父親的誓言……
“抱歉。”
“有什麼好抱歉的?”每次兩個人在一起,話到了最後總是他追問,他逃避,想不透有什麼樣的秘密值得他如此隱藏。
他一直以為自己不是個好奇的人,不是個喜歡咄咄逼人的人、只是看見他藏着許多秘密的雙眼,他就忍不住追問,想把他身上所有的秘密全部掏空,在他面前一點也無法隱藏。
他討厭他身上有秘密!
“因為我答應過那個人不可以說,所以……”
“那個人?是你師傅?”
“不是,是一個曾經在谷里住過一段日子的人……我曾經看過你,也是因為他的關係。”只說這些,應該不算打破誓言吧?
“那個人跟我是什麼關係?”果然如他所料,他們真的曾經相遇過,雖然之前早已經猜想過,然而耳邊聽到他的親口承認,心裏仍然覺得一絲的豁然開朗及……愉快的感覺。
“這個我就不能說了,別再逼我了好嗎?”他想要好好守住承諾,可也不想要欺瞞他,他每一次的追問都令他為難。長年處于山谷中少有情緒的他,面對這些情緒,處理起來有點手足無措,一顆心都慌了。
看着他茫然的雙眼,莫磊剛剛好不容易才平息的心又是一疼,如果他不是個有理智的人,恐怕會跟那些自命清高的人一樣,開始認為他對自己施了什麼妖法吧!
“算了,不過是講個往事,也能讓你為難成這樣……冰霜說這水很深。”
茫然的腦子有點跟不上他轉移話題的速度,呆了一會才把他剛剛說的話重新轉了一次到腦子裏。
“是挺深的,以前雲影下去過一次,如果不是在腰上綁了條繩子,恐怕一下子就被衝到下游的瀑布去。”
“雲影?他水性可好?”
“還好,由於谷里就這麼一條湍急的河,沒什麼游水的機會,水性能好到哪去?”
“可我的水性不錯,迷林城附近就有一條大河,小時候我跟兄弟們常在那大河上游水,憋氣憋個一盞茶的時間都沒問題?”
“你……”解無恨的腦子還在混亂中,沒平時機警,而且還要忙着看清楚他說什麼,反應一下子慢了不止一拍的時間,等他回過神來,眼前就只瞧見他的笑,下一瞬間,旁邊的人就這麼躍入激流之中,匆忙間竟然還不忘順手撈起一旁的鞋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