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曉得過了多久的時間,莫磊漸漸從黑暗中恢復知覺,當他睜開雙眼瞧見的是竹子搭成的屋頂,鼻間嗅到一股濃厚的藥味。
仔細回想一下,當時他一個人單獨對付四處潛伏的敵人,一開始便應付得得心應手,對方那幾下還坑不了他。沒想到危險的卻在結束之後,一邊彷彿受到驚嚇躲在櫃枱後頭發抖的小二哥,在他俯身檢查敵人身上的氣息時,從背後偷襲了他一把無影針。
這種無聲無息的陰毒暗器,即使他在小二哥動作時便已察覺,可也只能躲得了一部份,還是有將近一半的細針刺入他的臂膀中,甚至還有一根差點刺進了他的心窩處。
他只楞了一次眨眼的時間,立刻反手將手裏的劍打出,一劍貫穿了店小二的喉嚨,驚人的紅色液體瞬時噴泉似地湧出,把整個櫃枱濺滿了一桌腥甜,幾個本來要收到柜子裏的銀兩,銀的襯紅的特別地顯眼。
盯着那又紅又白的色澤,莫磊伸手按住自己的傷口想點穴阻止毒氣入心,手指才剛碰着衣衫,一陣麻木的感覺快速地從胸口擴散到四肢,讓他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雙腿一軟,狼狽地跌倒在地上,一絲絲暗色的血液從青衣中慢慢透出擴大,正當他以為自己恐怕劫數難逃時,一陣清幽的葯香味在此時傳入鼻間,接着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綜觀昏迷前的狀況與此刻的處境看來,九成九是被那三個多管閑事的人給救了。
救他的人想必醫術高超,及時阻止毒氣入心,且讓他活到現在。即使他對毒藥這一類的東西並不熟悉,可在江湖中闖蕩久了,大概可以猜出那無影針上塗的可是見血封喉的致命毒藥,若不是藥性太過強橫,以他精湛的內力不會連一刻的時間都撐不過。
腦子還在轉動時,一邊的門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從那輕微的聲音聽來,來人不是不會武功,便是武功低微,再不然……就是故意裝出來的……
頭微微一轉,瞧見白色的人影從門後走出,那單調沒有任何花色的白衣,一看就讓他知道是那時候也在客棧的三個白衣人之一。
“你醒了啊!”發現他的動作,白衣人轉過身來微微一笑,聲調頗為清脆。
這時的她並沒有把紗帽帶在頭上,可以清楚瞧見之前的紗帽底下原來是一張清俏可人的臉龐,模樣看起來大概有二十齣頭的大小。
“是你救了我?”
“不是,是我家公子救了你,我可沒有那麼高深的醫術可以應付‘春纏’。”
“‘春纏’?”
“一種毒藥的名字,如果你想知道多一點的話,等會我家主子來了再請他跟你說,我只是個服侍主子的丫頭而已,懂得的事情不多,請多見諒。”
簡單幾句話,倒是讓莫磊稍稍勾起了一點點的好奇心,從這丫鬟的口氣聽來,她家的主人似乎是個挺厲害的角色,對於這一點他並不懷疑,畢竟能及時救治他的人,想來醫術就算稱不上華陀再世,也絕對是一個醫中好手了。
但是他可不記得江湖上哪一個神醫之類的人會喜歡穿着白衣紗帽到處跑。
稍微打量了一下房子的佈置,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這四個字來形容,從沒見過哪一戶人家的家裏頭擺設乾淨得如此徹底,除了他身下睡的那張床之外,就只剩下床邊一個小小的茶几,上面擺放着一盞燃得剩下一半的燭台,跟一碗剛剛煎好不久的葯,除此之外,真的沒有多餘的任何東西,看起來他跟這位姑娘還是這房裏最生動的擺設了。
“這裏是?”
“一間小客房,很抱歉,因為山莊裏向來沒什麼客人,所以顯得寒酸了。”她笑了笑,事實上應該說山莊裏從來就不曾有過客人,這間房還是丫鬟雲影的房間,在這位公子昏迷的這段時間裏,雲影都是和主子一起睡,只是依照雲影那死板的個性,肯定不願意跟主子同褟,一個人在房廳里的竹椅上簡單睡過。
“不會,這樣就夠了。”地方能住人就好,至於房間裏喜歡放些什麼東西,不過是個人的嗜好,他一個被人救來的病患,並無評論的資格。
女子還想說些什麼,一邊的竹門又再次被開啟,腳步十分輕微,但以莫磊的功力來說,還是可以聽得很清楚,所以當來人打開門的那一瞬間,他的雙眼是直直瞧著那人走進來,一張俊美無雙的臉龐也就這麼輕易的映入眼帘中。
他有一雙柔和似水的雙瞳,還有着如遠山一般的秀長濃眉,鵝蛋型的臉龐不像女子那般圓滑,有着淺淺的菱線,讓整個人看起來不失男子英氣,挺鼻下粉色的雙唇勾著柔和的笑容,那模樣即使是清楚他為男兒之身的人也會不由自主感到怦然心動。
至少莫磊在那一瞬間就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跳了一拍。
“你醒了,有沒有什麼地方感到不適?”一進門就瞧見一雙眼睛盯着自己,男子臉上的笑容更增添了一抹愉快。
“還好,只是全身無力罷了。”他老實地回答,一雙眼睛仍瞧著那張可以說是俊美絕倫的臉蛋。
確實……無法從記憶里找出哪個江湖人物與此人的模樣相合,這樣出色的人品若是曾經有人傳聞,必然不會讓人忘記,難道他不屬於江湖上任何一方人馬?
“那是因為要解‘春纏’,我手中還缺了三種藥材,所以只能先鎮壓住你心口的毒,替你敷在傷口上的葯里其中有一味葯會讓人感到四肢無力,不過大約只會維持一個時辰左右,半個時辰前我才替你換過葯,再等一會兒,你就會好過些。”男子柔聲解釋,慢慢在床邊坐了下來重新替莫磊把了一次脈,確定傷勢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后,才微微放下一顆懸在半空中已久的心。
“還沒請教大名?”
“無恨,解無恨。”
“莫某在此多謝搭救,敢問剛剛說的那三種藥材,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辦,沒有太多的時間停留。
解無恨微微皺眉,一雙柔柔的眼睛看着他,久久未回答他的問題。
頓時,小屋子裏一陣沉默,莫磊看着解無恨沉思的模樣,心裏也能猜出個大概來。
“生死有命,對於我的傷勢,請儘管跟我說沒關係,面對生死莫某還不至於在最後關頭成了懦夫一個。”
無恨知道自己從來不懂得說謊的個性,絕對隱瞞不了這個江湖老手,只是不能醫好他,讓他的心口就像刺了一把刀一樣時時痛楚難當。對他來說,誰都可以醫不好,就是眼前這個偉昂男子不行。
久久,嘆了一口氣之後輕聲說道。“那毒針其實已經擦過左胸心脈,如果不是我正好在場,身上還帶了一些葯,你早在三天前便已經死於當場,但是我的葯也只能暫緩毒性,回到山莊之後,我替你下了移魂針,硬將毒素逼出心脈。”解無恨目光看向他胸口已經包紮好的傷處,心裏又是一陣疼痛,稍微平靜一下情緒之後,才又緩緩說道。“如果在這兩個月之內,你不再跟人逞兇鬥狠,平心靜氣地在這裏好好養病,我就有充裕的時間替你準備好這些藥材,那時候解這毒也就沒什麼困難。”
“如果我依然像受傷之前那般行動呢?”
“移魂針的能力也只能暫時鎮住毒性而已,如果好好吃藥,功力不施展超過七成,那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若是超過七成,恐怕連一天的時間也撐不過。”除非,他又用同樣的辦法鎮住他體內的毒,但那個方法不便時常使用……
莫磊細細地看着那雙擔憂的眼瞳,雖然不明白解無恨為何要為他這樣一個僅只一面之緣的陌生人感到擔憂,但是心裏對他這一份心意仍是感激。不過,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一個月的時間,七成功力,只要小心一點那便已經足夠,恐怕他是要婉拒這個美麗男子的一番好意了。
“那就夠了,請問我的包袱在哪裏?”
解無恨眨眨眼,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後顯得有些慌張地搖搖頭。“不可以,我相信兩個月的時間必然能治好你的毒傷,請等待一下子好嗎?”
“多謝你的好意,我能等,但是我的兄弟卻不能等,我是一定要離開的。”一邊說著,一邊就試著自己從床褟上起身。他這一路被追兵追趕的原因,為的不就是這麼一個理由?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放棄?所幸之前事情得知的早,立刻提早回城的時間,這段昏迷過去的日子儘管花去他不少的時間,但絕對還來得及。
“不可以!”解無恨雙手壓住他胸膛沒有受傷的地方不讓他起來,他不能讓他就這麼帶著毒傷趕路。
“放開手!”就算是他救了他,但凡是阻止他回城的人,他一樣不客氣。
“不放!你不能現在離開,你的傷勢很嚴重,如果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傳達給你的朋友,我可以讓雲影幫你走一趟。”
莫磊一陣冷嘲。“你那位雲影的武功有比我高嗎?我急着回去並不是要傳遞什麼消息,而是必須趕在仇家找上門前做好開打的準備,除非那個雲影的功夫有比我高強,否則我依然得要回城。”他了解解無恨是一片好意,不過為了兄弟屬下的生命,他也只好如此說話,希望這個溫和的男子會因此而氣惱讓他離開。
解無恨搖搖頭,並沒有半點氣惱的模樣。
“雲影的武功並不比你高,但是會讓你如此擔心,想必對方的武功一定是很高強,以你現在的功力,去了恐怕也幫不了太多的忙,何不讓雲影傳個消息,請你的朋友躲一陣子,等到兩個月後你傷好了再一併解決?”高手之間的對決,少了三成的功力幾乎可以立判輸贏,他沒說出口的是就算他回去了,恐怕也不過是多送一條人命,對於他那些兄弟,死活不在他的關心範圍里,自然說什麼都不會讓他離開去為了那些人白白送了一條命。
“若是有你說的那麼簡單,我又何必如此急忙,那裏可是我義父與一群兄弟辛辛苦苦打造而成,怎麼可以為了逃命說放棄就放棄?誓死護衛自己家園是每一個男人都該做的事情,寧可一死,也不願讓自己的家受到敵人踐踏。”正是因為如此,敵人太明白迷林城對他的重要性,知他在得到消息后必然會先回城守城,所以才會在沿途布下陷阱殺他,為了就是讓他趕不上這一次的攻城危機,更希望一箭雙鵰先將他殺死在回城的路上。
“你說的我都懂,但我仍是不會讓你離開,除非你殺了我,否則你只能在傷好之後離開。”他說的他都明白,而明白是一回事,該怎麼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莫磊怒眼死死盯着解無恨,此時他正被解無恨的雙手牢牢地固定在床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無力感讓他半點反抗的力氣也使不出來,只能讓那一雙纖細的手緊緊壓住自己。
“放開我!”
解無恨固執地搖搖頭,看着他的哪一雙眼睛沒有一絲動搖。
“你不過是救了我的人,我很感謝你的幫忙,但是我的事情不需要閣下干涉,你我之間並沒有那麼重的情分可以管對方的閑事!”
解無恨只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在這個時候,就算他說出如何令人生氣、絕情的話來,他也不會就此放他離去。
“你!”
“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等你的傷好了,不需要再上藥之後,你想離開我也阻止不了你,但是在你還沒有恢復功力之前,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讓你離去,我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救回來的人,隨隨便便就失去生命,要打要殺也必須是有意義才去做,如今你毒傷在身就算去也不過是送死,也許和兄弟們一起死才夠義氣,但終究毫無意義不是嗎?平白讓敵人手中多奪去一條性命罷了!你還是留在這裏好好養傷,過一陣子等藥材齊了,傷治好了,想到哪裏就到哪裏,關於你兄弟的事情,我會請雲影提醒你兄弟一聲,也許還可以幫上忙也說不定,你口中所說的城,應該是迷林城是吧?”
“原來你認識我?”莫磊停止掙扎,他是個統領一組織的魁首,不會傻到在這種時候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現在這個解無恨在,他自己又沒半點力氣,離開這裏是痴心妄想的事,要離開他大可等到半夜無人之時。
“怎麼不認識,你可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方霸主呢!”解無恨見他安靜不再掙扎,臉上又露出了之前平和的笑容。
雖然這個男子阻止他離開的事實令他感到氣惱,不過他必須承認,這個叫做解無恨的人真有一股十分特殊的氣質存在,彷彿能魅惑人心一般。
“那你呢!想必對江湖有些了解的人,必然該有些名號才是,你是誰?”
解無恨垂眸,沉默了一段時間才又抬起那雙柔和的雙眼,然後伸出修長的五指替他撫開因為掙扎而凌亂不已的髮絲,柔細的指尖接觸在莫磊光潔的額上,有些冰涼,還可以清晰聞到一股葯香味。
他認識的大夫不少,可以說絕大多數的大夫身上都會有類似的葯香味,但是像他這樣連每一根指尖都飄蕩葯香的人倒是第一個。
他剛剛才碰過藥材嗎?
“解無恨,就只是解無恨,你所看見的就已經是我的全部,沒有更多的其它。”自己就像這房間一樣空空蕩蕩的,不像這個受傷的男人,不但有着一身高強的武功,還能號令千萬人,身上背負著許許多多的責任……關於自己的一切,空空蕩蕩的連自己都覺得悲哀。如果說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些什麼可以硬數出來的話,應該就是那最後一絲的牽絆吧!
“我們主子不是江湖中人,你問這個是沒有用的,主子不像你,可以在江湖上打打殺殺。”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姑娘對莫磊輕輕地說,神情有些不自然,像極力掩飾着什麼。
可她大概是連門都沒出過幾次的姑娘,再如何隱瞞也逃不過莫磊的眼睛,他可以從那雙眼睛裏讀出,她所掩飾的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我沒有惡意,只是問問。”
話一出口,解無恨的眼裏隨之浮起一絲絲的疑惑,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之間。“我並沒有隱藏什麼,說的都是實話,你不願意相信嗎?”
這下子換莫磊眼中閃過一點疑惑。整段對話乍聽之下好像是沒什麼特別大的問題,但是偏偏卻有種雞同鴨講的感受,好像他們之間問的答的並沒有關連一樣。
莫磊皺眉,懷疑這是自己的幻覺,而解無恨瞧見他的表情,以為莫磊真的不相信他的話,心頭被刺了一下的痛,想解釋什麼偏偏又覺得好似說什麼都沒用,不曉得該如何應對。
一邊的姑娘馬上就發現了兩人之間奇怪的氣氛,突然噗哧地笑出聲,讓莫磊疑惑地抬頭看向他,而解無恨對女子的笑並沒有任何反應,而是看見了莫磊的眼神之後才轉過頭看向背後笑着的俏麗臉龐。
發現兩個人的眼神,女子忙收住笑,奇怪地往前幾步走到靠床頭的地方,變成解無恨跟兩人面對面的角度。“主子,剛剛我跟莫公子說了話,他剛剛的回答是對我說的;莫公子,我剛剛忘了提醒你,我家主子聽不見聲音,所以……”沒再多做解釋,因為這樣未盡一句話便可以表明一切。
訝然回看解無恨,那雙平和的雙眼雖然藏着一點點憂傷,但卻不曾躲避他的目光,雖然解無恨沒有解釋,他卻可以明白解無恨這樣直直地看着他,並不是因為他不想躲避這一個問題,而是不得不如此……
如果不看着他,他就瞧不見他說話了……
“抱歉!”現在說這兩個字好像沒有任何意義,他並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情,然而望着那雙好看的眼瞳,他心裏這麼說,嘴邊也同樣地告訴解無恨。
解無恨略顯慌亂地搖搖頭。“這不關你的事,怎麼跟我說起抱歉來了,我只是……聽不到而已……不是你的錯……”沒料到他會這麼對他說,剎時間心頭百般滋味。
明明只是脫口而出的兩個字,怎麼他的鼻間會感到酸楚?那兩個字並沒有任何的意思,最多也只是同情不是嗎?
可,在心裏深處,似乎已經等待這兩個字,等待了好久好久……
莫磊也明白自己現在說這兩個字不但沒有意義,很可能還會傷到解無恨的自尊,這叫他幾乎有股勒死自己的衝動,怎麼在大場面都不會說錯一個字的他,竟然會變得如此嘴笨?
“我……不是同情你……只是……莫名其妙地就想這樣說……你別介意。”怪了,連結巴都學會了,一點也不像他自己。
一個外表冷酷,剛剛還很兇狠的人突然說話結巴,頓時教另兩人傻了眼,楞了片刻,才回神一起笑了起來。
要不是莫磊太會掩飾,他現在的臉八成紅得跟染上胭脂沒什麼兩樣。
“我不介意,謝謝你,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他們見面的時間很短,真的很短,解無恨卻覺得他像是了解這個人一輩子的時間一樣,他心裏想的念的,簡單的一個眼神交會就可以讓他明白。
感到彼此之間的氣氛轉變和諧,莫磊也覺得輕鬆不少,心裏打定就趁這段時間休息一會也好,要是有什麼事情,等到了夜晚再來決定。
不過這江湖一大霸主的心思頭一次瞞不了人,解無恨都看在眼中嘴裏不說而已,到時候他有他的張良計,自己也有自己的過牆梯,大可不必在現在把一切戳破。
“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擾你了,你覺得無聊的話,我可以帶些書冊讓你看看,或是彈琴給你聽,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莫磊差點脫口問他,你聽不見怎麼能彈琴?幸好是忍住了,只點點頭表示答應。
他今晚就要離開這裏,如果回城之後能不死的話,假使他還願意交他這個朋友,再來探訪認識一下也不晚。解無恨那股說不出來的氣質,讓他這個不是交遊廣闊的人,也想好好認識一番。
他聽不見,是天生的?還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