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娘半遮面,星子眨巴着眼,拉下黑幕的夜空與人來人往的大地一般,並不寂寞。
一條紅燈高掛、人聲鼎沸的長街,怎麼也似走不完,四處皆熱鬧。深諳此道的男人們,哪兒溫柔哪兒鑽去,造就了這一行蓬勃發展,功不可沒。
一間間的妓院門口站着老鴇們,拚老命吆喝着掙生意。
當老鴇紅英見到銘熙一行人到來,忙露出一個幾乎咧到耳邊的笑,“是咱們英俊的小哥來啦!”
“紅嬤嬤,咱們可是來了七個人!”他身後其中一名大漢喝道。
“嬤嬤我瞧見啦!快來人啊——大星、小星、星星、寒星、冰星、金星、水星,出來見客啦!”紅英一喝,眾姑娘遂由內廳走出,個個濃妝艷抹,早已準備好接客。
除了銘熙外,其餘六名大漢爭先恐後的進入雲裳樓,各攬了個姑娘人懷。
銘熙暗使了個眼色給紅英,她會意,立刻說道:“哎呀!大爺,這些都不滿意啊?還好我這兒前些日子來了些新的姑娘,您先進廂房等等,嬤嬤我替您張羅。”
“立軍師,你的眼光真是高哇!”那六名漢子取笑道,但很快地被懷中的可人兒奪去了注意力,不再理睬他。
這正中他下懷。
銘熙神色自若地走進一間廂房裏,等待紅英前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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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嬤嬤請你到梅花廂去一趟。”一名身穿湖綠色衣裳的小姑娘在門外呼喚。
“他來了嗎?”她心驚。
“嗯,來了好一會兒,嬤嬤說他快辦完事了。”小姑娘名叫貴儀,是她的隨身侍女。
“可是我還沒準備好。”她不知他今夜會來!
雖然明知這裏是他與朝廷的聯絡處,但他來這裏,她的心裏多少有些疙瘩。
“要不要奴婢幫你?”貴儀想開門進來。
“不,不用了。”她阻止道。
就這樣見他吧,自然點,才像是“意外重逢”。
“走吧。”她一臉平靜地打開門,心卻如擂鼓。
“小姐,你這樣很美了,奴婢還以為你已經梳好妝了呢!”
小姐的神色有點僵硬,為了紆解緊張,貴儀只好打話題說。
但她說的也是實話,她從沒看過哪個姑娘像小姐生得如此美麗。
小姐長長的秀髮隨意地披散在肩后,頭上只插着一支翠玉簪,便已充滿飄逸的美感,一對大大的杏眼像是隨時會滴下淚水般,閃亮晶瑩,小小的瓜子臉上有着無瑕的肌膚,令女人看了也羨慕,連她也常在替小姐梳妝時瞧得發痴呢。
“我真的美嗎?”
她幽怨的問話和哀傷的語謂教貴儀一愣。小姐怎麼會這麼問,難道和嬤嬤口中的那個人有關?
貴儀不敢多想,忙說道:“小姐當然美,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姑娘了。”
“真的嗎?”她抿嘴淺笑。聽多了這樣的讚美,想來這樣的讚美再多也聽不膩,她需要的是自信。
她要讓他嚇一跳,一定要!她發誓。
來到廂房門口,她深吸一口氣,以平復胸中的紊亂。
就要見面了,計劃也開始了……
“貴儀,你下去吧,我自己進去就行了。”
“是,奴婢就在附近,不會走遠。”
貴儀退下后,她伸手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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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
銘熙回過身,察覺一股淡淡的香氣竄上鼻端,那與花娘們身上的氣味不同,是一種沁人心脾的味道。
接着,一抹天藍色的纖細身影緩步走進房裏。
“你怕是走錯房了,我沒讓嬤嬤找姑娘來。”
他抬眸看清來人,一對水汪汪的杏眸晶燦有神,艷麗無瑕的嫩白臉龐脂粉末施,卻細緻紼紅,為她更添嬌媚。
這名女子令人驚艷,若說她是花樓的姑娘,他難以置信,可是,她人在花樓又如此清楚的告訴他這個事實,他知道自己並不認識她,可是腦中又一陣迷惑。對她的樣貌感到熟悉,好似兩人曾經在哪兒見過。
他那一雙精明的黑眸凝視着她,在如此近的距離下,她注意到他臉上有笑紋,足見從前他是常笑的,只是……
而他毫無疑惑地指出她走錯房間,這句話告訴了她,他並不記得她,連一絲絲都記不得。
屠昕薇心一凜,不願再往不多想。
“是嗎?舞薇失禮了。”她旋身要走。
“慢着,”倏地,他忘情地抓住她。
她的眸子一閃,隱去了心中喜悅。“大爺,您……”
銘熙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連忙鬆開對她的箝制。
他失控了!唇一抿,他僵硬地道歉。“抱歉,我失禮了。你可是樓里的姑娘?”
“大爺真愛說笑,不然舞薇是哪裏的人呢?”她輕笑,媚態橫生,他對自己有興趣了嗎?她在心中暗想。
“你叫舞薇?我不曾見過你。”
他不自覺地蹙起劍眉。她的談吐不像一般妓女般,凈是逢迎的場面話,反倒是利用技巧,誘他說更多的話,引他掉入陷阱。
不,也或許是她習慣以此引誘每個男人,不單隻是對他。思及此,他的心被一道奇異的力量拉扯着。
“舞薇前兩日才掛牌接客。”屠昕薇面無表情地說。
沒想到他完全不記得見過她,這個事實竟讓她的心如飽受刀割般痛苦,急欲回房療傷。
“原來如此。”他點頭。
他已有半個月不曾來這裏,難怪不曾見過她,而他會來雲裳樓的目的也非尋歡,自然不曾聽紅英提過什麼。
“那……舞薇可以下去了嗎?舞薇走錯房,相信召喚舞薇的大爺一定等很久了。”
這只是她的借口,事實上,她要釣他的胃口,讓自己在他心中有着與一般女子不同的感覺。
“慢着!今晚我買下你了。”他突然衝口而出。
“什麼?”她膛大了眼,強抑下心中的激動。
“我說我買下你了,今晚你要作陪的人是我。”他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拉開房門要下人喚紅英過來。
“你、你怎麼這麼霸道?”
屠昕薇一臉吃驚,她原本只計劃現身片刻,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更不曾想過自己的長相能得到他的開注。
當初,她可是得不到他的半點眸光、半句細語、半晌溫柔……
“不管你怎麼說,今晚我要你作陪。”
話落,紅英恰好走進來。
“舞薇,原來你在這兒,簡大爺等你好久了,還不快去?”紅英使了個眼色,並沒忘了要依計劃行事。
屠昕薇會意,欲奪門而出。“是,我馬上……”
“今晚我要她作陪。”銘熙截斷了她的話,將她拉回,緊箍在懷裏。
她身上的幽香沖入他的鼻端,引得他片刻恍神,掌心觸碰到的溫軟小手白皙細緻,登時撩得他心猿意馬。
“不可以。要舞薇作陪得事先預定,簡大爺早在半個月前就預定了,舞薇沒跟你說嗎?”薑是老的辣.應付霸道的客人,紅英多的是方法。
“她明明說她兩日前才掛牌接客。”
銘熙心思細膩,早看出她兩人交會耳光中的不尋常。他厲眸一眯,微側頭,下巴壓上她的發,黑亮柔細的青絲讓他忍不住將身子貼壓着她,感受那股溫暖,但也同時感覺到她的掙扎。
“舞薇說的沒錯,不過早在半年前,舞薇便公開亮相竟標,直到現在,還有數十位大爺等着她哩!你我雖是舊識,可也得照規矩來呀!”反應快的紅英早有一套說詞。
鉻熙看看兩人,默不作聲,手勁漸小,他明明感受到兩人之間的不對勁,可是要他明白指出哪兒有異,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是單純的好奇嗎?還是這根本只是他的借口,他只想知道她突然出現的目的,絕非只是闖錯房間這麼簡單。
“好了、好了,簡大爺還在等着,我們得快點走。”紅英不等他同意,直接拉過屠昕薇,要帶她出去。“我等會兒再回來請罪,或你要哪個姑娘都行,就是不能要她。”
“不必了。”他揮揮手,趕兩人出房。
當門合上后,他坐回椅子,不明白那微酸的心情是何因。
今日,他是失了心還是亂了神智?怎會強要一個花娘留下?
他不是心穩如山,且不喜勉強他人嗎?
因自己受人勉強,所以他深知那種滋味,也在往後的日子裏盡量不勉強他人,可是今日是怎麼著?他差點兒強要一個姑娘。
他以為夠了解自己,怎知他竟會做一件完全失了理智的決定,這不像他,也不是他。
對,那不是他。
他搖晃着頭,想搖去惱人的思緒,但,那樣的說詞不是以說服自己,若那不是他,那麼,他何必將舞薇的模樣印在腦子裏,怎麼搖晃都甩不去呢?
未了,他不得不承認,舞薇非但有引誘人掉人陷阱的本事,還有讓人心亂的一張芙顏。
她,竟是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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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裏,屠昕薇驚魂未定。若不是紅英幫她,她差點兒就脫不了身。
“紅英,你說他是不是認出我了?”
“胡說,這怎麼可能。”
照情況看來,銘熙看她的眼神完全不像是熟識她的樣子,反倒像一頭狂獅要撕剝獵物的饑渴目光,這種模樣,她紅英在男人身上見過太多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我留下?”屠昕薇緊張得身子有些癱軟。但不知怎地,也有一絲興奮。
“放心,別緊張。現在咱們要做的就是釣他胃口,讓他想吃吃不到,想放棄又不甘心。”紅英按照容祺交代的一步一步執行,這也是她為什麼在緊要關頭阻止銘熙的原因。
“這……”屠昕薇心中仍有些懼意。
“你不懂男人,愈得不到手的他愈要。你不是要讓他難受嗎?那就聽我安排,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狠下心,懂嗎?”
屠昕薇聽了.毫不遲疑地點頭。
她豈止要他難受,她還要讓他後悔莫及。
她不會永遠處於挨打的局面,總有方法能達成她所願。
“紅英,你覺得該怎麼做才好?”
“也許你可以避不見面幾回,也許咱們想個辦法讓他出其不意……我保證哪!他一定會再來,而且很快。”
他會再來?是嗎?
那她可不能再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駭着了,今晚這樣的焦躁,絕不能再犯。
屠昕薇心中警告着自己,或許,過些時候,她真能讓他措手不及,在他以為她非他不可之際……
想到這裏,她的唇畔勾起一抹笑,在燃着火焰的燭台邊,映出的是一張冷艷的容顏。
“哈哈哈……今天又是大豐收。”
“是呀!老大,咱們的庫房會塞爆啦!”
“這些都是立軍師的功勞!”
是夜,鬧烘烘的南經室大廳擠滿了集集幫的兄弟們。他們剛搶了批官銀回來,那是由京城運來準備送往漳縣賑濟災民的銀兩,卻在銘熙的安排下全進了集集幫的庫房。
兄弟們不知有多感謝他;但其有一人十分不以為然。
“我說,要是沒有咱們這些拼死拼活的兄弟,他那些計謀不也是無用?”
葛蘋嗤之以鼻,就是不願承認立滇的功勞。
“老弟,怎麼說這種話,要不是立軍師佈局,咱們哪防得了那些官兵,還能全身而退?”葛隆出聲道。
他這麼一說,葛蘋縱然還有話說,也只能咽回肚子裏去。
“大當家太客氣了,二當家說的沒錯,兄弟們一同出生入死,是最大的功臣,大當家要打賞,可不能忘了他們。”銘熙謙虛地道,略帶深意的眸子朝葛蘋睨去。
“哈哈哈!說得好,瞧立老弟說得多中肯,你得多跟他學學。”
聞言,葛蘋更加不悅。
“好,大爺今天高興,今晚加菜,你們每個人這個月的零花也多十兩。”
“哇!太好了!萬歲,老大萬歲!立軍師萬歲!”南經室登時被歡聲充盈。
見大夥這麼齊心,葛隆不免洋洋得意,集集幫在他的領導下日益壯大,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值得高興的?
興緻一來,他側首問道:“立老弟,想要什麼說出來,看你是要金銀珠寶,美酒佳人,只要你開口,就算是搶.我也要替你搶來。”
銘熙搖頭道:“不必了.我什麼都不缺。”
“立老弟何必這麼客氣,說吧,你要什麼?”
“大哥,你又何必強人所難,他都說他什麼都不缺了。”葛蘋蹙眉道。
“不行、不行,這是一定要的。立老弟,你儘管說。”
“大當家要是真的想打賞小弟,那麼就先欠着吧,待小弟想清楚時再向大當家開口。”
嗤!還說什麼都不要?文人就是文人,耍心機。葛蘋在心裏啐罵,認為立滇會想個更大、更好的東西討賞。
葛隆雖對他的說法不甚滿意,但還是答應了。“好吧,就等你想清楚再告訴我。”
“多謝大當家。”銘熙揚起輕佻的笑,那神情像是諷笑葛蘋此時的處境。
這讓葛蘋憤怒,大哥怎會如此相信他?
“好了,不說這麼多了。問伙房煮好飯了沒有,快餓死了。”
“老大,不如這麼著,咱們去打打牙祭,慶個功不是更好?”有人提議道。
“咦?”葛隆睜大眼。對呀,他怎麼沒想到?
他最近迷戀上春風閣的姑娘,巴不得窩在她那兒不出來哩!
今晚,就睡在她的香帳……
活色生香的綺麗景象映滿了他的腦子,“好,就出去打打牙祭!”
葛隆這麼一喝,大夥又開始歡呼。
“立軍師,你也來嘛!”
“不了,你們去吧,我回房了。”他轉身離開。
葛蘋朝着他的背影啐道:“哼,假道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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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熙抬眸,看見黑色匾額上刻着“雲裳樓”三個字,他再眨眼,眼前還是這三個字。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走到這兒來。
拒絕了和幫中的兄弟們外出玩樂,他的心卻十分空洞,他誤以為那是他使計讓官銀被搶而愧疚,但他很快的確定並不是這樣。
那銀子確實是要發放給災民的,但災民們只須再忍上一天,另一批官銀便會由銘淇負責運來。既然後顧無憂,所以他那似被挖空了的心,便不是因此事而起。
那,是為了什麼呢?
他恍若失神地走着,走出了集集幫,來到街上,走着走着,竟來到了這裏,雲裳樓。
他回過神,明白了答案是什麼,不禁苦笑以對。
正想離開,紅英已經瞧見他,臉上有些驚訝,“是你?”
“嗯。”像做錯事的孩子被逮着了般,他的頰邊有些紼紅。
“進來吧。”紅英招呼着,“又不是頭一回來了,做什麼怕人知道?”
銘熙不語。
“咦,你那票兄弟呢?”紅英問道,心裏已有些明白是怎麼回事.不免暗暗佩服容祺貝勒的神機妙算。
“今天只有我單獨來。”
“喔。”
銘熙睨了她一眼,直接道:“你的表情很怪。”
“有嗎?”紅英明知故問道:“你是來找舞薇的?她今晚還是有客人。要不要我替你先約個時間?”
“不用了,我不是來找她,我只是來喝酒。”
他平靜的神態下隱藏着的是一顆不平靜的心,沒有人知道它即將躍出胸口。
來到這裏非但不能填補他空洞的心,反而更為失序,他不免懷疑自己是否病了。
“少裝了!我不是今天才認識男人。”紅英站了起來,“不然這麼著吧,我去替你看看她有沒有一時半刻可以見你。”
說罷,她在銘熙還來不及反應前便匆匆離開。
他真的表現得如此明顯?
竟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對一個妓女發生興趣,這太不像他了,他素來公事公辦,避談私人感情。
然而,他們只見過一次面,他竟對她起了一絲不尋常的情愫。
她對他居然有這樣大的影響力。
他不得不承認,昨晚,他曾夢見她,她在他的夢裏跳舞。
曼妙輕盈的舞姿,唇畔帶着粲然的笑,她不住地扭轉着她的腰,一圈又一圈,似妖媚、似無邪地撩撥着他的心弦,將他的思緒團團圍繞着,不到糾纏盤結絕不休止。
更令他驚訝的是,他從不曾看過她的笑容。卻在夢裏看得真實。那是夢還是真,他已分不清了。
他竟對一個妓女犯痴,他的心真那麼不堅決嗎?否則怎會這麼快就又喜歡上另一個女人?
複雜的心思折騰糾纏着他,背脊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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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英飛快地來到屠昕薇的廂房。“他來了、他來了!”
“他?”屠昕薇詫異地睜大眼,“是……他嗎?”
“嗯,快準備一下,咱們要演一場戲。”
“演戲?”
“對,就照我們說的那樣,今天就演地場戲讓他瞧瞧.包準他馬上將你贖身。”
今天就要演?紅英未免太看得起她了,她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會再來,她還沒有準備好。
“快啊!你還愣在這裏幹什麼?”紅英將她從椅子上拉起,推到鏡台前。
“好好準備一下,我去找阿遠那個小子來。”
“紅英……”
“聽我的沒錯。”
紅英回眸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
這會兒,屠昕薇也不再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