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妳看什麼！」他的語氣很沖。

何美珊一凜，臉上的笑容消失，臉色倏白。

「沒……ㄜ……沒有啊！」

他一副「如果讓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就完蛋了」的表情，讓她心虛地垂下頭。

「你吃完了喔？那、那我把盤子收起來。」

丟下才吃了一半的吐司，她匆匆站起來，把餐盤拿出去洗。

何美珊住的頂樓加蓋套房沒有廚房，只有房間外面的一個流理台。

她洗完盤子走回房間，正要坐下來吃她未完的早餐，佔據她的床的男人開口了：

「我要去浴室。」

「啊？喔！好！」

她連忙拋下那塊吐司，又站了起來。

「浴室在外面。」

她一邊對男人解釋，一邊扶起他沉重的身體。

男人皺了一下眉，但好在沒說什麼。

男人進了浴室，她不放心的在外面等候。

男人沒有多久就出來了，卻臭着一張臉。

「裏面什麼都沒有。」他不悅的指示：「我需要刮鬍刀、牙膏、牙刷、毛巾，這些都是最基本的吧？」

何美珊倏的紅了臉。

對喔！她怎麼沒有想到，真是一個壞主人。

「對、對不起，我現在馬上去買。」

把他扶回床上休息，她抓起了桌上的小錢包，又咚咚咚地下樓去買東西。

呼呼呼……

「好……好了……我買回來了……」

天啊！爬樓梯還真累。

儘管快要累癱了，她還是對他展露微笑。

裴耀沖挑眉。這女孩蠢斃了，做事不靈巧，沒有效率，還常常發獃，他公司如果有這樣的人，一定沒兩天就被他給辭退了。

可是，她上氣不接下氣、汗流浹背、頭髮亂糟糟的……衝著他笑，卻又讓他莫名的失去了罵人的衝動。

算了，就不跟她計較了。

「我再扶你去浴室！」何美珊很有精神的提議。

裴耀沖點頭。

她又再次承擔起他的重量，向屋外的浴室走去。這回，她的手裏還拿着從便利商店買來的一袋日用品。

「好了。你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叫我一聲。」

男人走了進去，何美珊終於不用再撐下去了。

老實說，一個鐘頭內跑了兩趟樓梯，她累垮了。她靠着牆，彎下腰喘氣……

浴室的門沒兩秒又啪地一聲打開，男人黑着一張臉。

「沒有刮鬍膏。」他冷冷地說。

「啊？」何美珊獃獃的張開嘴，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家裏多了一個人，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哪！

現在，何美珊終於了解到，獸醫跟她說流浪動物不好照顧的原因了。

況且，她撿回來的根本不是什麼流浪貓、流浪狗，而是一隻擅長指使人的酷斯拉。一有一點不滿意，他就用那很冷很冷的眼神瞪她。

嗚……好可怕呵……

「我需要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有鞋子。」

「啥？」

他用不耐煩的眼神看她。

「對喔！」她怎麼沒想到？她拍了自己的頭一下。男人確實需要買幾件換洗衣物，他身上的那件西裝都沾了血了。

「我……我去買！」

再次抓起桌上的皮包，走了出去。

「等等！」

低沉的聲音，讓何美珊停住了腳步。

「什麼事？」

「妳知道我的尺寸嗎？」

她一愣，然後不好意思的搔搔頭。

「不、不知道耶！」

對於她做事的莽撞程度，他已經不感到驚訝了。翻了翻白眼，他不耐煩的指示：「拿紙筆過來！」

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何美珊乖乖的拿了紙筆奉到他面前。

他把自己上衣的尺寸、腰圍，鞋子的尺寸，都寫在紙上，然後交給她。

「去買！」

「是。」戰戰兢兢的接過那張紙，何美珊小心翼翼的把它收在皮包里，然後才轉身離開。

下樓梯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來，她還真是「聽話」呢！

她無奈的苦笑。真不知道她是主人，還是他是主人。

不過，沒關係。能幫他做事情，就讓她覺得很開心了。付出是一種享受，尤其是有對象可以讓你付出。那雖然卑微，卻是何美珊內心最深沉的渴望。

轉角就有一家休閑服飾連鎖店。

平常她嫌這裏的東西貴，都是在地攤買衣服的，很少進這種商店。不過她想，男人可能不會喜歡她在地攤買的衣服，所以她選擇了這家店。

裏面的衣服好多，看的她頭昏眼花。原來男生的尺寸還分這麼多種。

「呼！幸好他有把尺寸給我……」

何美珊這時充滿了對男人的尊敬。比起做什麼事都毛毛躁躁的她，男人真的好有頭腦、好有效率喔！

「小姐，需要幫忙嗎？」售貨小姐看到何美珊一個人站在男性服飾櫃前喃喃自語許久，主動走到她身邊。

「噢！太好了，我正傷腦筋呢！我想買兩套衣服，這是他的尺寸，妳能不能給我什麼建議？」

「沒問題。」售貨小姐接過被何美珊捏得皺皺的紙條，看了一眼，婉然一笑。「這尺寸寫的很詳盡呢！」

售貨小姐挑出了三四套這一季最新的休閑服，當然，因為是當季的原因，也就沒有什麼折扣。雖然那價錢令何美珊有些嚇一跳，可是，想着要給「他」最好的心情，戰勝了那份心疼，她咬了咬下唇，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好……好吧！我要這兩套，然後還要一件外套跟鞋子……」

何美珊沒有這麼多現金在身上，刷卡的時候看到簽單上面的金額，差點沒有暈倒。

「小姐，妳男朋友的身材很好喔？」

「啥？什麼？」還沒有自那個數字帶來的震驚中回神的何美珊，一下沒有聽清楚售貨小姐的話。

「妳男朋友啊！妳是為他買衣服吧？看尺寸，他應該很高喔？而且也不胖，他一定很帥喔？」

「是……」他是很高。「啊，不、不是啦……」她拚命的搖頭。

男人很帥嗎？

想起那濃密的眉、高挺的鼻樑、抿緊的薄唇，何美珊的臉不由得紅了起來。可是他不是她男朋友啊！

售貨小姐一臉疑惑的表情，讓何美珊很無力。

她一定聽不懂她說的話，可是要解釋實在是很難。於是她只得微微一笑，拿起沉重的購物袋，匆匆離開。

「我……呼呼……我回來了！」

這已經是她今天第四次上下這個樓梯了。可能是體力練得更好了吧？她本來以為會喘不過氣來的，可是居然還是爬上來了。

「咦？你在做什麼？」

男人的膝上放着她的筆記型電腦，他連看也沒看她一眼，深鎖着眉頭，看着螢幕。

「你在上網嗎？」她看見網路線是連接上的。

「別吵我！」他低吼一聲，她馬上噤聲，躡手躡腳的走進來。

她委屈的咕噥一聲，進自己的家好像個客人似的拘謹。

相對的，那個「客人」倒是很大方－－大剌剌的睡她的床、用她的電腦，使喚她做這個做那個，一點都不懂得「客氣」兩個字怎麼寫。

「那這些衣服我放在這裏，你等一下有空看一下喔！」

男人對她揮揮手表示聽到了，也表示叫她不要吵。

何美珊正襟危坐在離男人有一段距離的椅子上，不敢吵他。

男人的雙手快速的在鍵盤上移動，似乎正與某個人在網上交談。他的表情很嚴肅。

何美珊想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想到男人一定不會高興她吵他，她壓抑下這個衝動。

小小的空間中，只有低頻率的鍵盤聲，何美珊坐在椅子上沒有事做，開始胡思亂想。

房間裏有另外一個生物，有不同的聲音……這種感覺還不錯呢！

只是，她好累喔……昨天晚上起來看男人好幾次，根本沒睡好，今天又跑來跑去一整天。平常她的禮拜六都是睡到自然醒的，今天這樣可以說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沒想到照顧一個人會這麼累，還這麼花錢。可是，為什麼她還是覺得一切都值得？

可能是她寂寞的快要瘋掉了吧……

她苦笑着想。

想着想着，她的眼皮漸漸變得沉重……

「喂！起來！」

她正睡得舒服，突然像打雷一樣的聲音把她驚醒。

「啊？」揉揉眼睛，面對一張冰封的俊顏，她下意識的綻開一個憨笑。

裴耀沖一怔，唇抿緊了。

剛剛他上網看到的，都是一些令他火大的消息。

本來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對方」的把柄握在自己手中，唯一沒有想到的是，人在狗急跳牆的情況下，是會使出任何手段自保，包括各種下三濫的方法。

不只找人暗殺他，還趁他失蹤的時候，把一切罪行推到他身上，造成他畏罪潛逃的假象。現在他無法出面澄清，警方正在通緝他。

他不能使用自己的金融卡或信用卡，只要一使用的話，就會暴露行蹤。

他不能出現在任何醫院或公共場所，一出現就會被逮。

而他相信，想要抓住他的，不只是警方，還有那個恨不能將他滅口的「對方」。

自己會落入這個前所未有的困境，表示「對方」收買了他身邊的親信。現在還不知道是哪一個，如果讓他知道的話，他會讓那人相當后侮。

他不能跟自己以往的部屬聯絡。

幸好他在海外有一些為了預防這種狀況，所購置的秘密資產，和一些特殊管道的聯絡人。

在確保了一筆資金可以匯進台灣，國外的友人也主動提供人手，將在明后兩天抵達台灣后，他總算稍稍放鬆了緊繃的情緒。

消除了自己曾用過的網站資訊，他關上電腦。

一回頭，看見一個女人癱坐在椅子上睡着，睡得那樣沒有防備，只差口水沒有流下來。

他皺眉。厭惡自己剛看見女人的那一剎那，竟然聯想到「天使」兩個字。

顯然剛剛沒有必要刪除那些網站跟資料。直覺告訴他，這女人根本不可能去看他剛剛在電腦上做了什麼。

就算看了，也不會了解，這女人「單蠢」得令人難以置信。

哪個單身女人，會把一個陌生男人帶回家？尤其是一個受了可疑刀傷，還不肯去醫院的男人。

可是，她不但這麼做了，還盡心儘力的照顧他。

為什麼？他不懂。

他的成長經驗，他所受的「教育」，他所接觸的人，沒有一個像她一樣－－笨。

算了，他不需要了解這個女人的頭腦構造。

女人的存在，正好是他現在需要的。

在這個跟他沒有關係的女人家裏，沒有人會發現，沒有人會注意。正好提供他足夠的時間療傷，並且訂定好反擊的計畫。

「對不起，呵呵……我睡著了……」

何美珊醒來，對男人傻傻的一笑。

「我想洗個澡。」

一身的黏膩，他早就受不了了。

「好丫！我扶你去浴室。」

她殷勤的走上前。

「換洗衣服。」

「噢！對喔！」

她老是需要人提醒。裴耀沖翻翻白眼。

把他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何美珊把他送進浴室。

「傷口不要碰到水喔！所以，你上半身只能用擦的喔！」

「我知道。」他還需要一個笨蛋來提醒嗎？！

「那就好。那我在外面等。」

裴耀沖洗了個澡，雖然傷口還隱隱犯疼，但總算感覺清爽了些。他換上女人巷他買的衣服。

「什麼東西？！」他馬上低咒。衣服質料差、款式又難看！

不過，他並沒有別的選擇。他打開浴室的門，黑着臉。

女人蹲在浴室的門前等他，看到他的那一剎那，眼睛亮了起來。

「哇！你穿這樣看起來年輕好幾歲呢！很好看喔！」

脫去了一身黑，改成紅白條紋的POLO衫，他看起來沒有那麼嚴肅、難以親近了。

「我不覺得好看。」他的語氣並沒有因為穿的衣服改變而改變。

何美珊眨眨眼，尷尬的情況之下，只有嘿嘿傻笑。

這男人很難取悅，從昨天到現在碰了夠多的釘子，讓她已經有心得了。

聽說，流浪動物對人都有戒心：聽說，新環境會讓牠們焦慮，進而產生攻擊性。

他好像一隻刺婿喔！對任何人都張開尖尖的刺……

他是受過什麼傷害，才會變成這樣？

「我扶你去床上休息吧！」

他伸出手，像個高高在上的帝王一樣，而她就像個小宮女，任勞任怨的扶着他沉重的身體，回到卧室。

「我幫你換藥好嗎？」

「嗯。」他「恩准」了。

於是，何美珊匆匆拿出昨天獸醫給的醫藥包，小心翼翼地幫他換藥、包紮。

「好了！」

他從頭到尾沉默的看着她忙碌的小手，在他身上動作着，若說這個笨女人有什麼優點，那就是手還蠻巧的，沒有弄痛他。

看着臉色稍霽的他，何美珊心裏生起了一點點的希望－－應該可以趁這個機會跟他鄉聊聊。

「對了，還沒有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沒有回應。

「我叫做何美珊。你可以叫我美珊。你姓什麼？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還是沒有回應。

何美珊的笑容在唇邊僵掉了。

「是嗎……你不想跟我講啊……」

裴耀沖咬緊了牙。

她幹嘛一副失望的模樣？

而且，他幹嘛因為看到那雙一瞬間失去了光彩的眼睛，而產生濃濃的罪惡感，差點忍不住泄露自己的名字。

只是告訴她名字，有什麼關係？他心裏這麼說。

但，理智及時將他拉回。他可不能忘記自己現在的處境！

何美珊咬着唇低頭。

她該不會哭了吧？裴耀沖為自己這種想法，而感到焦躁不安起來。

「可是，我總得稱呼你啊……」她喃喃低語。

一陣長長的沉默……

他額上的青筋浮現，因為發現自己幾乎要屈服了。

「對了！」她想到什麼似的抬起頭來，眼中再度充滿了光芒。

雖然不想承認，但，裴耀沖確實覺得鬆了口氣。女人的頭腦到底是怎麼運作的，竟然情緒可以這麼快就轉變？

「那我給你取個名字怎麼樣？」

他皺眉。

「你喜歡穿黑色的衣服。我就叫你小黑吧？」

他差點沒有暈倒，狠瞪的眼睛露出凶光。

「你不喜歡？ㄜ……那、那『黑皮』怎麼樣？」Happy！多麼吉利討喜的名字啊！像來福、來旺就太「聳」了。

他的眼神比剛剛又更險惡了幾分。

何美珊的笑容消失。遲鈍如她，也看出男人並不喜歡這個名字。

「ㄜ……你也不喜歡丫……那……那我叫你黑先生好了……」

「裴！」他對她大吼。

他從小就被教育要隱藏自己的情緒，個性本來就冷峻的他很少，不，應該說從來沒有失控大吼過。不過，顯然每個人的忍耐都是有極限的。

「賠？」何美珊傻傻的重複，一下子還沒會意他說的是什麼。

「裴！我、姓、裴！妳叫我裴先生！」他的太陽穴隱隱作痛，咬牙切齒的低吼。

「嗄？噢……裴、裴先生……」

裴耀沖臉色稍梢恢復正常，他高傲的對她下令。

「我餓了。」

他這麼一說，何美珊的肚子也應和似的咕嚕一聲。想想也是當然的，忙了一個早上，現在都已經過了中午用餐時間了。

怕他又指定什麼貴的嚇死人的餐點，她可憐的錢包今天已經過度被使用了，這回何美珊學聰明了－－

「我做皮蛋瘦肉粥給你吃好不好？我做的粥很好吃喔！又很營養。你受傷還沒有好，還是吃清淡的粥最好了。」

女人的大眼睛裏寫滿了期待，和微微的擔驚害怕。

她太好瞭臘了。她的想法就像是放在玻璃罐里一樣透澈。

裴耀沖真的很少遇到這樣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不想讓那雙眼睛裏閃亮亮的東西被失望所取代。

「隨便。」他繃著臉說。

何美珊發出小小的歡呼聲。

有必要這麼高興嗎？他皺眉。看着女人歡喜的臉龐，那光芒讓她明明平凡的臉變得生動……而美麗？

「我去做。你等我一下，馬上就好喔！」

她快樂的走出去做她的皮蛋瘦肉粥。

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一點小事就可以開心成這樣。那對裴耀沖而言，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只是，看着她忙碌但輕快的身影，他竟也不覺得討厭。

難道傻病是會傳染的？

想到這裏，他立刻把視線從女人身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