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公孫添壽並沒有多少時間去深思他二哥一大清早給的訓示，早膳隨意吃了幾口浚，他就趕去知書堂處理那堆永遠也做不完的公務。
春日爛漫，湧進杭州的遊客更多，公孫府內外的事下會因為美好的季節而減少，反而因公孫添福夫婦的不在府內，導致所有工作全落在留在家裏的兩位公子身上。
「三公子，你這些文卷急着審閱耶。」阿銅端來一堆管事們遞上來的文卷，當中有一些是管事差人送來的急件。
忙於撥打算盤的公孫添壽此時分心不得。「拿給隔壁桌的看。」
「二公子，這些……」
阿銅話末說完，埋首文件的公孫添祿伸手指了指自個兒的護衛。
「給我吧。」阿銀接過弟弟手上的文卷。
「謝了，二哥。」
他們四兄弟多年前進公孫府當護院，卻意外成為四位公子的貼身保鑣，他們金銀鋼鐵四兄弟也因沾了點公子們的光，在杭州頗有名氣。
知書堂所有人忙得不可開交時，一名家丁驚惶失措跑進來，還不小心被門檻絆倒，行個五體投地大禮。
「二公子、三公子，杭州四大媒婆又上門來了。」
撥動算盤的聲音戛然而止，堂內頓時一片安靜。
公孫添祿端起茶杯，輕掀茶蓋磨啊磨的。
「她們來了多久，夫人有在大廳前招呼她們嗎?」
「來了快一刻鐘，王於夫人則是吃完早膳就出門。」家丁愁眉苦臉掃看着兩位若有所思的主子，「四位媒婆不時刁難奉茶的丫頭，嫌東嫌西好像故意找咱們麻煩似的，小人懇請公子去趕她們走。」
兄弟倆齊同挑眉。
笑話，被四個婆娘纏上後可就很難脫身了耶。
「你去。」
兩人異口同聲，最後互瞪對方好幾眼。
公孫添祿笑容可掬地開口，「我的好三弟，你瞧為兄工作很多，實在抽不開身，你走遍大江南北為府里談妥許多生意，憑你三寸不爛之舌、能言善道的本領，必定很容易將她們打發走的。」
現在可是不是兄友弟恭的時候，這杭州四大媒婆想必又為他們婚事而來，自從她們少賺大哥那份媒人禮後，就將所有的注意力全擺在他們三兄弟身上，經常上門來打擾。
公孫添壽冷冷地看向他，「少來這一套，再灌米湯也沒用的。你是兄我是弟，有事兄長服其勞，這幾位麻煩當然要你這位八面玲瓏的二公子去打發掉。」
「應該是有事弟子服其勞吧。」
「我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總而言之，別想拐我到大廳受罪!」
見氣氛有點下太對，阿銀阿銅兩兄弟早就不知躲到哪去，就連那些等待指示的管事們也跑得不見人影，生怕遭受波及。
公孫添祿才不會讓他這麼好過，勾起他的手臂往門口拖。
「二哥，你要拖我去哪?」
「與其自己獨自面對，倒不如兩人攜手抗敵。」
兄弟倆一拉一扯地穿過滿是春色的園子，來到大廳前。
公孫添壽雖對兄長拖他的舉動頗有微詞，但他對廳里那四位媒婆更是感冒至極，於是他決定先攘外，再好好與兄長談談。
整理好儀容，他們齊同踏進大廳里。
「各位大娘，今兒個又是什麼風將你們吹來的?」公孫添祿笑問。
四大媒婆見到來的是公孫四公子中里最難纏的二公子，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公孫添祿腦筋轉得快，嘴巴有時甜得像糖、有時鋒利得像把刀，她們四人來府介紹姑娘時，往往沒介紹各家閨秀就被他輕易耍著玩，所以她們一致決定二公子留到最後再處理。
咦，難得公孫添壽在府里，得好好把握機會啊。
「三公子，咱們好一段日子不見嘍。」媒婆甲目光不住地打量他。
「忙着做生意，自然不常在府里。」
「對啊，聽說三公子南北奔走，打理遍佈全國的各商行。不知你走了這麼多地方，看了這麼多人，有沒有中意的姑娘啊?」媒婆乙感趣地問。
「府里的生意就夠我忙的，哪還有時間去結識其他姑娘。」光是史巧意就讓他吃不消，哪來的閒情逸緻去結識其他女子。
四大媒婆互視一眼，紛紛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這就好辦了。
「我這兒有位美如天仙的大家閨秀，介紹你認識好不好?」媒婆丙拿了幅美人圖衝上前。
「那位大家閨秀比不上我手上這位姑娘好看!」媒婆丁不落人後地藉着體型優勢，擠開三位姊妹。
「其實我們都知道你被史府千金纏怕了，如果娶位妻子來個先斬後奏，那位窮追不捨的姑娘鐵定會知難而退的。」
四位媒婆全擠上前，誰也不讓誰。
公孫添壽濃眉微擰，不知該如何應付這場亂仗。
而公孫添祿則一派優閑地接過丫鬟奉上的熱茶，不去管這場亂局。反正她們的目標不是他，待他喝完茶，再插手也不遲。
正當公孫添壽疲於應付時，一道嬌脆的聲音由外傳進大廳。
「明明知道三公子有婚配的對象，何必還來攪和，壞人姻緣?」
這聲音是……
公孫兩兄弟已經知道來者是誰。
四大媒婆先是一怔，不甘心大公子事件再度上演，八道目光全掃向廳口，她們倒要瞧瞧是誰要阻撓她們的計畫。
此時，一位身着黃衫的姑娘定進來，黛眉下是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挺直的俏鼻、鮮紅欲滴的櫻唇，是喝着江南水長大的纖雅美人兒。
這位在杭州城大大有名的姑娘，她們四大媒婆豈會不認得。
「史小姐，你怎麼來公孫府呢?」
史巧意選了張椅子優雅地落坐，她身後的小翠接過公孫府丫鬟奉上的熱茶後，在茶水裏放了兩片參片，闔上茶蓋。
「小姐，茶可以喝了。」
「嗯。」她懶懶的應答，接過茶水。
茶蓋掀開後，屬於人蔘特有的香味飄散開來，光聞香味就能猜出那人蔘必是高檔貨。
四大媒婆瞪大眼睛看着她。來人家府上作客還這麼囂張，自個兒帶茶包來泡，這對主人家實在太不禮貌了。
至於公孫府的人早就習慣史巧意隨身帶茶包或參片，因為她手腳常冰冷，得喝些補身益氣、健脾和胃的飲品，所以她對茶水十分講究，可又不希望別人破費，就想出這個辦法了。
啜了幾口參茶，暖和了胃，她雙眸漾起燦然的光彩。
「我說幾位大娘，你們想必是為了公子們的親事而來的吧?」
這不是廢話嘛。
史巧意看她們露出不屑的神情，又緩緩啟了口，「是啊，我知道我問了廢話，不過大娘們多次連袂上門為公子們介紹姑娘皆無功而返，豈不是在對牛彈琴，和我一樣說了一堆沒用的廢話。」
四大媒婆臉色發白，再也沉不住氣。
「史小姐，我們是來幫幾位公子牽姻緣線的，這又干你什麼事!」
「你曉不曉得，這些年來沒有媒婆肯上史府說親，全因你這張嘴巴太厲害，沒人敢娶你。」
「還有，你大小姐倒追三公子一事這些年來鬧得滿城皆知，也不想想男方的感受，像塊牛皮糖死黏着人家。」
「姑娘家要知羞，倒追男子成何體統。」
四大媒婆你一言、我一句地細數史巧意的不是，這讓在場的兩位男子及小翠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這四位婆娘嘴巴真毒，把一位姑娘家說成這樣，當著人家的面，一點顏面都不留。
史巧意咬住紅唇，縴手不自覺一用力，茶碗重重往茶几上一放，溢出不少茶水，霍然站起身。
「牽姻緣？！說得倒好聽，還不是貪圖公孫府的媒人禮。你們幾位把歪腦筋全打到富貴人家上頭，收的禮金往往是其他媒婆的雙倍之多，如果談成公孫府其中一位公子的婚事，你們又打算索價多少?況且，我倒追三公子是天註定的姻緣，敢問各位，你們所見過的姑娘有哪一位敢像我這樣，勇於追求自己要的幸福，我又沒殺人放火，這樣有錯嗎?還有，別老史小姐、史小姐的喊，我人是活的，還沒死!」
在她一陣鏗鏘有力的怒吼中，大廳驀地響起三記的笑聲。
「巧意，真有你的。」公孫添祿眼露讚許。能罵得這四位婆娘住嘴，她算是第一人。
「小姐，你彆氣喔。」小翠壓下笑意奉上茶水。希望主子彆氣壞身體，否則就很不值了。
四位媒婆心有不甘，正想回嘴時，公孫添祿走到她們之間，有意緩和氣氛。
「各位大娘，你們可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若和一位姑娘家計較就會顯得沒度量，傳到外頭叫人加油添醋後，那可有損你們在城裏的名望。」
這話言之有理，再說她們也曉得公孫府與史府交情匪淺，不願因得罪史巧意，導致往後在杭州寸步難行。
「既然二公子都這麼說，我們也不好同她一般見識。姊妹們，咱們走。」媒婆甲一吆喝，其他三位便跟着離開。
四大媒婆走出大廳後，史巧意像顆泄氣的皮球落坐，接過又添上熱水的參茶。
「巧意，你得罪她們，往後的日子會不好過喔。」公孫添祿笑看着她，敢當面挑戰杭州最厲害的四張嘴巴，她的膽子真的很大。
「誰叫她們在阿壽麵前扯我的後腿。」她是商人，向來秉持和氣生財的道理，但她們當著公孫添壽的面前侮辱她，這口氣她怎麼咽得下。
公孫添壽微笑的走到她面前，瞧着她不佳的神心想，他難得在府里多待留兩日，她卻沒像往昔跑過來糾纏，實在有違她平日的行徑。
「你怎麼了?」
「我沒事。」
通常她說沒事就代表有事。
他乾脆不問她，看向小翠。「你家小姐怎麼了?」
小翠秀眉微皺，「小姐受了點涼，好不容易能下榻，她又忙着趕來公孫府找你。剛才被那四位大娘一氣，也不知有沒有氣壞身子?
「還有，這幾天飄了幾場春雨，小姐沒穿暖，在咱杭州珍寶齋總店清查裏頭有無摻雜假貨後，回府後就開始輕咳。我勸小姐歇息，她偏不聽，邊咳邊看帳目，小小的風寒被她這麼一拖也就嚴重起來，昨天更是病得癱軟在床上，好不容易早上才退燒，之後便嚷着要過來找你。」
「你受涼還敢出門？！」他聞言忍不住低吼。這個不知死活的姑娘在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我有勸小姐別出門，但她……」
史巧意斜睨一眼多話的丫鬟，「你到底是誰家的丫鬟?」胳臂凈往外彎。
小翠立即噤聲，不敢再多語。
公孫添壽示意丫鬟多端杯熱茶，他向小翠伸出手。
「參片拿出來。」
她趕緊將收藏在腰帶中的手帕打開，取了一片參片放進茶水裏。
「不夠，再加一片。」
小翠依言而行。反正小姐說過，三公子說的話就等於她說的話，未來姑爺的話她當然得聽。
他拿下史巧意手上微涼的杯子，將這杯新的給她。
她睞了他一眼。「幹麼對我這麼好?」
「只是不希望你病倒，喝完後，就回去休息。」
他雖然很討厭她，但基於鄰居之誼，他也不願看她病倒。
「你可是關心我?」如果他能對她傾注一點點關懷，這會讓她開心好陣子的。
他沒對這問題做回應，逕自朝廳外走出去，未了丟下一句——
「知書堂還有事等着我處理，你多多休息，沒事就別來找我。」只要她出現，工作進度常常延緩。
她眼底閃過一抹失望，卻又不敢出聲抗議，壓下倜悵的心情垂目啜著熱茶，而這全落入公孫添祿眼裏。
巧意妹妹對三弟非常有心，三弟這個獃頭鵝卻總是辜負她對他的情意。
不行，他這個當兄長的不能任弟弟再遲鈍下去，更不該讓鄰家妹妹芳心破碎。
「阿壽，你等一下。」
「什麼事?」知書堂還有一堆事等着他做，二哥喚他做啥?
「二哥喊你當然是有事交代，你別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公孫添祿走向他，將他拉到巧意身邊。「巧意妹妹今天不惜得罪四大媒婆幫我們解圍，於情於理咱們該不該有點表示?」
表示?有了。
公孫添壽抱拳以禮，「謝謝你今日讓那四個婆娘殺羽而歸。」這樣應當可以了吧?
聞言，史巧意有些傻住。
公孫添祿差點沒失手掐死這隻獃頭鵝。他滿腦子都是生意經，連甜言蜜語都不會，將來該怎麼辦?
「早上我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想過?」他眯起眼，附耳低語。「依你這種道謝法只會讓巧意生氣，完全沒有達到實質的效果，這回二哥幫你出主意，你只要乖乖照着去仿就行了。」
接着不管弟弟的反應，他笑容可掬地轉頭對史巧意說：「巧意妹妹，剛才阿壽不好意思的附耳跟我說，這回他要去揚州巡視客棧，這時又正值春天，處處美景，不曉得你要不要隨他一塊去啊。」
史巧意不敢相信她耳朵所聽到的。阿壽邀她一同去揚州賞景？！
「我沒有……嗚……嗚……」話還沒說出口，公孫添壽就被兄長捂住嘴。
「巧意妹妹，明早就在公孫府門口集合喔，大哥不在，知書堂的事情全落在我倆身上，我們得趕快去做事，這樣一來，阿壽和你出門也能玩得開心點。喝完參茶，你就先回去休息、養好精神。」說完，他就拖着弟弟往廳外走，不容他留在大廳破壞的自己的計畫。
穿過園子後，公孫添壽終於忍無可忍地掙脫他。
「你明明知道我最不愛巧意跟隨，竟然自作主張邀她同我一塊去揚州，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公孫添祿眉頭一皺，瞪向火氣很大的弟弟，「你口氣可以好一點嗎?」
「好什麼好!」公孫添壽一個拳頭捶中他的肩頭，「你都不顧及我的感受，強行撮合我與史巧意，我幹麼對你好。」
「有話好說，何必動手動腳。」向來溫文儒雅的公孫添祿也被他這記拳頭激出火氣，決定給這頭牛一點點數訓，遂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我早上就告訴過你，巧意是位好姑娘，你若不好好把握，將來是會後悔的，如今我好意替你們製造機會，你竟然不賞臉!」
「好意?我看你根本就是居心不良。」他這位二哥最會使心機了，常常陷害親兄弟。
弟弟對他不敬加上出言不遜，讓公孫添祿有揍人的衝動。
「我不好好打醒你這渾小子，我公孫添祿的名字就讓你倒著寫!」老大不在換他打，反正，這個弟弟遲鈍到欠人打。
「來啊、來啊，我才下怕你!」他火氣難消地挽起袖子，正想找人出氣，管他對象是誰。
於是，兩兄弟在園子角落悶悶地干起架來，拳頭記記結實且毫不留情，直到掃地的家丁不小心瞧見，吆喝其他家丁隔開他們，而公孫府兩位公子不和的流言在眾人爭相定告之下，很快傳遍公孫府。
隔日辰時，史巧意吃了頓豐盛的早膳後，與小翠來到公孫府大門口等待着。
她眉宇染紅，容光煥發，透露著好心情。
也難怪她心情好，因為這是阿壽頭一回心甘情願與她一塊同行耶。
多年來，她始終追在他身後，總希望有朝一日她能與他並肩而行，毋需以小跑步追逐在他身後。
其實，她不顧姑娘家的矜持，厚著臉皮追着他早已不再是為了當年的誓言，而是希望他能看出她對他的傾慕，不再避着她。
所以這些年來，她所知所學除了為自己，也是希望能成為一位能匹配得上他的姑娘，因為她明白阿壽要的是一位知心、懂他的世界的妻子。
他得到何時才肯停下腳步，靜下心看清她的真心?
「巧意姑娘，早啊。」阿銅牽著馬車從公孫府旁的小巷子定出來。
「阿壽人呢?」
「三公子正在整理幾本要帶上路的帳本，我想馬上就會出來。」他輕撫好脾氣的馬兒，對着她再道：「小姐若想找人，可以進府找啊。」反正公孫府好像她家的廚房，她熟得很，不需客氣的。
「不，我在這兒等他就行了。」
認識阿壽那麼久，她知道他不是言而無信的人，有信心他不會丟下自己又跑得不見人影。
見她春風滿面的模樣，阿銅眼露同情。
巧意小姐對三公子的心意他這位外人可看得一清二楚，可是三公子躲她都來不及了，哪有可能心甘情願與她一塊出遊。
這一回，若不是二公子從中介入，甚至掄起拳頭相向，他們別說同游揚州，就連想同乘馬車也很難。
「三公子，祝你這路上平安順利。」
守門的家丁精神抖擻打招呼，吸引門口三位等候許久的男女。
史巧意滿心歡喜地看向大門，卻不意瞧見他俊臉挂彩，驚愕地捂住嘴。
阿銅接過主子手上的包袱及帳本，笑問：「公子，咱們要起程了嗎?」
「嗯。」
公孫添壽掀開布簾，坐進去後，對還處在驚愕狀況的芳鄰勾勾手。
她不明白他的動作，美眸定定的看着他。
時候不早了，他沒時間和她耗下去!他口氣不佳的催促，「要跟我去揚州還不快過來!」
二哥昨日好幾拳打中他的嘴巴，今日的他不宜開口說話，偏偏他還得開口「請」她過來。
好不容易才盼到這個與他共乘馬車的機會，她可不能讓機會白白跑掉。抱緊包袱，史巧意趕忙坐進鋪有毛毯的馬車裏，提着點心的小翠也連忙跟着坐進來。
他的臉會如此精彩，總不可能是跌倒造成的吧。
忍不住好奇，她怯聲地問：「你的臉……」
「被揍的。」
「是誰打的?」
「你再問，我就把你趕下車!」嘴巴開得太大，好痛。
史巧意捂住嘴巴不敢多言，卻仍忍不住猜想，到底是誰那麼大膽，敢打公孫府的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