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少爺,您的電話。”女僕約瑟芬手執話筒必恭必敬地垂手稟報。
“嗯。”羅書河的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接過話筒,“喂?我是羅書河。”
“是我。”話筒那頭傳來低沉渾厚的男音。
“你等我一下,我到書房接聽。”他將電話轉到書房,轉頭交代約瑟芬,“如果老爺回來——”注視着約瑟芬碧綠色的瞳眸,羅書河突然心中一凜。樓樂寒秘密前來,連管家阿林都給瞞住了,怕的便是阿林給老主人通風報信,要是這個小女僕口風不緊……
“怎麼樣?”約瑟芬催促着他說下文。
“沒什麼。”爺爺應該不會這麼早回來,羅書河暗忖,轉身走回書房,接起話筒,“抱歉,久等了。”“沒關係,我很有耐心,不過比起白肅德可就差得遠了。”話筒里的男聲說著奇怪腔調的中文。“證實了嗎?”羅書河坐了下來。
“白肅德十七歲蹺家到紐約時,的確是由威廉·布朗收留,而你爺爺併購布朗的弗特爾公司時,白肅德正和布朗的女兒克麗絲汀愛得死去活來,可惜你爺爺的一個併購動作,逼瘋布朗,也逼斷他和克麗絲汀的姻緣。”
羅書河微微蹙起眉頭,他還記得曾經聽聞公司的資深員工提過弗特爾併購案的悲劇結局,原負責人威廉·布朗不堪一生心血皆付流水,持槍掃射全家,然後自殺,一家五口同時命赴黃泉。
“裕祥集團沒有伸出援手嗎?”白肅德是裕祥集團的大公子,就算他當時與家族交惡,為了情人,也會回頭救援才是。
“裕祥當時還得靠天笠賞飯吃呢!再說,你爺爺的併購速度向來媲美風吹茶葉,白家就算有心救援也來不及。”
說得也是。羅書河嘆了口氣,爺爺強勢冷酷的作風實在造了不少孽。
外頭突然傳來煞車聲,羅書河探頭到窗邊,驚訝地發覺爺爺的加長型凱迪拉克駛進家門。
爺爺怎麼會這麼早回來?樓樂寒還待在裳洛房裏,要是給爺爺撞上了,豈不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謝謝,錢我會匯進你的戶頭裏。”羅書河着急地說道。
“順道奉送一個消息,羅老先生也在查白肅德的底細。”
“真的?”
“我的消息幾時假過?”他似乎覺得被污辱了。
“抱歉,我再和你聯絡。”羅書河沒時間安撫大偵探的情緒,急急放下話筒,奔出書房。
客廳進來,依續是客房、他的房間、裳洛的房間、爺爺的房間,書房反而位於最裏面,如果他不快點的話,爺爺要回房間,勢必會先經過裳洛的卧房。
“什麼事這麼著急?”羅盛東的聲音響起恰巧便在羅裳洛的房門口,身旁還伴着端着飯盤的約瑟芬。
“沒什麼。”羅書河微微加大音量,希望房裏的人能聽見早做應變。
“裳洛又沒吃飯了?”羅盛東看向約瑟芬。
“嗯,所以廚房弄了點粥要我送來給小姐當消夜。”
不對勁!羅書河懷疑地看着約瑟芬,廚房的李太太知道他會偷偷給裳洛送吃的,不可能費心熬粥要約瑟芬送來。這個約瑟芬想做什麼?
約瑟芬在他的注視下略略地垂下眼,羅書河心中的疑慮更盛。
“我來吧!”羅盛東不疑有他地接過飯盤,“這孩子真的是被寵壞了。”
羅書河連忙拉住羅盛東的手,“爺爺,我有事想和你商量。”約瑟芬的事一會兒再處理,眼前的當務之急是替裳洛和樓樂寒多爭取點時間。
“如果是尹蓓芸的事就沒什麼好商量!”羅盛東冷冷地說道,羅書河錯愕地放開手,他敲敲房門。
沒人應聲。
羅盛東無奈地搖搖頭,“裳洛,爺爺進來嘍!”
門“咿呀”推開的同時,飯盤“鏗卿”摔在地上。
“你們在做什麼?!”
纏綿中的兩人一驚,樓樂寒立刻回神,將衣衫不整的羅裳洛藏到身後,懊喪地看向面色鐵青的羅盛東,不用想也曉得他是裳洛的爺爺,羅書河建議的什麼留下良好印象,打長期抗戰,現在是想也不用想了,瞧,眼下他活像個採花大盜。
羅裳洛拉好衣襟,滿面配紅地從他身後探出頭來,氣息仍然不穩,“爺爺……那個……我們……”
羅盛東收拾起驚愕,轉身面對孫子,“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羅書河的驚愕不下於其他四人,他沒料到房裏竟藏着這等春色。“呃,那個……”
“你帶他進來的?”羅盛東開門見山。
“嗯。”羅書河承認。
“胡鬧!你怎麼當人兄長的?你是準備氣死我是不是?”羅盛東掄起手杖,不由分說地便往羅書河身上招呼。
“不要打哥哥!”羅裳洛急忙撲身過去,護在羅書河身前。
羅盛東的手杖密如雨點,不住地揮下,幾乎氣瘋了心神,“你們兩個!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羅書河反手將羅裳洛拉進懷裏護着,雙雙跪下。羅盛東手杖再落,卻發現移動不了兮亳,這才抬眼望向握住手杖的樓樂寒。
“不要再打了。”樓樂寒開口。
“你……我還沒找你算賬!”羅盛東用力抽回手杖,一時立身不穩跌向椅子。
“爺爺!”羅裳洛驚叫。
“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爺爺!”羅盛東胸膛起伏不定,氣息紊亂,“八年前你受的教訓還不夠嗎?為什麼老喜歡跟這種人渣打交道?”
“樂寒不是……”羅裳洛小聲地辯駁。
“不是?你以為你為什麼會出車禍!”羅盛東怒吼。
“八年前的事我很抱歉,但是我和裳洛是真心相愛!”
“住口!”羅盛東憤怒地打斷他。人生比情愛重要的事還有很多,這幾個年輕人簡直頭腦不清楚。“出去,羅家不歡迎你!”
“我不走,除非你答應把裳洛嫁給我。”樓樂寒豁出去了,反正撕破臉也不過如此。
“樂寒!”羅裳洛皺眉,現在還不到談這件事的時候啊!
三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場景,也有這樣的一對年輕男女,向他宣誓婚姻自主,然後翩然遠去,迎向他們平凡甚至有點拮据的未來。
羅盛東從來不知道他們的內心深處是不是真的感覺到幸福,他只知道他們最後一個死於肝癌,一個自殺身亡,留下一雙兒女,和一間負債纍纍的破公司。
羅盛東站起身,手杖用力敲着地上,“我死都不會讓裳洛嫁給你這個窮酸鬼!”
“爺爺!”羅裳洛着急地喊出聲,“樂寒不窮,而且他對我很好!”
“住口!”羅盛東瞪着她,“記住你的身份,你是白肅德的未婚妻!”
“我不要嫁給白肅德!”
“你非嫁給他不可,明天就去試婚紗!”他不容許有人挑戰他的權威。
“我不要!”羅裳洛急得大吼,“你不能逼我嫁人!”
反了!反了!裳洛幾時對他這麼無禮遇?!
“你試試看我能不能!”羅盛東吼道。
“你一定得像逼走爸爸一樣逼走我嗎?”羅裳洛含淚控訴。
她想離開?他聽話乖巧的孫女兒居然威脅要離開?!羅盛東的心臟一陣絞痛,突然倒地。
“爺爺!”羅書河大驚失色,忙扶他起來,“你的葯呢?”
好不容易在羅盛東勉強的指示下,從口袋裏摸索出藥瓶,卻發現裏面空無一物。
“裳洛,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加護病房外,羅裳洛抬起疲憊無神的雙眼迎向羅書河,“哥!”
他走近,將妹妹摟進懷裏,無聲安慰着。
“都是我不好……”羅裳洛在他的懷中啜泣。
“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若是他不引樓樂寒進門,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要是爺爺有什麼萬一,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羅裳洛哽咽。
她懲罰自己的方式,只怕會是斷了和樓樂寒的牽扯。
羅書河暗嘆口氣,望向佇立牆角的憔悴男子。爺爺已經昏迷兩天了,這兩天裏,飽受折磨的不止他們祖孫三人,還有樓樂寒。
“傻女孩,”羅書河揉着她的頭髮,“爺爺的身體一向硬朗,他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可是他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羅書河蹙起眉頭,沒有答腔,想起羅盛東最近的諸多動作,把他從台灣調回來,在法國總公司作大幅的人事調動,積極要他熟悉總公司的運作,還將大筆的不動產和資金過戶到他們兄妹倆的名下。
爺爺是預知了什麼嗎?
“裳洛,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好不好?”
羅裳洛搖頭,“我要等爺爺醒來。”
“你忘了昨天答應過我什麼?”
“可是你白天要上班,晚上還守在醫院太辛苦了。”
“我挺得住。”他拍拍她的背脊,“乖乖聽話,如果連你都倒下,我就算有三頭六臂都忙不過來。”她是真的累慘了。羅裳洛屈服了,“爺爺醒了,你要馬上通知我哦!”
“我會的。”
羅書河招來司機送她回家,發覺她經過樓樂寒身邊時竟然一眼也沒瞧向他。
無情,是羅家人共同的特徵。
羅書河又嘆口氣,歉然地起身走向樓樂寒,“她只是心情不好,你別放在心上。”
“如果你爺爺就這麼走了,她的心情會一直這麼不好下去吧!”樓樂寒回眸盯住羅書河的眼睛。羅書河沒有答腔。
樓樂寒澀然一笑,“我終於懂得蓓芸的心情,在你們兄妹心中誰也比不上羅盛東重要。”他神色黯然地轉身離去。
蓓芸!羅書河虛脫般地倚着牆壁,這兩天他記得到公司處理公事;記得聯絡重要客戶,卻忘了給蓓芸打通電話,別說蓓芸會懷疑他對她是否真心,連他自己都忍不住懷疑他對蓓芸是否有口口已以為的認真。
加護病房裏傳來一陣騷動,醫生從長廊的另一端急奔而來,羅書河也趕忙跟過去,守在緊閉的病房口。
一會兒,醫生帶着如釋重負的微笑推門出來,“羅書河先生?”
“我是。”
“病人醒了,他想見你。”
“謝謝,”羅書河歡喜地想推開病房門,突然又問道:“我爺爺他脫離險境了嗎?”
“明早就可以轉進普通病房了。對了,別和他談太久,病人還很虛弱。”
“我知道,謝謝醫生。”他再次道謝,踏進病房裏,端詳着病床上瘦弱的老人,訝然地發覺才兩天時光爺爺竟蒼老許多。“爺爺。”他輕喚。
羅盛東睜開眼,眼中依然精光燦燦,凝視着孫兒許久,突然幽然長嘆,“書河,你說我做錯了嗎?”
“嗯?”羅書河不懂他突如其來的問話。
“我剛才夢到你爸媽,他們都說我錯了,錯得離譜。”羅盛東的語氣悵然,“我來不及問他們恨不恨我,夢就醒了。”
“爸媽沒有恨過爺爺。”羅書河趕緊安慰他。
“是嗎?那他為何不准你回天笠?”
爺爺還記得他當初的拒絕。
“爸很了解你。”他避重就輕地答道。
“你也恨我吧,”羅盛東望進他眼裏。
羅書河別開眼,沒有答腔。
羅盛東嘆了口氣,自顧自地說道:“你父親被保護得太好,太過天真爛漫,不適合商場,偏偏你母親又太過柔弱,別說天笠交到他們手上會出事,他們兩個相伴走這人生的道路,只怕也不會安穩。也許我真的管得太多了。”羅盛東苦笑,“兒孫自有兒孫福。”
“爺爺答應讓裳洛嫁給樓樂寒了?”羅書河聽出他的言下之意。
“你要娶尹蓓芸也隨你去了。”羅盛東疲累地闔上眼睛,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他看破權力的虛無,控制得了一切又如何?他還是敵不過天命。
爺爺變了!羅書河的嘴角躍上一抹笑意,轉身走出病房,趕着通知羅裳洛這個好消息。
早上九點,羅書河幫着護士將羅盛東移至普通病房,安頓好羅盛東之後略略梳洗一下儀容,來到病床邊,“爺爺,我要去公司。”
“嗯,菲特爾的案子如何了?”羅盛東隨口問道。
“預定明天簽約。”
“不要太信任路易那個人。”
“我知道。爺爺,你先休息一下,一會兒裳洛會來看你。”昨晚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勸動裳洛天亮以後再來看爺爺。
“那丫頭不生我的氣了?”
“裳洛不會生您的氣。”他突然蹙起眉頭,“爺爺,白肅德的事怎麼辦?”他知道羅盛東一定早已查出白肅德的陰謀。
“你看着辦吧!”也許出院以後該把棒子正式傳給書河,這輩子還沒享受過不用管事的清福呢!仍然虛弱的羅盛東緩緩地沉入夢鄉。
羅書河替他拉高被子,轉身踏出病房,沒注意到身後掩來一抹黑影。
半夢半醒的羅盛東察覺房裏有人,昏昏沉沉地開口,“裳洛,倒杯水給我。”
“喝果汁如何?”
陰惻的男聲響起,羅盛東倏然睜開眼,“白肅德?!”
“對,是我,你沒必要這麼驚訝吧!”白肅德似笑非笑地坐在病床邊,臉上的邪魅再無遮掩,陰冷得教人發顫,“我以為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你來幹麼?”羅盛東困難地坐起身。
“沒幹么,請你喝杯果汁而已。”白肅德聳聳肩,將果汁遞近他。
羅盛東滿臉狐疑地看着他,並不接過。
“怎麼?不敢喝?”白肅德笑嘻嘻地譏諷,“你怕我會下毒?”
商界強人幾時受過這等譏辱?!
“誰怕你來着!”羅盛東不服氣地奪過果汁,一口飲盡。
突地,杯子滑落,他痛苦地抓着喉嚨,雙目圓睜,不敢置信地瞪着白肅德。
“沒錯,我就是下毒害你!”白肅德斂起笑容,輕拍他死不瞑目的臉頰,戴着絲質手套的手微揚,空瓶子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度不偏不倚落入垃圾桶中,長腿一跨,他沒有驚擾任何人,優雅地退場。
“又是天笠的新聞。”尹蓓芸盯着電視畫面說道。她不懂法文,但看着畫面也能猜出播出的是這些天在法國吵翻天的重要新聞——天笠總裁羅盛東因心臟病住院。
來到法國以後,她才知道天笠集團的財力竟大得如此驚人。
“關掉吧!”一夜無眠的樓樂寒疲倦地說道,也許過會兒該再去醫院探探。
尹蓓芸沒有聽他的話關掉電視,她愣愣地看着畫面轉換,忽然開口嘆道:“齊大非偶。”
“我只相信‘英雄不怕出身低’。”樓樂寒冷冷地應道。他會讓羅盛東明白這一點,他樓樂寒絕對不會比那些出身豪門世家的公子哥差!
不過前提是羅盛東得醒過來。
如果羅盛東再也醒不了,他和裳洛是不是就得這麼結束了?
他心頭一痛,閉起眼睛。為什麼她永遠無法將他視為心中的第一位?八年前是羅書河,八年後是羅盛東,何時她才能不顧一切地飛奔向他的懷中?
“他兩天沒找我了。”
“嗯?”樓樂寒睜開,看向幽幽嘆息的尹蓓芸。
“等總裁出院后,我想回台灣。”她續道。
“你真例捨得下?”他盯着她的眸子。
“捨不得又能如何?”尹蓓芸悲哀地微笑,“他心中沒有我。”
“他只是忙壞了。”樓樂寒直覺地為羅書河辯解。
“也嚇壞了,可是他卻沒有想到我,沒有想到我也想為他分擔什麼,沒有想到我也會擔心,也會想知道他現在好不好。”淚水開始在她的眼眶裏積聚。
蓓芸的心聲何嘗不是他的想法?!裳洛就這麼封閉起自己,就這麼遠遠地推開他。
樓樂寒下意識地別開眼,看向電視螢幕,畫面上羅盛東的照片和醫院場景不斷轉換,間雜着幾個看來頗有來頭的重量級人物的說話,幾個刺耳的單字闖進他的耳里,攫住他整副心神——
他的法文才剛入門,但這幾個單字他不會認錯——死、傷心、可疑的……
情況不對!
“蘇菲亞!”他喚來兼通英法文的女僕,“新聞播了什麼?”
蘇菲亞看了電視一會兒,驚愕地抬眼,下唇微顫,“老爺死了!”
樓樂寒只覺腦門轟然一聲巨響,他幾乎立不穩步伐——
裳洛!他要陪着裳洛!
“我去找裳洛!”才回過神,他立刻奪門而出。
“我也要去!”尹蓓芸也跟着奔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