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看着那個女孩與他在一起,心裏頭的構想是如此順利,為什麼他的心裏仍是覺得難過?
或許那不過是建立在罪惡感以及私心上的虛構吧?
看着那個女孩,他既是難過又是妒忌。
難過那個女孩在他的控制下根本就沒有自己,妒忌即使她失去了自我卻比他還要快樂幸福。
但是他笑了,好不容易在他父母去世之後終於又在他的臉上看見笑容,只要能看見他的笑容,在難過他也願意。
只要能看見他的笑容就好。
相處時光超過半個月的時間,半個月裏每天早上總是可以看見白天羽位父子兩準備早餐,父子兩一個暗自一個公然逼迫白天羽多吃一點的戲碼。
父子兩人出去后,白天羽會先打一通電話給鄭叔讓他放心,打完電話后先在畫室里打打稿畫畫圖,沒多久累了就休息,休息時一定會連午餐的時間一起睡過去,通常都是被回到家的父子倆叫醒,然後再硬逼他吃下一頓晚餐,很少有自己醒來的時候。
吃完晚餐晨宇會要天羽陪他做功課,做完功課後再偷偷去鬧那個仍埋頭在工作之中的父親。
照常理來說應該要生氣的岳震宇卻一次脾氣也發不出來,只好每一次「等待」兩個人的惡作劇來到。
是的,等待……
短短的幾天裏頭,三個人的相處已經成為習慣,一個很美滿的習慣,縱使不願意依然無法阻止哪種親密的情感在心裏頭開始發芽茁壯。
他必須阻止這一切繼續發生下去!
再多次的猶疑之後,岳震宇終於下定決心,無法再忍受心裏頭雖着情感茁壯而滋生的罪惡感。
「你開始畫畫了嗎?」飯碗裏的白飯才不過吃了三分之一,一句聽起來不像是關心的問句馬上將整個和諧的氣氛給凝聚起來。
不需要猜測,白天羽也曉得話裏頭的意思,筷子上的一口飯如何也放不到嘴裏。「還沒………」他曉得自己在貪圖時光。
「我以為你是來這裏畫畫的!」或許是壓抑許久,衝口而出的畫顯得有些刻薄,一點也不像會是從他口中說出的話。
「我是來這裏畫畫的沒錯。」心口一陣揪疼,小心放下手中的碗筷。
「可到現在我似乎還沒瞧見你有任何得成品。」握着筷子的手縮緊,難見了他乍然蒼白的臉色,硬逼自己若無其事地吃下碗裏頭的食物,這時連一旁的岳晨宇也放下了手中的碗。
「是……沒有……」不是沒有成品,而是那些成品除了他自己之外,誰都不能看見。
「這樣嗎……」
「對不起,我想我這幾天會趕上進度的………我忘記自己會打擾了你們的生活。」白天羽看向他漠然的神情,臉龐即使蒼白無血色,還是掛上了那一副溫和無畏的笑容重新舉筷將碗裏頭的食物一口一口送進口裏頭。
「那就好!」可惡!他不喜歡看他同樣擺出那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那令他覺得他該死的堅強又該死的脆弱。
看見目前的狀況,岳晨宇一點都不開心,那違反了他的希望,看來他必須做點什麼來挽回一切。
「爸爸!」
「什麼事?」
「這個星期六我們到山裏頭去可不可以。」
「山裏頭?」
「嗯!老師要我們這個禮拜跟爸爸媽媽哥哥姊姊一起到外面走走,然後把看見最漂亮的東西畫好圖當作作業。」
岳震宇想了一下這個星期六沒什麼重要的應酬,於是點頭應許。「好,我們到東埔去好了。」以前曉晨還在的時候,常常兩個人一起到玉山渡假,哪裏有一棟不錯的小屋,因為主人並不住那裏的關係,因此只要有需要都可以租借一段時間渡個小周末。
父親一點頭,岳晨宇馬上轉個方向問白天羽。「天羽也一起去好不好?可以教我畫畫。」
直覺地就想要點頭,而胸口的隱隱作疼令他猶疑。「讓我想想好嗎?」他從來沒有到山上去過,更沒見過什麼山高水長的景色,對這個世界所有的印象,全來自於書裏頭的照片。
「天羽不喜歡到山上嗎?」也許天羽比較喜歡去海邊,他應該海邊不應該說山裏頭才對。因為他想山上總是比海邊還要遠,可以多玩一點時間。
「不是的,我沒到山上去過,還不曉得喜不喜歡。」這事,他必須問問鄭叔跟羅傑。
「一定會喜歡的,山裏頭好漂亮。」他只跟爸爸在去年去過一次,記憶其實不是很清楚,隱隱約約記得哪裏有很多樹而已。
果然,他過分肯定的話語馬上引來岳震宇的注意力。
這小子想要作什麼?
「真的嗎?那我明天在給你答案好不好?」如果可以,他也想要去,與他們父子倆一起初猶他從不敢奢望的一件事。
「明天啊………」童稚地聲調里有着很難忽略的失望。
「對不起晨宇,讓我考慮一下,我明天裏立刻就會給你答案………要不然今天睡覺以前我就告訴你好嗎?」捨不得看見他難過的模樣,那張臉多麼像他父親小時后的樣子。
「好吧!那我今天睡覺以前會去問你喔!」
「我知道。」伸手讓那一隻小手在上頭蓋個章,目光飄往岳震宇的方向,漠然的臉上依然看不出半點神色。「………我也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岳晨宇立刻就幫父親回答,結果惹來兩顆黑瞳相對,一雙相似的大眼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他就是要天羽一起去怎樣!
好小子,翅膀都還沒長硬就感跟你老子的尊嚴挑戰!
四隻眼睛無言地傳達彼此的訊息。
看看岳晨宇,再看看岳震宇,一大一小怒目相對的模樣使剛剛心裏頭的傷感消失一空,忍不住對着兩人輕笑出聲,換來四隻眼睛瞪着他瞧。
他又那樣笑了,笑得那樣溫柔那樣純美,笑得讓人以為他的背後該有一雙翅膀才對。
沒發現自己的手無意識地自動抓住白天羽的手腕,握得那麼熱那樣緊,彷彿生怕他隨時都會消失不見一樣。
被他握住手的白天羽笑容停留在臉上,手腕上的束縛變得火熱難耐又捨不得掙扎離開。
可以嗎?
可以讓我對你說我愛你嗎?
心裏頭的渴望加速心跳,滿布腦海里的問句幾乎衝口而出。
他永遠都不會曉得他花了多少的時間在阻止這一句話對他說出口,他怎麼可以這樣對他?在他明明不願意接受他的存在的時候這樣緊緊握着他的手?在他絕對不能愛他的時候讓他想要對他說愛?
「放開我的手好嗎?」給自己多大的力氣才能若無其事地繼續掛的笑顏對他這麼說,給心多大的痛楚才能再他尷尬地放開手時不去伸手抓回?
「對…對不起……」岳震宇很快地放開手,掌中的纖細恍若就剛剛那麼一刻刻在心版上,即使放開,就算離遠,掌心的感覺仍存………
他的心變了,不再一樣,有個角落正在慢慢崩頹,而自己只能眼睜睜看它崩頹,沮喪地什麼也無力挽回。
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那一雙手在眼中分開,心裏頭好象有一聲巨大的崩坍聲,忍不了那短短一眨眼的恐懼不安,岳晨宇小手一顫,碗筷摔了一地,一雙大眼並出淚珠。
不要!不要放開!
心顫顫然地瞧見纖瘦的身影抱住哭泣的小臉,他不懂兒子為何無緣無故哭泣,耳邊卻像是聽見兒子心裏頭的呼喊。
不要放開!
一雙失神溫柔的眼睛帶淚這樣看着他,纖細的手掌與他的相貼,儘管病中無力仍緊緊抓着他不放,切切地對他吐出再難捨不過的一句話。
他沒有放開手,一直以來都不是他放開的手,可握得那樣緊得大掌,什麼也握不住,直到今天仍然空蕩蕩地可以感受到那一份涼意。
他不放開手,可至少該讓他抓住些什麼啊!
他眼中的無措,差點讓白天羽放開懷抱連他一起擁入懷中,然而心口一陣又陣的隱隱作疼,提醒了他什麼都不能表達。
這一次的自私,是希望自己能給點什麼,而不是帶來更多的傷悲,所以他什麼都不能做!
夜晚,確定父子倆都在房間裏做自己的事情之後,他拿起電話撥棟一組熟悉的號碼,鈴聲同樣響不到一聲就立刻被接了起來。
「鄭叔,你不會是真的一值都在電話旁邊吧?」連不是固定通話的時間都接得這樣快。
電話那頭先是沉默了一下。(我去買了無線電話。)
一聽,白天羽很不給面子地笑出聲。「鄭叔,接的比較快又沒有獎品。」
(你這是在嘲笑我老人家嗎?)
「才不是,我是不希望你這樣戰戰兢兢的,有事我一定會跟你說的,你這樣反而會讓我擔心。」同樣的話都不曉得說過幾次,從來沒有一次聽進耳朵里去,再多說鄭叔又要回他老人家重聽記性不好。
(那你現在是有事了?)話裏頭有點緊張。
「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什麼事?)他有預感不會喜歡接下來所聽到的話。
「這個禮拜我想要跟他們父子倆出去。」
(少爺………)
白天羽苦笑,聽電話那端的聲音就曉得鄭叔心裏感到不安,而且沒有一絲認同的意味。「鄭叔,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而且,我從來沒有出去遠一點的地方,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機會……」
(你別亂說!以後多得是機會!)聽得出來人生氣了。
「對不起鄭叔,忘了我剛剛說的話………這個禮拜讓我去好嗎?」
(………我必須問問羅傑。)從小到大,他就無法拒絕這孩子的每一要求。
「謝謝你鄭叔,羅傑那裏我自己打過去就好了。」
又是接着一陣沉默。(……如果羅傑答應了,一定要將他的吩咐好好聽清楚,一句話都不能忘記。)
「我會的,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盡量不讓你們太擔心,相信我好嗎?什麼時候我答應你們的事我沒做到過?」不自覺看向窗外,天暗得看不見星月,沒有開燈的閣樓里暗得看不見五指。默默聽電話那頭一句一句的吩咐,始終耐心如一,直到彼此說聲再見。
稍稍停了一會兒,才撥通下一通電話。
(羅傑,那位?)可以聽見翻紙的聲音,以羅傑工作狂的個性,必定又是在看那一疊如山厚的資料了吧!
「羅傑是我,天羽。」
對面頓了一下。(你又想做什麼傻事了?)
白天羽又是一陣苦笑,這句話聽起來好象他天天找傻事做一樣。「我想跟震宇他們到山裏頭去看看。」
(不準!)語氣堅決得很。
「不能給我一點通融嗎?」
再次沉默。(你不是打電話來問我可不可以,而是打電話要我小心準備的是吧?)口氣非常不好。
「一定要這麼說嗎?」他就知道羅傑一定會給他排頭吃。
(要不然要我怎麼說?)一旁傳出資料夾重重闔起的聲音。(你的頑固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
「我以為你會說那是任性。」
(既然你也曉得自己任性我何必多說,葯你那裏都還有吧?)
「等等!」蹲下身取出放在書櫃下方的盒子,檢查裏頭的瓶瓶灌灌。「albuterol(支氣管擴張劑)不曉得還夠不夠。」
(我明天帶去給你,還有其它的需要嗎?)
「不用了,其它的家裏還很多,我身上這些就夠了。」
(那就好,記得,如果稍微覺得呼吸困難的話就不要再繼續走動了。)
「我曉得了……」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我明天再聽你說,晨宇他來了。」不等羅傑回話,立刻就將手中的電話關掉。
「天羽,你睡著了嗎?」童稚的聲音小小聲地,怕白天羽睡著了會吵醒他,連燈都不敢開。
白天羽馬上走過去將燈開啟。「我還沒睡,功課都做完了?」
「都做完了,為什麼剛剛不開燈?」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可以做什麼事?
「忘了開燈。」
「喔!這些是什麼?」瞧見桌邊盒子裏的瓶瓶罐罐,岳晨宇好奇地瞧。「好多的葯喔!天羽不舒服嗎?」他最討厭吃藥了,所以只要看到那些葯錠,用膝蓋響也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我沒有不舒服。」很快將盒子裏頭的葯收好,迅速撤離孩子好奇擔心的目光。「這個就像家裏的急救箱一樣,要時常檢查才不會哪天不舒服的時候找不到葯吃。」
「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天羽可以告訴我能不能跟我還有爸爸一起去山裏頭了嗎?」現在對他來說,就只有這一件事情最重要,其它的可以暫時拋諸腦後不管它。
「可以,我可以跟你還有爸爸一起到山裏頭。」
得到想要的答案,馬上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真好,天羽可以一起去,山裏頭很好喔!」
「怎麼好?」
「會冒出熱熱的水,可以煮蛋。」他的心頭就這個最好玩,至於風景,還不到欣賞的年紀。「然後住的那個地方有種很多水果,我們可以吃水果!」第二個好玩的就是這一樣。
「看樣子真的很好玩。」捏捏他的小鼻頭。
「那當然,所以天羽一定要去!」
「我會去的。」
「天羽。」
「嗯?」
「今天我們一起睡覺好不好?」他從來沒有跟爸爸媽媽一起睡過,現在他好想跟天羽一起睡。
「好啊!」抱着這樣軟軟的身子一定很舒服。
「可是這樣爸爸就好可憐,只有一個人睡覺,啊!我們三個一起睡好不好?」
「啊?」被他這個提議給嚇到,跟岳震宇一起睡?
「好啦!好啦!我們三個一起睡!」聽小偉他們說爸爸媽媽都是睡在同一張床上的,所以他也要努力讓爸爸跟天羽睡在同一張床上,讓天羽變成他的媽媽。
「可是……」連拒絕得機會也沒有,人就被一臉興奮的岳晨宇直接拖到書房外頭。「等,等一下,這樣子不太好……」努力將身子固定在原地,才沒讓他拉進書房裏,一張臉又紅又白的好不精采。
「為什麼?」
「因……因……因為……」他要怎麼跟一個五歲大的小孩子解釋一個大人跟一個小孩子睡在一起,跟兩個大人睡在一起是不一樣的,尤其其中一個還是他朝思夢想的人,這樣子真的不太好。
「你不喜歡爸爸嗎?」仰起無辜的臉蛋對準他的雙眼,兩個珠子已經展開攻勢淚眼汪汪。
「當然不是!」這句話是直接反應,回答的再快速不過。
「那是為什麼天羽不要跟爸爸一起睡?」他一定要想辦法讓兩個睡在一起。
「那是因為、那是因為……」唉!唉!唉!他也想要淚眼汪汪了,天老爺怎麼會丟了這麼大的一顆炸彈給他?
「一起睡好不好?」小手搖搖牽着的掌心。
「這…這…好吧!」他豁出去了,反正他答應了岳震宇也不會答應,當個縮頭烏龜將拒絕扔給他來說就好。
「耶!那我們去跟爸爸說吧!」
「說什麼?」低沉熟悉的嗓音自書房門旁響起,一雙眼睛似乎早已經看兩人耍寶已久。
這兩個人一點警戒心也沒有,居然敢算計他還在書房外頭大談算計他的大事,害他想假裝沒聽見兩個人之間的對話都很難。
「爸爸!我們今天三個一起睡覺好不好?」老爸真的是來得剛剛好,接下來就只要他點個頭,一切計劃就完成了。
「一起睡覺?」揚高一邊的眉毛,不看發出主意的兒子反而看向臉一下子紅一下子白的白天羽,露出興味高揚的笑容。剛剛聽見他那一聲肯定又快速的表白,讓他心裏頭着實高興了一下,害他現在想找脾氣也找不出半點來,連之前在飯桌上的尷尬也瞬間消失無形。
「對啊!今天我們三個人一起睡你說好不好?爸爸?」
銳利的雙眼仍盯在那一張臉上,看那樣子他似乎不是很喜歡這個提議,跟他一起睡有那麼糟糕嗎?這下子脾氣又來了,頭一次感覺自己的情緒跟個女人一樣難測。
「好!」同意句衝口而出,沒忽略掉白天羽那一臉難以置信的驚訝模樣,看不透眼珠子裏頭的情緒代表什麼。
「耶!太好了!那今天晚上我們三個一起睡,爸爸的床大,睡爸爸那裏!」三個人裏頭最興奮的人就是他。
「好,睡我那裏。」嘴巴是用來回答兒子的,不過眼睛動都不動像是要把白天羽的身體射出兩個洞一樣。
他……他為什麼會答應?他不是不喜歡他不歡迎他嗎?為什麼會答應?
耳邊的聲音轟隆隆的彷彿有千萬隻蜜蜂在裏頭攪和,岳晨宇的歡呼聲,岳震宇的凝視,沒有一樣傳達進他的腦袋裏頭,只除了一句為什麼外,其它一片空白無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