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阿布・辛貝勒--二十一
他來了,偉大的埃及王,拉美西斯,站在這裏……為什麼,為什麼,他要來到這裏?
古實,或者說努比亞,是埃及尼羅河
第一瀑布阿斯旺與蘇丹
第四瀑布庫賴邁之間的地區的稱呼。努比亞是埃及與黑色非洲大6之間的接壤之地。早在拉美西斯二世前數百年,埃及的法老們就多次向這片擁有大量壯年勞動力及財富的土地進行了三番五次的進攻與同化。
第十八王朝的圖特摩斯三世,曾經對努比亞進行過一次顛覆性的征服,一度將它的全部國土歸入埃及的版圖。
部分努比亞人開始依附法老的力量,在法老的軍隊、政治制度里任職。即使在現今遺留下來的記載里,手持弓箭的努比亞士兵仍是法老雇傭兵的重要組成部分。文化上的同化,使努比亞漸漸變為埃及的一部分。在埃及擁有霸權的年代,努比亞人不過是一個“兵庫”或是“貯金室”。然而當埃及衰落的時候,努比亞人就會興起。
拉美西斯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生。努比亞自身蘊含著天賜的財富。努比亞,這個詞來自埃及語中的“金”的讀法,正是取意其國土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大量金礦。獲得努比亞,即獲得國庫的充盈。退一步說,努比亞與埃及南部接壤,距離底比斯不遠,從軍事上看意義同樣非常重大,埃及北面有赫梯,東有亞述,西有利比亞,危急之際,穩固南疆一切可能的動蕩,是其他戰爭開始前要的一步。
然而,有征服便一定會有隨之而來的反抗。努比亞有多個黑人部落組成,並非單一民族的存在。被埃及同化后,有人順從於埃及的文化和統治,甘心以傀儡之國存在。而有人則會舉起反抗的大旗,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向太陽之國出挑戰,即使這樣的舉動不啻於以卵擊石。
拉瑪,就是早前眾多反抗勢力裏面的一位。與他的同僚不同,拉瑪異常清楚,零散的進攻幾近徒勞。幾年來,他細心籌劃,積攢實力,以游擊的方式一點一點地蠶食着埃及在古實邊境的勢力。精心訓練的勇敢戰士,努力囤積的戰爭物資。拉瑪的目的,並不僅僅是報復幾個埃及士兵,出一口惡氣而已。
現在,他的機會來了……
艾薇只覺胸口不住地悶,好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沉沉地壓在上面。周圍很熱,身體蒙上了一層細密的汗,讓人覺得心煩意亂。艾薇翻了個身,嘴裏含糊不清的嘟囔着:“空調是怎麼回事……”
恍惚間,她只覺得自己躺在倫敦家裏那張舒適的床上,潔白的床單和輕柔的被子好像千百尾羽毛裹着自己。耳邊似乎聽到久違的鐘錶秒針走動的聲音,或者是點滴落入細長導管的聲音,或者是傭人盡量小心走路的腳步聲音。眼這樣重,無論如何也無法睜開,她只感覺到陽光透過維多利亞風格的窗帘射入屋裏,熱乎乎地落在身上,好像自己要漸漸燃起來。
她本能地縮起身體,想躲避從窗口射進的熱力。頭一歪,卻被誰的手擋住。熟悉的聲音卻好似來自陌生人般侵入她的腦海,“小心。”
她不由得一愣,隨即用力睜開眼睛,離自己的腦袋不過分毫距離就是堅硬的岩壁。她有點兒反應不過來,將頭抬起,映入眼帘的是冬俊美的臉。他半跪在自己身邊,只手緊緊地握着她的手,而另一隻手則溫柔的放在她的腦側,阻止了她剛才一頭撞在岩壁上的舉動。
艾薇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慢慢地支起身體,用手輕輕地推了一下冬,示意他稍稍退遠。少年卻沒有後退,臉揮之不去的擔心的表情。
“艾薇,你沒事了嗎?”
艾薇莫名其妙地看了冬一眼,暫時沒有回答,明明是清晨,周身卻又是那令人難受的沉悶。她慢慢爬起身來,挺直脊背,透過夾角,望向藍天。
太陽緩緩地浮出了地平線,清晨帶金的光線漸漸揭開了天邊灰藍的帷幕,熱力越過山石,落在她的身上。視線延伸,夾角的外面整齊的白色隊伍列成數個方陣,白色的旗幟隨風輕輕飄起,晃得人睜不開眼。努比亞人黝黑的臉上掛着點點汗跡,深棕色的眼裏帶着肅殺的銳利,背後的弓與箭呈同樣的角度,簡單、整齊。
他們應該全部準備好了,艾薇這樣想。
幾千人的戰鬥力量在這個年代相當之大,但畢竟是要和法老的四大軍團之一交鋒,不借用黑夜的掩蓋而要在白天光明正大地攻打過去,還是有點兒以卵擊石的感覺。
如果是艾薇的話,她會選擇在深夜出,從而在對方最為鬆懈的天將亮時分進行攻擊。正在心底為拉瑪的失策感到惋惜,但轉念一想,不管怎樣拉瑪畢竟是敵對的勢力,選擇錯誤的進攻方式,其實是對法老大大有利。她或許應當鬆一口氣。
“奈菲爾塔利。”輕快而充滿活力的聲音沖入耳郭,艾薇愣了足足三秒鐘才意識到那是在叫她。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她了。她轉過頭去,灰色的眼睛眨了眨。
拉瑪走過來了,他身穿白色短衣,手臂上圍着一副皮質暗紋護腕,額前繫着鮮血般深紅的頭帶,其中綴金隱隱繪出一隻矯健的雄鷹的圖騰。彷彿忘記了日前的懷疑,他的笑容一如最初時的簡單而直接,“我們可以出了。”
艾薇愣了一下,隨即還是有點兒忍不住地詢問拉瑪:“那個,天已經亮了,現在出會不會有些問題呢?”
拉瑪沒有立即回答她,只是走到她面前,親手將她腳上的繩索割斷,伸手一拉,就讓她站了起來,隨即便扶着她向外走。艾薇以為拉瑪並沒有明白她的問題,於是她又開口,想要把剛才自己的擔憂稍為深入地解釋一下,“拉瑪,我的意思是,埃及的軍隊畢竟還是很強大,如果你在白天貿然出擊,其實會使你的傷亡加重啊”
拉瑪回頭看了艾薇一眼,隨即促狹地一揚嘴角,“奈菲爾塔利小姐,如果是黑夜的話,誰又能看得到你呢?你好好假扮公主,是可以以一敵百的。況且,阿布·辛貝勒通常狀況下也不過一百將士把守。”
他半扶半拉着艾薇向外走,走出夾角處的陰影,初升的太陽夾雜着乾燥的熱氣撲面而來。她眼前驟然一片眩暈,手心滲出點點冷汗,胸口沉悶的感覺再一次從周身圍繞上來。尚是清晨,又是較為乾燥的埃及,為什麼總是有一種難以明述的燥熱圍繞着她?艾薇的身體好似不能完全受自己的控制,每一步的前進都似乎並非來自她的意識。她的腳步不由得緩慢下來,拉瑪垂頭看向她,“你怎麼了?莫非是緊張了?”
“艾奈菲爾塔利,她身體一直贏弱,”冬在二人的身後緩緩開口,如常平穩的語調里夾雜了幾分揮之不去的擔憂,“請盡量讓她少做過於劇烈和刺激的事情,不然她的心臟會受不了。”
拉瑪一愣,隨即又看向艾薇,“是真的嗎?”
艾薇抬頭,並沒有立即說話。這奇怪的感覺,與她平日病時的樣子並不完全相同。身體就像無法控制,靈魂不能契合地控制自己的**。這種煩躁、這種身體不屬於自己的感覺,不由得讓她懼怕起來。她灰色的眼睛薇薇地顫抖着,視線難以集中於一點。
“喂,你沒事吧!”看到艾薇奇怪的樣子,拉瑪不由得有些緊張了起來,他拉起艾薇的手,只覺得她的手心微微泌出冷汗,卻異常冰涼,“傷腦筋啊,怎麼會這樣呢”
拉瑪不由得微微嘆氣,他的語調中包含了些許埋怨,以及隱藏在深處不易被現的擔憂。眼前這名叫做奈菲爾塔利的銀少女十分聰明,雖然與蓮年紀相仿,卻要成熟世故得多,一直以來都算是比較配合自己的計劃。在過去幾日的相處中,拉瑪的心中不不禁對她頗有些出俘虜的好感,行動上也自然比較優待她。但前幾日在沙漠上遇到的鷹墜落事件,讓他對她以及冬的存在產生了些許懷疑。
本意是在昨天晚上連夜向阿布·辛貝勒進攻,趁着天色昏暗一舉攻下碉堡,在必要的時刻用奈菲爾塔利作為人質,削弱埃及軍的抵抗。但是出於對信息泄露以及可能引來的埃及軍隊埋伏的擔憂,他昨夜便命令全軍暫時紮營在距離阿布·辛貝勒小半日路程的基地,派兩隊偵察兵對阿布·辛貝勒周遭進行詳細的調查。天明之時,當得知阿布·辛貝勒碉堡的衛兵確實沒有增加,附近也沒有見到其他的埃及軍隊時,他才稍稍放下心來。
看來是誤會了奈菲爾塔利和冬。他不由得有一絲愧疚,但隨即想到阿布·辛貝勒唾手可得,幾分難以克制的興奮便如潮水般將心底劃過的內疚掩蓋過去了。只有一百名日常守備的士兵,再加上奈菲爾塔利假扮公主,他可以輕鬆地拿下這座碉堡。這是他告訴艾薇的信息。然而他的真實目的並非僅此而已,接下來,他會以最快的度調動軍土,一舉攻下距離阿布·辛貝勒急行軍一日余的阿萊方庭。阿萊方庭(註:現稱阿斯旺)位於埃及的南部,是埃及對南方國家的貿易重鎮,也是糧草的囤積處。之所以此機會傾全部兵力而出,除了想在阿萊方庭搜集足夠的糧草,也是想讓埃及的法老狠狠地嘗一嘗苦頭。
阿萊方庭以南的地區,包括阿布·辛貝勒,全部本是屬於古實的領土。在過去數年,古實對埃及的反抗戰,絕大多數是在這裏開展,然而不管在這片土地上的戰爭輸贏如何,片體鱗傷的最終都會是這片富饒的、屬於古實的土地。
他似乎只能挫敗地感覺拉美西斯微微眯起淡淡的琥珀色雙眼,嘴角帶着一絲勝利者的微笑,遠遠地看着他們在他所劃定的牢籠里,抗擊、掙扎,最後屈服。
拉瑪握住艾薇的手微微用力,奈菲爾塔利的出現,是個絕好的機會,有了這位假冒公主的幫忙,可以讓他不損一兵地拿下堡壘,甚至可以更為輕鬆地襲擊阿萊方庭。
拉瑪眼裏對艾薇的憐憫漸漸淡去了,數年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夢想將他緊緊地攫着。他想起自己大本營木門上掛着的那一尾飽滿、亮麗、驕傲的翎羽。他不能忘記自己的榮譽,即使背叛自己的血液、背叛自己的宿命,他也要為了那份夢想勇敢地前進。他不可以在這個時候,為任何人、為任何事,甚至是為自己的同情心而出任何差錯。
想到這裏,他拉起艾薇,略帶冷酷地說:“不好意思,奈菲爾塔利,你再忍耐數日,我便給你和你哥哥自由。到時候,我也會給你們一筆錢,屆時你再慢慢地養病吧。”
不顧艾薇幾乎要昏厥的虛弱,他半帶強迫地拉着艾薇跟着他向外走,剛走了幾步,只覺得有人從旁邊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微微側過頭去,看到的竟然是冬俊美的臉龐。冬的臉上依然是日常可以見到的謙恭含蓄,然而從深胡桃色的眼裏卻無論如何讀不出他半分心思,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搭在拉瑪的護腕上,他緩緩地說:“請允許我照顧奈菲爾塔利。”
“放肆。”拉瑪冷冷地說,“放開你的手。”
然而冬卻沒有動,面不改色地又重複了一遍:“請讓我照顧她。”
拉瑪心中只是一陣煩躁,本能地想要甩開冬的手。然而他卻驟然現自己的手已經動彈不得。他看了冬一眼,少年的手無論怎麼看都只是隨意地放在自己的手臂上,卻不管自己如何用力掙開都毫無反應。他再次將視線落到少年的面孔上,明明是夏日。為何從他身上卻可以感到些許如冰覆蓋般的寒冷?
“奈菲爾塔利的病,如果沒有我的照顧,隨時都有死亡的危險。若是這樣,你的計劃還要怎麼完成?”
冬說的話沒有錯,而且看似從拉瑪的角度出,不管怎麼說都沒有錯誤。但是他的全身所透露的信息,彷彿在說“如果不放開她,就殺死你。”
眼前這個懦弱、膽小,讓拉瑪幾乎忘記他存在的少年,難道妄想威脅拉瑪嗎?拉瑪心底不由得染上了點點怒意,想要狠狠地推開他,然而手臂依舊無法移動半分。無可奈何之際。拉瑪只覺得太陽從背後照耀自己的力度正在不斷加強,好似就要燃燒起來,時間彷彿以比平日更快的度從身體流走了。如果局面就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雖然現在的阿布·辛貝勒沒有半分埋伏,但若是拖延到傍晚,情況如何可就該另當別論了。
何況,退一萬步說,他還需要利用手中的這名銀少女,她並沒有什麼大錯,他也並不想讓她就這樣死去。或許他不該為這些無謂的小事浪費過多的時間。想到這裏,拉瑪不由得轉動手腕,將艾薇朝着冬的方向推去。同時只覺得自己的手臂一松,少年放開了他,騰出雙手緊緊地將幾乎無法站立的艾薇擁在了懷裏,深胡桃色的眼睛靜靜地卻堅定地看着拉瑪,“就請讓我帶着她,和你一起走。”
雖然是拜託的口氣,卻總令人感覺在命令他。拉瑪心中的怒意不由得加重了幾分,沒有回答少年的話語,只是對一旁站立的四名士兵做了個手勢。四個人立刻走上前來,稍稍鬆開了冬腳上的繩子,然後就一邊兩個,看守着懷抱虛弱少女的冬。
“帶着他們,緊緊跟着我。”拉瑪甩下這樣的命令,雙眸又一次犀利地掃過一旁的冬。不管怎樣看,冬都是有幾分古怪的。但是在現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他必須抓緊時機,其餘無關係要的懷疑可以等攻擊過阿萊方庭后再做考慮。想到這裏,他便大步向不遠處白色的軍隊走去。
“拉瑪!”剛走了幾步,就看到蓮快步向拉瑪跑來。略顯稚嫩的臉上因為奔跑而泛起點點紅暈,一層細密的汗珠微微泌在臉側,她快來到拉瑪身邊,用力拽住拉瑪的衣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拉瑪,蓮一起去。”
“不行。”拉瑪乾脆地回絕了他,並未停止往軍隊走去的腳步。
“拉瑪,我保證會乖乖的,我會待在你的身邊,就像艾薇公主一樣。”蓮越焦急了起來,吃力地跟上拉瑪的步子。
“蓮,你不要鬧,戰場很危險。”拉瑪依舊平淡地回絕了她的要求。
“拉瑪!”蓮突然停下了步子,黑白分明的眼裏又一次噙滿了淚水,“拉瑪,這是拉瑪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一場戰爭,就算拉瑪不說,蓮也知道。蓮一定要和拉瑪一起去,反正如果沒有拉瑪,蓮蓮也早就死了!”
話說到這裏,拉瑪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只感覺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隨即轉過身來,伸手摸了摸蓮的頭,深棕色的眼裏露出一絲溫和,“你好好待在這裏,等我回來。”
這樣的話完全無法止住蓮的抽泣,她竟退了幾步站到了冬的身邊,伸手拉住艾薇的裙擺,“我可以照顧艾薇公主,我可以幫助拉瑪保證艾薇公主和她的侍從不逃走我不想離開拉瑪。”少女頓了頓,抓住艾薇裙擺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量,“無論如何,請讓我一起去,我不會給拉瑪添任何麻煩。”
那一刻,拉瑪猶豫了。
蓮很少如此堅定地違逆他的意思,此次卻拚命地不願讓步,或許是真的擔心他吧?或許只是撒嬌?她真是喜歡哭啊,他實在不願意看到她哭泣。但是,這場戰爭真的至關重要,況且阿布·辛貝勒之戰僅僅是一個開始,難道要一直帶着蓮冒着危險一路進軍到阿萊方庭嗎?
不行,他不想讓她受這種苦。
“難道你不聽我的話了嗎?”拉瑪的語調里增添了幾分嚴厲。隨即,他對身旁的護衛兵囑咐了些什麼。
兩名護衛兵留了下來,躬身,用手指向另一個方向,恭敬地對蓮說:“蓮小姐,請往這邊走。”
蓮皺着眉,並不想理會身邊的士兵。她邁開步子,想跑着追上拉瑪。然而護衛兵卻幾乎是半強迫地拉起她,帶着她向營地深處走去。拉瑪的背影越變越小。眼淚不住地從蓮的臉龐滑落。
看着拉瑪的背影,她不禁用哽咽的聲音大聲地喊道:“拉瑪!請一定平安歸來。”
拉瑪精心的準備,拉瑪強大的軍隊。
拉瑪是抱着必勝的信心出擊的,那為什麼,她卻覺得拉瑪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呢?
阿布·辛貝勒關隘位於古實的一片地形較為特殊的地區。這裏原本屬於古實的碉堡關隘已被埃及佔領了長達數個王朝。關隘的主體在一條狹長的通路的上方,此通路三面接近高地,高地之上是利於一弓箭射擊的掩體。由於地域的特殊性,在這裏用兵把守可謂以一敵十。經過這條通路,眼前便豁然開朗,再走半個時辰即可到達尼羅河
第二瀑布。這是一條又古實去往阿萊方庭最近也是最為直接的路。
如果想要繞過阿布·辛貝勒,經由沙漠前往阿萊方庭,相對而言路途遙遠,途中氣候炎熱,水源缺乏,對多人行軍而言不啻為一條死亡之路,即使能夠到達阿萊方庭,軍隊的實力也會大大受損,只要埃及方面稍作準備,便可使其全軍覆沒。
換言之,阿布·辛貝勒是古實通往埃及的門戶。除非像拉瑪劫掠艾薇時帶領少量精兵,才可嘗試性地繞過關隘,回到主營地。
當拉瑪與他的兩千餘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到達阿布·辛貝勒之時,太陽已經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金黃的沙地彷彿要燃燒起來似的灼熱,令人不由得焦躁了起來。
拉瑪站在關隘正前方的空地之上,只覺得四周一片異樣的寂靜。看不到關隘上方的掩體內有任何士兵的跡象。亦感覺不到周圍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他轉過身來,看向身後靜靜跟着自己的少年冬與他懷中抱着的銀少女奈菲爾塔利。
這一路雖然只花了小半日的時間,但是因為太陽熱力十足,走起來很是消耗體力。但是他身後的少年竟然抱着奈菲爾塔利,一路面不改色地跟着走了下來。拉瑪心中對他的戒意又增加了幾分。
“該把她給我。如果被別人看到你抱着她,計劃就全完了。”拉瑪有些粗暴地拉過艾薇的手腕,緊接着又甩下一句,“到時候,你們倆都得死。”
冬正在猶豫,倒是艾薇先恢復了意識。雖然身體依然十分乏力,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意識比清晨的時候清醒了很多。她輕輕地拍了拍冬,微弱地說:“我已經沒事了,可以放我下來了。”
停頓了一下,少年微微放低身體,溫柔而小心地將艾薇放了下來。
艾薇還未站穩,拉瑪便有些焦躁地一把拉過她,隨即推着她往隊伍最前方走去。
“艾奈菲爾塔利!”冬在身後略帶焦急地輕輕叫着她的名字。艾薇回過頭來向他微笑了一下,示意他不必擔心。然後緊接着便被拉瑪拉着,就這樣一路走到了空場的中央。
空闊的沙地,晴朗的天空,艾薇銀色的頭在陽光的照射下流轉着如同鑽石一般耀眼的顏色。耳邊掠過風的呼吸,隱隱可以聽到尼羅河水流動的聲音。白色的軍隊已經被拋在了身後,整個空場上,只有她和牢牢架着她的拉瑪。
但是,即使站到了如此顯眼的位置,仍然沒有任何埃及士兵的影子。
安靜,就像陰影一樣緊緊纏繞着在場的所有人。
每走一步,就像踏不到底一般。拉瑪下意識地抽出腳側的短刀,抓住艾薇的手不由得又加重了幾分力道。拉瑪與艾薇的足跡,在金色的沙地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線。
細長的、斷斷續續的,連接着白色的軍團與空地中央孤零零的二人。
忽然,耳邊響起了與周遭規律的不相符的聲音。
起初,只是很小的聲音,簡單的、斷斷續續的。
然後,數個同樣頻率的聲音一併響起,好像海浪拍打着崢嶸堅硬的頑石,又好像狂風吹動着茂密的樹葉。
拉瑪與艾薇一起抬起頭來。
放眼望去,越山而上、關隘附近、河岸一側、沙漠之旁,竟是一片鋪天蓋地的金黃。正午的太陽如此耀眼,直射在鑲嵌着金箔的阿蒙軍團旗幟上,風吹動着金色的旗幟,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山頂上,沙漠金黃的土粒隨風捲起,河畔隱隱映出金鱗,天與地在這一刻融合,阿蒙神的聖光出現在這裏——阿布·辛貝勒。
在那一片光芒里,年輕的法老身着金色的戰衣,鮮紅的斗篷隨着微風輕輕飄揚,深棕色的頭束在腦後,微微垂下的絲拂過模糊的臉龐。他靜靜地站在金色的戰車之上,左手輕輕扶着腰間刻有王家紋章、象徵戰場最高指揮權的寶劍。戰車前,毛色亮麗的棕色駿馬頭戴華傲高挺的羽毛,身上繫着鑲金彩條的馬韁,穩穩地佇立,一動不動。
此外,戰場一片靜謐。
埃及的軍隊佔領着制高點,士兵們如雕塑一般立着,沒有表情地看着腳下空地中一裘白衣的努比亞反抗軍。只等法老一個指令,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自高而下,沖入白色的隊伍,將努比亞人撕成碎片。
而此時,沒有人移動半分,雙方的僵持維持了微妙的平衡。
拉瑪微微抬,有些獃滯地看着高地之處金色的戰車。愣了數秒,隨即便意識到自己落入了法老的包圍圈。明明在前夜的偵查中沒有見到任何異樣的情況,除非是掌握了全盤的信息,否則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如此“適時”地出現。然而……自己行軍的決定、信息究竟是怎樣被傳送到拉美西斯那裏的?竟然一點兒線索也沒有。當時隨着奈菲爾塔利嫁過來的人明明已被他的部下全部殺死。他親眼看着他們的屍體被部署一具一具地埋葬。
是誰泄露了消息?
怕是……沒有機會知道了吧。
年輕的法老慢慢地抽出腰間華麗的寶劍,舉至半空。時間被放慢了一萬倍,寶劍輕描淡寫地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度,映射出的光芒宣告拉瑪一切苦心的死亡。四周阿蒙軍團的將士如同金色的潮水,決堤般從高地衝殺下來,細流匯成雄壯的洪水,鋪天蓋地地沖向空地中間白色的隊伍。
金色充斥視野,拉瑪的腦海里卻一片空白。心跳的聲音如此清楚,每一次都在用力敲打着胸腔,就這樣,就這樣看着埃及士兵將他苦心經營的白色軍隊吞噬嗎!
深棕色的瞳孔在那一刻緩緩散開,可只有一秒,就又一次銳利地凝結。
仰,金色的隊伍俯衝而下,氣勢磅礴地嘶喊聲驚天動地;回身,白色的隊伍沉靜以待,黑色的面孔上沒有半分恐懼或慌張之色。
這一仗,勝負未分。
他向天空高舉右手,下一秒,狠握成拳。
古實的隊形開始變換了手持利劍的士兵奮不顧身地跑到了隊伍最前面,準備抵擋即將遭遇的埃及軍隊。在強大的阿蒙軍隊面前,努比亞劍士的抵抗宛若一根極細的線,輕而易舉地就會被扯成碎片。然而在雙方兵戎相接的一刻,那一根單薄的線,卻展現了驚人的強大韌性。每一個人都奮力揮動短劍,不顧白色的衣着被黑紅的鮮血玷污,不顧鮮活的**被冰冷的兵器刺穿。不出兩百人,偏偏將數千人的攻勢擋在那裏。千斤之石,懸於一線。
這兩百人,為拉瑪以及其餘的努比亞人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其他大多數身背弓箭的努比亞人,快而果斷地向後方跑去。他們動作靈巧、身體矯健,很快跑到了約五十米之後的地方,站成一個頎長的弧形,面對着從三面沖涌而下的埃及士兵。
第一列士兵手持木盾,半跪在最前方。
第二列士兵搭箭在弦,蓄勢待。
第三列士兵列隊垂持弓,隨時準備補上。
拉瑪拉着艾薇跑回了後面的軍隊,隨着自己的隊伍後撤,迅在了弧形箭隊的中央,他將艾薇丟回給身後的四名禁衛兵,他們用力地拉着艾薇與冬,謹遵拉瑪最初的指令,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們的兩旁。
就在這一刻,金色的隊伍終於撕開了白色的防線,隸屬於太陽王國的偉大戰士勇猛地沖向拉瑪的士兵們。眾人的腳步踏起漫天的黃沙,似乎可以隱隱感到拉美西斯站在身後高地之處冰冷地微笑。
艾薇眉頭緊鎖,淺灰色的眼裏幾乎要流出淚來。
他來了,偉大的埃及王,拉美西斯,站在這裏……為什麼,為什麼,他要來到這裏?
她深深地垂下頭去,用最輕微的聲音低低地呢喃着,只有冬聽到了她小聲地祈禱——
“請你……活下去。”
拉瑪從身後取下自己的弓。深棕色的弓身優美而充滿力量,弓尾兩側由黃金製成,嵌以一枚海水般深邃的藍寶石。他從腰側抽出一支箭,熟練地搭在工上,穩穩地舉起弓,將其拉至飽滿。他身後的努比亞人隨之拉弓至滿,高高舉起,彷彿要射落空中的太陽。
“如果……能夠射落太陽,那麼就可以看清世界了。”拉瑪輕輕地說了一句,隨即放開了手指。
那一刻,千餘利箭倏地一併飛至空中,撕破炙熱的空氣,在蔚藍的空中劃出了深黑而銳利的弧線,直直地飛向奔涌而來的埃及士兵。
艾薇緊緊地閉上眼睛,不願去看即將生的事情。
直到今天,在開羅的博物館裏,仍然可以看到這樣的你塑。法老的軍隊包括皮膚較白的埃及人,還有皮膚較黑的努比亞人。埃及人手持短劍,健壯威猛;努比亞人身背弓箭,精幹靈活。努比亞人強大的箭術使得多代法老將其以雇傭軍的形式納入自己的軍隊,助埃及獲得戰場有力地位。
那麼,當箭術精湛的努比亞人掌握了複雜而先進的隊形變換並與埃及對立時,又將出現怎樣的場景呢?
漫天箭雨呼嘯着,冰冷地射入手持短劍的埃及士兵體內,血液的流動被突入的硬物遏制,緊接着,鮮紅的液體噴涌而出。金色的隊伍里6續有人仆倒在地,然而沒有得到法老的命令,士兵們對戰友的死亡卻萬若無視,只是努力地向前衝著。
第一輪箭雨停止,卻不待埃及人稍微鬆一口氣,站在前排的弓箭手退到了
第二排,卻換了另一排的士兵站到前面,又是一次滿弓,黑色的箭雨彷彿死亡的詠嘆調。
然而埃及士兵的步伐依舊未曾停止。就像埃及與努比亞邊境的紛爭從未停止。
拉美西斯二世時期,埃及曾多次出兵對努比亞進行征討。而那位年輕的法老,更是不滿十歲就隨父親出征努比亞,對其戰鬥的方式耳熟能詳。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多是建立在殘酷的犧牲之上。小規模的犧牲,才能換取更大的勝利。拉美西斯清楚面對努比亞人強大的弓箭隊,唯一勝利的方式是什麼。然而,現在奮不顧身、勇敢衝殺的阿蒙軍團,四大軍團最為重要的一個。而在這金色防線的後面,站立的竟然是他,萬人之上的埃及法老!
艾薇彎下身去,緊緊地按住隱隱作痛的胸口。心中不由的產生一絲莫名的恨意,為什麼他要親自來這裏……她好害怕一個閃失,令她再次面對卡迭石之戰時體驗到的那種令全身凝結的徹骨絕望。她不是為此才歷盡艱辛走到今天!
金色的士兵在攻勢凌厲的箭雨中紛紛倒下,炙熱的鮮血染紅了金色的戰衣,呼吸的聲音漸漸弱去,湮沒在未曾停止的阿蒙軍團的腳步里。
眼看埃及一方的利劍就要接觸到不擅近身攻擊的努比亞弓箭隊,拉瑪突然高聲命令道“長槍!”蹲在
第一排的士兵從堅實的木盾後面驟然伸出了數枝長槍,好似多枚巨刺,犀利地向前突伸出去。
即將接觸的埃及士兵來不及停步便被長槍狠狠刺到。盾牌之後的箭隊保持着凌厲的攻勢,組織後面的士兵衝上前來。然而踏着倒下士兵的屍體,更多的金色依然爭先恐後地湧上來。他們高舉頎長的寶劍,奮力地砍斷長槍,逼近努比亞人,更進一步!
終於,堅實的白色壁壘被金色的潮水衝出一道細小的裂紋,而緊接着,拿到裂紋被不斷擴大,努比亞軍隊竟然被硬生生地切為兩半。拉瑪站在後面,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最後,他舉起左手,很輕卻很果斷地一揮,努比亞人整齊地收起弓箭,置於身後,從腿側抽出了短刀。
這是努比亞人最後的掙扎,雙方進入了近距離的肉搏。拉瑪的戰士受過良好的訓練,雖然是弓箭手,使用短劍卻也十分了得,即使在強大的阿蒙軍團面前依然打得有板有眼,竟然就這樣將手持長劍的埃及士兵擋在了那裏。
而就在這一刻,在埃及軍隊背後的高地上突然掀起了漫天塵土。艾薇抬起頭,淡金色的陽光刺的她眯起了眼睛。金色的沙礫中,數輛戰車氣勢恢宏地向戰場中央衝來,剛才位於高地后側,完全沒有看到。戰車,這才是埃及人擅長的作戰方式,在最後一刻出現,在心理上不啻於將努比亞人徹底擊潰。
偉大的法老穩穩地立於黃金戰車的中央,他一身戎裝,浮雕般完美的面容上隱隱顯露出冰冷的微笑。那是絕對強者對弱者即將開始征服、奪取與殺戮的前奏。揮動刀劍,轉瞬間,眼前一片猩紅,所過之處留下深黑的血印。
“奈菲爾塔利!”拉瑪喃喃地叫着,跑了過來,從看守艾薇的士兵手裏接過她,緊緊地拉住她的胳膊,“待在我的身邊,你假冒公主,拉美西斯一定已經知道了。即使你是埃及人,也會被一刀殺死。”
“拉瑪?”他解釋的倉促,艾薇心中略帶愧疚。明明是她欺騙了他,他卻信以為真,在即將兵敗如山倒之時依然挂念着她的安危。他果然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
拉瑪將艾薇藏在身後,抽出腰間的短劍,準備近身肉搏。
“拉瑪,你快跑吧。他不會放棄阿布?幸貝勒的!”艾薇在他身後大聲地說,“他不會放棄阿布?幸貝勒,因為這裏是埃及與努比亞的扼咽之地,控制了這裏,就控制了埃及南側國門。而在這裏將你全滅,也是為了給努比亞境內其他可能的反抗勢力以警告。敗勢已成定局,你最好是儘快脫身,逃離這裏!也許這樣做不夠英勇,但是……蓮還在等着你呢。”
蓮?
拉瑪一愣,那一瞬間,眼前閃過一張熟悉的笑臉。
淡淡的酒窩,黑色頭后櫻紅的帶。
如果她可以不再哭就好了。
那一秒,他的眼底閃過一絲猶豫,但緊接着他又恢復了原有的殺氣,“這些白色的兄弟,都是我的手、我的腳,如果他們死去了,拉瑪就相當於也死在了這裏。”
但是……始終想不明白的是,如果埃及得到自己要進攻阿布?幸貝勒的消息,法老任一軍團就可以輕易將他的武裝力量碾碎吧?失敗彷彿已成定居。阿布?幸貝勒,不過是一個邊境堡壘,關於這裏的攻守已是家常便飯。這次究竟是什麼促使法老親自率領阿蒙軍團前來?行軍如此迅、攻勢如此凌厲,作戰如此不計代價!
為了……艾薇公主嗎?
不對,如果他可以得知自己的用兵計劃,他早就該知道,自己手裏這位銀的少女,正是他處心積慮安排下的那名替身。難道還會有什麼其他的端倪嗎?
他微微側身,餘光看到身後的銀少女。她迎着陽光,如瀑布般的銀色絲傾瀉而下,落於腰間,映着天地間的光芒顯出淡淡的金色;她微微頷,銀灰色的眼裏隱隱映出了天空的顏色;她蒼白的嘴唇微微張啟,喃喃地述說著什麼;她的背脊柔軟而直挺,她的四肢纖細卻彷彿有撐起天地的力量。
他想起她在橋上果斷地跑回來砍斷繩索;他想起她毫不懼怕自己的威脅,再生死之間保護同行的少年;他想起她出前對蓮所說的話,姊姊明晰,將局勢的厲害輕描淡寫地清晰述明。她說她是公主的侍者,她說她只是恰好與公主有同樣的色……
猛地,拉瑪惱怒地轉過身去,拉住艾薇的頭,一把將她拽到了自己身前。
拉瑪心中一片混亂,被欺騙、被蒙蔽、被傷害的感覺湧上心頭,轉瞬間五味雜陳。
“你就是艾薇公主!”
“我……”艾薇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拉瑪右手迅地拔出腰間的短劍,毫不猶豫地架在艾薇的脖子上。他大聲地、絕望地又一次叫道“你……就是艾薇公主!”
埃及的戰車衝進了白色的努比亞軍隊。拉瑪處心積慮、培育了數年的英勇戰士,就像破碎的玩偶被阿蒙軍團的戰車軋倒、碾碎。
拉瑪的雙手微微顫抖,黑色的劍身些許侵入了白皙的肌膚,鮮紅的血絲點點洇出。
“對不起……”艾薇輕輕地說。
“我不要你的道歉!”拉瑪怒吼一聲。他不要她的道歉,他的手足死在了這裏,他的野心死在了這裏,他的夢想……也一併死在了這裏。他還有什麼存活的意義呢?
那就徹底變成修羅吧!
他用力地拉着艾薇,站到一處相對來說較容易被注意到的高地之上,將她推到自己的面前,讓她嬌小的身體正面對着阿蒙軍團直衝而下的戰車。
“拉美西斯!你若不停下,我就要她的性命!”拉瑪大聲叫着,如此數聲。
不知是他的聲音極為洪亮,還是因為他已經架起艾薇步步向前,在戰場另一側的拉美西斯,竟奇迹般地停止揮動手中的寶劍,看向這裏。
拉瑪眼中略微湧起了鮮紅的血氣。他從高地緩緩走下來,駕着艾薇,就這樣走入了戰場,雙方指揮官古怪的舉動竟使戰場以他經過的途徑為線,停止了肉搏。那份靜止迅地向兩邊擴散,廝殺的聲音漸漸停止,只剩下血腥的氣味如此濃烈,直撲鼻腔。因為艾薇,埃及的士兵竟不敢對他動手。只得眼睜睜地看着他從紛雜的戰場見走過,一直走到拉美西斯恢宏華麗的戰車前。
深黑的劍淺淺地埋入艾薇的脖頸,拉瑪仰,看向戰車上高不可及的拉美西斯。
琥珀色的眸子淡淡垂下,沒有表情地掃過艾薇,隨即停在了拉瑪的臉上,拉美西斯一言不着拉瑪。
二人靜立,時間宛若停止。
不知過了多久,拉美西斯輕描淡寫地開口:“古實的國王本想把艾薇公主指配給你。”
艾薇聞言,心頭一震。
原來,身後的人,是古實的王子嗎?
難怪他說……背叛身上的血液。舉起旗幟反抗埃及,不僅面臨著強大的太陽王國,也是背叛了自己臣服於埃及苟活的父王的意思啊!
拉瑪橫眉,手中卻不由得微微鬆了力氣,“我早已與古實王室沒有任何關係。我可以把艾薇公主還給你。但我要你的士兵卸去武裝,讓我與剩餘的兄弟們平安脫身!”
“古實的王子竟淪落至此,真叫我十分心痛。”拉美西斯輕輕地說著,幾近透明的眸子飛快地掃過艾薇頸部猙獰的血痕,神色的瞳孔倏地一緊,隨即他閉上眼睛。
拉美西斯心底隱隱泛起如利刃翻攪一般的沉痛。不行,他是埃及的王,他還不可以……
他睜開眼睛,眼底一片沉靜。
“沒有人可以左右阿蒙軍團的勝利。”他故意停頓,不去看艾薇面孔上難以掩飾的絲絲絕望。
再等一下,只等一下。他已決定,從此,他誓不會讓她再受傷害。
“我想到了另一個解決方法。”拉美西斯冰冷地看着不遠處靜止的戰局。
“什麼?”拉瑪警戒地退後一步。
垂,他輕輕地說:“你宣誓對埃及忠誠,跟我會埃及我便饒了你的兄弟不死。”
拉瑪輕蔑地一笑,剛想反駁,拉美西斯的下一句話不僅不滿地跟上,“我不是在和你談條件。難道你想看到所有人都被碾成粉末?”
他居高臨下,俯視着戰車之前站立的拉瑪。他視艾薇如無物,只淡淡地打量着拉瑪,彷彿毫不在意他的回答。
“現在,放下你的寶劍,跪在我的戰車之前,對埃及宣誓忠誠——至少,我可以許諾保留你手下的戰士們今天的生命。”
艾薇感到拉瑪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他的寶劍在她的頸口輕輕晃動,使得她感到火灼般的疼痛。然而什麼也比不上他對她的不屑一顧更加令人難過,不如就這樣死去……不如就這樣痛快地死去,或許她就可以釋懷了。
拉瑪猶豫了很久,這對艾薇而言,就好像有一個世紀那樣長。之後,猛地,她感到頸前一松,後背被重重一推,她一個趔趄向前跌去。
身後撲通一聲,年輕的努比亞王子單膝着地跪在了埃及法老的戰車之前。拉瑪久久沉默,屈辱聚集在他的喉頭,他無法說出任何話語。他能夠感受到身後千餘名白衣的努比亞戰士的目光,他對不起他們,他對不起自己的信念!
悲切沖刷着他的理智,思考的路徑漸漸變得模糊。他久久沒有言語。
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數年來處心積慮的一切努力!
他抬起眼來,但目光就此凝結。
代替你心中愛的人,代替那名為保護你而死的人。
讓我叫你薇,從此以後,我願窮我之力,愛你、保護你。
艾薇倒在黃金戰車之前的沙地上,只覺得脖子像要燃燒起來般的灼痛。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去,白皙的手心不出意料片猩紅色的黏稠液體。她還未反應過來,只覺得眼前的光線被高大的身影擋住,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眼前竟是拉美西斯俊美的臉龐。他已經走下戰車,略帶迷茫、略帶焦急、略帶心痛,他站在她的面前靜靜地垂,看着她。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秒,他輕輕地單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雙手,如此溫暖,輕輕地扣住她的肩膀,好像她對於他是世上最珍貴的存在。
他的雙眸,如此透徹,緩緩地滑過她的面孔,隱隱看到炙熱的情感藏於冷漠的外殼下,翻滾沸騰。
他的聲音,如此動聽,好像從遠處飄來的天籟之音,述說著她等了好久,似乎等了一生的話語。
她只聽得到那一句話:“從今以後,讓我叫你‘薇’好嗎?”
那一句淡淡的話,背後包含了多少信息?
讓我叫你薇,從此以後,我願窮我之力,愛你、保護你。
“我們那裏的求婚,是要單膝跪地的哦”
那些甜蜜得令人想要哭泣的往事,真的全部不記得了嗎?
或許記得吧?
幸福的感覺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好像望不到頭的翡翠汪洋,轉瞬間要瀰漫她的頭頂,浸得她渾身冰涼。或許是因為淚水瀰漫了眼眶,為什麼她會看到他的身後,蓮正緊緊握着短劍,向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全神貫注的他猛然刺來?
那不是錯覺吧!
她的視線凝滯在身後那襲白衣的少女——幼稚的臉上帶着悲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噙着淚水,她的雙手緊緊地握着短劍,哽咽地叫着:“拉瑪,請不要放棄你的榮譽——”
她明明被留在了營地的難道埃及的軍團找到了她,然後因為她是埃及人,又是朵的女兒,就被拉美西斯帶在了身邊嗎?那現在,她手持短劍是在做什麼?她嘴裏喊叫的話語意味着什麼?
只那一秒,從艾薇的表情里,從拉瑪的表情里,拉美西斯看到了自己身後生的一切。毫不猶豫地,他俯身向前,伸開雙手,想將艾薇攬進自己的懷裏。
彌天大霧終於在這一刻猛地散開,腦海中從未如此清晰地了解自己的感情。
妹妹也好,異族也罷。
這一刻他不是帝王,亦不是人神之中保。
作為一個男人,他要保護她,不讓她受到傷害。
這一刻,零散的記憶劃破紛亂的畫面沖入了她的腦海。
在一個並不久遠的夢裏,她曾經見過這樣的場景。
她站在那裏,四肢彷彿被緊緊地束縛。
不管她是多麼想要叫喊,多麼想要移動,但是她的身體卻好像被千斤巨石壓迫着,無法動彈半分。
她只能無助地看着,看着在那電光石火不足一秒的時間裏,一支箭劃破尚帶餘溫的空氣,呼嘯着飛馳而來,不偏不倚地射進了他的身體,狠狠地穿透了那具年輕而結實的身體。
他猛地一傾,胸膛噴濺出來點點鮮血,落在她的臉上,那腥熱的感覺是如此真實,真是到她的四肢瞬間變得冰冷。只有那炙熱的感覺,如同鋒利的針刺痛着她的肌膚。
濃烈的血腥如此熟悉。
溫熱的觸感如此冰涼。
她好像突然想起,她回到這裏,就是為了不再見到這個場景,就是為了不再見到這恐怖的夢境
全身的力量在這一刻聚集,她用盡全力躲開他的懷抱,這具虛弱的身體從未如此矯捷地將她帶到了他的身後。
那一刻,她看到蓮的表情凝滯在那裏。但那無助的少女已經無法停止自己的動作,那把漆黑的短劍已經**了她嬌小的身體
異物進入了自己的血流,順應自然的身體機能被突兀的打斷。
四肢來不及感到冰冷便失去了知覺,銀色的長在天空劃出一個美麗弧度,隨即她的頭便重重地垂下了啊,那把短劍刺入了她的左胸。
那是心臟的位置。
眼前的世界呈現出一片異樣的深紅,天地都在不住的晃動。
看到蓮慌亂的臉,感到拉瑪不知所措的視線
那名茫然站立在自己旁邊的男子,是誰呢?
他在看着自己,淡淡的琥珀色雙眸幾近透明,稜角分明的嘴唇微微抿起。
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驟然褪去應有的顏色。
紛亂的場景中,只看到俊美的少年孤獨地立於王座之前。金色的飾橫亘額前,琥珀色的雙眸淡漠冷靜。鮮血噴濺在他白色的長衣上,他手握刻有王家紋章的寶劍,年輕的聲音果斷地說出處決朝中重臣的種種指令。但是她卻什麼都聽不進去,只剩下兩句淡淡的話未經過耳膜,直接傳入了她的腦海——
“你問母親給我的名字嗎?比非圖。”
“奈菲爾塔利?美麗的名字。”
那便是留在她記憶里最後的話語嗎?
真好
真好。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他還活着,也是真實的。
“比非圖”
已經分不清最後一個簡單的音節究竟是否來自她。
深紅漸漸聽不到聲音了,或者可以聽到聲音。
好像是水珠滴答滴答,又好像是腳步聲,又好像是金屬的器具碰觸托盤的聲音
心中閃出一個唯一卻清晰的念頭,對不起不能回到你的身邊了
隨即模糊地,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