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梨山的山上很涼快,尤其是現在已經是九月底的天氣,山下固然依然保持着夏日的火烤熱皮,一旦遷移了高度,氣候明顯的涼爽許多。
一大早梨山山下就有兩個看起來很像是登山客,又很不像是登山客的人熟絡地沿着山中小徑慢慢爬上山。
說他們很像登山客的原因,是因為兩人的裝扮,還有對路徑的熟悉,怎麼看都像是登山老手,不帶多餘的物品,不走多餘的路程,爬起山來也不會光顧着走路,慢慢很悠閑地四下欣賞山間好景緻,偶爾停下來觀賞停在樹梢上較為罕見的鳥類。
說他們很不像登山客的原因,則是因為蔭人的模樣跟年紀,一般登山的人不是中老年人,就是年輕力壯的大學登山杜社員。
這兩人一個看起來就像是坐辦公室的斯文人,一個看起來像養尊處優只能寵不能罵的洋娃娃,同樣都很白的皮膚一看就知道很少從事這種戶外的休閑活動。這樣的人來爬山,別說兩個了,就是單單一個也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這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在美國玩了足足三個月到簽證最後一天才回來的商子隱跟任泉,回來之前還轉機到歐洲先玩了一圈,買了一堆禮物寄到療養院,再偷偷搭機回中正國際機場,轉國內班機到高雄再一路玩上來。
繞了這麼一大圈,連院長都不曉得兩人的行蹤。
“咦?這不是子隱嗎?你回來看你爸媽啦?”
兩人很悠閑地坐在以石頭水泥砌高防止土石流失的矮牆上用午餐時,唐上扛着一袋肥料的中年漢子邊走下來,一眼瞧見商子隱就熱情的招呼。
“漢叔,好久不見。”
笑着跟人打招呼,也沒站起來或是任何迎接的動作,他跟王漢熟得很,不過是隔着半座山的鄰居,小時候三不五時就會跑來這裏搞水蜜桃吃。
“半年多沒見了,旁邊那個娃娃是哪家的孩子?這麼漂亮,你知道之前有人上山來找你爸媽,說是問你到哪裏去最近有沒有回來,那人長得是不錯,但是看了就惹人厭,從進來到離開沒變過任何一點表情,跟假的一樣。
還有啊!你爸不曉得發啥神經,又種了一堆拉拉雜雜的水果,也不曉得在山上種不種得成,你爸那個性,都這麼多年了還是老樣子。
對了,我兒子今年也要上台北讀書,跟你同一所學校的,有空去看看他,他在山上的時候整天念着你,說要問問什麼科系的問題,你要是見到他,幫他看看,那小子整天問題一堆,也不想想我這個老爸有投有辦法解決……”
商子隱耐着心聽他提出一個個的問題,還沒等商子隱回答,又接著說下一件事情。他說話的方式商子隱習慣了,不聽他把腦子裏能想到的事情都說一遍是停不下來的。
倒是任泉,嘴裏咬着飯糰就這樣傻傻含着忘記要嚼,沒見過有人說話的方式像這樣又快又急,噼哩啪啦的一大串,聽得他腦袋都糊成了一片。
拍拍任泉的手讓他回過神來,要他繼續慢慢吃,耐心等王漢說完話之後,才接在話尾回答。
“旁邊這個是我喜歡的人,叫任泉,以後請漢叔多多指教。
“那裏那裏,說那什麼話,你的小媳婦挺漂亮的,不曉得將來我那個兒子有沒有跟你一樣的福氣。”
不好意思開口說商子隱的女朋友漂亮是漂亮,但是怎麼長得跟個男娃兒一樣,但是想想電視裏看到的年輕人,哪一個不是男不男,女不女,商於隱的女朋友已經算是很好的了,至少看起來乾乾淨淨又可愛單純,說不定穿起裙子來就不像男孩子了也不一定。
商子隱也不多做解釋,讓他知道了兩個男人相愛的事只會困擾他而已。
“漢叔說有人到我家問我的行蹤是怎麼一回事?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那個人是誰顯而易見,如果是在這幾天才剛來過的話,今天看過爸媽之後就別留下了,以免讓他們有機會找上門來。
反正安凡跟他說當初決定的房子已經都弄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傢具還沒運上來,院子也還沒整理過之外,住進去已經不是問題。
“你說那個啊!是這個月月初的事情了,我把一些快過期又用不到的肥料扛到你家問你爸你爸要不要,就看見有人跟你爸媽一起站在果園裏講話,本來我想走的,不過你媽把我叫過去拿了一些菜給我,我想你媽不介意應該也不是什麼不能聽的事情,就聽了一下。”
那個人說自己是律師,要你爸媽如果知道你的行蹤之後通知他一聲。”他聽到的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要不是那個人的模樣實在很難忘記的話,他早把這件事情拋到腦後去。
任泉有些擔憂地拉拉向商子隱的手,不想因為他的事情麻煩到他的父母。
“放心,沒事的。”他相信自己父母的個性,想要被麻煩還真是有困難,況且羅雲生還不至於做出什麼讓人恐懼的事情來,“漢叔,我先回家看看,回頭再找你聊。”
“好好!你先回去,也不用來找我了,今天下午我要下山,把今年的收成文給農會的人估計一下,還要帶你玉嬸到區里晃個幾圈才會回來,你來只會白跑一趟,下次來的時候再來招呼就好了。”
說完,人扛着肥料繼續往下頭走,經過任泉的時候,大嘴一笑算是打聲招呼,一邊走還可以聽見他一邊咕噥這小娃兒長得實在漂亮,可惜穿件裙子會比較傈女娃兒一點。
“吃飽了嗎?”
“吃飽了,你呢?剛剛沒吃多少。”把他吃到一半的飯糰遞過去給他,還幫他倒了一杯香濃的奶茶。“你家快到了嗎?”
“快了,這條路繼續走個十小時就到了,累不累?”這幾個月來任泉的身子被他養胖了小少,但是貧血是老毛病,營養不良留下的後遺症也不是說改善就能改善,如同他的精神狀況一樣,一步一步慢慢來。
“還好,你爸爸媽媽會不會介意我是男的?”這些日子下來,他才知道男人跟男人談戀愛在一般人的跟中是異常的。
雖說對他而言並不覺得哪裏不對,甚至不懂兩個人的感情如些自然,那些人為什麼會覺得異常無法接受,但是他是會擔心商子隱的父母會跟那些人一樣介意。
“放心,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父母的反應,連他都無法預想,那一對夫妻相處了那麼久的時間了,對兩人思維的無法預測性,他有很深的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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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子隱父母住的地方很偏僻,很落後,但是很乾凈。
通常落後的地方會被跟骯髒聯想在一起,然而商家夫妻住的小屋子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那是很漂亮只有一層樓的小屋子,漆成白色的牆,屋頂上頭還鋪着茅草,不過那不過是隔熱用的,屋頂還是磚瓦架構而成。
屋前厘旁都有一塊不小的院子,前面的院子束了許多竹竿,上面爬滿了綠色植物,從黃色喇叭狀的花朵看來可髓是絲瓜一類,旁邊的院子則種了一堆五花八門的植物,有花也有果樹,每一種都是一兩株,有的看起來就活不成的樣子。
就算投看過很多人的家是怎麼個樣子,任泉也同樣覺得這個家頗為奇特。
“很怪?”小東西茫然的表情很直接的透露他的想法。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了解。”以前來他家玩的同學都有同樣的感觸。
正要走進家門,就看見一個中年男子帶着一個婦人走出來,一身的簡便衣裳跟斗笠還有手套,就知道正準備到果園去農忙。
瞧見自己的兒子,兩人臉上也沒有太驚訝的表情,溫柔和藹的微笑。“回來啦!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果樹,最近我種了一些橘子,長得不錯都可以吃了,旁邊這一位是?”
“爸、媽,他叫任泉,是我以後打算一起過一輩子的人。”直截了當的回答,心裏有點兒緊張,更多的卻是對自己父母反應的好奇。
“伯父伯母好。”
任泉也有點擔心的看着兩個老人家。
夫妻倆愣了一愣。
“這樣可生不了孩子。”
“應該要叫爸爸、媽媽才對。”
兩人同時說道,除了剛開始愣了一下的表情之外,很快地又恢復和藹的笑臉,尤其是商母,知道任泉是自己兒子將來要牽手一輩子的人之後,和藹的笑容里更是添加了一抹難以言喻的沮柔,就像母親看自己的孩子一樣。
早料到父母親的反應不是自己能夠預料的,但是他們的態度還真是叫商子隱大開眼界,再開明的父母親都沒他們兩個反應平淡自然。
“你們不反對?”覺得這句話很沒必要,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出口問。
“怎麼?你不喜歡他嗎?”商父反回來奇怪的問。
“當然喜歡!“擔心任泉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連忙回答。
“既然喜歡,有什麼好反對的,而且要一起一輩子的人是你,我們有什麼資格反對?”
純樸的臉龐一片真誠與寬慰,在他們夫妻兩的心裏,只要能過得開心、平安就好,其他的就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謝謝爸爸媽媽。”雖然兩個人的態度有一半在自己預料之中,但是男人跟男人在一起一輩了這種事情,往往會成為一種考驗;他很慶幸自己的不用自懶惰面對村這一道難關。
“你呢?”
商母摸摸任泉的頭髮,她喜歡這個漂亮的孩子,可以看見那一雙大眼睛裏有同她跟丈夫一般的無欲無求。
”謝謝爸爸媽媽。”靈巧的任泉聽懂商母話里的意思,很快跟着說。然而喊起爸爸媽媽幾個字時,心裏有一股酸楚夾帶着溫暖的滋味。
曾經他也喊過這幾個字,卻從來不曾:得到所謂親人之間的對待,最早開始的父母沒給他記憶及溫暖,後來的父母更是讓他吃盡苦頭。
只有現在,雖然只是一聲爸爸媽媽,雖然只是簡單的撫摸與慈藹的眼神,但是卻讓他覺得心裏有着說不出的充實,滋味滿滿的填進胸口所有空隙,恍若隨時即將滿溢而出的圓滿。
“唉呀!怎麼流眼淚了?別哭啊!”
瞧見任泉眼中的淚水,一時之間三個人全慌了手腳,又是撫摸又是拍背、親吻的,讓原本還覺得感傷的任泉不由的破涕而笑。
真好!
他覺得自己現在好像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午後,幾個人就在果園裏搭的一個小棚子坐下,喝喝茶、吃吃水果順便下下棋,商子隱也問了陳律師來訪的事情。
原來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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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允衡在院子裏將之前下山買回來的山葡萄種子小心種下,再檢查另外一邊火龍果的成長狀況,不過這東西他一開始就不抱太大希望,山裏的氣候比山下涼爽,本來就不適合這種植物生長,就算這植物再如何好養也是一樣,都種了快兩個月的時間了,不但沒見它蓬勃生長,反面還有尾端枯黃的現象。
這東西看來是真的種不了了,聽說波羅蜜這東西挺營養的,下次換種波羅蜜試試好了,不過也是熱帶果類,很可能還會失敗……
腦子在打算還有什麼水果投試種過,外面就傳采有人喊門的聲音。
“請問是商允衡先生嗎?”
“我就是。’放下手裏的工具,脫下手套,不記得自己認識過這麼體面的人。
“你好,我姓陳,是隋暘集團的律師。”
商允銜接過名片也沒看一眼就放進口袋,“有什麼事情嗎?”
“是這樣的,令公子帶着我僱主的兒子前往國外,我的僱主想將兒子尋回,卻苦無聯絡方式,想請問商先生有沒有令公子的電話或是任何聯絡方式?”
“我這裏連電話都沒有,我兒子想回來就回來,沒什麼聯絡方式。”這人真是奇怪,找僱主的兒子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原來是這樣,商先生知道令公子的行為我們可以控告他誘拐嗎?”
“不知道。”長長的一句問話,三個字回得乾乾淨淨。
頭—次遇到這樣的人,連自己兒子可能犯了法也不見臉上有擔憂的表情,商子隱跟家庭不合嗎?
“那我可以跟商先生說,貴公子正在危險……”
“你那僱主的兒子幾歲?”
“十九。”
“喔!我要下山買種子了,你要一起跟去嗎?”
“不,我……”
“那我先走一步,你隨便坐。”
“等等!你不擔心你兒子?”
“有什麼好擔心的?”這人真是奇怪,沒事來問他擔不擔心他兒子。
“他可能正在犯……”
“放心,他不會做什麼壞事的,人平安健康就好,沒什麼好擔心的。”說著,跟後頭的商母說了一聲之後就準備下山,順便問了剛過來的王漢要不要他幫忙帶點東西。
陳律師看了他離去的背影,只好將目標轉向商母,結果只得到同樣的答案。“平安健康就好,放心,放心。”
頭一次發現健康平安這幾個字聽了會頭痛,值沒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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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父親的敘述,商子隱差點狂笑出聲,連院長都沒法子的陳律師,竟然在父母親這裏吃了癟,要是跟院長說的話,一定會覺得很爽快。
“阿隱啊!那個人到底是在說什麼?你真的誘拐什麼隋暘集團的兒子嗎?”不是很擔心的問。
“小泉就是羅雲生的兒子。”
“原來是這樣。”
點點頭,突然斂眉思索下一步棋該怎麼走,食指在棋盤上繞了一圈,愁眉一層立刻將紅車往旁邊移動,正好化解了商子隱黑馬的下一步攻勢,剛剛的問話好像完全不曾存在一樣。
嘆口氣。
“爸!拜託,好歹你也繼續問下去,我這樣把話講一半不上不下的很難過你知不知道?”
商允衡一臉恍然大悟。“是這樣嗎?”
“是這樣!”
“好吧!那你誘拐了小泉嗎?”如自己兒子意的繼續把話問下去,眼睛又看了棋盤一眼。
“該你下了。”
將黑馬側移,換個不同的方向,又把局面回到剛剛的模式,只是紅車無法再用同樣的方法阻止進攻,黑色在另一陣營里虎視眈眈。“當然沒有,小泉看起來像是被我誘拐的樣子嗎?”
商允衡這一次眉擰得可緊了,終於了解到自己陷入兒子撂好的陷阱之中。
“當然不像,是你自己要我問的。”
“我是要你問其他的事情。”例如小泉跟他父親是怎麼一回事,羅雲生為什麼會說自己誘拐了小泉,或是他跟小泉之間是怎麼開始這一類每—個聽見他們故事的人都會問的話題。
可是他的父親顯然不肯讓他有機會培養說書的技巧。
“其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啊!”
淡淡然又似毫不在乎地回答,全副精力都放在眼前這一盤已經進入最後的棋局,從棋面上看來,自己大概是轅定了。
真是奇怪,他怎麼總是輸給兒子?從他們爺兒倆開始下棋算起,除了一開始教的第一盤棋是他贏之外,從此再也沒贏過。
“你都知道了?”在這個既沒電腦又沒電話,也沒報紙的地方,他是怎麼知道的?
“是啊!”終於下定決心將仕靠近帥的旁邊護衛。
“將軍!你知道些什麼?”
啊!果然是輸了!
手指將棋給盞上表示認輸,探手握住在一旁溫着的茶杯,感覺溫度從水裏滲透茶杯,再透進自己的手掌心。
“我知道你跟小泉兩個人都過得健康快樂。”
今天的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兒子和過去不太一樣的神情,整個人像在發亮,很柔和的光彩,就像是他跟他老伴有的,所以就算曾經有那麼一點點擔心,在那一眼之後,也煙消霧散。
健康快樂就好,這樣就好。
“你總是這麼說。”
父親茶杯蒸騰的溫暖,似乎可以傳達到自己的身體,不禁也伸手取過另一盞茶,細細聞着與父親同樣的香氣同樣的溫暖。
“心裏這麼想,自然就這麼說……不過,小泉他父母的事情總是要有個解決,與其躲着,還不如去面對,快點解決心裏也快點少一份負擔。”他知道兒子早有決定,他的話不過是給他一份鼓勵,對於事情,他懂得不如兒子多,也不像兒子一樣聰明,人生,別讓自己心裏有負擔就好。
“我懂,來之前,我跟小泉商量過了。”
該怎麼解決,也有了決定。
“那就好……慢慢來,路很長可以慢慢走,手牽着別走散了就好。”
眼眸轉動間,凝鎖在與任泉說話的老伴身上,有了紋路的眼角,緩緩漾起淺淺波紋。
手牽着……別走散了就好。
父子彷彿在這一刻同了心,笑眼揉揉瞧着跟母親細數種子的寶貝,心,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