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十六君遠行，瞿塘灧澦堆。五月不可觸，猿嗚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菩。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聽說若騎乘快馬，最快也要三日才能到達蘇岩城，那這一往一回，就要了六、七日才有可能，若是事情過於棘手，再耽擱……
自從封允翼離家后，雲初靜就每天算着他的歸期。
她多希望在他處理事情的時候，自己也能夠隨侍在側，陪伴他、鼓勵他，可惜他走得匆忙，她連跟他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幸好封允翼有先見之明，找來了師傅教她彈奏古箏。
思念難熬的日子裏，總算有些事可分心，不會一直想着他。
兩人分開后，雲初靜才發現，她對封允翼的感情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深厚。
她聽不進雲娘的勸，執意要等，即便最後他還是屈服於封老夫人，決定娶她當妾，她也會欣然同意。
做妻做妾有什麼關係，只要他是愛着她的封允翼，這樣就好。
她的心裏，除了封允翼，容不下其它。
他說得對，只要兩人能在一起，就算只待在家裏，哪兒也不去，都是美好時光。
可惜她發覺得太慢，未能實時感受，好好珍惜，實在懊悔。
沒關係，他只是去處理事務，她相信他的能力，一定有辦法儘快解決，迅速回來。
只是想念的日子真的難熬，他才剛離開幾日，已像過了數年那麼久，何時她才能迎接他回家？
雲初靜期盼着，每日都在綠御苑裏等消息，除了學習古箏之外，她也會親自整理封允翼的房間及綠御苑的環境，希望他回來后，馬上有個舒適的地方休息。
這些時日，她也沒過問山莊內發生的事，哪裏都沒去，好似與世隔絕，連莊裏來了貴客也不知道。
雲娘還特意來告誡她，要她別到處亂跑，讓她有些哭笑不得。
沒有封允翼陪伴，她去哪裏都沒意思呀！
她的天地里，只有她和她的古箏——
“初靜、初靜，我回來了！”
封允翼一跨入綠御苑，就聽見屋裏傳來斷斷續續的琴聲，唇邊忍不住泛起微笑，放下一顆心。
他差點忘了自己請了師傅教她彈古箏的事，不知道她學習得如何，喜不喜歡呢？
他回來了？！
房裏的雲初靜心兒怦怦跳，露出這幾日難得的笑靨。
不管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她都要去一探究竟。
“我在這裏——唉喲！”雲初靜拋下古箏，急着想要見他，沒注意到門檻，差點跌倒。
“小心點，娘子如此五體投地地迎接，夫君可承受不起。”封允翼溫香軟玉抱滿懷，總算有心思說笑。
“你在胡說什麼，我們又還沒成親。”雲初靜嗔道，蓮步輕移。
“那只是早晚的事。”
“老夫人不答應我做你的妻，我娘不答應我當你的妾，不知我們這位偉大的少莊主大人，您有何方法可以解決？”
雲初靜沒過問山莊裏的事，倒是幾個跟她很要好的丫鬟會來跟她通報消息，封允翼成功處理罷工事件的事，早就傳了開來。
這幾日丫鬟們到綠御苑裏找她說話，說的都是他的豐功偉業，贊封允翼有多厲害，有多讓人佩服，站在罷工的工人面前，毫不畏懼，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
丫鬟們說得活靈活現，好像親臨現場似的，讓她莞爾。
雲初靜表面上僅是淡淡笑了笑，心裏卻與有榮焉，不愧是她喜歡的男子。
封允翼點了一下她的俏鼻。“別擔心，一切有我，我自有辦法，讓你風風光光地當我的新娘。”
封允翼見了她，忽地想起方才見過面的表妹。
奇怪，他表妹龍映柳好端端地怎麼會突然回山莊來，那……他姑姑呢，會不會也一起回來了？
想起有這個可能，封允翼好看的唇揚起笑意。若真是如此，還真是天助他也，太巧了！
連老天爺都在幫他，他這回鐵定能夠抱得美人歸！
雲初靜心裏也好甜蜜。他的親口保證，比什麼都要令她安心。看他信心滿滿，她也充滿期待。
“如果……如果有困難，沒關係，我去勸我娘，要她答應讓我當你的妾。”她不能拋下他，讓他獨自奮鬥，也想為彼此盡一分力。
“不，我只想娶你當妻子，絕不能委屈你。”
雲初靜感動得熱淚盈眶，一切都值得了，妻也好，妾也罷，只要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那便足夠。
“我不委屈。”雲初靜凝視着他，美麗的眼眸里充滿濃濃情意。“能嫁給你，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怎麼會委屈？”
“初靜，我的初靜……”封允翼忍不住擁抱住她。“你變了，這麼懂事，這麼體貼，我真怕配不上你的好。”
雲初靜大膽地告白：“那就快點娶我吧！”
“沒問題，一切交給我，你就等着當我的新娘。”他將她抱得更緊。
這麼好這麼可愛的佳人，他夫復何求？
傍晚，封老爺和其它一道處理罷工事件的管事也回到了山莊。
這一回來，才知道原來日前莊裏來了貴客。
貴客正是出嫁多年的姑小姐，也就是齊王妃封晶玉帶着獨生愛女專程回來，要為下個月初封老夫人的六十大壽慶賀。
月兒初上枝頭，封老夫人樂得子女都回到身邊，在自己的院落設宴，只限家人和伺候的傭人，其餘的“閑雜人等”不得進入。
封允翼明白老奶奶的用意，她口中的閑雜人等，指的正是雲初靜。
可他不以為意，交代雲初靜等他的好消息，便前來赴宴。
雖然是家宴，但王妃的身分尊貴，水酒菜肴自然也是十分豐盛，充滿江南特色。
“娘，大哥大嫂，王爺公務繁忙，要再過幾日才能回來，真是對不住。”封晶玉溫柔婉約、氣質貴雅，果然有王妃風範。“晶玉在此以茶水代酒，替夫君跟各位道歉。”
“哎呀，老身承受不住啊！王妃。”封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你們能回來，老身已經十分榮幸。”
“是啊，王妃，應該是為兄的敬你才是。”封老爺和夫人端起酒杯，朝王妃一敬。
“這是做什麼？我們都是一家人，何必這麼客套？”龍映柳凝着一雙秀眉，不懂大人們為什麼要這樣虛假，明明都是一家子不是嗎？
“柳兒，別放肆！”封晶玉低斥，這女兒讓她給寵壞了。
封允翼朗聲一笑。“我倒覺得表妹說得很有道理。”
“就是啊，娘，你看，表哥也說我有理。”龍映柳很高興能得到支持，笑容滿面。
“沒規矩。對不住，柳兒真是讓人看笑話。”封晶玉對愛女也沒轍。
“哪是？柳兒性子真，人又單純，打哪兒找這麼好的姑娘。”封老夫人樂得看孫兒和外孫女的互動，笑呵呵的。“翼兒，你說是不是？”
“奶奶說什麼都對。”他能說不嗎？
“呵呵呵。”喜歡就好，喜歡就成。封老夫人笑得眼睛都瞇了，好久沒這麼歡喜過。“王妃，不知道郡主許人了沒有？”
“這野丫頭哪有人敢娶？”封晶玉也很煩惱。
雖然上門求親的人不少，但女兒看了每個都說不喜歡，讓她十分頭疼。
“娘——”龍映柳嬌嗔。娘怎麼當眾拆她的台？
“呵，翼兒也正值娶親年紀，很讓人傷腦筋。”封老夫人笑得更加快意，看着孫子和外孫女，真是越看越相配，越看越滿意。
這句話說得淺白，大概除了龍映柳這單純的姑娘以外，所有人都明白老奶奶的意思。
封允翼皺了皺眉，有些無言。他這愛自作聰明的老奶奶，能不能別亂點鴛鴦譜？
晚膳用罷，他還沒機會和姑姑說上話，封老夫人立刻命他帶着龍映柳到處逛逛，儘儘地主之誼。
算了，反正姑姑不只回來兩、三日，總有時間跟她說明，再找機會吧！
華燈初上，街頭上喧鬧，酒樓茶肆里，許多人吃飯聊天閑嗑牙，路上遊客多、攤販多，熱鬧非凡。
相較於龍映柳的好奇開心，封允翼便顯得神色平淡許多。
“表哥表哥，你快看，是蝴蝶形狀的紙鳶，我想買，你會放嗎？改天你帶我去放紙鳶好嗎？”
“表哥，這包子好好吃喔，你吃過沒？這包子怎麼比王府做的還要好吃，真是不可思議。”
“表哥，前面那麼多人在做什麼？我們過去看看。”
一路上，龍映柳就這樣嘰嘰喳喳，一副天真女孩模樣，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吃想看。
封允翼腦海中想的，卻都是雲初靜的身影。
他們沒有夜晚出來遊玩過，若帶她出來，她也會像映柳一樣開心興奮，看到什麼都很好奇吧？
他想着想着，龍映柳的身影竟和雲初靜相迭在一起，瞧那眉眼之間，還有那身相似的氣質……
怪了，她們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塊的呀？
對了，方才他只顧着在心裏盤算要怎麼跟姑姑開口，出門前竟然忘了告知雲初靜，這下完了，她一定會擔心。
不如趕緊回去吧！
“映柳，你別亂跑，當心待會兒失散了。”封允翼制止她再往前跑，思考着該怎麼說，才能勸動這個玩得不亦樂乎的郡主回家。
“那你就走快點，別慢吞吞的嘛！”龍映柳嘟着唇催促。
好不容易來到山莊，在這裏沒有人認識她，她無須顧慮郡主身分，可以自由自在地玩樂，才不想聽人教訓。
再說這個臭表哥，一路上面無表情，真是好掃興，若不是姥姥交代，她真想拋下他自己去玩。
“快點，那麼多人都往前擠，那裏一定有好玩的，我們快去——啊！”
“抱歉，姑娘，你要當心。”一位年輕俊帥的錦衣男子和她擦肩而過，差點撞在一起。
龍映柳看了一晚封允翼的冷臉，現下難得看到俊公子這麼開朗的笑意，也忍不住回他一個微笑。
“謝謝，我知道。”
“咦，這位花容玉貌的姑娘好面生，應該是京城來的吧！”
“何以見得？”
“因為姑娘氣質不凡。”風流公子哥兒拿出摺扇搧了搧，一雙桃花眼睛始終帶着笑意。“我猜姑娘出身一定極好，才會有這般典雅的氣質。”
龍映柳聽得心花怒放。“你真是愛說笑。”
什麼都讓他給說對了，太神奇了吧！
“你會算命？”
“這個當然——”
“上官昊，這是我表妹，你最好離她遠一點。”封允翼實在聽不下去了。
上官昊是城裏最大客棧“福興樓”的少東，長得是不錯，可惜本事沒有，就是喜歡在胭脂堆里打滾，不知哄騙了多少姑娘為他歡喜為他憂。
他這表妹怎會看不出眼前的男人是個風流痞子，他的話半句都聽不得。
“原來這位佳人是封兄的表妹？”上官昊仍是笑嘻嘻的。“表妹嬌、丫鬟美，左擁右抱，封兄真是好福氣，令人欣羨。”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左擁右抱了？又不是你。”封允翼實在不欣賞他這玩世不恭的態度。
他自小時常在“福興樓”進出，年齡也和上官昊相當，兩人算得上是熟識，可惜他不欣賞對方總是弔兒郎當的態度，少有來往，倒是上官昊非常和善，和誰都好相處，可以稱兄道弟。
“咦，眼下你拋下美婢，帝着俏麗表妹夜遊，難道是我看錯了？”
“上官昊——”封允翼也惱了，他正想冒火，但不遠處也同時傳來了一個氣急的嬌嚷聲。
“上官昊，你給我站住——”
“哇，追上來了？”上官昊沒有絲毫驚惶，落跑之前，還有空調笑。“美麗的表妹，咱們後會有期，改天請你喝茶。”
“……呃，這個……我恐怕沒……”她是來這裏做客的，又不可能長住，能不能再見面都很難說，他要怎麼請她喝茶？
不等她多說，那男子已經消失了蹤影。
“那痞子以後見到了，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封允翼警告。
“在後面追着他的女孩是誰？”龍映柳仍是捨不得移開視線。
她覺得那個俊公子很有意思，根本不像表哥說的是個痞子。
“誰知道，那傢伙欠的風流債太多，常常被女人追殺也不奇怪。”封允翼懶得注意。
“表哥。”龍映柳受夠了，她可是個郡主，誰敢給她臉色看，這傢伙會不會太超過了？“你整晚都繃著臉，到底是為什麼？難道……跟上官公子說的美婢有關嗎？”
封允翼也沒想隱瞞，便將整個事情的經過說了一次。
“什麼？姥姥也太過分了，就為了身分之別，硬要拆散你們？表哥，你真的好可憐喔，我一定會請我娘幫你們說話的。”
“真的？”
“當然！要不，過兩日我爹來，我也求他為你們作主。”少女情懷總是詩，龍映柳很難想像不能跟心上人在一起的滋味有多痛苦。“表哥，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映柳，真是謝謝你。”
“不要跟我客氣啦！”龍映柳笑了笑。“那現在可以好好陪我逛逛了嗎？”
嗄，還逛？！
雖然封允翼歸心似箭，但是她既然答應要幫忙，他也不好意思掃興，只好繼續作陪。
"當然。"封允翼知道姑姑對這掌上明珠十分疼愛，有她的保證，總算可以放下心中大石，好好盡地主之誼。
晚一點回去，再跟雲初靜解釋吧，相信她會諒解的。
月上中天，雲初靜等了一整晚，始終盼不到心上人回來。
奇怪，都這麼晚了，若是去赴宴，也該回來了才是……
她很擔心封允翼為了她，是不是又跟老夫人起衝突，明知道老夫人有令，不許她靠近院落半步，她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擔憂，決定藉著送茶水的機會，前去察看狀況。
於是，雲初靜端着茶水，往老夫人的院落走去。方走到院落前，便忽然被一個驚駭的尖叫聲給嚇住了——
“啊，鬼！有……有鬼，有……有鬼啊——”突地，一個面生的婦人對着她大喊，面容驚愕恐懼，不斷地往後退。
“鬼？”雲初靜的膽子並沒有比較大，也是害怕地左右張望。“哪……哪裏有鬼？鬼在哪裏？”
“哇，鬼會說話，鬼……鬼會說話！”那婦人害怕得全身發抖。“不要過來！我是不得已的，我都是為了我家小姐！我很後悔，看在我為你吃齋念佛這麼多年的分上，你就饒了我、你就饒了我吧！”
“這位大娘，你在說什麼？到底……鬼在哪裏？”她走上前，想要詢問。
“救……救命啊！鬼啊！王妃，救命啊——”婦人大聲哭喊，嚇得拔腿往封老夫人的屋裏沖。
雲初靜有些莫名其妙。她也很怕鬼啊！
那婦人一直指着她……該不會是她背後……
救命啊～～她雖然沒有做虧心事，可是也很害怕。
情急之下，她只想快快送完茶水、探看狀況后，速速逃離——
老夫人的屋裏，除了出遊的封允翼和龍映柳以外，其它人都在。
他們一家子這麼多年不見，正談得熱絡之際，突然，一個像是瘋婦般的大娘闖了進來，口裏還喃喃念着“有鬼、有鬼”——
“王妃，鬼！有鬼啊！”大娘跑到封晶玉面前哭喊着。
“放肆！華大娘，你這樣喧喧嚷嚷的，成何體統？”封晶玉只覺臉上無光。
這華大娘是她的丫鬟，自小跟着她，她嫁到齊王府，她也跟去服侍，私下兩人可說是情同姊妹，她平常也很有分寸，怎知這會兒竟會失心瘋，鬧了這麼大一個笑話。
“不，我說真的！王妃，真的有……鬼啊！王妃，她跟來了、她跟來了！”華大娘全身發抖地躲在封晶玉後面，指着門外探頭探腦的丫頭直嚷：“她跟着來了！嗚……她變成了惡鬼，要來抓我了……”
眾人往外一看，哪有什麼惡鬼，只是雲初靜嘛！
“鬼在哪？”沒有老夫人允許，雲初靜不敢隨意進門，只能往屋子裏面張望，尋找封允翼的身影。
“死丫頭，裝神弄鬼的，還不快進來！”封老夫人氣惱地吼着。
在她的屋子裏嚷嚷什麼鬼不鬼的，真是晦氣，讓她一整晚的好心情都沒了。
雲初靜睜着無辜的大眼睛，這才快步走進門。
“老……老夫人，我來送茶。”她解釋着，趕緊將手上的茶水送上。
這裏人氣旺盛，何況老夫人那麼凶，說不定連鬼都怕她，在這裏比較安全吧！
只是奇怪了，封允翼的人呢？
“王妃，看到沒有，是鬼！是蘇暖荷的鬼魂，她……她要來找我算帳了，她要來找我索命了！救命啊，王妃，你一定要救我！”華大娘激動地大嚷，嗓音凄烈，聽得出來害怕至極。
蘇暖荷？
在場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這個名字，勾起了一段過往，教他們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