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同凱恩所說,這是一場與敵人與時間的追逐賽,穿越過一望無際的草原之後,他們又進入高大林木交錯的樹林中,原本就因為被樹蔭遮住而陰暗的林間,此刻更因為天色漸晚而更難以看清周遭環境。
這對正在逃跑的他們來說,是好事也是壞事。好是好在雙方之間都必須放慢速度,這樣一來不用擔心身下的馬匹會因為背負兩人的重量導致體力無法應付,壞則壞在不但周圍看不清楚,就連天空也被樹蔭遮得不見天日,等再過一陣子,就算凱恩有再好的方向感,也會在這林子裏失去方向。
失去方向不可怕,可怕的是怕因此耽誤時間,安淇的傷等不了那麼久。
「哐啷!」
後面有東西掉落的聲音,凱恩轉頭一看,是湯姆的手槍掉了下去。
「湯姆,你怎麼了?」
「沒什麼,沒拿穩而已。」憨厚的臉龐回給凱恩一笑,雙眼看着他懷裏半張着眼睛的人兒。「小天使他還好嗎?」他們已經跑了好久,如果他感覺沒錯的話,恐怕已經趕了三個小時的路,他是第一次像這樣不要命似地奔逃。
「不太好,我很擔心,雖然子彈沒打到要害,可是失血太多,現在又沒時間停下來,我必須幫安淇把繃帶解開,不然這樣下去,他的手會廢掉。」
「找個地方停下來,剛剛還聽得到追兵的聲音,現在已經不見了,趁現在我們不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內,可以趕緊找個地方甩掉他們。」湯姆回頭看了一下,確定身後已經沒有追兵。
「不行,還不夠,這裏沒有可以利用的地形,如果不趁現在把彼此之間的距離拉遠,等一下肯定會被追上。」
湯姆望望凱恩,再看看安淇。
「我留下來擋。」
「你說那是什麼鬼話!都已經撐到現在這個時候了,我不准你想這種胡亂犧牲的方式。」他擔心安淇的傷勢,可也不可能就這麼放下湯姆真的讓他擋人,安淇很重要,湯姆也一樣很重要,他就像他的叔叔一樣,從諾頓,從海神號陪伴了他數十年的時間,絕不可能讓他有機會做這種傻事!
湯姆苦笑,他會這麼說不是沒有原因。「船長,看看這個。」掀開上衣,腹側的部分已經沾滿了紅色的液體,簡單包紮在外頭的衣料,讓鮮血染成詭異的顏色,顏色不斷往下蔓延,仔細看便可以發現褲管上的血痕,並不是敵人濺上的鮮血,而是從腰際不斷流下的。
「我撐不了多久的,船長,所以至少,至少可以救回小天使。」腰上的傷口,事實上是進日光室之前就已經讓敵人給傷着的痕迹,原本只是淺淺的一道,簡單包紮一下撐回『海神號』絕沒問題,可是就在出馬廄時,竟然又中了敵人胡亂髮射的流彈,他知道那顆子彈一直卡在自己身體裏,肯定是射中了動脈的位置,才會血流如注怎麼都停不下來。
「湯姆!」咬牙!
「不要……湯姆不要……」細微的聲音,從凱恩懷裏傳出,慘白的臉蛋,大眼辛苦地找尋一旁駕馬奔馳的另外一個身影。
他們說的話,他都聽到了,不可以,他們不可以留下湯姆一個人。
「噓!我已經支持不了多久了,小天使,至少讓我可以再多做一件事。」為他的船長,為他的天使再多做一件事。
「凱恩!不要,湯姆不可以對不對?」
「……」凱恩看着那雙大眼,沒有回答。
「凱?」驚慌地撐大眼瞳,沒受傷的手拉住他胸前的衣襟,他想要答案,想要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湯姆。」
瞧見凱恩直視前方的眼神,憨厚的臉,笑了。「是,船長!」
「全力阻止後方敵人來襲!」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
「沒問題,我一定會盡我最大的能力……小天使,再見了。」探手撫摸那張已經開始淚流滿面的臉。「這是我的決定,船長只是尊重我,所以別怪他,因為這是唯一的辦法。」
安淇搖頭,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好痛。
「搖頭是表示明白我的話嗎?」
腦袋馬上點點,頰上大手傳來的血腥味,令自己顫抖,湯姆,一定很痛很痛。
「那為我笑一個,就像平常你對我笑的一樣,好嗎?」他啊!這一生沒做過多少的好事,從來就不敢奢望自己可以上天堂,可是當那一天,他在『海神號』上瞧見那燦爛純真的笑顏時,竟然覺得自己的罪孽已經被上帝寬贖。
依言,安淇笑了,蒼白卻燦爛的笑容,在血淚中交織。
「真好……船長,好好保護我的天使。」垂下的長劍舉了起來。
「放心,不用你說,我也會。」
「說的也是,天使可是船長的寶貝呵!」說著,又露出了安淇熟悉的憨厚大笑。
「湯姆……」
「記得我之前對你說過的話,安淇。」
安淇點頭,伸手擦去眼眶中的淚水,不讓它模糊了視線。
「那,最後再多加一個小小的要求。」
「什麼?」
「如果,有機會再相遇,為我唱歌,你每次在『海神號』上孤單一個人時唱的那首歌,我只聽過你唱兩次,很美很好聽的歌。」棕色的馬匹停下腳步,原本一起並列的黑馬穿過,漸遠。
「湯姆!」忽然失去那憨厚的笑顏,安淇叫喊,努力穿過凱恩的手臂,將視線放在越來越遠的高大影子上,他依然可以看見那個對他擺擺手的笑容,就像一個父親對出遠門的孩子說再見一樣。
黑色的駿馬,突然間,像風一樣在樹林裏奔馳,驚險地閃躍過大大小小的枝幹,彷彿前方有個目標。
安淇想起了湯姆對他說過的話,於是伸出還能活動的手,抱緊凱恩的肩膀,即使那必須耗費他所剩不多的力氣,他依然不願意放開。
「我不是船長麾下的人,『海神號』諾頓國的人里,就只有我一個人不是。我是從諾頓的另外一個郡過來的,那個郡的人民都很窮,我也是。」
「那後來呢?是不是搬到了凱恩的領地了?」
「不是搬,是逃……為了我的妻子,為了我的孩子……我殺了那些該死的畜生。」
「……」
「那時候我完全失去希望,一個人渾渾噩噩地逃到不知名的地方,然後發現一個城堡,城堡附近正好在舉行什麼慶祝活動,活動場上有人民,竟然還有貴族一起參與。」
「是凱恩他們嗎?」
「沒錯,那時候他才七、八歲大,和一個平民的孩子玩在一起,也就是衛德。」
「呵呵!他們玩什麼?」
「就一般七、八歲大的男孩子回玩的無聊事,和我那去世的孩子一樣,那時候看着他們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然後很丟臉的在那裏哭。」
「不丟臉!一點都不丟臉!」
「呵呵!是啊!想自己的孩子怎麼會丟臉……那時候船長也是這麼對我說,才七、八歲的孩子,說話有夠老成,然後還拉着我和村民一起活動,跟我說,以後就和他們一起住在這裏,以後可以當他們的家人……」
家人,凱恩現在正痛失一個家人,他一定很難過,和自己一樣難過,比自己更難過。
「安淇,手放開,你會累。」低沉的聲音,可以聽得出疲累,在他耳邊很輕很輕的響起。
猛力的搖搖頭,依然不放手。「不要,不放,還有我,你還有我!」
凱恩僵直身體,遙遙望着遙遠的方向,也許是因為已經入了夜,所以很冷,除了安淇緊緊抱着自己的地方之外,其它的地方都好冷。
「少爺!肚子餓了跟我說一聲就是了,堂堂一個少爺躲在這裏偷吃很丟臉知不知道?」
當他跟衛德兩人因為錯過用餐時間,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時,在廚房偷吃被抓包時,湯姆總是那一臉無奈。
「親愛的公爵大人,用餐時間到了,您可不可以移動一下您的尊駕,我可不想讓我精心準備的食物為了一個女人冷掉,對了,老實說,聽說胸部太大的女人都比較沒腦袋。」
那一次,身上的女人被他的突然出現嚇得像死了人一樣猛叫,不過他不得不承認,湯姆的見解是對的。
「我的船長大人,您要我上船當個伙夫時,就是要讓我的美食給這群不懂禮節讚美的豬糟蹋?」
『海神號』啟航的第一天,湯姆對着一群只顧着吃食模樣狼狽的船員們發火,不過自從那天之後,他的夥伴們成了海上最懂得用餐禮儀的船員。
今年剛好是第二十年,他和湯姆認識的第二十年,時間停止在這個數字。
他不是沒損失過身邊的夥伴,因為他的身份,這麼多年來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身邊的人逝去,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可這次是湯姆……就像他另一個父親一樣的湯姆……
懷裏的人掙扎,蒼白的臉上淚珠子不停滑下,一樣缺乏血色的唇靠上他的,輕輕吻住,然後用儘力氣一樣抱緊自己。
沒有一絲情慾的輕吻,有的,只是傾心的安慰與明白。
安淇感覺到頸邊一陣濕熱,他沒有抬眼看,也沒有說話,就只是抱着凱恩,只是那樣緊緊的抱着。
*****
雷瑟發現奔馳在樹林中的兩人時,已經是在接近海港的地方,遠遠的可以瞧見海岸線,兩方會合時,馬匹上的兩人異常沉默。安淇身上的傷口已經重新被包紮過,可是似乎因為有過大動作的關係,血又流了下來,纖細的身子幾乎僵硬,為了把他從凱恩身上拉開而不弄痛他還花費了不少力氣,可見他定是緊緊抱着凱恩不曾放開過。
凱恩身上雖然同樣傷口不少,不過都不是什麼重要的傷害,簡單上藥包紮過後,便跟着安淇一起去給戴爾檢查。
一開始沒有人發現哪裏奇怪,直到同樣上好腿上傷口的衛德在巡視一圈之後衝進戴爾給安淇療傷的房間。
「湯姆呢?」
僅僅一句話,整個房間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戴爾像是想到了什麼,手顫了一下讓安淇疼得冷汗直冒。
「死了。」凱恩冷冷的說,拿起放在床邊的乾淨帕子替安淇把冷汗拭去。
「你剛剛說什麼?」衛德瞪直雙眼,血絲遍佈眼眶。
「我說湯姆死了,陣亡了,我剛剛已經吩咐雷瑟派人去察看,如果可以,把他的遺體帶回來。」
「……胡說!這怎麼可能,之前湯姆不是還好好的跟我們一起幹掉那群混帳?你騙人的對不對?他藏到哪裏去了?跟他說他都年紀一大把了,別跟小孩子一樣玩捉迷藏,快給我滾出來,我肚子快餓斃了,他再不滾出來就有人要餓死了!」衛德血紅着雙眼大吼,一旁的『海神號』團員閉上雙眼、握起拳頭,一個接一個離開房間。
「衛德,冷靜點,湯姆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放屁!」大手一甩,一旁擺飾的花瓶哐啷地在大理石地板上碎成一片,透明的水淹染了深紅的地板,一圈一圈擴散蔓延。「是你對不對?一定是你的關係,否則湯姆一直都是好好的,你說!湯姆是不是為了保護你!所以才受傷,所以才……才回不來的?」
血紅的雙眼瞧見躺在床上蒼白的臉龐,彷彿找到了出口,不顧一切沖了過去,抓起安淇用力搖晃。
疼!
除了疼之外,沒有辦法再接受其它的感觸,疼得眼前發白,輕喊出聲。
「你做什麼?放開他!」凱恩推開衛德,痛心地看着戴爾才纏到一半的傷,又迸出鮮紅的液體。
「你別袒護他!一定是我剛剛說的那樣對不對?否則湯姆跟我們一起打了那麼多年的仗,什麼時候不是安安穩穩地跟我們一起回來,甚至先一步煮好飯等我們回來用餐,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分開一下子而已,就再也沒有機會嘲笑他越來越胖的肚子。
「不關安淇的事,安淇一直都表現得很好,如果你要怪,怪我,除了是我安排不夠妥當之外,沒有任何人有錯!!」
「不!不是凱恩的錯,沒有人有錯,湯姆跟我說『海神號』的夥伴,最大的特點就是從來不委屈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情,若是有了萬一,不要責怪自己,所以誰都沒有錯,我沒有錯,凱恩沒有錯!每一個人都沒有錯……否則湯姆會傷心……」安淇掙紮起身,雙手握住凱恩的雙臂搖晃,他不要凱恩覺得自己有錯,他沒有錯,他只是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家人。
風,從開啟的窗戶吹拂而來,將帶着哽咽的話語吹進失去理智的腦子中,一切變得寂靜,靜得連痛苦的喘息彼此都可以聽清。
「衛德,安淇說的沒錯,你……必須讓湯姆平靜,別讓離開的他挂念。」他少了一個可以陪他逗弄孩子,打打槌球的好友,人到老時失去朋友,比什麼都還要痛心,他們已經沒有再多的時間可以重新,身邊的人只有一個跟着一個消失,他常常笑着對湯姆說自己從來不想要長壽,因為看着老友逝去心太痛,現在,卻逼不得已再痛一次。
花白的歲月,究竟還有留存什麼?
高大的身子一震,握緊的拳指節死白,繃緊的大腿流下好不容易停止的鮮血。
凱恩看着好友,走過去手剛拍上他的肩,僵直的身體一個轉身,快步地離開房門。
「我去看看他,你好好休息,你的傷口再這樣下去,會死的。」不舍地拍拍安淇的頭,瞧見深藍雙眼裏的明白之後,心裏又是一陣溫暖。
「快去,衛德現在一定很需要你。」他想要說的,他都知道。
凱恩微笑,看了戴爾一眼,心裏嘆息,轉身追了上去。
*****
他們休息的旅館就面對着大海,因此凱恩一出大門,沒多久就遇到坐在海邊背對自己的衛德,他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走到他身邊坐下。
衛德知道身邊有人坐下,也知道那個人絕對是凱恩,可他暫時不想說話,或者該說找不到有甚麼話可以說,湯姆的死對他打擊太大,那令自己很難平靜心情,除了看看起了風浪的大海之外,他找不到其它可以轉移注意力的方式。
「也許哭出來會比較好一點。」凱恩坐在他身邊很久,看着海鷗往海面上撲下飛起,那是看了不曉得多少次的景象。
他的提議,今衛德終於有反應地瞪了他一眼。
「你被那小子傳染了?」哭泣絕對不是他會選擇的辦法,他從來不哭,那是懦弱的人才會有的行為。
「我知道你心裏怎麼想,我本來也是這麼認為。」可當淚落在安淇的懷抱里時,他發現許多無法壓抑的痛,竟隨着那些淚一點一滴消逝……不過當他瞧見安淇為了安慰他而僵直了整個身體動彈不得時,換來另外一種心痛就是了。
「不要跟我說你哭了。」覺得就算他哭了他也不會承認。
「我是哭了。」毫不猶豫的回答。
兩顆睜得快掉下來的眼珠子瞪着他。「……你真的被那小子給傳染了。」
凱恩苦笑,一點也不介意。「我只是想起一些事,從第一次見到湯姆時他狼狽的樣子,然後整天窩在廚房研究食譜的樣子,說起他去世的妻兒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他啊!以前挺帥的,在他還沒發胖以前。」衛德微笑。「我老覺得明明他長得不差,身材又高壯,到底是為什麼這樣的一個男人會想要整天待在廚房玩那些死魚死雞。」
「你忘記他怎麼說的,人各有志,況且要不是老子愛玩這些死魚死雞,你這個臭小子恐怕到現在還瘦得跟個難民一樣,那能如今整天在女人堆里逍遙,也不怕精盡人亡。」模仿湯姆明明是一臉憨厚的模樣,嘴巴里講出來的話卻不比任何人來得有德。
怎麼不記得,那一陣子他跟凱恩剛到了懂得怎麼玩女人的年紀,因此整天三不五時就去勾搭那些放蕩的女人,湯姆看不過去,常常故意很準時地在用餐時間不敲門闖進他們的房間大喊,第一次的時候,他還被嚇得差點軟掉。
「他就像我們的父親,或者應該說,比我們的父親更像父親。」他的父親整天只知道怎樣培養出一個優秀的繼承人,而衛德的老爹除了酗酒打兒子以外沒其它長處,許多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與待人處事,幾乎有一半都是湯姆教的。
「我老爹去世的時候,我可一點都不介意,要不是怕被教堂的神父給打死,其實我還想在他棺木上跳舞喝酒慶祝,對我來說,湯姆才是我的老爹。」
「我以為我們的老爹可以一直陪着我們。」所以他們常常忘了他其實已經六十的人了,三不五時還會去故意鬧他。
「我也是……可是,他走了不是嗎?我們再也看不到他了不是嗎?」原本的喃喃自語成了低吼,拳頭槌在碼頭上,小石子陷入肌膚里刻下痛心的痕迹。
「是啊……我們再也看不到他了……你知道嗎?其實湯姆也很愛哭,只是他都一個人躲在廚房的小倉庫哭,大家都以為他在研究甚麼新的食譜,只有一次,我看到他坐在堆起的麵包袋上,手裏拿着去世妻兒的照片,哭得淅哩嘩啦。」
一滴水,自火紅的眼裏落下,一點也不曾停留地,落入深深的大海中……一樣都是鹹鹹的味道。
「該死的!該死……」有了一滴,下一滴接着滾落,再怎樣堅強的臉龐也會因為失去重要的人而崩解。
凱恩張手環住好友的肩,凝視無邊無際的大海,久久無法闔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