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後來,一直到手術完后第七天,我才能睜開雙眼,看見在我身旁熟睡的爾哲,還有……一個小小的、紅通通的嬰兒躺在透明的保溫箱裏。
我笑了。
雖然一點力氣也沒有,但是就是想好好地笑出聲音來。
氧氣罩底下的笑聲連我自己都聽不情楚,沒想到一旁看似睡得很熟的爾哲卻馬上醒了過來,瞧見我睜開雙眼看着他們父子倆時,一切就像是約定好的一樣,兩人的眼淚一起滴下來。
「小東西,你是我最大的奇迹。」爾哲在我的要求下,爬上病床和我一起擁擠地睡在一起,讓我可以倚靠在他懷裏,就像肚子還沒大起來時,我最愛像這樣窩在可以聽見心跳的小天地一樣。
爾哲說,手術進行了很久的時間,久到讓他差點以為就像一輩子那麼長,中間護士跑了好幾次血庫取血,每次出來綠色的手術袍上都是暗紅蔓延的液體,那令他恐懼得再也無法站在長廊上徘徊,若不是陳伯就在一旁獃著的話,他恐怕就這樣跌坐在醫院冰冷的地板上。
魏梧笙醫生中間有出手術房一次,跟爾哲說我出血的情況已經控制住,孩子也已經取出非常平安,之所以遲遲無法結束手術,是因為我在手術的過程中因為大量失血造成器官衰竭,伍飛丞必須一次一次在我身體裏打進少量的藥劑刺激,等慢慢恢復正常才可進行最後的縫合。
爾哲知道他沒說的正才是最危險的時刻,器官衰竭也就等於生命懸在一線之間,如果那些刺激的藥劑無法將狀況挽回,那麼結果就只能看着熒光幕上那一條代表生命跳動的曲線變成一條平穩的線。
「後來呢?」雖然我一直在昏迷中,不過聽爾哲講話時眼中彷佛又陷入當時場景的模樣,我也可以感覺到那時候到底有多麼的危急。
「後來,我要求魏梧笙讓我進手術房。」
「你進來了?」我睜大雙眼,想到讓爾哲瞧見我肚子裏醜醜的噁心模樣。
「是啊!我進去了。」
「啊!很噁心對不對,我會不會很醜?」
「這不是重點吧?」
「可是我不想讓爾哲看見我醜醜的模樣啊!」沒毛就已經很可憐了,竟然還要露內臟給爾哲看,真是一大打擊。
「你啊!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你要知道不管你是什麼一樣,我都不在乎,我喜歡的是爾白這個人,可不是這張外皮。」
我捏捏身上的那一層皮……
大概是鼠性堅強的關係,我可沒辦法那麼坦然面對沒有毛皮的自己啊!
「再後來呢?」算了,現在的確不是研究毛皮有多重要的時候,我想知道後來繼續發生的事。
沒想到,爾哲臉紅了。
「咦?爾哲你臉紅紅,臉紅紅耶!」我驚訝地將眼睛睜到呈現最大直徑的圓,要不是身體找不到半點力氣的話,我肯定在病房裏叫了起來,而不是像現在小蚊子一樣的叫聲。
「他當然臉紅了,這大概會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鏡頭。」斐耀光醫生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敲門的習慣,手中拿着檢查表進房,表情冷淡雙眼卻不是那麼回事地說。
「什麼鏡頭?」我好奇極了。
「斐耀光!」沒想到爾哲竟然會跟我一樣喊醫生的全名。
「就是電視劇里握着主角的手,嘴裏喊着不能沒有你,你快給我醒來,如果你不醒來,我怎麼能牽着你的手過一輩子?喔!還有你要是不醒來,我就帶着寶寶一起去陪你這一類的。」好像想到就覺得肉麻一樣,斐耀光很故意地在爾哲前抖了幾下。
但是我笑了。
不是笑爾哲那些肉麻的話,而是為了那些話所代表的意思笑了起來。
「爾哲,我好高興……真的真的好高興。」伸手捧住爾哲的臉,心裏快樂得就像要飛起來一樣,雖然爾哲常常會對我說愛我,但是像這樣完全忘記自己在所有人面前對我說,可以算頭一糟吧!
我真的好高興。
「別這樣。」爾哲臉上的紅色慢慢退去,和我一樣將兩手放在我的臉上,親親我的額頭,然後看着我。「你知不知道這樣眼中含着淚,嘴邊帶着笑容看我,有多麼讓我心疼。」
「你不喜歡嗎?」
「怎麼可能,就是太喜歡卻沒辦法緊緊抱住你,所以心才痛……」
「你們兩個可不可以剋制一點,旁邊有人好嗎?我可不想再看到一次八點檔,而且還是過了時的瓊瑤對白。」斐耀光哀嚎,後面推着小推車進來的護士跟着笑出聲。
「才不會過時呢!爾白你別理醫生,他因為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個所以妒忌,你不知道王先生那天有多讓我們感動,好多人都哭了,連斐醫生自己也眼眶泛紅,還抱着王先生安慰。」
「咦?你怎麼可以偷抱爾哲!壞人!你其實想抱爾哲想很久了對不對!」想到爾哲被斐耀光抱住,我嘴巴差點闔不上來,肚子一股酸水往上冒。
「我?我想抱他?拜託!他這麼人高馬大,那時候還臉色猙獰,我會想抱他?你有病啊!」斐耀光吼了起來,旁邊的護士大笑。
本來抱着我的爾哲,坐直身,頭痛模樣地揉揉額際。
「你們兩個拜託一點,首先爾白,我想斐醫生對我沒那個意思,再來,斐醫生,你覺得我人高馬大臉色猙獰,我還想嫌你長相奸詐體重過重不夠可愛,結論,那天斐醫生之所以會『拉』住我,是怕我太激動影響手術好嗎?」
我懷疑地看看斐耀光,想起每次他看到我都喜歡欺負我的模樣,說不定就是因為我佔用爾哲太多時間,讓他沒機會接近爾哲的原因。
「好吧!我相信爾哲對斐耀光沒意思,但是爾哲還是離他遠一點,免得他又想偷吃你豆腐。」
一邊的護士姊姊趕緊拉住差點衝過來的人,我朝他吐了吐舌頭。
「你啊!一醒來就愛作怪,不累嗎?」
「不累,我覺得自己睡好久了。」
「啊!寶寶!寶寶!爾哲!我想看寶寶!」說到這裏,我都忘記寶寶還在一旁睡着,而且剛剛那麼大的吵鬧聲,竟然都沒吵醒小寶寶。
「是該給你看。」
護士姊姊在斐耀光的同意之下,小心地將保溫箱給推到我的旁邊,讓我可以很容易瞧見裏頭肉肉的小東西,真的好小好小,好可愛。
「寶寶雖然早產,但是體重有兩千五百克喔!斐醫生有請小兒科的趙醫生幫忙檢查過了,除了體重比較輕一點,有些微黃膽現象之外,其它的狀況都非常好,比你還要健康。」
「可是他都不動。」保溫箱裏的小寶寶,只有小小的胸口可以感覺微微的起伏,其它的四肢連晃都沒晃一下。
「那是因為他才剛出生沒多久,身體還不夠結實,等再過幾個月就有得你煩惱了,會吵得你睡不着覺,像小惡魔一樣,我家那兩個就是。」護士姊姊像是想起什麼惡夢一様,全身很誇張的抖了幾下。
「那可以說話嗎?」
「呵呵!當然不可以,小寶寶大概要等一兩年過後才會說話,現在只會哭而已。」
「那就不能陪我玩了……」我好想跟小寶寶一起堆倉庫喔!
「想抱抱他嗎?」
「可以嗎?」我的心跳了一下。
「當然可以,但是要小心點喔!你的身體還沒好,小寶寶也很脆弱。」
「那……那……那還是不要好了……」我好怕一個不小心摔壞了他。
但是,渴望地隔着保溫箱,看着裏頭我好辛苦才讓他長這麼大的寶寶。
「沒關係,來,王先生可以幫你,你們一起抱他,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子喔!」護士小姐很輕柔地從保溫箱裏先用毛巾包好寶寶的身體,送到我的面前。
爾哲抱着我,扶着我的兩手,將孩子慢慢接到我的懷裏。
我看着懷裏粉紅色的小東西。
他是我跟爾哲的寶寶……
「很漂亮吧?我們都覺得他長得跟王先生很像喔!然後他醒來的時候,黑黑的眼瞳就比較像你,看起來好大,像小動物一樣。」
我本來就是小動物……
「爾白?」
「嗚……啊……」
懷裏的寶寶好軟好香,小小的嘴巴動了一下,我想起之前每天打針,痛得睡不着,爾哲白着臉安慰我,兩人在黑夜裏抱着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反覆折騰的日子……還想到爾哲、伍飛丞、魏梧笙跟爾琛哥哥……
眼淚控制不了的滴了下來,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心裏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塞着,如果不哭泣就無法抒解的感覺。
懷裏的寶寶像是感覺到我心裏的百般滋味,雙眼睜了開來,然後剛剛微微動着的小嘴一起張開,和我一起哭了起來。
「哇……哇……」
「別哭!別哭!都沒事了,都過去了!別哭!」爾哲將我跟寶寶一起收在他寬大的胸膛里,然後哭泣的聲音就在他懷裏響着。
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
寶寶的名字,就叫做恆遠。
很平凡的名字,但是卻是一個小小的希望,希望幸福的日子可以永恆久遠,爾哲再也不要經歷這種差點失去小東西的恐懼,將來的日子,他會將這兩個小寶貝好好地保護在他的羽翼之下,直到他閉上雙眼的那一天。
王爾哲抱着懷裏頭的寶寶,輕輕地拍了兩下後放回保溫箱,轉身正要幫也睡得和寶寶一樣打呼嚕的爾白蓋好被子,就瞧見爾琛站在房門前看着他們。
「你來了。」
「我來了。」
爾琛走進病房中,站在保溫箱裏看着裏頭小得不可思議的寶寶,當陳伯每天從醫院告訴他目前的情況時,他無法想像爾白真的生出了和自己哥哥血脈相連的生命,更難以置信的是,孩子有一半的基因來自於同樣身為男性的爾白。
如果伍飛丞不是利用誘拐無辜人民來進行實驗的話,這項成就可以說是空前奪后了。
「伍飛丞已經離開了,如果你是為了這個而來的話。」爾哲幫爾白蓋好身上的被子之後,在另一頭的會客角落坐了下來,連續這麼多天的緊繃,要不是想親眼確定爾白跟孩子都沒事的話,他早昏睡到不曉得哪一頭去了。
對於伍飛丞,如今爾哲已經很難再因為過去他對爾白所做的事情而恨他,要是沒有他,爾白跟小寶寶不會如此平安地回到自己身邊,因此伍飛丞離開醫院的那一刻,除了一聲對他救回爾白生命的道謝之外,爾哲什麼都沒多說,更不會打電話通知自己的弟弟。
在這點上,他是自私的,所以如果爾琛要因為如此而怨他,他願意承受。
「我是那麼掃興的人嗎?」爾琛苦笑,手裏摸着保溫箱裏頭寶寶的小手,瞧見五根小指頭握住自己食指的模樣,整顆心都軟了。
「他好可愛。」
「是啊!」說到自己跟爾白的寶寶,爾哲再累也想要得意的笑。
「爾白跟寶寶都沒事?」
「現在虛弱點,以後會恢復的……伍飛丞有留了下不少數據,告訴我要怎麼照顧爾白,用男人的身體來懷孕跟生孩子,多多少少會有點後遺症,不過他說爾白奇迹似地狀態良好。」想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說出那三個字,畢竟爾琛也擔心爾白,他會希望知道這些。
「那是因為你們兩個照顧得很好,如果不是我,我想寶寶會更健康吧!」是他回來太早太突然,又對爾白跟哥哥說了重話,才會讓原本就不是很穩定的人工子宮跟血管出現問題,就像爾哲常說他的,他做事說話總是太過莽撞一些。
「不要這麼說,我不怪你……況且現在爾白已經沒事了,你不需要自責。」
「老哥……」爾琛可以感覺到自己哥哥剛剛說的話是完全發自於內心,他真的不怪他讓他們多經歷這麼一劫。
「不是跟你說別說了嗎?換其它的話題好了,接下來你想怎麼做?我先提醒你我不會提供任何線索喔!」伍飛丞即使到最後依然盡責地將數據整理好交給斐醫生,並告訴他該怎麼做后才走,那麼自己無法就這樣做出類似背叛的行為,即使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樣的約定。
「我不會問你,我已經想通了,老哥。」搖晃着握着自己指頭還圈不滿的小手,爾琛沒想到竟然自己可以在這一刻笑了起來。
生命真的很好……
「想通了?」
「嗯!都這麼多天的時間了,要是再想不通,爾白醒來又要罵我笨了。」他好懷念可以背着小傢伙在屋子裏到處亂竄的日子,還有頭不小心撞到門框眼角含淚又不曉得該怪誰的樣子。
「那你想通了什麼?」
「第一,你跟爾白才是我最重要的人。」他之前大概是白痴,才會掙扎那麼久,如果心裏頭最重要的人都沒了,他不覺得自己就算打擊再多的罪犯還會有什麼樂趣在。
「第二,暫時放過罪犯並不代表我違背了正義,在之前那種情況,其實應該視為你跟爾白成了他的人質,為了解救人質,與罪犯暫時通融是必須的,因為人之所以維持正義,乃是為了保護生命,若是忘了這一點,那就是忘了根本。」他竟然會忘記當初教官上課的第一句話,這麼多年來努力的方向其實根本就不是正確的目標。
「然後呢?」王爾哲看着自己弟弟身上散發的耀眼光彩,心中又一塊石頭落下,沒人知道他有多麼欣慰。
「然後就是,等爾白好一點了,我會繼續跟上級請求偵辦關於代替刑罰和追緝逃犯這一個任務,雖然伍飛丞救了爾白,但罪犯就是罪犯,有一天他也許會迷途知返,可在這之前到少必須為他過去所做的一切承擔責任。」在想了一個多禮拜的時間,他終於學會了通融。
這種通融並不是因為時勢所逼造就,而是更了解自己的理念之後所得到的另一種道路。
「所以,過一陣子我又會很忙碌,大概暫時完成不了老哥你的希望,娶個老婆好過年,反正現在我們王家也有了香火傳承,我就更不需要煩惱這些啦!」說實話,之前他還真想過這個問題,害他有一段日子看着女人都會忍不住想像自己娶老婆的模樣。
「呵呵!你啊!」
「好啦!我要說的都說完了,老哥,我可不可以抱抱我的小侄子,天啊!他比爾白還小隻,真可愛!」說著,連另外一隻大手都伸了過去,果然那隻小小的手又圈住他的食指,兩根食指在半空中搖晃,底下睡着的小娃娃彷佛跟着一起跳舞一樣。
王爾哲搖頭,閉上雙眼,他幾乎可以想像將來自己弟弟將兒子扛在肩上四處尖叫亂跑的模樣,也許家裏頭,最喜歡孩子的人不是爾白不是自己,而是這個到現在依然喜歡看鹹蛋超人的老弟吧!
「小東西,將來叔叔陪你一起去看鹹蛋超人你說好不好?」
在入睡之前,他果然聽見了這樣的句話……
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