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從得悉Sara的真正心意之後,明倫彷佛也從中得到了一股安定的力量,決心傾力執行心中的“秘密計劃”。但鄧超那方面,她委實感到很棘手;因為她深知他那一板一眼的處事原則,是絕不容許自己在醫院內搞出戀情的,至少他對自己是這麼設限的,所以,她也不清楚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明倫,恐怕我是白費心機了。”某晚,Sara十分氣餒地嘆道:“白天換藥的時候,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所講的話還是特定的那幾句:傷口會不會癢啊?要多下床活動啊!要多吃蔬菜水果。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都望着傷口,好像我整個人就是那道傷口。”
“也許,他是真的很討厭我吧!”Sara又嘆道:“在他的心目中,或許我真的是一個專找麻煩的‘阿花’,你說是不是?”
明倫想起鄧超對她說過的話,突然靈光一現,很興奮地說:“Sara!也許你的形象和外在舉止都讓他誤以為你只是‘玩玩’而已。想想看,追你的人那麼多,而你現在的身分又是病人,這些限制都讓他不敢造次吧!我覺得,如果你的表達方式再修改一下,說不定效果會好一點哦!”
“怎麼說?”
“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持續以純真而誠懇的態度,逐漸突破他的心防的話,會比耍花招或耍小聰明要來得有用;當然,是不能太過單刀直入,那準會嚇壞他的。”
明倫的這番話,讓Sara陷入認真的沉思中,她臉上的神情莊嚴肅穆,絲毫不似昔日的輕薄,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抬起頭來,問:
“明倫,鄧醫師他結婚了嗎?他有沒有太太?”
“他在五年前離婚了,至今未娶,也沒有小孩。另外,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全都移民到紐西蘭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待在台灣。”明倫打趣地笑道:“怎麼?你上次在山上不是大肆闡揚‘性就是快樂’的真理嗎?這回怎麼管起人家有沒有老婆來了呢?你會在乎?”最後一句話里明顯地暗藏着譏誚。
“當然在乎嘍!我現在是很認真地把他列為結婚的對象呢!可不是隨便玩玩就算了。”Sara幽幽地嘆道:“如果和他結婚了,我願意為他收起玩心,因為他值得我這麼做。”
“哇!原來你已經考慮得那麼遠了。喂!你們八字都還沒一撇呢!也不曉得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哩?”
Sara羞怯地一笑,罵聲“討厭”后,繼而認真地說:“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真的希望能和他成為終身伴侶,這一次,絕對不能再錯過了!”
Sara真是個誠實而勇敢的小女人啊!她的成熟思慮和坦然自信,讓人佩服,特別是,她那毫不扭捏作態的舉止;望着她那充滿信心和希望的臉孔,明倫被深深地感動了。
“明倫,你會幫我嗎?”Sara一臉熱忱地說:“我想,單靠我一人暗中摸索,恐怕還不夠……”
“我懂,你放心好啦!”明倫拍拍她的手背說:“我會盡全力助你一臂之力的。”
在明倫答應幫Sara的忙之後,她即刻絞盡腦汁,費盡心力的在搜集有關鄧超的所有資料。其中包括他的排班輪值表、住址電話;還從他的同學兼死黨的蔡醫師口中,斷斷續續探聽到有關他的喜好、愛閱讀哪些書;下班后最常去的餐廳、最要好的朋友群、喜歡的顏色和動物……等等,洋洋洒洒的一大張資料,竟比她學生時代所寫的報告還要完整清楚呢!明倫萬萬料不到,在這馬不停蹄查訪的三日所得,竟遠超過她跟他合作了那麼多年的了解呢!最令她訝異的,莫過於鄧超最擅長騎馬與游泳這兩件事了;原來他下班后,幾乎都耗在陽明山上的跑馬場與幾家特定的室內游泳池,他竟然這麼勤於運動,真是令人想不到啊!
而Sara的反應亦不在明倫之下,當她捧讀着那份精心調查得來的“成果”時,只差沒有感動得涕泗橫流了。
“我所能幫的就這些了,其餘的要看你自己嘍!”明倫笑着說。
而Sara在得到這些寶貴的資料后,行動真是如虎添翼。在快出院的那幾天,她經常不定時地出現在鄧超值班的病房、開刀房、門診部,甚至連頂樓的值班室她也去;中午時,她還趁機溜到鄧超常去的餐館去吃飯,一天之中她和他的偶遇可以高達五、六次之多。然而,聰明的Sara捨棄了“單刀直入”的表白方式,每次都只是不經意的和他碰面、淡淡地打聲招呼而過,有時則裝作未看見他,婀娜地自他面前閃過。
“那麼,咱們那位一絲不苟的鄧醫師,他的反應又如何呢?”明倫着急地問着Sara。
“他覺得莫名其妙透了。”Sara笑不可抑地說:“剛開始他覺得很尷尬,假裝不理我,怛到後來,他發現我好像在醫院裏到處亂跑,甚至還跑到外面餐廳吃飯,那時他才嚇壞了,就警告我,要我好好待在病房裏休息。”
“那你怎麼回答?”
Sara俏皮一笑,聳聳肩膀。“當然是趁機和他亂扯一通,說一些有的沒有的,說我的心情很低落,沒人關心我啊之類的傻話,然後要求他陪我一起吃飯……”
“他答應了?”明倫緊張地間。
“嗯!還一副很不甘願的樣子。可是他看我默不作聲地,好像真的很傷心的模樣,這才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開始聊起來。”
“天啊!”明倫頗感驚訝地大叫。
“他大部份都在聊目前的醫療政策,或是回憶他以前的醫學院生活。而我呢!則告訴他,我的工作情況和介紹目前歐美流行的畫派……明倫,他真的聽得津津有味哦!他還脫口說出有機會要看看我的畫呢!”Sara又興奮地說:“總之,那次的‘午餐約會’很順利,至少他不再‘怕’我了。後來,他還送我回醫院呢!只可惜一回到醫院,他就馬上恢復他的醫生角色,命令我立刻回病房。明倫,你說好不好笑?”
明倫開心地笑着。“太好了!沒想到會這麼順利,這是成功的一大步呀!”在過去和他合作這麼多年的時間裏,明倫可從未聽過有關他的什麼醫學院生活哩!這麼看來,凱珍的餿主意已在冥冥之中漸漸成為事實了。
“可惜——”Sara忽然憂愁起來。“後天就要拆線了,他才剛剛注意到呢!以後恐怕沒那麼方便再見到他了。”
“別擔心,等出院后我們可以邀他到家裏來吃飯,謝謝他的幫忙和照顧啊!這件事,我們好像都還沒有鄭重表示過呢!”
Sara眼睛一亮,開心地說:“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明倫,你真聰明。好極了!就這樣辦,等出院了之後我……”
Sara興緻勃勃地計劃起來,滿臉洋溢着可愛的清新氣息,而她那狂野不馴的性格己消失了。明倫忽然感到很心疼她,在她歷經過這麼多的感情波折之後,是該有個像鄧超這樣的人來包容她的;也許,在沒有遇到那位國中體育老師之前,Sara原本就是這樣和善而甜美的吧!
“我發現鄧超私底下其實滿幽默的,並不像表面上那麼一本正經,而且他對事情的看法很準確,有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另外,他對任何新奇的見聞都很感興趣,一點也不封閉固執。我還覺得他有點害羞呢!好像不太會表達自己的意思,明明心裏很高興,表面上卻裝作不在乎,好好玩哦!”Sara宛如快樂的小鳥般嘰嘰喳喳地細說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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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Sara出院的當天,阿諾和朱友信都來接她;自從上回的事件之後,他們倆都顯得有些鬱鬱寡歡,特別是阿諾,顯得格外冷淡,對她不若以往那般熱絡;而朱友信顯然是站在阿諾那邊的,對他姊姊的寡情(因她似乎無視阿諾的心情低落,仍然沉浸在獨自的喜悅里),也抱持着不以為然的態度。而這一切,都看在明倫的眼裏;她突然意識到,若想要成全Sara的“新戀情”,那就得要顧及這兩人的感受和想法,可千萬不能讓他們阻礙了她呢!
美娜把所有的繳費收據以及藥包帶了過來,客氣地恭賀Sara出院。
明倫有意地問道:“美娜,你知不知道鄧醫師現在在哪裏?我們想跟他打過招呼之後再走。”
“喔!他現在正在會議室里,好像在看書吧!”
“那好,待會兒我們就過去跟他道謝一下再走,你們認為呢?”明倫轉身問大家。
“早上他查房的時候,姊姊不是已經向他道謝過了嗎?”友信咕噥着。
“再謝一次也不為過啊!”Sara打斷道:“禮多人不怪嘛!況且鄧醫師這次親自為我開刀,我們好像都沒有向人家表示什麼,而我上次還冒犯人家,實在很失禮。明倫,這件事我都還沒跟你道歉呢!”
聽了Sara的話,阿諾和朱友信面面相覷,都頗覺意外。
“好啦!既然如此,那我們走吧!”明倫愉快地說道。
Sara和病房裏其他的病友們告別後,他們一行人來到會議室門口,正巧迎面遇上護理長,又經過一番熱烈的寒暄后,明倫和Sara這才被引進會議室,而裏面只有鄧超一人。
“鄧醫師!”明倫拉着Sara的手走進去,客氣地說:“朱小姐要出院了,特地來向您致謝。”
“啊!”鄧超顯然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眼神卻迴避着Sara,單單隻看着明倫。“何必這麼客氣!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不過,還是恭喜你的朋友康復。”
Sara站在旁邊,微微地朝他笑着點一下頭,矜持地說:“謝謝你!明倫,那我們走吧!”
“喔!請稍等一下。”突然,鄧超輕輕地喚住她們。“我——我送你們到門口。”
明倫和Sara勿勿交換了個會心的眼神,忍住了涌到嘴角的笑意,然而阿諾的臉色卻微微一變,彷佛很不自在的樣子,但這細微的動作,卻被細心的明倫察覺到了。
他們一行五人怪彆扭地乘着電梯下樓,鄧超始終僵着臉,面無表情地,而Sara彷佛也頗不自在,頻頻向明倫投求救的訊號。
“啊,對了!友信是讀建中的,剛好是鄧醫師的小學弟呢!”明倫好不容易發現了一個恰當的話題。“友信,你將來想不想考醫學院?將來跟鄧醫師一樣……”
朱友信翻翻白眼,不以為然地說:“才不要哩!我要跟阿諾哥哥一樣,念建築,將來出國留學。”
“友信!”Sara用力捏了他一下。
“本來就是嘛!”朱友信別有所指地。“當醫生已經不吃香了,現在的女孩子都不願意嫁給醫生了啦!你以為醫生有什麼了不起嗎?頂多技術好一點,醫匠而已啦!我才不想當醫師哩!”
男孩說的這一番話讓四個大人立時慌了神,特別是鄧超,臉色更加難看;他看見醫院大門已近在眼前,便客氣地要轉身告退。
“鄧醫師等一下,先別走!”Sara匆忙喚住鄧超,氣憤不平地對自己弟弟斥道:“友信,你很不禮貌哦!快跟鄧醫師道歉,要不然我不會原諒你!”
“友信。”阿諾傳給他一個眼神,示意他快道歉。
可是,這時候的朱友信不知是那根筋不對了,語氣倔強不平地說:“要道歉可以啦!不過,我剛才的話是衝著姊姊講的。姊,你住院后變了好多,對阿諾哥哥好冷淡!你知不知道這些天來他們全家有多照顧我?對我有多好?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要跟他們道謝呢?還有,在你住院期間,阿諾大哥每天晚上來陪你到天亮,他都沒睡覺耶!那你有沒有想過要向他道謝呢?”
他的話令Sara的臉色一陣慘白,她氣得幾乎快支持不住了;在場的其他三個人都尷尬地杵在那兒,連氣都不敢喘一口,特別是鄧超和阿諾,好像被人點了穴道一般;而明倫也頓失方寸,一時之間亂了思緒,不知該說些什麼話,只得吶吶地說:“友信,不可以亂說!”
這時,阿諾倒先開口了,帶着幾分自棄的幽默口吻說道:“友信,你應該對你姊姊的眼光感到有信心才對!我跟她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可不是什麼‘男朋友’,不管你姊姊喜歡的是什麼樣的人,我都對她很有信心,因為對方一定是個相當優秀的人……”
阿諾話一說完,好像是為了要掩飾自己的激動,便提起行李,大步大步地朝門口走去,而朱友信則回頭望了望他姊姊和鄧超一眼,也快快地跟上去了。
“鄧醫師,我——真是不好意思。”Sara滿臉尷尬地說。
殊料,鄧超卻不等她繼續說下去,首次以主動的口吻沉穩地說:“沒關係,我不介意。對了,改天你請我去參觀美術館吧!我對繪畫一點也不熟悉,我想多了解一點。”話說完,他臉也紅了。
這突如其來的邀約,令Sara和明倫眼睛為之一亮,她們倆都呆愣了半晌,明倫首先驚醒過來,暗中推了Sara一下。
“喔!好!”Sara趕緊點頭,等情緒穩定后,又恢復了往日的慧黠。
“但是我有一個附帶條件,你要教我騎馬。我從小就夢想會騎馬,你可不可以教我?”
“當然可以,沒有問題。”
“那,我們就一言為定嘍!”
“一言為定!”
Sara和鄧超互視良久,交換了個連明倫也未必懂得的眼神。在Sara深深注視着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對未知命運的好奇、期盼和種種莫名的憂慮,而鄧超回應她的,則是一份苦甜參半的“允諾”。在這短短几秒鐘的瞬間,對這兩個歷經過感情滄桑的“新戀人”而言,彼此所交換的,恐怕不是一廂情願的浪漫情懷,反而有更多是彼此之間的心領神會,以及願意大膽試探的種種可能,其中隱含着害怕、誠意、鄭重和冒險……
一股近乎“重生”的喜悅熱淚悄悄湧上Sara的眼眶,但淚很快地就被拭去了,她展顏一笑,道:“那麼,我走了!”
“好!”鄧超應道:“你要保重!”
一直等到Sara的背影遠遠地消失了,鄧超才依依不捨地收回深情的目光。回到現實世界,不巧卻看見明倫環抱着雙臂,眼睛灼灼地瞪着他。
“你要保重!”明倫學着他的語氣。
鄧超緩緩走過去,突然伸出手臂,狠狠地攏住她的肩膀往自己身上一靠,一起並肩走着。
“張明倫,我要你老老實實、坦坦白白地全部招出來。”鄧超望着前面,以掩不住內心愉悅的口氣說:“你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耍什麼花招?為什麼我總有一種被設計、陷害的感覺呢?為什麼她知道我會騎馬?你來告訴我吧!”
明倫調皮地,側着頭笑道:“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利用你來勾引那隻小狐狸,讓她遠離我先生,你會怎麼說呢?”
“喔!原來是這樣啊!那我會說——你真可惡,我絕不饒過你!哈哈哈……”
鄧超朗朗地笑着,招來不少側目的眼光,不明就裏的人看見他們倆這樣親熱地勾肩搭背,大概會以為他們是情侶吧!況且,他倆都穿着白色制服,看起來還真惹眼呢!
忽然,鄧超停下腳步,也放下緊摟着明倫的手臂,一臉正經地說:“對了!你先生什麼時候回來?還有,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對朱友梅公開一切?”
“這你不用擔心,我和我先生的事不必讓Sara知道,我只希望她能開開心心地開展她自己的人生。這件事,我先生他做得——很缺德,他也有很多對不起人家的地方。”
明倫回想起Sara那段情緒失控、歇斯底里的“療傷”日子,她深知她雖然從未明白說出事情的始未,但是李致遠夥同公司里的同事一起排擠她、嘲笑她,那份刻骨的傷害卻是不爭的事實,只因為她和一般女孩有着不同的“開放”態度。
和Sara相處的這段時間,明倫己深深了解了她的悲哀;也說不出什麼原因,她覺得自己已能漸漸原諒她在無意之中對她所造成的“傷害”了。
“你放心,我會圓滿地處理好這件事的。”明倫向鄧超保證地說。她忽然又想起方才的情景,不免狐疑道:“鄧醫師,您剛才怎麼突然——您不是很討厭她的嗎?而且上次您還教我們‘統統別去惹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現在,怎麼會有這種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呢?”
鄧超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他知道這是明倫故意在糗他。
其實,男女相愛根本就毫無道理可循,鄧超也不明白自己是在何時愛上人家的?他原本只感覺Sara頗為難纏,大概是屬於“調情聖手”那類的輕薄女子吧!直到他發現她居然暗中刻意接近他,並摒拒了其他Intern們的熱烈追求,這份心意,恐怕連頑石也會點頭吧!而且這樣子被追求,也是他前所未有的特殊經驗呢!
自從五年前離婚後,這次是他首次打開心防,重新接受“新的戀曲”。沒想到,感覺還真好哩!不過,這些曲曲折折的“男人心情”,怎麼好意思說出口呢?他揮揮手敷衍道:
“別問了!這些有什麼好講的,無聊!”
明倫忽然攔住他的去路,微仰着頭,正色地勸告他:“那你最好多多練習表達的技巧,不要以為自己的心意不用講,別人就一定會明白;Sara跟時下一般的女孩不同,自以為很‘酷’的男人已經不再吃香了,她可不會欣賞你這個特點哦!”
“你——”鄧超又動怒了。
“別忘了你上次的婚姻是怎麼失敗的,可別又重蹈覆轍了。”明倫警告道。
自從Sara出院回家后,又恢復了往常的作息,但她更加忙碌了,經常見她一個人畫畫畫到三更半夜;如此繁重的工作,使得她們一直沒有時間請鄧超來家裏吃飯。
暑假結束前,朱友信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搬回家了,是阿諾開車送他回來的,但一幫忙搬完行李之後,阿諾就客氣地告別了,態度變得很冷淡。
多日不見的朱友信似乎長胖不少,但脾氣彷佛也變得強硬多了,不像以往那般柔弱敏感,可見阿諾他們全家人對他的影響很大。然而,Sara卻不太滿意她弟弟的轉變,忍不住頻頻向明倫抱怨道:“那傢伙神氣什麼呀?”
朱友信環視收拾整潔的屋子,帶着老練的口吻批評道:“我猜這一定是張姊每天打掃整理的,對不對?”
“誰說的!我也有做啊!”Sara不服地反駁道:“地板是我擦的。”
“是嗎?”朱友信彎下腰摸了地板一把,然後舉起手來,說:“你看,這是什麼?”
“好啊!你一回來就變得這麼囂張,膽敢教訓起我來了!”Sara調皮起來,衝上前去呵他的癢,嚇得他連忙抄起一塊畫板擋在前面,嘴裏忙告饒,這才使她暫時休兵。
明倫在一旁含笑望着這一幕,心裏卻在想別的事——該何時向他們開口說退租的事呢?依凱珍給她的忠告,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免得致遠回國后發現這一切。
“對了!你們應該請鄧醫師來吃飯,正式向他道謝了。”明倫阻止了他們的嬉鬧,正色地提議道。
“好啊!”Sara欣喜地說:“這個禮拜六晚上好不好?我知道那天晚上他沒班,我查過了。”她眯了一下眼睛。
“那就這麼決定了。”明倫急急地決定,並問男孩:“友信,你覺得怎麼樣?”
“不用問我,你們高興就好了。”他從沙發上躍起,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說:“啊!好累,我要去睡一下。”話說完,便蹦蹦跳跳地進房間去了。
Sara怔了一會兒,臉色漸漸黯淡下來,不滿地對明倫道:“友信好像處處偏袒阿諾,真不應該答應讓他住在他家,結果,他的心都被人家收買了!真討厭!”
“可是,他並沒有反對啊!”明倫安慰道:“人非草木,阿諾那麼照顧他,他當然會心向著阿諾。再給他一些時間吧!”
“好!好!都是你最有理!”
兩人不禁相視一笑。Sara收斂起嬉笑的態度,一本正經地望着明倫,以飽含感情的語氣說:
“明倫,這陣子多虧你在照顧我,有時候我真覺得你好像一個姊姊,而不是一個普通的房客。好奇怪!為什麼我們會這麼投緣呢?”
明倫陷入一陣不安的尷尬之中。
“記得在開刀房裏,你一直握着我的手,你知道那對我有多重要嗎?因為我怕死了!有一剎那間,我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手術台上哩!哇!那種感覺就跟待宰的牲畜一樣,好恐怖!所以,我好感激你一直守在我的身邊,這件事,我會永遠記得。”
“Sara!我——”
“還有,你那麼熱心地撮合我跟鄧醫師,幫助我找到真正的意中人,將來,如果我跟他有結果的話,你應當居首功。”
明倫萬萬沒想到,Sara竟然會如此真誠地向她坦白心中的感激,這太令她尷尬了,她頓覺如坐針氈,寧可不要這份感謝了。
“Sara,不用謝我,真的!”明倫急急地打岔,顯得極不自在的樣子。
“那點小忙不算什麼,只是舉手之勞罷了!能看到你這麼開朗,我也很為你高興。”
“明倫——”Sara感動得無法言語。
這時正是提出“搬走”的最好時機了,明倫避開Sara由衷的感激,清一清喉嚨,堅定地說道:“Sara,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
“好啊!是什麼事情?你儘管說。”
明倫搓着雙手,壓低聲音道:“我先生下個禮拜就要回來了,所以,我可能得搬回家了。”
“啊?可是,你不是簽了半年的租約嗎?喔!你別誤會,我不是心疼房租。我的意思是說,你才住了兩個多月而已,幹嘛要那麼早搬呢?”Sara依依不捨地道:“我已經習慣你住在這兒了,你若不在,我會覺得好無聊啊!”
明倫笑着說:“你這種人不會無聊太久的。這幾天都是那些Intern找你的電話,我都快接煩了。”
“可是——”
“你放心!其他四個月的房租我會照付,偶爾我也會回來睡個覺,休息一下,我們會保持聯絡的,不是嗎?”
Sara沉思片刻,終於嘆了一口氣,道:“好吧!你畢竟是有家室的人,我也不能拆散你們夫妻對不對?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搬回去住?”
“等我們招待完鄧醫師之後吧!你放心,我會露一手,做幾道好菜幫忙招待鄧醫師,不會讓你漏氣的啦!”
“討厭!”Sara笑着推她一把,說:“你就會嘲笑我!”
“哈哈……”
由於分離在即,再加上要邀請鄧超來用餐,這幾天明倫和Sara的情緒都顯得有些不一樣,尤其是Sara,幾乎對明倫的任何意見都表現出百依百順的態度;而明倫,卻因為接近要和致遠攤牌的重要時刻,則顯得有些異常地敏感、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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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準備迎接“貴客”的到來,Sara費了好大一番心思在整理房子上。除了二樓無法整理的畫室之外,她幾乎把自己所畫過的仿畫一一拿出來掛在牆上,如雷諾瓦的名畫“煎餅磨坊”、畢卡索的作品……此外,她還重新整理院子,購進一批批的盆栽和花草,而盤踞一旁的哈利彷佛也洞悉了女主人的心思,靜靜地旁觀着。
對這一切精心的“改變”,朱友信起初很不以為然地嘲笑着,但看着他姊姊一本正經、不容打擾的專註神情,他也一改批評的態度,加入整理的行列。但私下,他卻不免擔心而疑慮地詢問明倫,他姊姊這回是不是玩真的?經過明倫親口證實之後,他才完全解除了先前所有的偏見,嘆道:“那阿諾哥哥又要失戀了!”
“是啊!”明倫也惋惜着;她想起自己曾經信誓旦旦地保證過要拉攏他和Sara在一起,如今也只好食言了。
愈接近周末,Sara的心情反倒平靜下來,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禮拜五,明倫下班回來,聽見屋內迴繞着舒曼的音樂,那是鄧超所喜歡的古典樂曲。只見Sara一蹦一跳地自樓上下來,滿臉愉悅地道:
“明倫,明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就放這首音樂好不好?”
“好啊!那是鄧醫師最喜歡的音樂。”明倫懶懶地答道。
“你怎麼啦?好像很累的樣子。”
“是啊!今天的病人很多,忙死了!”明倫癱倒在沙發上,並把雙腳放在茶几上,無力地說:“昨天我已經正式邀請鄧醫師了,他說沒問題,一定會來!”
“太好了!”Sara喜不自勝地說:“明倫,那我們明天下午就去買菜,準備做菜嘍!”
“嗯!我要做家傳的‘大千魚頭’和‘煎冬瓜’。喔!還有朋友教我做的‘金針雞柳’,味道更棒!”明倫頗有信心地說道。
“好!那我就做一些家常菜,如豆芽炒肉絲、宮寶雞丁和豆腐蝦仁湯……”Sara也附和道。
兩人興高采烈地討論着菜單,全然不知天已黑,一直到朱友信回來,她們才愕然相視一笑。
如此沒來由的喜悅一直不斷地滋長、擴大着,其中卻也隱藏着破裂的危機。明倫看到Sara如此信心十足地籌劃一切,不禁有些忐忑不安;她寧可她不要寄望得這麼高,免得日後稍有挫折,又跌入失望的深淵中。
在這一陣期待的混亂心情中,她們似乎已把阿諾忘記了,當然更不會注意到只有朱友信仍與之保持聯繫。
但就在周六下午,她們去附近的傳統市場買菜時,還是和他碰面了。
在人潮洶湧的市場裏,明倫眼尖地瞧見阿諾正挽着一位中年婦人在閑逛,而阿諾也瞥見了她們。
正當明倫猶豫着要不要提醒Sara時,阿諾己穿過人潮,急急地擠到她們身邊。
“嗨,阿諾!”Sara彷佛很高興看到他,驚喜地叫出來。“你也出來買菜?”
“是啊!我跟我媽媽來的。”阿諾手指着在對面等候的婦人,語氣平靜地說:“聽說你們晚上要請客,請鄧醫師對不對?”
Sara和明倫互望一眼,表情略顯不自然。
阿諾笑了一笑,有些自惱,又有些洒脫地說:“幹嘛?怕我知道嗎?這是應該的啊!鄧醫師人好,醫術又高明,的確是比我更理想的對象和人選,我總算可以放心了!”
“阿諾!”Sara尷尬又感動,眼眶不禁濕潤起來。
“別這樣,我媽正往這裏看呢!她一直反對我們來往,總希望將來我能娶個像日本皇妃那類的女人。所以,自從她知道你有了心儀的對象時,你不曉得她有多放心啊!哈哈……”
明倫偷偷望向對面,果然看見一位外貌高雅簡樸的女士——她戴着眼鏡,看似冷銳逼人的大學教授,她注意到明倫打量的目光,輕輕頷首,明倫也微笑回禮。
“我走了。”阿諾向她們點一下頭,含笑地說:“以後再聯絡,還有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哦!拜拜!”
明倫和Sara肩並着肩,獃獃地望着那對秀逸優雅的母子,心裏真是感觸良多。
“明倫!”Sara沙啞地說:“你說我放棄了阿諾,是不是很笨啊?”
“沒錯!”明倫笑道:“笨死了!”
“唉!我突然感到有點後悔了。為什麼人總是要等到失去以後,才會發現原來所擁有的是多麼美好啊?”
明倫笑着拍她一下。“問你自己啊!”
“算了!反正他媽媽一直都不怎麼欣賞我,還是讓其他有福氣的女孩去做他們家的媳婦好了。”Sara以惋惜的口吻繼續說道:“沒想到,我跟阿諾真是無緣,希望他別恨我才好!”
“放心好了,以他的條件是不難找到比你更好的女孩子的,這點你就不必操心了。”明倫故意挖苦道。
“你——討厭!”
Sara笑着又捶她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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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着滿桌豐盛的菜肴,又聆聽着怡人的古典樂曲,屋裏的每個人都顯得容光煥發,精神愉悅。
朱友信無聊地望着牆上的畫,而Sara則不斷地低頭看錶,因為今晚晚餐的主角已足足遲到了一個鐘頭。
“奇怪?”明倫不解道:“早上我還特別提醒他,他不可能會遲到的呀!”
“會不會是臨時有什麼事耽誤了?”Sara不安地問道。
“不會吧!我再三提醒他不可以遲到的,要不然,他也應該打個電話來才對呀!”
“那——我們再等一會兒好了。”Sara頗有耐性地說。
朱友信嚷道:“我肚子餓了啦!可不可以先吃?”
“不可以!”明倫和Sara齊聲說道。
“那我去客廳看電視嘍!我想看新聞。”不待回答,他就自顧自地離開了飯桌。
明倫和Sara無奈地默默相對,一時之間都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Sara用筷子按一按“大千魚頭”,那道菜是明倫的傑作,還冒着熱騰騰的煙呢!
“明倫,你這道菜是怎麼做的?好香哦!”
“喔!很簡單啊!魚頭加上脆筍、粉絲、豆腐……”
“嗯!那是不是應該要趁熱吃,才好吃?”Sara有點想改變主意。
“是啊!沒錯。”
Sara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來,毅然地說:“那我們不等他了,先吃吧!”
“什麼?先吃?”明倫訝異道。
“對啊!既然他已遲到了一小時,又不打電話過來,那我們就不要再等他了。明倫,這一餐就算是替你餞別吧!”
Sara不等明倫回應,即刻做了決定,並且叫回朱友信,三個人便一起吃將起來。
“啊!好好吃!”朱友信快速地扒着飯,滿意地讚歎着。
“對了!喝點酒,為明倫餞別。”
酒杯“ㄎ抹洹幣簧,三人乾杯,一仰而盡。
“張姊,你以後還是要常常回來看我們哦!或者帶你先生來玩。”朱友信依依不捨地說道。
“對啊!我們都沒看過你先生呢!也很少聽你提起他,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說說看好不好?”Sara滿懷好奇地說。
望着他們姊弟倆充滿好奇而熱忱的臉孔,明倫一時語塞,真不知道要怎麼應付才好。
“他也沒什麼特殊啦!只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人而已。”
“少來了!”Sara不滿意地說:“如果真的那麼普通,那你怎麼可能會願意嫁給他呢?對不對?他一定有一、二項吸引你的地方吧?”
“還好啦!也就是那幾樣,像風趣、聰明等等。不過我們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也沒什麼好互相誇獎的。”明倫對於這樣的話題,實在覺得很痛苦,便急忙轉變話題。“對了!我還是打電話到醫院或鄧醫師的家裏,看看他到底在忙什麼!”她話才說完,電鈴就響了起來,哈利馬上警戒地汪汪叫。
“一定是鄧醫師來了。”朱友信說道。
“我來開門!”明倫急忙撇下姊弟倆,跑去開門。
“啊!”門一打開,迎面而來的臉孔令明倫大大吃了一驚!而對方也幾乎在同時被嚇得連連倒退三步;待二人好不容易都鎮定下來,看清了彼此,臉色都不約而同地刷白。
“明倫?”致遠驚叫道。
明倫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真是禍從天降!她再怎麼想,也料想不到竟會在這種時候和他見面。她倒抽了一口氣,冷冷地打量着睽違兩個多月的丈夫;但見他滿臉風塵,頭髮鬍鬚都長了,渾身一副骯髒潦倒的嬉皮模樣,一改昔日整潔清新的雅痞樣,難怪剛才一照面她沒有即刻認出他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不是下禮拜一才回來的嗎?明倫有些心慌地暗忖。而從他一臉驚嚇的表情看來,他似乎才剛剛下飛機不久,便十萬火急地趕來看他的——小情人。
明倫訝異的眼神逐漸轉為冰霜。
“你——怎麼會——在這裏?”致遠期期艾艾地說。
明倫不回答,眼神飄至他身後不遠處停着的那輛車,而車內坐着的不正是劉邦永嗎?原來是這傢伙去機場接他的。當劉邦永一觸及明倫的目光,手腳立刻冰冷了,整個身子軟軟地癱在駕駛座上,而心裏卻在暗叫“完蛋”了!
在昏黃的燈光下,明倫和致遠就這樣呆若木雞地彼此對望着,心中的絕望就如同鉛塊般沉重,一直下沉、下沉……
就在這一瞬間,致遠忽然領悟了些什麼,臉孔因而脹紅起來、又消退下去,最後轉變成一股複雜難解的神情,渾身止不住顫慄,拚命地發抖。
“明倫,是誰啊?”
Sara一蹦一跳地跑出來,立在明倫的身後,當她的視線落在來訪者的身上時,整個人也怔住了!
“Chales!”Sara感到很意外。“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在意大利嗎?”
對致遠而言,此時此景大概是他畢生中最感恐怖的畫面吧!妻子與情人兩者同時出現,真是最令他魂飛魄散的情景!此刻,他的心中只有“逃亡”的念頭,而他的腳步也控制不住地頻頻往後倒退着……
“怎麼回事?”Sara滿頭霧水地轉向明倫道:“你們認識?”
致遠後退着,臉上出現極度震驚的表情。
Sara真是被搞糊塗了,看看致遠,又看看明倫,更加不耐煩地說:“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們誰先開口說話啊!到底怎麼了啦?”她生氣了。
“你說呢?致遠,你說我們是什麼關係啊?”明倫一時氣憤難平,上前揪住他,但卻被他反手握住。
致遠緊張地急喘着,雙眼睜得大大地,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對我使這種手段?”
“你自己呢?你又為什麼背叛我?”明倫掙掉他的手,衝到Sara面前,有點失控地說:“你有本事就告訴她,來啊!趁現在,大家把話說清楚,我絕會阻礙你們倆的好事!事實上,我對這件事早已倒盡胃口,乾脆現在就做一個了結。”
然而,不待明倫反應,致遠似乎已清醒過來,清楚地意識到眼前的態勢對他自己相當不利,於是他竭力鎮定下來,快步向前拉住她的手臂,低聲下氣地說:“明倫,我們回家去!回家再說!”
但是,明倫卻狠狠地甩開他的手,整個人顫抖得像一株飽受風雨摧殘的樹,再也擠不出半句話來;痛苦在她體內燃燒着,她惟恐如果再多說一句話,她的精神就會完全崩潰了。
“明倫!”致遠哀求着她。
“我不回去!那已經不是家了。”
“好!”致遠連忙息事寧人、軟言軟語地說:“那麼,我暫時去阿邦那裏住,你——還是馬上回家吧!”說完,便頭也不回地一頭鑽進車廂里。
目送車身消失於巷底,明倫這才轉醒過來,卻發現Sara仍獃獃地站在玄關處,臉色一片鐵青,正呆若木雞地瞪着對面的牆壁。此刻,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該做何反應才好。
“原來你們——你們是……”Sara的視線終於落在明倫身上,她突然變得又驚又怒,好似見着魔鬼般,連忙倒退,用力將紅色大門“碰”一聲關上,忙亂而慌張地鎖上門,並爆出哭聲。
明倫沉默地聆聽着她的哭聲,一會兒,才慢慢地往巷口走出去,並叫了一部計程車朝回家的路馳去。然而就在不遠的街旁,鄧超正捧着一束花,興匆匆地快步沿着街道走過來,恰巧與明倫所搭乘的車子擦身而過,但彼此都未曾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