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玄天王朝封觀五年冬末
華韶宮即使到了嚴寒的冬日,宮外的花園依然是鮮花盛放,只是這綻放的花朵全跑到了樹上,不但在大冬天裏開花,還開得滿樹粉粉的紅、嬌嫩的白,乍看之下還以為雪花掛滿樹枝且發出陣陣的清香。
今天這種雪花飄飄沒有寒風侵擾的天氣,在文人的眼中可絕對是賞雪觀景的好日子,最好是可以泡上壺熱茶或是來一瓶烈酒,在亭子裏坐看雪花飄飄、寒梅顫顫。
現下古清忻的確是在做這等文人雅士會做的事情,但他旁邊的那一個可不是。
拉他出來本是希望他可以透透氣,別整天悶在宮殿裏,可現在人是陪他出來了,做的卻是和在宮殿裏時沒什麼兩樣的事。
舉着沾上墨水的毛筆,慢慢地在白紙上寫了不少秀美字跡,每寫一段話,小小的臉蛋就會恍神一會兒,有時候皺眉,有時候傻笑,更多時候是帶着淺淺的思念。
這小東西,每次到了宮中派人將消息送至邊疆的時候,就會在前幾天開始,想着該怎麼寫可以表達自己想那男人的心,又不讓那個男人太過擔心,最好還可以讓人露出莞爾的笑。
他在戰場上一定總是眉頭深鎖,畢竟看着自己的子民在戰場中犧牲,心情不會好過,若看了自己的信,可以擁有笑容,即使很短暫也好,他多希望在遠方的他,依然可以有着令自己悸動的笑容。
「你寫了那麼多,不膩嗎?」
「如果可以,我想把每一天的事情都寫下來,那樣也許會讓他覺得我就在身旁。」
「何必為他想那麼多,要是我,在上頭寫個祝平安就很好了。」
「我有寫喔!」
「我當然知道,你不想好好看看雪,到處走走逛逛也好。」
「雪明年、後年都可以看,但我若是不快些把這信給寫完,那這一個月玄燁就收不到我的信了。」
古清忻嘆息,這小東西,竟然一邊回他的話,一邊不忘繼續動手寫,瞧瞧他,這種天氣在外頭寫字,手都抖了,三不五時摩擦一下才能再繼續寫一行,看那洋洋洒洒起碼也有四、五頁的信紙,不曉得他已經在這種冷天裏,凍了多久的時間才能寫這麼多。
那個收信的傢伙最好是會把這些信一字一句都給他看完,不然他絕對殺到邊疆去掐那個負心人的脖子問他良心何在。
旁邊正寫着字的映藍自然不懂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將終於寫完的信好好地摺好放進信封裏頭封上,兩手掌心貼着那點點的厚度,想起收信人的笑顏,小小的臉上笑出淺淺滿足的月牙。
玄燁……映藍好想…好想好想你……
但……那些信,那些一封一封,每一封都記掛着許多情感的信,在遠方率領眾將萬兵作戰的玄燁並沒有看到。
不是他不看或不願意看,而是之前寄的信,全在離開皇宮之前就被王爺玄徹給攔了下來。
戰場上可是論國家要事之地,不是兒女情長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況且這信若是一寄,他怕兄長的心會因此就這麼軟了下來,影響殺敵的情緒。
另外,他更擔心的是,收到這些溢滿了太多太深情感的信,一個不好,惹得兄長的思念加深,只顧着快快打完仗就可以回來,那麼心急辦不了好事,過於莽進的戰略,容易陷入敵人的陷阱。
所以他才將那些映藍用盡心思寫成的信,每一封都攔了下來,如今堆積在潛龍殿書房的桌子上,才多少個月的時間,便已經如此厚厚的一疊。
「王爺,這是這一次映藍妃子寫好的信,是不是也要攔下?」正在將這一次宮中需要傳遞的信件整理成東的內侍,一瞧見裏頭最厚的那一封信,便順手揀了出來遞到玄徹的身邊。
映藍妃子這個稱呼,是他們這些下人唯一找到的一個可以算是不帶任何偏見意味或是不尊重的稱呼,實在是因為皇上儘管疼愛這映藍妃子,偏偏卻忘了該給那美麗的男子一個封號,不得直呼主子大名的這些內侍宮人們,只好用這樣的稱呼代替封號,再不然就說華韶宮的主子便能夠懂。
玄徹接過這一次的信,指尖感覺到的厚度,教他在心裏嘆息。都這麼冷的天了,寫這麼多不覺得手凍嗎?就連他在這書房批閱奏摺,都覺得手指僵硬難當,更何況是那個天生體溫就比別人還低了些的男人。
並不是他有所偏心不把他的信交給皇兄,事實上,宮裏妃子的信件他一樣全都沒有遞交出去,除了皇后的信他不好擅做主張攔下之外,兄長在邊疆收到的,幾乎都是和朝政有關的機密信件,皇后自己也清楚在戰場上主帥心裏想法的重要,從來不敢寫太多,很多時候都是希望陛下平安歸來這一類短短的祈福。
但……
抓着這厚厚的信件……
好吧!他必須承認他為那男子的毅力和深情給打動了,反正他剛剛接獲戰場上的消息,知道戰事很順利的往前推進,現在正據在敵人城外等待,這等待的時間也許會適合看看如此長的一封信吧!
「送出去,這次本王不攔了,下不為例。」
內侍愣了一會,才懂得恭敬地將剛剛遞出的信件再次取回,坐回原位后想了一下,決定把這封信跟皇後娘娘的信件給放在一起束好。
他也希望這封信可以送達皇上的手上並被好好細讀。
宮中的信件都是他在負責收取,所以他很清楚皇後娘娘的信,和這映藍妃子的信有什麼不同。
皇後娘娘開始的第一封信,也是想了許久才下筆,中間還反覆把他喊了回來重新改過,最後寄出這樣薄薄的一份信頁,而日子久了,似乎是看透想再多,皇上也不見得會好好看過,更不會懂得她壓抑的思念是如何藏在字裏行間,因此後來的信,的確是寫得不如開始的真摯。
而映藍妃子……
不管他寫的信是不是真的送達皇上的手中,更不曾計較是否可以收到皇上的回信,每一封每一封信里,都是厚厚的一疊信紙,把信交給他時,那臉龐上深深的情感還有點點希望,都讓人清楚不管是哪一封,他都用了最接近心的方式一字一字地填在信紙裏頭。
他也希望這妃子的信,皇上可以找個時間看看,若是能夠回信的話更好,他很想看看當他把信交給那男子時,那張傾城的臉龐,會綻放多麼耀眼的光彩。
只是,很多時候希望歸希望。
在戰場這一頭,送達的信件依然會有人幫皇上仔細處理。
手中拿着厚厚一疊的信件,一個一個依照寫信者身份及重要緩急分好,在瞧見皇后那一束時,只愣了一下便擱置到一頭,即使這一次這一束信件的量,似乎和之前有很大的不同,但皇上吩咐過,在這種和敵人互相殘殺的戰場上,不需要皇后那些空有祝福的話。
雖然皇上是這麼說的,但他心裏卻很清楚事實,他自己家裏投寄來的信件,哪一次不是興高采烈地展開,尤其在信中瞧見自己剛出生一年多的兒子,已經開始懂得叫人的時候,眼淚更是忍不住落下。
男人流淚自古以來都是會被人說軟弱,但是只要想到一直在故鄉等待的家人,還有錯過孩子第一次叫人的那一刻,這眼中的淚自己也控制下了,多想現在馬上奔回家中好好看看孩子。
只要心中對寫信的人有記掛,沒有一封信是不被需要的,就算空有祝福也一樣。
皇上不記掛皇后,是不是可以這樣猜測?
心裏頭還在想這些有的沒有的東西時,溫暖的帳篷突然吹進一股冷風,就算穿着厚厚的棉襖,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抬頭看了風吹進來的帳篷門口一眼,沒想到竟然瞧見一身風雪的皇帝正盯着他瞧。
「陛下……」
玄燁揮手免去他的跪拜,這西北邊境的天氣實在是太過酷寒,軍中有人已經生起病來,因此他的心情並不是很好,之前有寫信回去讓玄徹多準備藥材跟保暖的衣物過來,不曉得他辦好了沒有,想了想乾脆親自來一趟。
「王爺的信來了沒有?」
「來了,在這,另外聽送信來的傳令兵說,後面王爺還有讓人帶了不少的物資,不過因為物資眾多,會比這些信晚上兩三天的時間。」整理信件的士兵立刻將整理好的信件遞到皇帝的面前,裏面除了王爺的信之外,還有幾位大臣這個月來的施政方向。
玄燁接過信,簡單看了一下信封上的人名。
「就這些?」
「啊?」士兵隨着他的問話,眼睛下意識地看了剛剛被放到一旁的那一束信。
隨着他的目光,玄燁也瞧見了那一束信,第一封信上的署名,讓他失去細察的興緻……
其實,他一直在等,等某一個人的來信,因為他幾乎確定那個人肯定會寫信給他,只是都這麼久的時間了,卻一封也沒收到。
他不怪小東西,他可以猜到是誰動的手腳,藍兒不可能不寫信給他,但他沒收到就代表有人把信給攔了下來,能攔信的還有誰,絕對是自覺這樣對他比較好的弟弟。
但……他真的希望可以在這種時候瞧見一封,除了那些厭煩的國家大事之外,能對他有關懷的信。
身為一個皇帝,似乎連這樣的權力也沒有……
正想轉身離開,原本被擱置在一旁的信卻似乎是因為重量較重的關係,從疊在一起的信封上落下,啪的一聲,讓玄燁多看了一眼。
一眼就夠了。
他瞧見皇后的那一束信,比往常還要厚重些,仔細一看是兩封信合在一起,下面的一封比上面那封還要厚上五、六倍有餘。
心口跳動,邁步上前拾起那一束信,拆開上面的絲繩將上頭的一封棄置一邊,果然瞧見下面雪白的信封上,寫着娟秀的映藍兩字。
負責整理的士兵完全傻了眼,原本他該惶恐慌張的,因為他棄置一頭的信里,竟然有一封是皇上想看的,這要是很重要的信件的話,那他絕對逃不了殺頭大罪,只是他眼前瞧見的景象根本讓他連開始惶恐的機會也沒有。
他竟然瞧見向來冰冷不苟言笑的皇上,在瞧見信封上的署名時,露出了淺淺溫柔的笑容。
修長有力的手指撥開封印信封的紅漆,抽出裏面厚厚的一疊信紙,瞧見第一張信紙開頭的第一句話,剛剛只是淺淺的笑加深。
給我愛的玄燁,願你在西北邊陲,同我思念你一樣思念我……
他的藍兒,直率坦白地讓他覺得那輕柔悅耳的嗓音就在自己耳邊一樣。
這些天,天候和以往一般寒冷,可飄搖天際之雪,許是無風吹拂,片片落下如緩了時光的雨,凝望如此雪花,心中若有所觸,祈願你能與我同在相依,枕在長廊仰首遙看漫天白雪,那時,必然不會如此刻書寫此信時這般寒冷……
他可以想像,他懷裏抱着藍兒賞雪的模樣,直直落下的雪花,若仰頭遙望,必然是一番難忘的美景,尤其不會像此時此刻這樣寒冷,兩人可以感覺彼此的體溫,還可以趁着彼此發獃不注意時,親吻露在衣外冰冷的肌膚。
……他想念那窩在自己懷裏,剛剛好得如同出生時就擁抱在一起的身子……想念總是水汪汪瞧着自己的雙眼……
藍兒……
你猜中了……
此刻,思念你如同你思念我一樣……
一張疊着一張的信紙,與指尖接觸的地方,似乎有了溫度,一分一分從指尖傳遞到手心,然後順着手臂,溫暖整個身子。
我等你……一直一直在這裏等你…等你回家……
當雙眼瞧見字句中這短短的幾句話,眼眶一陣發熱。
等你回家……
他多喜歡這樣的一句話,沒有刻意雕飾的文字,卻是他這一生里最撼動他心的一句話。
沒有人跟他說,一個皇帝也可以有個家,從小他就知道自己的家早已經支離破碎,他擁有的是一個叫作皇宮的牢籠,在這牢籠里他有凡人所想擁有一切,也失去凡人能擁有的一切。
這一切,藍兒給了他,在這短短的幾個字裏,給了他。
信紙上,在小小的地方,有點糊了,糊成一個圓圓的形狀,他知道那是淚。
玄燁閉上雙眼。
玄徹是對的,他比自己更清楚過去攔下的那些信件,對自己的影響有多麼可怕,過去他不想承認的東西,隨着時光歲月,隨着遠離相思,慢慢地越來越是清晰。
收起還沒看完的信,不曾看那個在一旁發愣的士兵,玄燁緊緊捏着信,走出溫暖的營帳。
外頭漫天大雪,夾雜着強風的暴雪,不像信中的一樣迷人,但是當他仰望天空時,似乎瞧見了皇宮牢籠中,那一個天地里小小的一片天空。
***
玄天王朝封觀五年入春
王朝的軍隊和回封國的戰役可以說是十分的順利,即使回封國的軍隊十分強悍,但在策略得宜,將士善戰的情況之下,整個軍隊以沉穩紮實的腳步慢慢攻進了回封國的國境,並且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轟下了對方的兩個大城,朝中的大臣皆認為將來不久,這遠近馳名的回封國,必然會成為玄天王朝領土的一部份,讓當今皇帝在青史上再添一筆偉業。
只是,沒人知道這一份功績,其實有一份小小的功勞,來自於皇宮角落那個甘願守候的人兒身上。
皇宮裏的臣子忙祿,相反的后宮裏的妃子卻無趣得很,畢竟平常讓她們忙着爭其寵愛的男人去了邊疆,有些可以偷情的侍衛也跟去了不少,整個后宮裏突然失去了主心骨,沒有人有太多的興緻去搞心機。
這是古清忻最希望看到的結果。
攸羅玄燁不愧是人人稱頌的明君,就連身後那些女子也都不是簡單的人物,在這些日子裏,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攸羅玄燁出征之前有多麼寵愛映藍,但是在攸羅玄燁出征之後,竟然連一個來挑釁的妃子都沒有,規矩嚴謹地不得不讓他佩服那位目前後宮裏地位最大的皇後娘娘。
相信在她的眼中,映藍不過是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會失去皇帝寵愛的新鮮玩具,在還沒確定會威脅到她地位的此刻,怎麼可能貿然行事?若是皇帝根本就已經忘了這個人物,她卻耐不住妒忌先來動手陷害,等到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他才不信精明的皇帝不會聯想到她們那些妃子,導致落了什麼口實。
這樣正好,讓她們繼續在那裏空廢心思想計謀,她們想越久,映藍可以好好過日子的時間也就越久。
「清忻!清忻!你看,這裏長了個奇怪的草。」
好聽的聲音像是憑空出現,因為華韶宮大致上是呈現方形,每個角落都種滿了樹跟花朵,尤其是他現在站的這一個東面的位子,各式各樣的奇珍異草幾乎都屬於比較高大的那一種,剛剛跟映藍散步到這裏來的時候,他才坐在石椅上乘涼就已經瞧不見那個鑽入草叢裏的人兒。
自從玄燁去了北方,這小傢伙每天除了寫信,就是整天坐在亭子裏對着北方發獃,發獃時臉上那種落寞又思念的表情叫人看得心疼。
後來他覺得這樣實在不行,他可不想看着一個好好的人兒成了傳說中的望夫石,乾脆直接抓着人就開始教他認識這華韶宮內內外外進貢的花花草草,沒想到慢慢地,竟然讓映藍找到了樂趣,終於整個人看起來有生氣許多,然後就像現在這樣,想要找到他的人就必須鑽進草叢裏,也不想想他那身子骨怎堪如此折磨。
不過……看到他因為新奇而亮起來的臉龐……算了…高興最重要……
現在他就是又鑽進草叢裏發現了什麼沒看過的花草。
「是……很奇怪。」
瞧見那一株幾乎呈現半透明晶瑩翠綠的植物,古清忻覺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雙眼跟着眯了起來,他知道這是什麼。
「很漂亮對不對?摸了不曉得會不會就這樣枯萎,要不然移植到陽光底下看多美。」映藍手懸在半空中,很想好好摸摸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觸感,又怕若真的不小心摸了,這看起來非常脆弱的草會就這樣枯萎。
「你會看到的。」
「嗯?」
映藍奇怪地轉頭看向古清忻,只是這時候太陽正大,從上往下照的陽光,讓他根本就看不清楚站在他背後的人臉龐的模樣。
「這種草其實叫作琉璃,跟你之前聽到我說的病名很像是不是?」
映藍點點頭,他沒忘記清忻曾經說過自己身上的病叫什麼名字。
「那它也和我一樣嗎?」
因為過於嬌弱,所以只能永遠藏着?
光是這樣想着,他那不懂隱藏的臉龐就露出遺憾的表情。
「不,不一樣,琉璃只是取名自它的外表,其實它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脆弱,你可以摸摸它……只是你不用去移植它,它自己會從根部往外生長,最特別的是它生長的方式,現在你在東北角的位置看到他,接下來它會長在東南角,然後是西南,最後西北直到呈現一個方形,有點像是在圈自己的領域一樣,所以你不用動它,有一天它自然會出現在陽光底下。」
說起來,這花……並不算是真正的植物……到底是誰有本事進貢了這種珍貴的東西?不過……這東西出現得正好……
聽着他的話,映藍真的伸手去摸摸那帶點透明的綠葉,只是在摸上葉子的那一瞬間,手刺痛了一下,一線紅色的痕迹迅速從指尖划落,一下子就滴在原本要觸摸的那一片葉子上。
「痛!」
被划傷的指頭,痛得厲害,奇怪的是這草明明就沒有刺,葉緣也不銳利,怎麼會突然划傷手指?
將指尖放在口裏吸吮,那種一直不斷傳來的刺痛感始終不曾消去,映藍難受地蹙起雙眉。
奇怪,他不記得自己有這麼怕疼,還是手指真的被劃得很疼?
想起身問問身邊的古清忻這草是不是有哪裏奇異時,華韶宮外頭傳來非常熱鬧的嘻笑聲,從遠而近再漸遠,當映藍以為那些人就要遠離時,沒想到又來了下一批,持續不斷的嘻笑聲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沒注意到古清忻一直看着那株染上他鮮血的琉璃。
剛剛還沾着血的綠葉,慢慢、慢慢地將那幾滴血吸入葉脈之中,進入翡翠般的綠梗,透着隱約的光線可以輕易的瞧見在葉脈中呈現暗紫色的血液在流動、擴散。
「外面在做什麼嗎?」映藍很想瞧瞧外頭,可是這裏可沒有梯子可以讓他架在牆頭。
「今天是今年剛上榜的舉人進京的日子,皇上雖不在京城,但是每三年一次的趕考依然要舉行,前一陣子剛放榜不久,現在王爺正讓人在宮裏準備慶宴,來恭喜這些寒窗苦讀的學子,將來終於有機會為玄天效勞。」
剛剛就瞧見映藍被葉子划傷指尖的內侍,不知在何時已經重新回到華韶宮取了藥膏跟紗布出來,聽見主子的問話,一邊包着那還流着血的傷口一邊回答。
「真的嗎?」
「是的,相信等一會兒,廣聚殿前就會充滿朝中的大臣跟那些莘莘學子的蹤跡,儘管那兒離咱這不算近,但恐怕等所有人都到場,王爺開場之後,會吵得不得了。」
映藍還在想像着吵鬧聲可以傳到這裏會是多麼熱鬧的景象,沒想到接下來內侍所說的話,讓他睜大着一雙眼,眼珠子差點沒滾出來。
「聽說這一次上榜的舉人里,就有一個跟公子您一樣同是南迢人呢!」
南迢?有故鄉的人考上舉人了?這可是大事呀!
「真的?你知道叫什麼名字嗎?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自從玄燁離開之後,他一直都是在這華韶宮裏待着不曾出去過,要不是後來清忻教他學會照顧這些花草,怕是會一個人傻望着天空,至今一事無成,他不是故意如此,可偏偏做任何事情都會想到玄燁,想到玄燁就會發獃,這一連串的過程他根本就沒辦法控制,後來照顧花草總算可以讓他忙得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想,不過依然是在這華韶宮裏啊!
現在……一聽內侍說南迢有人進了榜,有機會可以成為朝堂之上的臣子,他頓時感到滿心的快樂與好奇,怎麼都希望可以看看那個舉人是什麼模樣。
「別人上榜,你這麼高興做什麼?」
瞧瞧他,兩眼都放了光,自從那個沒良心的皇帝走了之後,還沒有機會見他這麼高興過,這孩子還真是單純。
古清忻從懷裏掏出手巾,幫他把臉上剛剛沾到的一點點灰塵給擦去,以前蒼白瘦弱的模樣在御醫的調養之下看起來好了不少,手巾抹過的地方立刻就泛起淡淡的紅暈,看起來就像桃子一樣惹人想要用力咬上一口,要是讓那個皇帝回來,看到他這個模樣,肯定色心又起把人給磨得好多天下不了床。
「說不定有我認識的人呢,南迢又不是個大族,人本來就不多,你想,要是我認識的人的話該有多好?」雖然他認識的人極少,可是想到身為同一族,想到也許當年曾說過話,想到這人也許可以幫南迢的人民多做點什麼,他就滿心歡喜。
「是認識的人才不好。」
古清忻在心裏冷笑,南迢雖然民風純樸,但是可不是每個人都和映藍一樣的大度善良,尤其那裏的男人也許是因為過度自卑自身的低人一等,而產生逞強的過高自尊心,若是別人知道身為同一族的映藍,竟然去當了皇帝的男寵,到時候肯定是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看,傷心的絕對會是身邊這一個單純無比的人。
「什麼?」
古清忻的話接近於喃喃自語,跟外面不斷的熱鬧聲響比較之下,完全被壓了過去,讓他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沒什麼,你不是在問那個來自南迢的舉人是誰?一直看着我,我怎麼知道,知道的人還在等你看他呢!」他沒打算這麼快讓他了解人性的可悲,能永遠沒機會知道更好。
一旁的內侍苦笑,這古公子的嘴常常讓他們這些下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明知道他話里沒有任何的惡意,但是卻總是可以感覺到其中有着許多的不認同,他猶記得去年瞧古公子對皇上說話也是這麼個模樣,活像是皇宮裏的人都曾得罪過他一般。心裏還想着往事,瞧見映藍水汪汪望着自己的眼正等待回答,他忍不住心軟。
「那個南迢出身的舉人,據說是叫作如風。」
南迢人的姓都一樣,在南迢的傳說中,他們是神留戀那一塊人間凈土而創造出的守護那裏的民族,因此他們都跟着傳說中的大神姓,名字才是由家人來取,因此南迢人報名大多都只報名字,隨便將神的姓氏報出去,是不恭敬的,所以內侍也就這麼稱呼這南迢舉人的名字。
如風!
聽見這一個名字,映藍的臉先是一陣慘白,然後下一瞬間整張臉像是塗了胭脂一樣的火紅。
「如風?天啊!是如風!清忻,是如風耶!如風他考上了舉人,還來了皇城,天啊!當年他就總是愛對着爹爹跟娘說,他會努力讀書,終有一天一定會光耀門楣帶着大家過好日子,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真的做到了!」抓着古清忻的手,映藍一邊說著一邊難以克制地緊抓,那快樂興奮的模樣,活像是要跳起來般,差點讓古清忻笑了出來。
「你冷靜點,我知道你很高興,但是你能不能先告訴我,這個如風究竟是哪門子的人物?」他只能從字句里大概猜出是映藍的家人,但是如果是真的,他可以確信這對映藍來說,絕對不會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原本他心裏還期望這南迢來的舉人最好跟映藍一點關係都沒有。
「如風是我的弟弟,從小他就是我們家裏頭最愛念書的一個,只是因為家裏太窮了,沒辦法讓他有機會可以好好上學堂,沒想到他真的可以做到,他真的很厲害很努力,你說是不是?」
小時候爹爹教他們讀書的時候,都是在硬硬的木板床榻上放幾個小凳子,所有孩子就蹲坐在小凳子前,翻着一本本爹爹自己抄寫的書本或是書攤上買來的別人不要的舊書,從一個字一個字學會認字開始,到可以寫出文章念出一首首動人的詩句。
很多時候,他生病卧床,睜開雙眼就可以瞧見小小的如風規矩地坐在小凳子前,一個人將爹爹早上教的課重新複習,等到漸漸長大,模樣像母親多一些已經長得比他還高大的如風,會在一大早幫娘親農忙時,抓到空閑就掏出衣袍里掖着的書冊在一旁背誦。
他是那樣認真的孩於,因此當娘親去世家裏只剩下如風可以繼續那些農忙時,他心裏好疼,知道若是真的讓如風接下娘親所有的工作,那他真的就再也沒機會可以出入頭地了。
所以,他在一天的夜晚趁家裏的人都還睡着,偷偷沿着村莊的小徑離開,希望能在城裏弄到足夠的錢,讓整個家可以好過一點。
沒想到,現在他跟如風都入了這富麗堂皇的宮殿,只是用不同的方式……
原本對家裏的擔心和思念,在突然間炸開了一個缺口,一直忍着的情感,衝擊得全身顫抖了起來,忍不住上前抱住古清忻,眼淚從緊閉的雙眼中流下,一滴接着一滴,一下子就把古清忻的衣袍給染濕。瞬間改變的清冷。
那個如風為什麼可以順利地考上舉人進宮?
這個問題你為什麼不曾有過念頭想想?
現在你為他如此高興,全然忘記他之所以可以順利考上舉人進京,還不都是因為依靠你賣身得來的那一大筆錢,他的努力是為了自己可以出人頭地,你的努力卻是希望他可以完成心愿。
映藍啊映藍,你知道這兩者的差別在哪裏嗎?
一個會想要出人頭地的孩子,而且在這麼短的時間就完成心愿,那一份才能必然驚人,而在才能之下的心思,絕對不會像映藍這樣單純;就算同樣的純樸,因為那一份質樸,恐怕兩人面對之時,懷裏的人兒會傷得更嚴重吧!
他希望一切都只是他的多想。
也許,事情並不一定總是朝最壞的地方走……
也許……他已經盼了多少年的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