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唉,要是有人對我這麼好,我也願意當同性戀。”難得這一會兒客人少,明亮的燈光下,阿齊坐在西凡對面,托着腮暢想。

“你可以試試啊,看小茵咔嚓了你。”西凡笑,小茵是阿齊的女朋友。

阿齊突然想起來什麼,連忙瞥一眼在旁邊吧枱上寫作業的小豪,果然,小豪正仰着胖臉兒困惑地看着他們。

“臭小子,非要到這裏來寫作業,期中考試得零蛋看你爸請你吃筍炒肉。”阿齊罵小豪。

“西凡哥哥搬走了,家裏一到周末就悶得要死。”小豪噘着嘴,摔打自己的筆。

“好啦好啦,別怕小豪,到時候哥哥幫你猜題。”西凡抿一口酒。

“哎,”阿齊突然用肘撞一下西凡,笑道:“超級情人接你來了,今天好晚。”

“該罰。”西凡一叩桌子在高凳上轉過身來,果然,耳邊響起了嗒嗒的鐵鞋掌的聲音,西凡暗自好笑,想像着俊逸的家臣穿着巨土的釘掌鞋子出沒盛氏大廈的樣子。

一隻大手溫和地撫上西凡肩頭,家臣叉腿在旁邊高凳上坐下。

“他喝了多少了,阿齊?”

“第一杯。”阿齊笑着回答,他現在是盛家臣的內線,每天嚴格按照醫囑監視西凡。

“不錯,給我一杯,喏,你的小費。”家臣拍在桌子上幾張百元大鈔。

那哪裏是小費,簡直是充當間諜的工資,阿齊笑眯眯地收起來。

“噁心,”西凡呸了一口,戀戀喝掉了杯子裏最後一滴紅酒。

“今天有點事來晚了。”家臣握住西凡放在檯子上的手,稍稍比一個月前多了點肉,這個人,長點肉好難。

“小豪,你該去睡覺了,不要讓秀姐來找你。”西凡扭頭對着一邊喊。

“西凡哥哥討厭,他一來你就讓我走。”小豪咕噥着收拾書包,爬下凳子,過來踢了一腳吧枱道:“盛家臣,盛家臣,有什麼好。”

說罷咚咚咚走了。

西凡扭臉看着小豪的方向失笑,家臣湊過去仔細看着他臉上疤痕,似乎比上個星期又稍有淡化,看來昂貴的葯大多還有昂貴的理由,只是要完全去掉,恐怕還是需要手術。家臣正想着,西凡突然回頭,立刻撞上了一個溫暖柔軟的東西,家臣低笑,趁機親了一下西凡臉頰。

“唉,幸虧小豪走得及時,看不見兒童不宜,阿茵也不知跑哪裏去了。”阿齊喟然。

“唱完了?我們回家?”家臣問西凡。

從向大夫那裏回來以後,家臣嚴格按照醫生囑咐安排西凡作息,商量來去,豪哥也只好讓步,免了西凡的午夜場。

見西凡點頭,家臣起身去衣帽間拿他的外套。

回到公寓,出了電梯,家臣一邊掏鑰匙一邊說:“我帶了個朋友來,他在屋裏等着要見你。”

西凡站住,面色一凝。

“你應該早一點告訴我。”

家臣不理,推開門道:“他一定要來,我也沒辦法。”

西凡跟在後面,腳步遲疑,進廳蹬掉鞋子就站住不動了,冷冷地看着前面。

“過來,認識一下,這是你哥哥李西凡。”

西凡冷淡地伸出手去,等了半分鐘,突然一個熱糊糊濕耷耷的東西粘上來,西凡嚇得往後一跳。

“李西凡,這是大狗。”家臣得意地說。

西凡定定神,一個毛乎乎的東西已經蹭了上來,驚訝地張大了嘴,西凡半躲半迎試探地摸着。

“討厭……你,你這個混蛋,你哪裏弄來的,是給我的?”

西凡笑着叫起來,家臣一邊扭頭看着他,一邊打開狗食。

“我今天回來晚了,就是去接大狗了。”

家臣過去,把放好狗罐頭的小碗遞到西凡手上。

“去培養感情吧,他非常聰明,知道避開樹木行人,悶了他可以帶你出去。”

大狗身材高大細長,一身黑亮的毛,搖着尾巴緊緊跟着新主人,西凡興奮不已,端着小碗跑到大廳中間坐下,大狗一頭扎進碗裏,呼嚕呼嚕吃起來。

把目光從西凡身上收回來,家臣拎起還在桌子上的東西。

“我在廚房,有事叫我。”自己在家的時候,家臣很少讓工人上來做飯。

“家臣,”西凡抬起頭。

“?”家臣站住。

西凡卻又把到口的謝字咽了下去,停了一下,才摸着大狗笑道:“我要吃米粥,清米粥。”

“不行,你要喝骨頭湯和牛奶。”家臣說,“還要吃什麼?”

西凡氣結:“不要了。”

“這才對。”

家臣說完去廚房了,剩下西凡在地毯上和大狗玩。

“大狗,你喜歡吃什麼啊?”西凡問。

大狗把臉埋在碗裏還在呼嚕呼嚕。

“大狗,你喜歡吃什麼我就給你吃什麼。”西凡笑着說。

***

“西凡,昨天豪哥跟我說,有個客人問你想不想出唱片是嗎?”

“嗯。”吃完了自己盤子裏的東西,西凡用勺子攪着杯子裏的牛奶。

“你為什麼回絕?”

西凡不說話。

“如果你不喜歡跟別人合作,我們可以自己出,只要你想。”家臣握住西凡的手。

“我不想。”西凡垂下眼睛。

“……?”

西凡似乎沒有了往日的雄心,除了還堅持去單行線唱歌,白天就窩在家裏寫寫曲子,頭兩天家臣幫他找來了盲文版的法律課本,西凡碰都沒碰。

“怎麼了,你破產了?養不起我了?”西凡笑着問家臣。

“為什麼?”家臣盯着西凡。

“我是個瞎子。”西凡臉漸漸冷下來。

“向醫生不是說過了,等有了合適的角膜捐獻者就可以做手術了嗎。”

“我喜歡被人養着。”

“你!”

家臣看着西凡,終於不再說什麼,起身收拾桌子,平時西凡總是幫忙,今天坐着沒動。

家臣把杯盤沖了放進洗碗機,又把鍋子扔進池子。

“Damnit!”

家臣往後一跳,還是沒能躲過濺出來的髒水,不習慣帶圍裙的代價就是增加襯衣的淘汰率。家臣挽起滑落的袖子,開始沖洗,發明洗碗機的人一定是個笨蛋,為什麼一定要先沖乾淨,簡直是重複勞動,家臣不爽地幹活。

好容易弄得清靜了,家臣擦着手走出廚房,四下里晃晃,沒有看到西凡,再找,低低的說話聲從浴室里傳來。

“大狗你是什麼顏色的啊,黑的還是白的?”

浴室門開着,家臣悄悄走到門口。西凡已經換了睡衣,正把大狗按在浴缸里刷洗,泡沫到處都是,黑狗真得變成了白狗。

“大狗愛叫嗎?愛咬人嗎?大狗喜歡我嗎?”西凡一邊刷,一邊羅羅嗦嗦地自言自語。

大狗滿頭泡沫,突然撲嗒嗒猛一陣亂甩,水濺得到處都是,西凡嬉笑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狗趴在池子上伸出大舌頭就舔,西凡一邊躲一邊撩開額前弄濕了的頭髮,突然用手托住大狗下巴,湊過去帶疤的一邊面頰低聲問道:“大狗,這樣的臉你也喜歡嗎,你不害怕嗎?”

大狗搖着尾巴貼着西凡嗅來嗅去,西凡笑着樓着它道:“大狗,你真是個跟盛家臣一樣的傻瓜。”

西凡、西凡!

家臣眉頭緊鎖,默默靠在門邊,看着依然瘦弱的男孩子渾身濕漉漉地跪在池邊,突然想起來很久以前西凡額頭上的那個白斑。那是一次校運動會上磕的,一連好幾個月西凡都帶着帽子,後來還刻意留了長長的額發。從心底里嘆口氣,家臣悄悄退出浴室,原該想到西凡消沉的原因,畢竟他曾經是一個那麼愛臭美的男孩子。

今生今世,西凡都不會再選擇任何拋頭露面的職業了吧。

家臣不介意養他,卻真心不想西凡永遠把自己埋在失落里。

西凡牽了裹着大毛巾的大狗出來,突然覺得有點異樣,似乎好久沒有聽到家臣的聲音了。西凡皺起眉頭,扔下大狗四下里叫家臣,健身房、書房、客房,整個公寓裏到處一片寂靜,西凡心慌起來,難道家臣出去了嗎。

家臣從來不曾不告而別,想起剛才飯後的話,西凡的心慢慢沉下來,跑過去打開房門,站在空寂的走廊里叫,“家臣,家臣!”

先用大皮箱湊合吧,明天再和西凡去買狗屋,家臣拖着一米八的旅行箱在陽台上亂轉。幸好陽台是封閉的,以後不拉落地窗就可以讓冷空氣進來,不然到了夏天會把大狗熱死。家臣把箱子裏的大墊子鋪好,巨大的骨頭玩具放在角落,然後是沙盆,惡,這種東西還要經常換嗎,盛董事長踢踢盆子站起身來。

公寓陽台極大,希望大狗滿意,不要半夜裏擠到我和西凡之間,收拾乾淨,家臣環顧四周,拍拍手拉開了陽台和客廳之間的玻璃門。

房間裏好靜,西凡不在,大狗也不在。

跑出健身房,家臣已經變了臉色,這麼晚了,李西凡到哪裏去了?抓起桌上手機,家臣才突然想起來,因為盛氏比以前安全,家臣已經把樓下礙眼的保鏢通通遣回了保安部。衝出公寓,走廊里空無一人,家臣按下電梯,電梯發出輕微的嘶嘶聲,家臣焦急地用手猛拍電梯紐,好容易門開了,家臣衝進去,深吸一口氣直接按下了地下一層停車場。

停車場裏冷颼颼空蕩蕩的,自己家的幾輛車都安靜地趴在那裏,家臣繞了一圈,手裏出了冷汗,轉身沿着樓梯往上跑。

一樓大廳里,只有兩個老人還在和值班保安聊天,看見家臣沒頭蒼蠅一樣從休息室轉出來,保安才明白他在找人,連忙站起身,伸手向門口指了指。

家臣往外緊跑了兩步,頓時象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鬆了口氣。

大門外面,西凡穿着睡衣,正抱膝坐在台階上看着大路發獃,乾乾淨淨的大狗乖順地卧在他身邊。

“李西凡。”家臣冷冷叫。

“家臣?”西凡聽到鞋掌聲從身後大樓里傳來,滕的站起身,“你沒有出去?你剛剛在哪裏?”

“陽台上!我剛才在弄狗窩!”

“陽台?!”

“不然你以為我去哪裏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已經半夜十二點了。”家臣肚子裏有氣,口氣也急。

西凡心虛起來,一聲不吭就往門裏走。

家臣挺身把他擠住,狐疑地伸手往西凡身上摸。

“李西凡!”盛家臣聲音高了八度,西凡凍得冰棍兒一樣,被大狗弄濕的睡衣潮乎乎地掛在身上。“李西凡,你身體很好是不是!”

西凡的身子骨已大不如前,潮濕和着涼,都是大忌。

“馬上去洗澡就是了。”西凡低着頭從他身邊擠過去,家臣氣得咬牙,只好和大狗緊緊跟在他身後。

一進電梯,西凡朝牆站着,不巧家臣低了低頭。

“你又不穿襪子!”

“也濕了。”西凡用頭抵住牆。

“濕了不會換一雙嗎!”盛家臣臉都綠了,“要知道寒從足下生,你要是不想明天骨頭疼,你就……”

“盛家臣,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象唐僧一樣啊!!”西凡用頭碰牆,家臣終於戛然而止。

兩人一狗不爽地進了房子,西凡一指陽台,厲聲道:“大狗,過去!”

聽到苗頭不好,大狗顛顛兒地跑去陽台,乖乖在箱子裏卧下,伸着頭往客廳里看。見西凡有氣無處撒的樣子,家臣怒氣反倒消了,心中暗笑,圈住西凡把他往浴室里推。浴室里到處是水,一片混亂,家臣擰開浴缸的龍頭。

“這是什麼鬼東西?”

浴缸里一層黑黑的針狀物,家臣狐疑地伸指拈起一根。

狗毛!!

盛董事長掩面長嘆,決定把它留給明天的工人收拾,轉身打開玻璃屋的花灑,家臣試試水溫,這才把身後一臉不快的人拉過來。

“脫衣服,李西凡。”

“這麼擠,你先出去。”西凡手放在紐扣上。

知道西凡不喜歡自己看他的身體,家臣用胳膊一摟,低頭輕輕親了親他溫涼濕潤的唇。

“……好,我出去。”

關上門之前,家臣回頭輕輕地說了句:“你放心,西凡,有你在,我……哪裏都不會去。”

***

當西凡紅通通蝦子一般出來的時候,家臣正在噼哩啪啦在手提電腦上打東西,屋裏的溫度已經調高了,西凡扯下毛巾爬到床上。

“你在幹什麼?”

“是東漢航運的東西,你蓋上點兒,我馬上就完。”家臣道。

家臣放在床頭柜上水已經涼了,西凡摸起紙片上的葯,一口吞掉,然後分辨一下旁邊藥膏的氣味,開始往身上抹,應該發明一個抹藥膏的機器,因為世界上最為漫長而麻煩的工作就是用手搓熱皮膚讓藥力滲透。

一個涼涼的東西碰到了臉上,西凡笑着閃了一下。

“別動。”家臣捏住西凡下巴,把葯均勻地抹開,指肚沿着傷疤溫柔而有力地按摩。

“已經不是那麼明顯了。”家臣說罷,開始慢慢塗抹西凡的手指。

“哼,”西凡輕輕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家臣若有所思地看着西凡,突然用手攥住西凡胸前晃蕩的戒指。

“把它給我戴幾天行嗎?”

西凡一愣,隨即道:“給,拿去。”

濕濕的鞋帶兒打了死結,家臣從褲帶里掏出了一把鋒利的瑞士軍刀,輕輕一割,戒指沉甸甸落到手裏,西凡的手指細,家臣只能把烏黑的小東西戴在小指上。

“等你哪天願意把它戴在手上了,你就全好了。”家臣說。

西凡不理,轉身趴在床上,把臉埋進了枕頭裏,家臣搖搖頭,開始用手大力揉搓他的脊背和四肢。西凡修長的身子已經不再瘦得可怕,淺麥色的皮膚下是緊緊貼附在勻稱骨骼上薄薄一層肌肉,勃勃生機與柔弱的感覺優美地混雜在一起,似乎連深深淺淺的傷痕都有着一種特殊的誘惑力,家臣忍不住低頭親了親他散發著葯香的肩頭。幸好西凡知道家臣不是柳下惠,每天沐浴后都要穿上短褲再讓他按摩,以免家臣半途而廢,只可惜這種自信實在少的可憐,即便在家臣面前也難得一見。

“你太敏感了,西凡,有時候人必須硬起心腸活着。”

西凡不說話。

“想要忘掉過去,就要學着面對。”家臣有力的手指從西凡脊背中央一點一點揉向外側,從上往下,動作緩慢而熟練。

“我知道。”西凡悶在枕頭裏說。

“下個周末,願意跟我回到……島上去嗎?”

西凡把手抱在腦後,家臣停下動作。

“好,我去。”西凡終於說。

家臣換了一種藥膏,點在疤痕上,用手指不輕不重按壓揉搓,西凡側過臉,一隻細長的手搭在家臣膝頭,身子隨着愛人的動作輕輕晃動,漸漸地,呼吸均勻起來。柔和的燈下,盛家臣寵溺地看着他。

***

“董事長,如果我們再讓出那批軍火,東漢的生意就快要維持不下去了。”

“是啊,現在只剩下原來維持場面用的水果和電子器件進出口,稅重利少,實在沒有多少油水啊。”

東漢航運的王總和邱哥一臉無奈,肩並肩坐在盛家臣的對面。

“我不想再說了,”盛家臣冷冷地說,“這種油水,盛氏以後會拱手相讓。”

“可是……”到口的肥肉不吃,王總實在不甘心。

“東漢生意轉向,你們早接受早好。”盛家臣盯着為盛氏地下行業打拚多年的老人,毫不留情地說,“這麼多年,大家的退休金攢得也差不多了吧。”

王總和邱哥一起變了臉色,盛氏待遇極豐,不想提前退休就最好閉嘴,兩人惶惶不敢再說,對看一眼,起身告辭。推門出去,王總掏出手帕擦擦頭上冷汗,自從盛家臣十八歲接掌盛氏以來,每次見到這個小老闆,王總都要緊張地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經過會客廳,有客人坐在沙發上等,董事長秘書麥小姐正倒咖啡,那個客人很年輕,俊秀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白色傷疤,邱哥看一眼,似乎有些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笑着點點頭打個招呼。

見電梯門關上了,王總才詭秘地把臉湊到邱哥耳邊。“邱哥,知道剛才那個人是誰嗎?”

“誰?你認得?”

“他就是大家說的背叛了盛家的那個男孩兒,魅力無窮啊,這樣都能被董事長接回來,聽說把董事會裏的老傢伙們氣得半死。”

“你是說他……他是,沒錯,他是李西凡!”邱哥聲音顫抖,伸手去按電梯。

“你認得他?”

電梯門開了,邱哥走出去,回身鄭重道:“沒錯,我認識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

“討厭,為什麼向大夫總是說要等。”一進辦公室西凡就悶悶不樂地坐進沙發。

“怎麼了?”家臣扔下手裏文件。

“大夫說眼膜手術還要等。”麥林笑着替西凡答。

“其他呢?”

“各項指標還可以,只是胃部潰瘍還需要一段時間,不許再喝酒,繼續增強體質,補鈣服藥,定期檢查。喏,這是報告單。”麥林把東西遞給家臣。

“好,你去吧,麥小姐。”

“謝謝麥姐。”西凡欠欠身子。自從上個月被家臣逼着來盛氏大廈,西凡漸漸和開朗能幹的麥林熟絡起來。

“不客氣,記着讓董事長給我加班費。”麥林笑着出去了。

今天是西凡體檢的日子,家臣抽不開身,又不放心別人,所以就讓麥林陪着西凡去了醫院。

聽見門關上了,西凡就勢又往下坐了坐,兩條長腿橫出去好遠。他穿了米白色套頭線衫,藍色的牛仔褲,雖然還是瘦,但不再是弱不經風的樣子了,臉色也好了許多。

“過來。”家臣拍拍大腿,西凡懶懶走過來,被家臣一把拉住抱在腿上。

把臉埋在西凡身上,家臣聞到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乾燥溫暖的大手探進衣襟,家臣緊緊把握住西凡細腰,體會着手下難得的肌肉感。

“怎麼沒見我小舅子?”家臣用鼻子拱開西凡衣服,笑問。

“麥姐說是去醫院,不讓我帶大狗。”西凡撇撇嘴,“我說我是瞎子,麥姐說瞎子也不好。”

家臣把頭埋在西凡衣服里笑,能這樣說起自己的缺陷,西凡真是進步良多。

“下次你就說我小舅子也病了,需要向醫生檢查。”

“向醫生說不給你和大狗看病,因為你們兩個毛髮太重,普通聽診器測不到心音……嗚!”

家臣突然呲牙咬住剛剛鼻尖碰到的柔軟的小豆子,西凡陡然閉嘴,發出了令人滿意的吸氣聲。

下午的董事長辦公室,陽光充足,溫度宜人,只是氣氛不適合辦公。

***

邱哥在客廳里等了足足一個小時,董事長辦公室的門才開了,高大冷峻的盛家臣後面跟着剛才客廳里那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

“董事長。”

“你怎麼還沒走?”家臣一挑眉毛。

“他在等西凡。”麥林說。

“等我?”西凡臉上還留着紅暈,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誰?”

“李律師。”邱哥欠身道。

西凡猛地呆住了,這麼恭敬的語氣,這麼陌生的稱呼。

“李律師,您忘了,我是邱哥,那次開庭前兩天,您曾經帶着我去剪頭髮照相。”

邱哥激動又難過地看着西凡,兄弟們都說他是個叛徒,都說他變成了醜八怪,唯有邱哥一如既往,把李西凡當年的好處記在心裏。

家臣立刻伸手握住了西凡,還不曾有人這麼直接地提起西凡往日風采,他好容易建立的些許自信能否承受得起。

“我等您,就是想告訴你,您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律師!”

事實上西凡當日不過是個實習生。

西凡先是呆了呆,然後突然羞澀地笑了,泛起櫻紅的膚色,燦爛明亮的樣子讓周圍三個人不知不覺個個目不轉睛。

“邱哥,很高興曾經能幫你。”西凡道。

“李律師,如果以後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吩咐。”邱哥在外面也已是大佬,今天在西凡面前卻如此謙恭,麥林不覺耳目一新。

“老邱,我們先走一步。”家臣放下心來,笑着攬過西凡往電梯走。

“董事長!”麥林連忙叫道。

家臣站住。

“剛剛上海打來電話,顧總下個星期要回香港述職。”

家臣不為人覺地頓了一下,才淡淡說:“知道了。”

電梯開了,家臣按下一摟按鈕,轉身在西凡頰上親了一下。

“你這傢伙真膩。”西凡笑着推他,問道,“麥姐說的是哪個顧總?顧章嗎?”

“嗯。”家臣慢慢直起身子,收斂了笑容。

***

家臣已經學會做蟹黃豆腐煲了,西凡自己能幹的事也越來越多,上個星期,西凡索性央着家臣,讓他辭掉了樓下最後一個工人。

總算又到了星期五,半下午的時候,西凡帶了大狗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初夏的太陽威力四射,拎了幾個裝滿了火腿奶酪的袋子,西凡走得臉上微微出了汗,和家臣打算明天去島上過周末,所以買的東西都是簡單的西餐。

大狗搖着尾巴熟練地帶着西凡往回走,一路盡忠職守,只有在快到大廈的時候,停下來看了看一位太太懷裏的白色奇娃娃狗。

一人一狗興緻勃勃地回到公寓,出了電梯門,西凡就聽見了麥林大驚小怪的聲音。

“小祖宗,你到哪裏去了?讓我這盛氏董事長秘書在門口乾等。”

手裏的東西被麥林接過去,西凡笑嘻嘻掏鑰匙開門。

“麥小姐不上班,到這裏來幹嗎,你們董事長回來了?”家臣昨天去了東京。

“中午回來的。說來噁心,有人怕你悶,讓我來送他帶回來的最新CD,還有上林屋的壽司,說是放到下班就變味兒了,真是,惡。”麥林挺怕盛家臣,可是看見西凡就變了嘴臉。

“他在公司里?”西凡笑問,麥林在往冰箱裏放東西。

“想他了?”

麥林看着西凡,擦擦手準備回公司了。西凡是那種特別耐看的人,臉上常常漾着笑意,不象董事長,白長了一張俊臉,冰山似的神情拒人千里之外。

“想了,怎麼了?”西凡挑釁地抬起下巴。

麥林看看錶,四點了,回到公司也快下班了。

“那就跟我去接他吧,人家今天可是不遠千裏帶了壽司回來的哦。”麥林戲謔地笑道。

“不好吧,麥姐,還上班呢你們。”西凡稍稍有點臉紅。

***

麥林把西凡領進董事長辦公室,嫻熟地泡好一杯咖啡放在桌前。

“西凡,乖乖在這裏等,董事長和顧特助馬上就回來了,我等下要出去,就不照顧你了。”

“麥姐,你這麼說有歧視的嫌疑哦。”西凡笑着說。

麥林的高跟鞋聲消失在門外,西凡站起身,開始東遊西晃,不一會兒喝下肚的咖啡有了反應,他摸索着走進了隔壁的衛生間。

這個地方的格局好怪,每次洗完手西凡都找不到擦手的紙巾,正磨蹭着,突然外面一聲門響,接着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是家臣和……許久不見的顧章。

西凡愣了愣,苦惱地揉揉自己的頭髮。該見的人總歸要見,西凡暗自鼓勵自己,剛要出去,卻聽到顧章提起了自己的名字。

“董事長,您不能把李西凡留在身邊。”

西凡呆住,不知不覺摒住了呼吸。

“為什麼?”家臣淡淡地問。

“這樣太危險了。”

“有什麼危險?誰會說,你,還是我。”顧章不是家臣的朋友嗎,為什麼家臣的聲音這麼冰冷。

“您忘了還有周濤!他遲早會想明白的,他莽撞,可他不是笨蛋!”

驟然聽到一個令人心悸的名字,西凡閉上了眼睛,事隔幾年,為什麼他還在被人提起?

“他被判了終生監禁不得保釋,西凡不可能再見到他。”

“家臣!”顧章的聲音有些氣急敗壞。

“你不用擔心李西凡,他……不過是個瞎子。”盛家臣口氣依然,只是不覺放緩了語速。

“可是,即便瞎了,他依然是李西凡!”事關大局,顧章不肯放鬆,“這個瞎了眼的李西凡從來都不在您的計劃之中!”

外面有片刻的安靜。西凡的臉有些發白,他往後靠靠,貼住了冰冷的大理石牆壁。

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熟悉的字眼串在一起,我卻聽不明白。

“顧章……在西凡被救回來的時候,你看過他的驗傷報告對不對?”家臣沉聲道。

“是。”顧章聲音也低下來,不情不願地回答,“……我承認他吃了很多苦,即便泄密也……情有可原,可是這……不也正在意料之中嗎。”

“你錯了,顧章,事實上我們,”盛家臣艱難地選擇字眼,“我們……錯估了……人性。”

“什麼意思?”

“讓李西凡泄密的不是那張驗傷報告,而是……摩薩德的致幻劑——TOX。”

“……”顧章沉默在震驚里。

“因為西凡……太傻,我們幾乎失敗。”

“……那麼,李西凡就更有理由恨你,恨我們,恨盛氏。”顧章終於冷冷地說。

“……恨我。”家臣低低重複。

“沒錯,李西凡是個傻子,但您不要忘了,他是個絕頂聰明的傻子,如果哪一天他開始懷疑我們,發現自己不過是你殘忍計劃里的一個棋子!不過是藉以傳遞錯誤信息的……”

“不用說了!”顧章的話頭被盛家臣突兀地打斷了。

西凡覺得自己踩在棉花團上一般,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自處,他貼緊牆壁,任憑身子慢慢地滑下去,把雙臂緊緊抱在胸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放心,”西凡的耳朵里,家臣那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宛若金屬交錯,分外鑽心,“李西凡的聰明,從來不用在自己人身上,他防天防地,不會防我……盛家臣。”

……

外面終於靜下來了,家臣和顧章走了嗎。

西凡背靠着牆壁,仰臉跪坐在地上,沒有用處的黑色眼睛大大睜着,灰敗的臉上俱是迷茫。

下午的辦公室,陽光燦爛,溫度宜人,安靜而虛空,只有水珠從沒有擰緊的水龍頭裏滲出來,一滴、一滴,重重地、清晰地敲打在池子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西凡才東搖西晃地慢慢站起身來,跪得太久,雙腿都麻了。

頭昏昏沉沉的,西凡閉上眼睛,低頭看看,黑暗裏,是自己一顆搏動的心,活潑潑地跳着,裹滿了荊棘。

姓麥的女人好像還沒有回來,第二十八層空空蕩蕩的沒有一點聲音。西凡還記得這層樓的結構,慢慢摸索到電梯口,他獨自下樓。

大狗自己在家,不知道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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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白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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