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四月初,廉政公署執行處第一次正式約談盛家臣,盛氏和江永集團同時對外宣佈,盛家臣先生與黃鞍華小姐的婚事因故推遲。

執行處是一個半圓形的大廳,因為一切都在非常低調的情況下進行,所以並沒有出現處長擔心的媒體介入和包圍,但是盛家臣和律師進入圓廳的時候,依然引起了無數的矚目,如果執行處和經濟罪案組能夠聯合抓住這隻大狐狸,那盛家臣無疑將是下半年香港最大的頭條。

調查室里空空蕩蕩,四人兩方坐定。

“請問要咖啡嗎?”大高前前後後也調查了盛氏三年了,今天卻是第一次跟盛家臣本尊交談。

“茶就可以了。”盛家臣微笑着欠欠身子。

……

“請問你是否認識海外XX銀行經理廖文。”

“認識,算不上深交。”

“您是否曾經在1995年2月要他改動與封元集團有關的賬戶紀錄細節?”

“這是個誤會。”

……

隔壁的監控室里,坐在巨大的單面玻璃後面,李西凡雙手相扣抵在下巴上,一言不發地看着對面的調查。

他怎麼還能如此鎮靜,難道這樣,都不能擊潰那張虛偽而冷酷的臉嗎?他一生最在意的東西,他用盡了所有智慧和詭計奪來的東西就要被拿走了,他怎麼還能如此裝模作樣,滿面從容,就象當初一樣。

“哼,這傢伙簡直像是來喝茶的。”連閱人無數的處長也忍不住了,在西凡旁邊自言自語,“他再狡猾也沒用,這次他是死定了,李西凡,真是多虧了你的功勞啊。”

似乎被連日的鏖戰累壞了,李西凡沒有回答,他只是低下頭去,慢慢把臉埋入了掌心。

***

五月底,香港東區裁判法院開始開庭審理盛氏一案,該集團董事長盛家臣被控一共六項罪名,其中包括涉嫌賄賂、巨額財產來源不明和非法清洗黑錢,同時被提起公訴的還有原封元公司總經理黃克強以及海外XX銀行副總經理廖文。盛氏的案子涉及的金額雖然只有七千萬港幣,但是還是對盛氏集團旗下各公司造成了巨大的打擊,數家上市公司幾乎無一例外的經受了案情的衝擊,紛紛跌至谷底。

接下來是將近半個月的法庭辯論,盛家臣聘請的三位資深大律師唇槍舌戰與政府公訴人百般周旋,若不是那片磁碟上無可辯駁的證據,公訴方真得幾乎無力招架。案子涉及到剛剛訂婚的鑽石王老五,港島各路記者無不興奮莫名,電視報紙每日報道分析案情,盛家臣的出鏡率一時奇高。茶餘飯後,男人們津津樂道精彩的辯論,女人們則滿眼桃花,對盛家臣在法庭上的冷靜和沉默傾心不已。

鏡頭裏,盛家臣惶惶不安的未婚妻從不曾缺席,只是盛家臣擔心於案情,似乎很少回頭看顧。

聖誕節前夕,東區法院正式宣判,那天,經濟罪案組的人員幾乎傾巢出動,西凡自然也不例外,前往旁聽。

案子選在第三審判庭,大約能容納一百五十人左右,西凡坐在角落裏,沒有人在意。

除了家臣的未婚妻黃小姐,盛家的人裏面西凡就只認得盛家琳,他曾經在大宅的客廳里見過她的照片,不過照片里的家琳只有十來歲,現在的家琳卻已經是個少婦了,想來這次是特意為了家臣的事回國。

盛家臣自從走進法庭,就一直沒有回頭。

長長的判案書讓法官念了將近三十分鐘。盛家臣象往常一樣,聚精會神地聽着,偶然低頭和旁邊的律師說句話,又直起身來。

宣判的時候到了,被告和公訴人紛紛起身,站在被告席上,盛家臣穿着昂貴考究的西裝,身形挺拔,似乎毫無倦怠。

“……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法院認定盛氏集團董事長盛家臣四項罪名成立,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併當庭羈押!”

一片嘩然中,案子塵埃落定,浮華冠蓋,盡成昨日黃花。黃小姐弱不勝衣,哭倒在身邊的朋友懷裏,突然迸發的哭泣聲成了法庭上最後的點綴。

盛家臣面無表情,低聲交待律師了什麼,然後伸出雙手,讓庭警帶上了手銬。

西凡坐在角落裏,動不得分毫。

五年,夠么,家臣?!

盛家臣聽見了似的,突然回過身,目光在亂紛紛一片喧嘩的旁聽席上緩緩掠過,看見西凡,家臣嘴邊隱隱有了笑意,他輕輕揚起手腕,給西凡看那精鋼的手銬。

看着盛家臣臉上毫不掩飾的釋然,在那一瞬間,李西凡突然又一次嗅到了陰謀的氣息。

***

盛家臣聲稱不會上訴,黃鞍華小姐單方面宣佈解除與其婚約。

西凡看着手中的報紙頭條,不覺有些發獃。

結案后,調查組隨即解散,警署的人陸續撤走,公署的人也各自搬回了自己的辦公室,開始享受短暫的清閑。

“噹噹。”

外面傳來了有節制的敲門聲。

“請進。”西凡抬頭。

門開了,來人居然是顧章。

放下報紙,西凡站起身來。

顧章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李西凡了。

盛家臣的事似乎沒有影響到他,最起碼,他依然看起來神色泰然,脊樑挺直。

“西凡少爺。”

聽到這稱呼,西凡忍住嘲諷,指指椅子說:“顧先生坐。”

顧章搖搖頭,逕自上前,遞給李西凡一個信封。

“董事長知道你們在調查盛氏,半個月以前,他交待我,若是被起訴,就在他被判刑后把這兩把鑰匙交給你。一個是公寓的,另外,是他在滙豐銀行的一個保險箱。”

西凡默不作聲接過來,從信封里倒出鑰匙,放在手心。

“董事長讓我告訴您,保險箱裏有點東西,希望您務必看看。”

第二天,西凡請了假,去到滙豐大廈的地下一層,在層層疊疊的柜子裏,他找到了盛家臣留給自己的東西,沒有當場打開,西凡帶着牛皮紙袋逕自去了那座久違的公寓。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西凡閉着眼睛打開了房門。

踏上鬆軟的地毯,向前15步,左拐6步,是個博物架,西凡順手把鑰匙放在一個托盤裏,是的,托盤還在這裏。西凡睜開眼睛,回過頭去。

記憶里,這是一個舒適的空間,只是沒想到居然這麼醜陋。簡單重彩、現代直角的裝飾配着圓頭圓腦的傳統木器,怎樣看都不順眼,天知道盛家臣的審美觀原來是這般水平。

西凡眼睛掃過一側的廚房,不經意回頭,嚇了一跳。

陽台這邊,黑乎乎的,一條陌生的大狗一動不動站着,尾巴夾着,陌生的眼神,警惕的姿態。

西凡愣怔怔看着它,記憶慢慢地侵襲,這就是大狗么,雖然家臣說過他是黑色的,在自己的心裏,卻莫名其妙地總覺得大狗是淺淺的棕色,它還住在這裏,這兩個星期誰在照顧它?

大狗顯然早已經忘了西凡,不過,他應該還記得家臣。

“大狗。”西凡的聲音有點哆嗦,努力咧開嘴角,他衝著大狗笑笑說,“對不起。”

牛皮紙袋裏,是一盤磁帶。

西凡左右轉了轉,漸漸想起來健身房裏有一套音響,找到那裏,幸好還在。

把帶子塞進去,按下播放之前,西凡有片刻的猶豫。

該不該聽它。不知盛家臣那種人,在這兒又埋了什麼鬼心思。

可是已經晚了,磁帶沙沙轉動起來。

突然,房間裏響起了一聲輕而澀的結他,熟悉的旋律點點瀰漫起來……本以為會是家臣的留言,一瞬間,西凡困惑不已,這不是自己當年在錄音棚里灌制的伴奏帶嗎,家臣為什麼會留下了這個。

正想着,房間裏傳來了家臣的聲音,西凡愣愣地,似乎被別人用鎚頭狠狠地打了一下,無波的心情驟然傳來陣陣激痛。

歌詞已經被他改掉了,家臣的嗓子不夠婉轉,但是磁性低沉的音質和準確的調子很容易讓人忽略那小小的缺陷,西凡疲憊地閉上眼睛,慢慢把頭靠在了牆上。

他一定就是在這個房間裏錄了這盤帶子,因為偶然,裏面能聽到大狗輕輕的叫聲。

……

我曾經忽視你無辜的眼睛,

我曾經不在乎你酸澀的笑容,

傷害你倔強的心靈,放手你孤獨的背影,

因為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你所說的愛情

……

漸漸地,西凡腦子裏浮現出了一個似有還無的情景,就像某個午後,在這個廳里,自己在彈,家臣在唱……

……

親愛的對不起我出賣了你的真誠

只希望時光可以模糊那不堪的曾經

可知道黑夜裏我已經學會側耳傾聽

聽你輕輕叫我的名字還留下了遙遠的回聲

……

親愛的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愛情

在我面前你默默擦去自己的背影

可知道黑夜裏我漸漸習慣獨自清醒

因為那夢境裏只剩下了你漂白的愛情。

…………

歌錄了幾遍,所以似乎家臣一直在唱,一直在唱,而西凡,一直在彈,一直在彈……

白色的窗帘子靜靜垂着,陽光半透過來,光柱里浮起着細小的塵埃,諾大的健身房裏一片靜逸。

西凡渾身哆嗦着,慢慢坐倒在房間裏的木板台階上,抱着頭,在家臣的歌聲里,他粗聲粗氣地哭了起來。

那天晚上,西凡沒有回去,躺在兩個人的大床上,他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去監獄裏接盛家臣。

監獄的門灰撲撲的,家臣剃了光頭,也灰撲撲的,提着一個包站在高牆下,象是在看黑白電影。

家臣被着包走過來,停在西凡面前,容貌不是現在的樣子,更象是在四年前。

家臣笑嘻嘻地看着西凡。

“家臣,我想問你一句話,不要騙我。”西凡說。

“好。”

“你,那個密碼是故意的,對不對?”

“如果我說是,你打算怎麼辦?”

西凡心裏塞了亂草一樣,皺眉道:“如果是真的,我就殺了你。”

西凡突然發覺自己手裏有一把手槍,沒有思索,他慢慢抬起手,用槍口抵住了家臣胸膛,“家臣哥,你這種人,活着害人害己。”

“你殺吧,”盛家臣還是笑嘻嘻的樣子。“是真的。”

城市的午夜,月光從窗紗的縫隙里透了進來,靜悄悄照在李西凡沉睡的臉上,密密的睫毛下,一顆晶瑩的淚珠慢慢滲出來,在淺淡的青藍月光下,格外剔透孤獨。

西凡隱約覺得手下震了一下,驚恐間,他看到家臣胸前有一個黑黑地小洞,鮮血湧出來,迅速染紅了家臣的襯衣。

家臣依然笑着,獃著臉,身子卻一點點滑了下去,西凡伸手抱住家臣,只覺得魂飛魄散。

“家臣哥,家臣哥!”夢裏,西凡哭着叫道,“怎麼會這樣?!不是我開的槍,不是我,我沒有開槍,我不要你死!”

“我知道,西凡,你忘了么?”血人一樣的家臣躺在西凡懷裏對他說,“我被判了死刑了啊。”

西凡隱隱約約又覺得有這件事,抬頭,果然有舉槍的警察遠遠地站着。

這時,他聽見了懷裏傳來一個溫暖的聲音。

“李西凡,我愛你。”

在夢裏,盛家臣對李西凡說。

***

那天午夜,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后,李西凡再不能入睡,心力交瘁,他抱着大狗,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就是周末,執行處特意找了附近一家小酒店舉行了小小的慶功宴,除了調查組的十來個人,西凡的女友--資料室的曾曉雲也被大家拉了來湊趣。幾個月的辛苦終於圓滿收場,大家都放鬆了心情,開懷暢飲。

西凡是破案的功臣,也是那天最高興的一個,誰來敬酒都是接過就喝。酒過三巡,房間裏的氣氛越來越興奮了,不少人有了醉意,張小姐還敲着桌子曼聲唱起歌來。西凡喝得最多,不到半夜就醉了,嘻嘻笑個不停,踉踉蹌蹌地滿屋子轉着,逮誰就指導誰如何喝紅酒。李西凡平時總是表情冷冷的,今天大家第一次看到他不羈的樣子,無不失笑。

到了半夜,西凡已經快站不住了,和張小姐羅嗦完之後,又一把抓住了大高。

李西凡醉眼迷濛塞給大高半杯紅酒,固執地重複着說了一晚上的那幾句話。

“……不對,你這是端牛奶的手法,端……端紅酒應該是這個樣子,喏……手指這樣放,”西凡從背後搖搖晃晃攬着大高,一手認認真真扶住酒杯,一手擺弄着大高粗壯的手指,“……姆指、食指……食指和中指捏住杯莖,別碰……杯身,避免影響……酒的溫度……”

大高還清醒,看不過眼,劈手奪過了西凡手裏的葡萄酒。

“西凡,不要喝了,你醉了。”

西凡腳下一個踉蹌,大高拖過他按在椅子上,曉雲則皺着眉頭給西凡倒了一杯冰水。

“大高,你……知道嗎,”平時清澈淡然的眼睛,此刻卻水氣氤氳,葡萄酒熏出的淡淡紅暈,嘴角掛着的一絲苦笑,讓李西凡英俊冷酷的外表在此時此刻盡顯困惑和頹唐,看得曉雲和大高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從來……都不能真的喝醉,”西凡試着抬起手,“看,我手不好用了……我知道,舌頭……也很木,可是這裏……”西凡伸出一根疤痕累累的指頭點點自己的胸膛,“這裏,怎麼樣……都醉不了。”

西凡端起桌上不知誰的半杯酒,一口倒進嘴裏,卻因為喝得太急,嗆了出來,坐在椅子上一陣猛咳。

曉雲坐在旁邊,一邊生氣地拍着男朋友的後背一邊恨道:“李西凡,不能喝就別喝!你要是醉了,今天別想我送……啊,西凡!李西凡!!”

曉雲驚叫着站了起來,西凡擦嘴的餐巾紙上,儼然透出點點血跡。

看着猩紅血點,西凡自言自語道:“‘香檳也不好,西凡,你的胃……太糟糕。’”

驚嚇過後,曉雲撲上來想要扶起西凡,看着曉雲在眼前放大的臉,西凡備感歉然。

“對不起,曉雲,我真的……不是成心的。”李西凡難過地對曾曉雲說,“我騙得了全世界,騙不了……我自己。”

***

在救護車的尖叫中,慶功宴草草結束、不歡而散,據說那天晚上,李西凡在被放上擔架之前,不斷地對女朋友曾曉雲說對不起。

李西凡出院后不久,曾曉雲就和他分手了,有同事問起曉雲原因,曉雲嘆口氣說,跟他在一起實在太累。大高本來想安慰西凡,看他臉上淡然輕快的表情,反而覺得可疑,似乎這是李西凡的陰謀,他才是真正想分手的那個。

接下來的日子,李西凡一如既往,兢兢業業,早出晚歸。但是現在很少有年輕人會在一個地方呆一輩子,到了2002年的春天,西凡便遞了辭呈,正式從廉政公署辭職,加入了一個不算太大的律師事務所。

至於盛氏,因為家臣的入獄和巨額罰款遭受重創,旗下兩家上市公司股票幾被摘盤,風雨飄搖之中,集團在盛老先生和顧章的辛苦掙扎中數渡難關。盛氏繁華不再,好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剩半數江山、殘垣破壁,俱在等待着盛家臣回來。

日子在繁忙與等待中不快不慢地前行。

雨後春韭,秋風落葉,斗轉星移之間,三年已過。

這個秋天,盛家得到了來自西環監獄的通知,因為表現良好,盛家臣將在十一月份得以提前假釋出獄。

十一月一號,天氣晴轉多雲,氣溫,攝氏18C,降雨概率,0。

從獄警那裏領回了自己的東西,家臣在更衣室里脫下灰色老鼠皮,換了一身休閑的衣服。

慢慢向大門走去,家臣還是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緊張,他已經通知任何人都不許來接他,就為賭李西凡是個十年不變的傻瓜。

“咣當”一聲響,打開的只是小小的側門,荷槍實彈的獄警閃開身子,讓盛家臣過去。

西環監獄修在郊外一片光禿禿的山丘上,為防止犯人潛逃,電網點綴的監獄大牆外有很大一片的開闊地,明亮的秋日陽光讓家臣睜不開眼睛,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他才漸漸看見很遠的幾棵樹下,一個高挑的男人靠着一輛銀灰色的車子在等。

恍然若夢,李西凡眯起了眼睛,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讓他背上掠過了一陣寒意。

遠遠地,一個熟悉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灰色的獄牆下,身影停了一下,把一個背包甩到肩上,慢慢向車子走來。

果然是個禿子,盛家臣瘦了一些,黑了一些,但看着很結實,衣服鬆鬆地掛在寬大的身架上,落魄里,居然還剩了幾分瀟洒。不知道為什麼,西凡覺得他走路的時候,似乎有點彆扭,仔細想想,卻是有點瘸了。

雖然不細看難以發覺,一瞬間,西凡還是呆住了。

轉念,盛家臣已經到了跟前。

“怎麼會這樣,”西凡怔怔看着家臣的腿,“為什麼……會這樣?”

“兩年前打了一架,已經好了。”

家臣放下手裏的包說,晃着受傷的左腿給西凡看。

“你那麼大了……怎麼還隨便……和別人打架?”西凡說。

“不打不行才打的。”家臣安慰地笑着說,“別擔心,後來,我在裏面當了兩年的老大。”

良久,西凡終於點點頭,笑道:“你這個樣子,好象《英雄本色》裏的小馬哥。”

“是嗎,那麼帥!”家臣誇張地叫。

“……嗯。”西凡眨着自己的眼睛。

家臣定睛看着他。

“……別眨了,西凡,都已經掉下來了。”

家臣低聲笑着說,聲音象十年前一樣溫暖。

西凡不再強求,垂下眼睛,讓淚珠滾了下來。

“西凡,”家臣伸出手,把他的頭緊緊按在肩窩裏,壞壞地說,“我記得你後來很酷的,怎麼還會哭。”

“去你他媽的,”西凡悶聲道。

家臣低笑。

“你為什麼會被關在西環,而不是統平監獄?”西凡皺眉問。

統平監獄多是經濟案犯,而西環關的主要是些殺人越貨的刑事犯,若是在統平,家臣多半不會和人逞勇鬥狠,弄下殘疾。

“嘿嘿。”家臣但笑不語。

西凡抬起一雙惡狠狠的眼睛,明亮銳利的眼神讓家臣心裏悄悄一哆嗦。

“在統平……這個……怕你不解氣。”家臣小心翼翼回答。

西凡氣結,垂下腦袋,不覺有些沮喪,愛上這樣一個人,真是命里的劫數。

看到西凡有點垂頭喪氣,家臣不覺心疼起來,長了繭子的大手穩穩握住西凡下巴托起來,看着他的眉眼,柔聲道:“西凡,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

“裝蒜。”西凡卻再不上當,一甩頭,撇開了家臣的手。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今天盛氏老大出獄,準備迎接這不法分子的依然大有人在,環顧左右,只有自己,便知道這人賊心不死,正等着自己上鉤。

想着想着,西凡心中不覺又憤憤起來,惡聲道:“陰謀家!”

不再理那禿頭,西凡掏出鑰匙,轉身去開車門,身上一緊,卻是被盛家臣從後面抱住了。

“西凡,”家臣低聲說,“我承認我是個陰謀家……即便改邪歸正了,也還是個陰謀家。”

家臣在牢裏鍛煉得很好,兩條胳膊鐵箍一樣,西凡動彈不得,只好在心裏嘆口氣,聽那無賴在身後繼續編排。

“……西凡,監獄裏呢有個鞋廠,我負責皮革小切……嘿嘿,每天站在機床邊,我都能一邊按着豬皮一邊想出來七八條陰謀詭計,其中倒也不乏天衣無縫的佳作,不到半年,從看守到難友都被我耍得服服帖帖……”

呸,還難友呢,想着家臣手執豬皮滿腦子壞水的樣子,西凡心寒卻不免失笑,從鼻子裏輕哼一聲,側頭躲避家臣近在耳側的灼熱呼吸,諷刺道:“這麼牛,那打架的時候怎麼沒算好你的腿?”

家臣面有慚色:“這個……本來是算好了,誰知道那傢伙是誤殺罪進來的,手比腳丫子還沒有準頭……”

明知道這傢伙胡說來哄自己,西凡卻還是忍不住微微笑了。

西凡一笑,臉上細長的疤痕隨即若隱若現,家臣從側面看着,心裏悲喜交集,本來就想極了懷裏有些僵直的人,一低頭,家臣重重親吻在他淺麥色的脖頸上。

西凡的呼吸漸漸變得有點急促,他努力仰起修長的脖頸,半躲半就這個久違的親吻。山坡上,有着湛藍的天空和靜止的白雲。

“盛家臣,你……會不會……笑我沒有志氣,都這樣了,居然還會……想和你在一起。”

悄悄停住嚙咬一般的親吻,家臣抬頭,看見西凡眼睫毛上有亮晶晶的水珠,不覺心顫,把他抱得更緊一點,輕聲道:“不是沒有志氣,是……死心眼兒。”

西凡沒動。

“不是我說的,是秀姐說的。”家臣有點擔心剛才那話,小心翼翼補道。

西凡微微翹起了嘴角,家臣稍稍鬆開自己的胳膊,把西凡的身子轉過來,看着那雙如此滄桑而清澈的眸子,家臣皺起發酸的鼻子笑道:“西凡,從現在起,我不笑你傻,你也不許笑我……是個瘸子。”

西凡定睛看這禿子,慢慢抬起手指,劃過眼前那在夢裏出現無數次的眉眼,微笑道:“Deal。”

“西凡,對不起。”

“嗯。”

“李西凡,我愛你。”

“嗯。”

“李西凡,我歌唱得好不好聽?”

“一般般吧。”

“想不想聽我新學的歌兒--‘重新做人是我們的選擇’,我還會‘集體如家’和‘新生活真美好’?”

……

秋日的陽光溫和明亮,站在光禿禿的山丘上,能夠看到遠處高高低低的房子,香港象是一個躺在白色薄霧下的庸懶的孩子,乖乖睡在一片溫和寧靜的氣息里。

三年來,家臣唱歌的水平一點都沒有進步,依然準確而僵硬,好在他聲音很低,所以還能湊合著聽。

靠在家臣懷裏,聽他把新生活唱得鏗鏘有力、節奏分明,李西凡想,原來真實,要比夢裏好很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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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白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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