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尹聖昊終於回家了。
一進大門，他望着久違的家園，發現改變了許多，感覺陌生又疏遠。
母親最愛的那座白色蘭花園拆掉了，換成了露天的玫瑰園；原本開着小野菊的自然草皮，現在被整理成小型的高爾夫球練習場：就連紅瓦白牆的主屋都換了樣子，若不是地址沒變，尹聖昊還以為是走錯了地方。
他心情有些低落，尤其是入門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女人——那個佔了他母親位置的女人。
“歡迎回採。”她說。
他冷淡的點了個頭，算是打了招呼。
“我爸在哪裏?”不是說在家等他嗎?怎麼不見人影?
“他在樓上，我……我去請他下來。”其實尹振華是交代要尹聖昊上樓去書房見他，但懾於尹聖昊身上那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她硬是把話給吞了下去。
“不用了，我自個兒上去。”他冷淡地走進去。
上了樓，他沒有直接去見父親，反而進了母親以前住的房間。
還好，至少這個房間沒變。
他到處摸着，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塵。看來，平常這裏也少行人打理。
隱隱地，心有些疼。
拿起書架上一本母親生前最愛看的書隨意翻閱着，心思卻已飄得老遠。真後悔回來台灣，他甚至連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裏。沒有了母親，這裏已不是他的家。
“回來了?”尹振華的聲音突然自門外傳來。
他回過頭去，看見父親。沒有想像中的緊張或是憤怒，只有一種好陌生的感覺，像見到了一個毫無關係的外人。
原來，想像空間遠比實際來得更富情感……
“爸。”他喊了一聲，很沉，仍是擠不出半點感情。
“聖昊……”尹振華好像想說什麼，但看了看死氣沉沉的房間一眼，畏縮了一下，改口道：“到我書房來，我們父子好久沒見了，也該好好坐下來聊一聊。”
他不認為現在可以和父親聊些什麼，但還是跟了過去。
進了書房，他對裏頭誇張華麗的擺設皺了皺眉。
“怎麼回台前也不事先打個電話回家?若不是你舅舅有心，派了人調查，我還不知道你今天回台灣!”
尹振華招呼他坐下，想表現熱絡，可惜弄巧成拙，一句“舅舅”反而把尹聖昊推得愈遠，尤其他又說派人調查，這令尹聖昊更加反感了。
“沒事先說，是因為我還不打算這麼快回家。”尹聖昊冷然的說著，“這麼久沒回台灣了，有很多地方想去看看。”
言下之意，家，是他最不想回來的地方!
尹振華表情尷尬。
“呃……也對，台灣近幾年改變頗大，是可以到處去看看……”尹聖昊冷淡的態度，令尹振華不禁辭窮，額上也冒出了冷汗。
尹聖昊的神韻、個性完全不像他，反倒像極了他外公，太深不可測，尤其他身上有一股天生的凜然威儀，總讓他對這個兒子又怕又懼，在他面前一點也施展不出父親的權威，所以他不甚喜歡這個兒子。
但是怎麼辦呢?百分之三十五的股權還在尹聖昊的手上，本來他想利用尹聖昊在國外期間，逐步收購其他董事的股權，進而并吞亞聖，卻不料尹聖昊會突然回來，這下子，他的計劃恐將成為泡影!
空氣尷尬地凝結，尹振華搓了搓手，又開口：“我已經交代下去了，你媽準備了豐盛的晚餐，今晚準備為你接風洗塵……”
“她不是我媽。”
冷冷的一句話，音調不高不低，卻一下子就堵住了尹振華的嘴，尹振華的表情更尷尬了。
“聖昊……”
“很抱歉，”他打斷父親的話，“我應該跟你說聲恭喜，爸二度婚禮的時候，我沒來得及參加。”
“哦，這沒關係，反正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相處的機會很多，你媽……”
“我說過了，她不是我媽。”尹聖昊又打回了一句，表情更冷。“身為晚輩，我不對長輩的婚事置喙，但是我也有權利不叫那個女人‘媽’。最後他又冷冷補了一句：“我那可憐的媽媽，已經死了。”
被兒子堵得一時語塞，尹振華頓時怎麼也擠不出半句話來，氣氛就這麼僵住了。
許久后，尹聖昊終於打破沉默。
“這次回來，不是只為度假或是回來看一看的，我會到公司上班，爸幫我安插個職務吧，什麼位置都行，我不想聽太多閑言閑語。還有，我不打算住這裏，我會在外面找房子住，這一點爸不用擔心。”
尹振華一愣。
他沒有想到尹聖昊打算搬出去住，他還以為……不，或許他想的還太單純了，尹聖昊這次回來是要奪回主權的，他要加倍謹慎才行。
於是他試探地說：“其實你的房間我一直都有為你保留着，就是想你哪一天打算回國，想接手掌管亞聖了……”
“爸想得太多了，我只要一份職務，我說過了，什麼位置都行。”
他回來只是想護衛亞聖，而不是與父親為敵。
尹振華打量着他。
難不成，這小子在美國沒飯吃?
可……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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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易芯拖着不算太大的行李，出了八樓電梯，拿起鑰匙開門，進了一間三十坪大的房子。
“好……好漂亮！”
她站在門口驚呼了一聲，退了一步，又急忙對照門牌及手中的地址。
“沒錯，是這一間，但是……”
她怯怯的走了進去，放不行李，到處摸着房裏頭精緻的傢具，一顆心興奮地跳着。
“房東真好!這麼棒的房子、這麼高級的傢具，卻只租我一個月二千元，而且還租了我一年。哦，真是太棒了!”
她幾乎要衝到外面去放鞭炮了!
“這是一個幸運的開始。”她感動地自語。想想，昨天她還為失戀流眼淚呢，真是笨!
其實撇開戀愛不談，她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除了運氣好得租到這間房外，求職的路上也比其他人順利許多。
畢業后，很多同學部愁着找不到一份好工作，但是她卻順順利利的考進了亞聖集團所屬的科技公司，雖然只是一名小小的秘書助理，但是她已經夠開心了。以後每個月都有二萬五的收入，算一算，說不定明年就可以把婆婆一起接來台北同住，這樣，婆婆就不需要一個人在鄉下幫人辛苦縫衣服賺錢了!
想到就很興奮。
她很快的把行李推進房間，捲起袖子，準備好好的打掃一下她的城堡。
突地，她匆匆奔回房間，不一會就看她臉紅地由房裏走了出來，手裏頭還拿着一件男人的四角內褲。
“婆婆說得對，住這麼大的房子，傢具又那麼好，如果小偷來了怎麼辦?我是沒有什麼東西好偷啦!但是這些傢具好貴，一樣都少不得呢！”說著，就把內褲高高的掛在陽台上。
“好丟人，還好這裏沒有認識的人!”她對着飄揚的內褲吐吐舌頭，然後又鑽回室內整理房子去了。
“你買得太快了，而且價格也太高了。其實最近台北空房很多，用不着決定得這麼倉促，你自己應該先看過房子再說。”江金賢陪着尹聖昊由律師樓出來，碎碎念着。
“沒關係，方便就好。”尹聖昊說。
“什麼沒關係?剛才那個房東分明是故意坑人!那又不是什麼頂級的房子，只不過是八樓的一個小房間而已，居然要價一千萬?!簡直是吸血鬼!”
尹聖昊笑了笑，不以為意。
“既然是你幫我找的房子，我想當初應該也有你的考量，房子必然不差，再者，於觀不是已經把買好的傢具都擺進去了?這時候再找房子又得搬一次家，那多麻煩?而且對方急着出國，手頭上可能緊了些，算了!”
“女人就是性子急，容易壞事!”都是於觀不好，聖昊都還沒評量過房子，而且也還沒和人談好價錢，就把傢具放進去了。
尹聖昊嘴角一揚，很淘氣的拋過去一記眼光。“當心於觀聽見。”
江金賢搔搔頭，有點不好意思。“她要在這裏，我也不敢說這話。”
反正聖昊知道他的底細，早沒形象可言了!
尹聖昊呵呵直笑。
在好朋友面前，他就一如一個開朗的大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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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昊，就是這間……咦?奇怪，門怎麼沒鎖?我記得上次回去時，明明有鎖上的呀……”
尹聖昊、江金賢、於觀三人前後進了屋內。
“這……這是怎麼回事?”於觀不解地看着裏頭。
“是啊!怎麼一回事?”江金賢也愣了。
明顯的，房子有人來過了，而且不只來過，還把房子擦拭得一塵不染，並把所有的傢具移了位置，雖然是擺得比之前好啦，但是……很奇怪，不是嗎?到底是誰啊?!
“你請了歐巴桑?”江金賢問。
於觀搖搖頭，一臉疑惑。“我是有在想，不過還沒行動……”
尹聖昊則注意到茶几上的花瓶。
算是花瓶吧!喝完的玻璃牛奶瓶上頭，插了一束白色的花，很香。他一進屋就聞到了。
“有人住在這裏?”尹聖昊問。
“怎麼可能，房子你都已經買下來了。”於觀放下手裏的袋子，檢查每一個房間。“說不定是小偷!”
“這小偷還真愛乾淨，要偷東西前還會先打掃房子。”江金賢揶揄道。
於觀回頭瞪了他一眼。
江金賢怕老婆大人發火，趕緊轉了話題：
“一定是某個流浪漢偷偷住進來了，最近景氣不好，聽說很多人住到空屋裏去。”
“你眼睛瞎了，這哪算空屋?你沒看見我買了一大堆的傢具?”於觀反駁回去。
尹聖昊四處打量着，目光往外移，他注意到了掛在陽台上的男性內褲。
“會不會是前一任房客還沒搬走?”尹聖昊問。
“哪有什麼房客?我當初來看房子時，明明是間空屋，房東說本來買了房子準備給兒子娶媳婦用的，結果小倆口留在加拿大不回來了，房子才會一直空着——”
於觀打開一間房門，突然喊着：
“哦，我的天!真的有人住進來了，你們看！”
江金賢與尹聖昊腳步移了過去。
“這是什麼?!偷偷住進來也就算了，還帶了這麼大包的行李，這個流浪漢未免也太過分了！”
於觀抓起擺在地上的行李袋氣憤地丟了出去，與此同時，大門突然開啟，一位長發披肩的女孩走了進來。
四個人同時愣住。
眼前出現的女孩非常的嬌小，年紀約二十一、二歲左右，姣美的臉蛋和柔弱的體型，是很容易讓人心生保護欲的那種，尤其是她那雙烏溜溜的大眼，清澈而單純，實在叫人無法將她與流浪漢三個字聯想在一塊。
有那麼一刻，尹聖昊眼睛眯了一下，向來涓滴不進的心湖，起了一絲絲的波動。
“你們是誰?來我家做什麼?”謝易芯問，疑惑的目光來不及研究眼前的三個人，就發現了那隻被丟在地上的行李袋。
“你們是小偷!”
原本提在她手上的塑膠袋不自覺地落地，滾出了幾包泡麵。她惶恐地連退了兩步，一個反身，立即開門大叫：
“救命、救命啊!有小偷！”
“偷你個鬼!”
江金賢咒了一聲，撲過去搗住她的嘴巴，懸空將她抱了回來。
謝易芯死命掙扎，兩隻纖細的小腿在半空中又踹又踢，嚇得臉色都發白了。
“金賢，放開她。”尹聖昊皺眉。
“聽好，我現在放開你，你不準再隨便亂叫，否則我把你丟進河裏餵魚!”江金賢先恐嚇她一番后，才放開手。
謝易芯怕極了，掙脫箝制后，立即縮到了牆角。
如果只有一個小偷，她或許還可以硬拼，但是一下子來了三個，怎麼應付?這下子死定了!
於觀盯着謝易芯看了半響，實在無法把眼前的女孩歸納為小偷或者流浪漢之類她真的不像，她看起來……太乾淨、太善良了!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為什麼隨便就住進別人的屋子?”雖然是質疑，但於觀的口氣卻不壞。
謝易芯張大嘴，吃驚地看着她。
“我……我哪有隨便住進別人的屋子，是你們闖進我的屋子才對吧?”偷兒喊抓賊，誰先開口誰先贏嗎?
“你的屋子?”於觀愣住了，回頭看向那兩個男人。
三人面面相覷，都是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小姐，你是不是弄錯了?這間房子我們昨天已經買下來了。”江金賢說。
謝易芯瞪大眼，猛搖頭。
“不可能的，房東收了我一年的租金，我們打了合約的，一定是你們弄錯了!”
“什麼?!”
原來他們都被人設計了!
四個人坐在客廳，臉色都好看不到哪裏去。
擺在桌上的房契、地契是真的，但是租屋合約也是真的，全都蓋了章、簽了名，相同的筆跡、相同的印章，明明白白是上一任房東的名字，完全沒錯。
也就是說，那個房東把房子租給謝易芯后，又賣給了尹聖昊。
“怎麼會有這種事?”江金賢氣憤地掛上電話，“他居然昨夜就上飛機走人了!真該死！”
他打電話找上一任的房東找不到人，結果打電話四處查證后，確定那個人已經在昨夜舉家移民了!
“那現在怎麼辦?”於觀問。
尹聖昊發現謝易芯從剛才開始，就死盯着桌上的文件，一句話都沒說。
她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像是嚇呆了，又像是煩惱着某件很嚴重的事情，總之，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好。
她沒幾歲吧?說不定還是個學生。由她自然而沒有吹燙過的頭髮，以及身上簡單的T恤與牛仔褲判斷，一年的租金對她來說，應該是筆不小的金額，她擔憂的應該是這個吧?尹聖昊猜着，在國外留學的那段時間，他也曾有過這樣窘迫的日子。
怎麼辦?謝易芯忍着眼眶的酸澀，不敢給人瞧見。
二萬四千塊不是二千四百塊，那是她存了好久才存下來的錢。
本來想，反正已經找到工作了，身上於是只留下這個月的生活費，其他的全付租金了。
因為房東說只要一次付清一年的租金，就不另收押金，她為節省開銷，才忍痛一次付清，怎麼知道竟然遇到了騙人的房東!
她為什麼這麼倒霉?
買房子的人比較大吧?一張小小的租約算什麼?人家有房契、地契，是有理由趕她出去的!
“算了，再找其他房子吧!”尹聖昊突然站了起來。
謝易芯猛抬頭，以為是她聽錯了!
“什麼?!”江金賢夫婦也愣住。
“為什麼?這房子是你花了一千萬買下來的，你當然有權住在這裏。”於觀按照常理判斷。
江金賢點頭附和，“是啊，沒道理由買房子的人退讓啊!”
尹聖昊抿直了唇線，思考着。
謝易芯好緊張，連口水都不敢咽的盯着尹聖昊的反應。這一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眼前的男人長得好帥!
他英氣迫人，劍眉星目，有着性格且挺直鼻樑，和厚薄適中的嘴唇，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人了!
等一下，都什麼時候了，她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由於謝易芯方才轉移了心思，所以沒聽見他們三人又說了什麼話，只見那個好看的男人走在前面，而後面二人則拉長了臉，三人都準備離去。
“等一下!”
謝易芯先聽見了聲音，然後才發現是自己喊住了人。她咬了下嘴唇，在心裏罵自己道：他們走了就好，喊他們做什麼呢?真是笨蛋!
三人回頭，不解地看着她。
“還有什麼事?”尹聖昊口氣溫和地問道。
他看起來不像個壞人……謝易芯怯怯地走了過去，停在尹聖昊的面前，這才發現他長得好高。
“如果你也急着找房子的話，那你……何不幹脆搬進來一起住?”她提出建議。
驀地，一旁傳來兩道抽氣聲。謝易芯不解自己說錯了什麼，奇怪地看了江金賢夫婦一眼，然後又回頭，用坦誠並單純的黑眸直視尹聖昊。
“我說錯了什麼嗎?”她問。
他盯視着她。
她真的好小!大約只有一五八公分，並且好瘦，但是清麗的五官很古典、很秀氣，個性也很單純……
他幹嘛這樣看着她?謝易芯被盯得渾身不自在，臉上不自覺地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愈惹人憐。
“房子是你買的，現在它屬於你，你當然有權利住在這兒，不過……不過我也付了一年的租金，雖然……雖然說錢不是你收的，但是我租了房子卻是事實，所以……所以你也不可以趕我走!”
應該這樣說沒錯吧?他幹嘛一直不說話?害她愈說愈心虛，早知道剛剛不要喊住他就好了。
尹聖昊盯着她的眼眸放柔，笑出一邊酒窩。
“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同居?”
一旁再度傳來二道猛烈的抽氣聲。
她訝然地瞠大了眼，原本已經染上紅暈的臉龐，更是紅透了，說起話來也更加結巴了。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可以一起住……啊，不對!不對!我根本沒那個意思!”
哎呀，怎麼說都不對!
她急得又噘嘴又跺腳，一緊張起來愈說愈亂，最後索性瞪着他，沒好氣的嗔怒道：
“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的!不要故意欺負人!”
這男人真壞!長得好看有什麼用?婆婆說得對，人不可貌相!
尹聖昊咧開嘴，笑出聲來。
有嗎?他欺負她了嗎?
江金賢夫婦對看了一眼，又意味深長的看着眼前的小女……女孩吧，她真的好小!
或許……這房子買對了也說不定，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