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心育幼院"位於台北縣、市交界的一處半山腰上,屬公辦民營,所有的院務都是由一個大慈善家祈少卿所出資成立的"希望無限財團法人"負責營運管理,至於政府,則僅負監督查核之責。
育幼院成立於十五年前,原本院址選定在景美近郊,交通便利,也方便院童就學上課,無奈當地居民強烈反對,政府基於都市計劃、土地利用等考量,態度亦不積極。
祈少卿迫於無奈,只得將育幼院遷往現址,成為台北縣、市政府互踢皮球的對象。因此"愛心育幼院"雖說是公辦民營,卻是自食其力的時候居多,政府多半是採取視而不見、漠不關心的態度。
然而祈少卿十餘年來的苦心孤詣,卻也感動了許許多多的人,不少民間團體紛紛鼓吹祈少卿出來競選公職,為更多的老百姓服務……
"少卿,你創辦這間育幼院,將自己十餘年的青春都投注在慈善事業,老哥哥對你可真是感佩得五體投地啊!"祈少卿一出來,唐雲龍立刻起身上前給了個熱絡的擁抱,又仔細端詳了他一陣子,才又嘆道:"一個月不見,你白頭髮似乎又添了許多……唉!不是老哥哥愛說你,你聲譽正隆,身負百姓人民厚望,實在該好好保重自己身體才是。"
祈少卿淡淡一笑,瞥了眼坐在沙發上的貴婦人,輕描淡寫地說:"唐大哥說笑了,你事多人忙,唐氏企業有多少大事等着你決定,今兒個怎麼有空陪夫人上育幼院來?"
"也不過是無事忙罷了!"唐雲龍打了個哈哈,拉着他的手坐到沙發上,笑道:"倒是聽說這附近油桐花開得正盛,內子遊興一起,我自然得陪她到這裏走走看看嘍!"
祈少卿見唐夫人雙眼不住看着門裏頭,臉上神色不定、若有所思,心頭冷冷一笑,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可不是嗎?現在是油桐花開的季節,山林漸染白頭,清風拂面,暗香幽然飄動,山徑處處鋪上雪白片片,正是登山踏青的好時候……"
"少卿。"唐雲龍見妻子頻頻向自己使眼色,而祈少卿又盡說些不相干的閑話,心裏一急,不禁開口打斷他的話。"這、這……地方上有不少人士希望老弟你出來參選,我也跟你提過好幾次,不知道你考慮得怎樣了?"
"唐大哥抬愛了。"祈少卿臉上仍是淡淡的,端起桌上剛泡好的龍井輕啜幾口,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別說我才德不足以服人,就算各位不嫌棄,我一來沒錢、二來沒人,即使參選也不過是陪榜獻醜的分罷了。"
唐雲龍和妻子交換一個眼神,用力拍了祈少卿肩頭一下,大笑道:"這有什麼問題,要錢要人,我唐氏企業還怕少了?我只擔心你不肯出來,只要你答應,唐氏企業上下三萬名員工、數百億資金全是你的後援,不用老弟操半分心!"
"這……"祈少卿眉頭微蹙,躊躇良久,終於不定決心,嘆道:"唐大哥如此盛情,我再拒絕,未免顯得矯情了。好吧!地藏王菩薩不也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看來我是非得□這趟渾水不可了。"
"我強人所難,這可委屈老弟了。"
唐雲龍乾笑兩聲,見妻子又向自己使眼色,他輕輕點了點頭,正自思索如何開口,祈少卿已笑道:"對了,你上次送給那娃兒的輪椅,她很喜歡,一直要我向你道謝呢!"
唐夫人聞言,再也按捺不住,急道:"夜嵐人還好吧?我上次見到她,人長得瘦瘦弱弱的,似乎不太健康,近來有好些了嗎?"
"是啊!"唐雲龍點頭附和,也是一臉關切,接口道:"我上次開了張一百萬支票,請你買些吃的幫那娃兒補補身子,你沒忘記吧?"
祈少卿放下茶杯,舒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說:"唐大哥交代的事,我怎麼敢忘?你要不信,我讓院長帶她出來,你自個兒瞧瞧不就得了?"
"老弟說哪的話?我怎麼會信不過你?"唐雲龍有些尷尬,和妻子相視一眼,訥訥地說。"不過……一個月沒見那娃兒,我們夫婦倆還真是挂念得緊,老弟要是不麻煩,就勞煩一趟,帶她出來讓我們瞧瞧吧!"
"那有什麼問題!"祈少卿直直看着他,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淡淡地說:"我也知道你們操心那孩子,所以我剛才進來時,已經請院長去帶夜嵐過來了。"
※※※
地下室里一片闃暗,只有高處的一扇小窗,隱隱透進些許光亮。
"海棠姊姊,對、對不起,又害了你了。"夜嵐身上只穿着內衣內褲,縮在牆角,冷得直發抖,臉上滿滿都是淚痕。"都是我不好,只想到衣服,沒想到褲子,把褲子弄髒了,才、才害你被打,對不起、對不起……"
"別說了,這不是你的錯。院長打人,從來不需要理由的。"海棠手上、腳上又新添了許多鞭痕,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勉強開口。"你一定很冷吧?過來這邊,我身上這件衣服你拿去披着。"
夜嵐拚命搖頭,哭着說:"不要,姊姊也會冷的。"
"我不冷。"海棠想將身上衣服換下給夜嵐,無奈身子一動,觸動傷勢,疼得她冷汗直流,她死命咬牙忍住,喘着氣說:"我身上有傷,衣服穿着會弄痛傷口,你要是可憐海棠姊姊,就過來幫我把衣服脫下,好不好?"
夜嵐信以為真,邊哭邊爬到海棠身旁,小心翼翼地將她身上衣服脫下,就要披在她身上。
"披着還是會痛,你拿去穿好了,免得放在地上弄髒。"海棠搖了搖頭,身子不自禁微微弓起,像只蝦米一般。
夜嵐略一遲疑,終於點了點頭,依言將衣服穿上。
"小嵐真乖。"海棠撐起身子靠着牆壁坐下,抱着雙膝勉強一笑。"肚子餓不餓?聽說今天晚餐有荷包蛋,一人半個,可惜我們吃不到了。"
夜嵐想起荷包蛋,眼淚又要掉下來了,海棠見狀,忙安慰道:"別哭別哭,我是逗你玩的。今天晚餐沒有荷包蛋,全是青椒和豆芽菜,難吃死了,一點都不好吃。"
夜嵐抹了抹眼淚,張着大眼睛愣愣地說:"真的?"
"假的。"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誰?"海棠將夜嵐緊緊抱住,定定看着門邊,小心翼翼地說:"是、是不是曉書?"
"不是我還有誰?"門開處,一道瘦小人影溜了進來,又迅速將門掩上。"半個荷包蛋,一碗白飯,快吃快吃,別讓老巫婆發現了。"
海棠看着她手上那碗白飯、飯上那半顆荷包蛋,微微一愣。"從哪來的?"
"自然是從廚房偷來的。"曉書嘻嘻一笑,做了個鬼臉,但一看見海棠身上傷痕,臉色驟變,怒道:"老巫婆又打你了是不是?可惡,我長大以後非殺了她不可!"
"別說這種話,小嵐聽了不好。"海棠將飯接過,一口一口喂着夜嵐,輕聲說。"你到廚房偷拿飯菜,被發現了怎麼辦?明天說不定就換你被關進來了。"
"不會被發現啦!這份飯菜是我自……"差點說溜口,曉書連忙捂住嘴巴,挨着她身旁坐下,默然不語。
海棠卻已經心中瞭然,澀然一笑,喃喃低語:"曉書,你有沒有想過飽飽地吃一頓飯是什麼感覺?我常常想,卻怎麼也不明白。如果、如果作夢能夢到那該有多好,我想那種吃得飽飽的感覺一定很幸福吧"
"我也不知道,每次夢到大魚大肉,才剛要吃,夢就醒了。"曉書苦笑,臉上一片黯然。
"海棠姊姊,你怎麼都不吃?飯都快要被我吃光了。"夜嵐抬頭看着她,不肯再吃。
"小呆瓜,我身上痛,怎麼還吃得下?"海棠偷偷咽下口水,若無其事地說。"你要是吃不下,我就讓曉書把飯菜帶回去嘍!"
"不要!我吃得下。"夜嵐用力搖了搖頭,接過飯碗,像只餓壞了的小狗,專心致志地吃了起來。
海棠和曉書相視一笑,正要說話,門外這時卻隱隱傳來一聲又一聲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由遠而近,叩、叩、叩……
"糟了,是院長!"海棠大驚失色,壓低了聲音說。"怎麼辦?讓院長看到你在這裏,還拿吃的給我們,非打死你不可!"
"打、打就打,我們鞭子還吃得少了?"曉書臉色慘白,渾身不住發抖,強自鎮定,對着夜嵐說:"快把荷包蛋吃了!老巫婆一到,可就不會再讓你吃了。"
夜嵐也嚇壞了,荷包蛋她本來是要留到最後,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但一聽到曉書的警告,慌慌張張地一口就把荷包蛋吞下,卻也噎得滿臉通紅,不停地咳嗽。
門,就在這一陣慌亂中打開,門外緩步走進了一個面容姣好、風姿綽約,帶着一臉溫柔和煦笑意的中年女子。
海棠和曉書一見到這個女人,卻是如見到蛇蠍一般,雙腳立刻直挺挺跪下,垂着頭顫聲說:"院、院長好。"
院長左芙蓉睨了曉書一眼,輕聲笑道:"我還在想這裏怎麼會這麼熱鬧呢?原來是有你在啊!曉書真是愈來愈聽話了。"
曉書身子一顫,什麼話也不敢說,只是拚命磕頭。
左芙蓉掩嘴一笑,柔聲說:"小心點,可千千萬萬別碰傷了,你們可都是我的好孩子呢!"
曉書聞言,磕得更用力了,"叩、叩!叩、叩!"的聲音,回蕩在斗室之間。
左芙蓉幽幽嘆了一口氣,似是不忍再看,轉頭望向海棠。"頭抬起來,讓院長好好瞧瞧你。"
海棠戰戰兢兢地將頭抬起,眼中凈是恐懼茫然,像只受到驚嚇的獃子。
左芙蓉輕撫她的臉頰,痴痴地看了一陣,柔聲說:"你長得真好,簡直比冰心還美。你現在才十三歲,就已經美成這樣,要是長大了,可不知要害死多少男人呢!"
"我是醜八怪,我是醜八怪,我是醜八怪……"她的手撫摸在自己臉上,就像只毒蛇滑過一般,海棠心中駭極,口中反反覆覆就只是這五個字。
"海棠真乖,院長教的全都記得。"左芙蓉嘴角輕輕揚起,化成一道美麗的弧形,笑聲溫柔得像春風中的鈴鐺,但隨即她又蹙起了眉頭,低聲啜泣。"可是你最近怎麼都不聽院長的話呢?祈先生和院長奉獻了大半輩子的青春,都是為了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啊!瞧,你又把自己弄得一身都是傷,院長瞧得好心疼呢!"
"都是我不好,讓院長傷心難過,海棠真是該死。"海棠身子一邊抖,一邊用力磕頭,和曉書的磕頭聲此起彼落,像和諧的二重奏。
左芙蓉止住了啜泣聲,又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看着化成一座石雕的夜嵐,殷殷詢問。"荷包蛋好吃嗎?"
夜嵐用力眨着大眼睛,怕得不敢讓眼淚流下,結結巴巴地說:"好、好吃。"
"那院長對你好不好?"
"好,比親生的爸爸媽媽還好。"夜嵐說著千篇一律的回答,臉上拚命擠出笑容。
"是啊!你一出生,你爸爸媽媽就把你丟在垃圾堆裏頭,要不是祈先生和院長的關懷和付出,小嵐怎麼能長得這麼大?"左芙蓉欣慰地笑了笑,輕聲細語地說。"待會兒有來賓要見小嵐,他們要是問你育幼院好不好,小嵐記得怎麼說嗎?"
"記、記得。祈先生對小嵐好好,院長也對小嵐好好,院長會教小嵐讀書、寫字和畫畫,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會說灰姑娘的故事給小嵐聽。我們每餐的菜色都好豐富喔!下午還有點心吃,是荷包蛋……"話還沒說完,夜嵐臉上已經挨了一巴掌。
"小嵐真不乖,有人把荷包蛋當點心吃嗎?"左芙蓉看着她紅通通的左頰,輕輕柔柔地摸着,憐惜地說:"這麼紅,一定很痛了?"
"不痛、不痛,一點都不痛。"夜嵐死命搖頭,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記起來了,下午的點心是、是蛋糕和雪糕。"
"唉!每天吃的點心,居然還要想這麼久,小嵐記性真差。"左芙蓉摸了摸她的頭,無奈一笑,喃喃自語。"臉頰都腫起來了,要怎麼帶去給唐雲龍夫婦看呢?"
夜嵐還沒會意過來,眼看又是一個巴掌下來,曉書見狀,立刻搶着說:"院長對不起,因為小嵐不把她的蛋糕給我吃,所以、所以我把她的臉頰打腫了。"
"原來是你打的啊!我不是要你們相親相愛,像自己的兄弟姊妹一般相處嗎?怎麼可以欺負自己的小妹妹呢?"左芙蓉看起來既難過又傷心,又啜泣了起來。"你這麼不聽話,要院長拿你怎麼辦呢?"
曉書一咬牙,低聲說:"我搶小嵐的蛋糕吃,院長就罰我一個星期不準吃晚餐好了。"
"你既然做錯了事,院長雖然疼你,也不能不處罰啊!"左芙蓉的表情更難過了,躊躇許久,才似乎不定了決心,嘆道:"你既然願意一個月不吃晚餐,那就一個月吧!反正你好像也不太喜歡吃晚餐嘛!"
一個月……曉書整個呆住了,任由額頭上的鮮血滴滴落下。
左芙蓉見了她這表情,掩嘴一笑,抱起了夜嵐,柔聲說:"今天有客人來,你們別在這裏玩了,乖乖上床去睡。要玩,明天再來好不好?"
"是。"曉書和海棠低頭應了聲,然後就目送院長抱着夜嵐走出地下室。
"你傷上加傷,這下連額頭也流血了。"曉書終於鬆了一口氣,頹然坐倒,自嘲一笑。"在老巫婆面前,我們活得比臭水溝里的老鼠還不如,有時想想,乾脆逃離開這個地方好了。"
海棠全身都是傷,再也支撐不住,倒卧在她身旁,喘着氣說:"沒這麼容易的。院長根本不幫我們報戶口,我們連張身分證都沒有,逃出去?別說找工作了,萬一被警察發現,馬上又被送回這裏來了。"
曉書移動身子,讓她的頭枕着自己大腿,澀然一笑。"你說的沒錯,我不過是發發牢騷罷了。何況我們走了,小嵐怎麼辦?從她被送到育幼院裏來,都是我們和冰心在照顧她,我可捨不得這個小妹妹。"
海棠茫然看着斑駁的天花板,淚也無聲無息地流下;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哭的,除了曉書。"是啊!冰心真好,有好心的叔叔阿姨收養她,她現在一定過得很幸福……"
"我不認為你真的這樣想,你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曉書默默替她拭去滑下頰邊的淚水,雙眼木然,一字一句地說:"老巫婆雖然是瘋子,有些話她可沒說錯。我們這些院裏頭的孤兒,就像寵物店的小狗小貓一樣,剛出生、長得可愛的才會有人要,年紀大的、缺手斷腳的,根本不會有人看上一眼。冰心還大我們一歲,你真的以為會有人收養她?"
海棠心中恐懼之感愈甚,緊緊抓住曉書的手,勉強抱着一線希望。"我想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而且冰心長得又漂亮又可愛……"
"冰心長得太漂亮了。"曉書話一出口,也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駭住了,身子不自禁地愈抖愈厲害,強笑道:"對、對啊!你說的沒錯。這世上一定還是有好人的,而且冰心長得又漂亮又可愛,她沒來看我們,也沒打電話寫信給我們,一定是太忙了!忙着上學、忙着交朋友、忙着做好多好多的事,你想想,外面世界那麼大,冰心一定有很多事要忙的。"
海棠不說話,也已經說不出話來,淚,卻是愈流愈多了。
※※※
"愛心育幼院"的卧室只有兩間,一間給男童住,一間則是給女童住的,十幾個小朋友擠在十餘坪大的空間裏頭,其局促可想而知。
不過偶爾主管機關派員前來督導,或是社會團體前來參訪時,院方倒是會清出幾間工作人員的房間供院童睡卧休憩之用,小朋友在那幾天也就會睡得比較舒服。
今晚,因為唐雲龍夫婦的到訪,海棠和曉書也分配到了一間房間。
夜漸漸深了,外頭的風雨也愈來愈大,海棠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輾轉不能成眠。
"睡不着?"曉書轉過頭看着她。
"我在想小嵐怎麼還沒回來睡。"海棠心裏其實想得更多,想冰心、也想自己,她好害怕今天院長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就像當初看冰心一樣。
曉書還沒開口,門突然無聲無息地被打開,一臉倦容的保母將夜嵐抱了進來,隨手拋到地上,又轉身走了,似鬼魅一般。
"小嵐,你沒摔傷吧?"曉書急忙從床上跳下來,抱起夜嵐。
海棠也從床上坐起。"怎麼去了這麼久?沒事吧小嵐你怎麼哭了?摔痛了是不是?"
小嵐淚似斷線珍珠般不停落下,臉上卻滿滿都是幸福笑意,眼睛好亮好亮,像夜明珠一樣。
"海棠姊姊,曉書姊姊,我、我有爸爸媽媽了。叔叔阿姨問我要不要做他們的女兒,是、是問我耶!我有爸爸媽媽了,我真的有爸爸媽媽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你說清楚一點,是不是有叔叔阿姨要收養你?"海棠和曉書相視一眼,又驚又喜,迭聲發問。
小嵐邊哭邊笑,雙眼如夢似幻,伸出兩隻瘦巴巴的小手,傻乎乎地說:"叔叔阿姨對我好好喔!給了我好多好多餅乾和巧克力,我吃了兩個,偷偷藏了三個,一個給海棠姊姊,一個給曉書姊姊,一個給冰心姊姊,姊姊快吃,真的真的好好吃喔!"
海棠見了她這副欣喜若狂的模樣,無奈一笑,接過小嵐緊緊握在手中的巧克力,塞了一顆到她嘴裏。"曉書你問吧!小嵐太興奮了,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我是有聽沒有懂。"
曉書抱着夜嵐坐到床上,側着頭想了想。"今天來育幼院參觀的,好像只有唐氏集團的唐雲龍夫婦……小嵐,是不是他們打算收養你?"
小嵐猛點頭,嘴裏含着巧克力,笑開了臉。"對對對,阿姨好疼我,一直問我身體好不好,最近有沒有生病。阿姨還說喔!我要是願意做她的女兒,我以後的名字就叫做唐如仙,不要再叫夜嵐了。"
海棠愈聽愈開心,緊緊握住她們兩人的手,也是又哭又笑。"小嵐恭喜你了,這世上果然還是有很多很多好人的,你和冰心將來一定都會幸福的,一輩子都倖幸福福的。"
曉書也笑出了一個春天,雖然她心底深處始終有個陰影揮之不去。
夜嵐看着她們,神色忽然黯淡了下來。"海棠姊姊,曉書姊姊,叔叔阿姨明天就要帶我走了,可是我捨不得你們,也捨不得小花……"
海棠聞言,想起分離在即,心中一緊,勉強笑道:"傻瓜,有什麼好捨不得的?你可以隨時回來看我們啊!你要是捨不得小花,我們今晚就去瞧瞧它,你好好和它說聲再見。"
"真的?"夜嵐又驚又喜。
曉書卻是嚇了一跳。"小花是誰啊?這麼晚了還偷溜出去,要是被老巫婆抓到,可是死定了!"
"無所謂,我想讓小嵐開開心心地離開育幼院。"海棠溫柔一笑,抱起夜嵐,起身開門走了出去。
"你這人,簡直比冰心還不切實際!"曉書看着她的背影,一咬牙,也追了出去。
※※※
夜色如墨,風狂雨驟,三人看着樹下含羞綻放的鈴蘭,卻全都無語了。
"太不可思議了!這樣的風雨天,這株鈴蘭居然沒事?"曉書好不容易說出這幾個字。
夜嵐看着小花,心中悲喜交集,喃喃地說:"小花,我明天就要到新爸爸、新媽媽家去了,不能再來看你,你又要孤零零一個了,對不起,對不起……"
海棠摸了摸她的頭,正想說些話安慰她,不遠處林間卻忽然傳來一陣□□□□的聲音,待她看清楚來人,更是驚得把到口的話吞回肚子,急忙伸手捂住夜嵐的嘴巴。
隨着聲音愈來愈大,風雨中隱隱出清b點點燈火,一群人在她們前方不遠處的一塊空地站定,當先兩人,赫然是祈少卿和左芙蓉。
只見一群人手上拿着鋤頭,一鋤又一鋤地朝地上挖去,不多時,已經挖出了一個大洞,從洞裏起出一箱又一箱的東西。
當中的一個大鬍子似乎鬆了一口氣,大笑道:"多虧了這風雨天,才能這麼快將這批貨起出,否則最近條子盯得死緊,那些毒蟲可全要哈死了。"
祈少卿面無表情,淡淡地說:"全老吩咐你的事,你應該沒忘吧?"
"放心吧!你選上議員,對大夥兒都有好處,我保證讓你衝到第一高票。"大鬍子拍了拍他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最近不是還搭上了一個叫什麼唐雲龍的財主嗎?嘿!你現在有錢有人,聲望又高,龍湖幫的全老還收你做乾兒子,不出兩年,市長這位置恐怕也要換你坐了。"
"市長"祁少卿冷冷一笑,撥開他的手,輕描淡寫地說:"下個月還會有一批貨從東南亞進來,你吩咐兄弟當心點,要是再弄丟,我也幫不了你了。"
大鬍子面色一變,冷哼一聲,卻什麼也不敢說,拿了東西就領着眾人離開。
"和這些牛鬼蛇神打交道,真是辛苦你了。"左芙蓉倚偎在他懷中,痴痴地看着他,柔聲說。"你瞧瞧你,最近又憔悴許多了,我真的好捨不得。"
"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些辛苦又算得了什麼?"祈少卿輕輕嘆了一口氣,臉上有些疲憊。
"辛苦了這些年,才知道沒錢沒權,什麼都做不成,為了這些孩子着想,我犧牲點又算什麼。"
"你為他們犧牲這麼多,這些孩子卻老是在背後罵你,真是令人難過傷心。"左芙蓉眼中凈是不舍之意,柔聲說:"海棠最近也愈來愈不聽話了,郭媽媽那邊既然還欠人,就讓她過去幫忙吧!"
"你既然這麼說,就這麼辦吧!只是價錢又……唉!"祈少卿又嘆了一口氣,也更形疲憊憔悴了。
"仔細想想,還是小嵐有用。"左芙蓉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吃吃笑道。"唐雲龍夫婦心疼女兒,要幫她們寶貝女兒唐如仙續命,換顆健康的心臟,沒想到小嵐這破娃娃居然剛好合適……"
"小聲點!這件事你知我知,唐雲龍夫婦也知,用不着戳破這層紙了。"祈少卿止住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一臉庄容。"唉!天下父母心,他們心疼女兒,我看了也是於心不忍;反正小嵐活着也是受苦,何不成全這對可憐父母的一片痴心?"
這些話語一句一句傳來,海棠駭得臉色都變了,軟倒在地。她低頭看向懷中的夜嵐,只見她眼中的光彩不見了,口水不住從嘴角滴落,整個靈魂彷佛都被抽離了一般。
"小嵐,你沒事吧不要嚇海棠姊姊……"
"誰?"祈少卿發現人聲,大喝一聲,一步步走了過來。
"照顧好小嵐,別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情勢危殆,曉書當機立斷,衝出去引開眾人。
祈少卿見樹後頭一條人影竄出,拚了命地往山下沖,立刻轉身追了過去。
左芙蓉拉住他的手,嫵媚一笑。"別追了,是曉書。"
祈少卿也會過意來,臉上似笑非笑,悠悠地說:"大鬍子就在前面,希望他們不要嚇到曉書才好。"
槍聲,正好在此時響起;鈴蘭花,也在此時被風雨打落……
海棠渾身一震,淚不敢流,一步一步往後退,猛一轉身,抱着夜嵐往林子深處死命跑去。
曉書,你、你千萬不能有事啊!你、我、冰心和小嵐還有好多好多的夢想要一起完成啊……
她不知道,她說的話曉書再也聽不到了!
※※※
夜,無邊無際,絕望得不見一絲光亮;狂風驟雨,也是無邊無際,像是擇人而噬的惡鬼,不住地扑打在身上,一陣陣刺痛,一陣陣心寒。
海棠緊緊抱着夜嵐,在惡夜密林中發了瘋似地狂奔,她心中什麼也不敢想,只是牢牢記住曉書的最後一句話,絕對不能讓小嵐再受到任何傷害!
雨打在身上,她沒有感覺,樹枝在臉上刮出一道道傷口,她也沒有感覺,她只想帶着小嵐跑得更遠更遠,好擺脫這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無邊無際的黑暗!
終於,她倒了下來。
"海棠姊姊!"夜嵐也跌進了一旁的水窪,滿身滿臉的污水泥巴,驚惶無助地大叫。
海棠又痛又累,好想好想就這麼一輩子躺着不動,但一聽到小嵐的聲音,也不知從哪生出的力量,死命掙扎爬起,緊緊抱住了小嵐。"對、對不起,我真沒用,把你摔着了。"
夜嵐靠在她懷中,終於哭了出來。"都是我不好,想要爸爸媽媽,才會害了曉書姊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海棠抱着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扶着樹榦,一字一句地說:"你沒有做錯什麼,你也不曾傷害任何人,不要再說對不起了。相信海棠姊姊,曉書不會有事的,她是我們當中最機靈的,她絕對不會有事的。"
夜嵐愣愣地點了點頭。
雨,終於漸漸小了,月光從烏雲背後探頭,灑落一地銀白。
"海棠姊姊,這裏是什麼地方?"
海棠游目四顧,心中一片惶然。剛才慌不擇路,盡揀偏僻小逕行走,待回過神來,已置身一片密林深處,漫漫荒草遮蔽了去處。
風過林梢,沙沙作響,林子深處彷佛有數不盡的魑魅魍魎在虎視眈眈,等着將兩人一口吞下!夜嵐怕極,緊閉着眼睛縮在海棠懷中發抖。
"小嵐別怕,不過是風罷了!"海棠心裏也怕,但小嵐現在只剩下她了,她沒有害怕的權利。
又一陣風吹過,卻帶來了幽香陣陣……
"好香,是、是油桐花。"夜嵐低語呢喃,忘了害怕。
"是啊!真香,我們就順着這陣花香走好了。"海棠看着小嵐,終於作出了決定。
如果她們還有一點點的好運氣,陣陣的油桐花香就是老天派來的引路天使;如果前方不幸是地獄,小嵐還有她,她也不會讓她再受一絲一毫委屈!
小徑崎嶇,海棠走得蹣跚,然而幽然飄動的花香始終不絕如縷。夜嵐為甜甜花香吸引,偷偷張眼,只見路旁一整片一整片儘是油桐林,一抬頭,油桐花開似雪,伴着銀白月光,搖曳生姿,在寂寂深夜中含羞綻放。
"好美,花仙子正在跳舞呢!"夜嵐忘情低呼。
"真美,真的好美。"如斯美景,海棠也忘情了,她悄然拾起一朵飄落的油桐花,別在小嵐鬢邊,輕輕柔柔地說:"小嵐是好孩子,所以花仙子才會跳舞來迎接我們。沒有你,花仙子一定不肯出來,姊姊就看不到這月下花舞了。"
夜嵐害羞地笑了,像天使一樣,純真無邪。
海棠見了這笑,也柔柔地笑了。人世間縱然險惡,她也要代替冰心和曉書,守護住這天使般的小女孩,守護着她的純真、她的童心。
油桐林深處,小徑盡頭豁然開朗,一棟老宅子寂寞矗立。
宅前一方空地,儘是落葉塵埃,也不知多久沒清理了,外牆藤葛糾纏,爬滿了許多牽牛花;老宅子冷清寂寥,帶着些許陰森之氣,只有當中一扇窗口微微透出的昏黃燈火,給人一絲暖意。
海棠躊躇良久,看着倦極而眠、一臉憔悴的小嵐,再望了眼那方溫暖燈光,一咬牙,前方不論是人是鬼,她都決定闖它一闖!
階梯上佈滿了綠痕青苔,海棠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伸手敲了敲門。
窒悶的敲門聲回蕩在林間,大門卻是文風不動。
海棠伸手推了推門,門沒鎖,一寸一寸緩緩打開,生鏽的樞軸不住發出刺耳尖銳的聲響。
"有、有人嗎?"她抱着小嵐側身而入,膽戰心驚地開口。
"這種地方,還會有人嗎?"虛弱陰沈的聲音自二樓幽幽傳來,夾雜着一、兩聲譏刺笑聲,沒有絲毫溫度。
"你、你是人是鬼?"海棠駭極,險些軟倒在地。
"哈!哈!哈!你居然問我是人是鬼?"笑聲更冷冽了,陰森森的彷佛來自地獄。"不人不鬼,卻也離鬼不遠,你為什麼不上來看看,我究竟是人是鬼?"
"不是鬼,就、就一定是人了。"海棠顫抖着雙腳,沿着階梯一步一步往聲音來處前進。
樓梯盡處,並排着十餘個房間,卻只有一個房間隱隱有燈火透出。
海棠大口大口喘着氣,一顆心臟幾乎從胸口跳出,伸手握住門把,猛地將房門打開!
"看你們的模樣,似乎比我更像鬼了。"房間裏頭三面都是書牆,滿滿的都是書,當中則擺着一張床,床上動也不動地躺着一個瘦弱蒼白的少年,一雙眼睛帶着譏誚之意,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們。
海棠見是人非鬼,鬆了一口氣,身子一軟坐倒在地。"對不起,我們迷路了,可不可以在這裏休息一會兒?"
"迷路?"少年冷冷地笑了起來。"這裏十年來不曾有外人來過,你們居然在這裏迷路真是了不起。"
海棠完全沒聽到少年在說些什麼,眼睛直愣愣盯着放在床邊矮桌上,那份未曾用過的飯菜,上頭有魚、有肉、有菜,還有她們一個月才吃得到一次的荷包蛋!
少年看着她,又笑了,笑得令人不寒而慄。"想吃就拿去吃吧!"
"真的?"海棠喜出望外,輕輕搖了搖睡着的小嵐,柔聲說:"小嵐,醒醒了喔!你肚子餓不餓?大哥哥要請我們吃東西耶!"
夜嵐揉了揉惺忪睡眼,張開眼睛,傻傻地說:"海棠姊姊,誰要請我們吃東西啊?"
"就是躺在床上的這位大哥哥啊!"海棠將小嵐安安穩穩地放到椅子上,從小桌上拿起飯菜,蹲在她身邊,漾開一臉笑意。"吃得飽飽的,明天肚子就不會餓,我們再來去找曉書。"
"慢着!"少年冷冷地看着她,見她挾起飯菜就要往小女孩嘴裏送,終於忍不住開口。"你肚子不是也餓了?"
"對啊!姊姊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吃東西,肚子一定餓壞了。"夜嵐張着大眼睛,用力點了點頭。
"我不是說過嗎?我身上痛,吃不下東西。"海棠勉強將視線從雞腿上頭移開,暗暗吞了吞口水,若無其事地說:"你快點吃,真要吃不完,姊姊再幫你吃。"
"好差勁的謊言。"少年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又揚起了一貫的譏刺笑意,只是冰冷的眼眸深處,卻似乎有了些許暖意。"對了,小妹妹快吃,吃了這頓飯,閻王就來得快些,小妹妹也省得在人間受苦了。"
海棠臉色變了,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能有什麼意思?"少年森然一笑,淡淡地說。"只是我像個傻瓜似地吃了十年這種飯菜,就再也不能走不能跳,整天躺在床上,成了個活死人,只剩一口氣等着閻王爺來收而已。"
海棠聞言一震,手一松,飯菜整個掉到了地上。
夜嵐失聲驚呼,好心疼好心疼這些飯菜,笨手笨腳地從椅子上爬下來,想去撿地上那隻雞腿。
"小嵐別撿,這些飯菜吃不得。"海棠將她抱起,坐到椅子上,見小嵐依依不捨地看着雞腿,心中不禁一酸。
少年冷眼旁觀,面無表情地說:"黃泉路上寂寞,本想拉幾個伴同行,不過……這世上傻瓜畢竟不多,前路漫漫,看來我只能一個人走了。"
海棠看着他,臉上忽然露出了同情憐憫之色,輕聲說:"是不是有人想害你?為什麼?你還只是個孩子啊!"
"孩子?我似乎比你還大上好幾歲。"這麼溫柔關切的眼眸,少年從來不曾見過,他心頭一震,別過臉去。"你話太多了。"
海棠默然,輕輕拍着小嵐的背,哄她入睡。
"要是累了,到隔壁房間去睡。"少年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些帶着些許溫柔關切的話語,然而驚覺時,話已經收不回來了。
"謝謝。"海棠低低應着,抱着小嵐起身。
"慢着!"
海棠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少年看着天花板,僵着臉說:"如果不想惹上麻煩,明天天一亮就走。房子後頭有條小路,沿着小路走上一個鐘頭,就可以出這片林子了。"
海棠點了點頭,忽然開口。"我叫海棠,你呢?"
少年定定看着她,許久許久,才冷冷地說:"君不棄。"
"君不棄……"海棠低聲念了一遍。"不離不棄,感覺好溫柔,我喜歡這個名字。"
"溫柔?"君不棄一愣,海棠已經悄然離開房間,掩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