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紊
可恨的是你輕易撩亂我的心弦
可悲的卻是我竟不敢承認對你日深的慕戀
***
初春時節,到處是積雪融后的片片濕漉,挨過一季寒冬的空枝也緩緩爬上了久違的綠意,綻出嫩芽,隨着微風輕輕地搖曳這一身的鮮綠,雖然已是冬去春來,拂面的春風卻猶是帶着絲絲寒意。
家家戶戶仍是緊閉起門窗,燒熱了炕暖着,而落雁樓里寧靜的~角卻是不畏寒地大開着窗扇,任憑冷風嬉戲着,恣意舞動着房內淡藍色的巾幔。
一雙精緻緞面的宮鞋正一高一低地蹬着牆面,典雅的梳妝椅如特技般聳立而起,就見坐卧椅上的人兒仰傾着白皙的頸項,綢緞般柔亮的黑髮披泄了一地,一絲絲不安分地隨風起舞,而一旁垂下的水色流袖也被風吹揚舞着如彩蝶翩翩。
這就是赫連魑魅進閣后看到的景象,屋子的主人正極盡慵懶地玩着那把無辜的古董椅,嘰嘰嘎嘎的聲響從他身下傳來,像在抗議主人的凌虐,更似在下一刻就會頭尾分家各走各的。
無聊……無聊……無聊……真是無聊透了!殘雪無精打采地瞪着漫天飛舞的床幔,即便是顛倒的視野里出現了半截黑衣,他也仍舊高掛椅上沒起身的打算。
“爺,這兒是碧落齋。”也不知是第幾次的提醒,赫連魑魅只能無奈地放下手上端着的午膳,月余來總能見他使上好幾次性子,不是懶得應付來客就是這般跟屋裏的傢俱飾品過不去,情緒起伏之頻繁是赫連魑魅從未見過的,或許是這太過平靜的日子悶壞了他吧。
“爺,銀兒傳話說申時秦刺史與朱榜眼想一同約您小酌一番,大概是例行性的新春酒宴吧。”邊傳着話,赫連魑魅邊將飛舞的床幔拉過一旁系起。
“不見。”
“爺,您回來后見的人不超過五位,李嬤嬤都快急壞了。”
“不見。”
“爺……”
“不見不見就是不見!你幾時也變成那老女人的傳聲筒?”殘雪煩躁地打斷赫連魑魅的話語,足尖輕點牆面,雙手一推椅背,俐落地翻身而起。
“啰哩叭唆的,你就不怕我把那些達官貴人的頭給拎下來當球踢?”撇唇哂道,殘雪一把將擾人的長發撈起,東瞧西瞧沒見到束髮的巾帶,手一運勁就往胸前的髮絲斬去。
“爺!”被殘雪的舉動嚇了一跳,赫連魑魅趕緊一個箭步搶上,眼明手快地架住殘雪的掌刃,搶救他手刀下的那把烏絲。
“你怎麼這麼煩,這也管那也管!”不耐煩地將長發甩向肩后,殘雪拿起餐盤上的酒壺,杯也不用地就將酒往嘴裏倒,想澆熄心頭那把煩躁的無名火。
“爺……”輕搖着頭,赫連魑魅收回到嘴的輕喚,空腹喝酒是很傷身的事,何況是又冷又烈的酒,他卻明白即使說出了口,殘雪也不會將他的話聽入耳,只怕會更使他心煩。
溢滿憐愛地望着仰首灌酒的身影,赫連魑魅的思緒飄忽了起來,這就是他守護了近十年的人兒,一個冷漠驕傲的殺手,一個任性妄為的大孩子,一個每每讓他揪緊心的……主子……對他而言,自己終究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影子罷了。
苦意悄然浮上了唇,赫連魑魅從殘雪身上移開了視線,繼續整理着翻飛的床幔,想抹去這份無用的傷感,就見一旁的几上擺着一方束髮的水色巾帶。
“爺,找着了。”揚了揚手上的髮帶,赫連魑魅伸出手遞上。
“……幫我紮上。”看也不看地吩咐着,殘雪一把拉開木椅坐下,便一手舉箸揀着餐盤裏的菜飯進食,一手依舊舉壺就唇飲着。
壓下一時的悸動,赫連魑魅拿起妝枱上的發梳,走到殘雪的身後,伸手輕輕捧起那把亮麗的烏絲放在掌心,用梳齒小心理着,手中的觸感是那樣的柔滑,心卻被刺的發疼,為什麼……這樣近的距離卻仍讓他覺得兩人仿若隔着千山萬壑……
“魑魅,那邊有什麼交代嗎?”隨意吃了點,殘雪便停箸問着身後的赫連魑魅,回來一個多月了,那頭卻是半件生意也沒交下,愛找他麻煩的祁滄驥又突然被調回北邊邊塞,害他簡直閑到快發霉。
“爺,沒有。”低聲答着,赫連魑魅強迫自己收回漫遊的思緒,專註地用發巾將殘雪的長發束起。
“搞什麼鬼!”心情再次變得惡劣無比,剛剛灌下的酒不但滅不了火反而更助漲了火勢,殘雪的雙眸開始布起了寒霜。助漲了火勢,殘雪的雙眸開始布起了寒霜。
“很好,我看黃泉是可以關門大吉了,兩個月耶!竟然沒件事給我……魑魅,你該沒瞞我什麼吧?”輕聲問着,淡淡的語聲卻是透着十足的冷意。
“爺,近來邊境流言不斷,甚是不安,我想京里的這些官臣商賈也各有顧慮,暫時休兵不鬥了吧。”溫言分析着,赫連魑魅倒是十分樂意殘雪能歇上一陣子,前些日子累積的內外傷好不容易逐漸收口痊癒,那一向蒼白的容顏也才稍有了些瑰麗的顏色。
“哼,這是什麼爛借口,那些人渣殺人還挑時辰?”輕蔑地撇唇諷刺着,殘雪修長的指尖不安分地在桌上輕敲着。“算了,沒什麼大不了,山不轉路轉,該死的人倒還不難找。”
“爺!”知道殘雪想出門找人動手,赫連魑魅忍不住開口阻止着,“邊境多事,京里的戒備也隨着加強了不少,這點從九爺忙得都沒時間來看您就知道了,那邊如此低調多半也是因為這緣故,您就再等些日子,也好將身子養足了。”
“養足了做什麼?你當我是那些弱不經風的公子哥,還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冷眼望着赫連魑魅,殘雪滿臉嘲諷的神色。“再利的刀不用也會生鏽,這道理你也該懂才對,你是要讓我養肥了給人宰不成?”
明知殘雪是故意扭曲自己的意思,赫連魑魅卻沒再辯解什麼,只是低下頭靜靜地梳整着手上的髮絲,兩人間一時靜默無語。
他知道殘雪心底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總不願意接受他給予的關懷,不願意坦然承認自己也有脆弱的一面……苦意又湧上了心頭,赫連魑魅垂下手放開紮好的髮辮,凝視着殘雪沉靜的側容……
他在想什麼?好想伸手替他抹去那層無情的面具,好想替他脫去那層淡漠的偽裝……什麼時候這張傾國的姿容才能展出他真實的心意?哪怕就算是一時的傷心落淚都好,至少能敞心透口氣吧。
可惜,自己跟在他身旁十多年還是做不到啊,就連見面的最初也不能夠,恐怕只有在那份已無法追憶的過去里,才有人見過他真心的笑與淚吧……那……那個人呢?
一個莫名的念頭突然打進赫連魑魅的心裏。
“爺,那個祁滄驥,您惦着嗎?”來不及思考,赫連魑魅就聽見自己的聲音刺耳的響起。
“什麼?”驀然轉過頭,殘雪有着一絲不預然的驚愕……想那個該死的傢伙?那個害他霉運不斷,又不怕死地老占他便宜的男人?怎麼可能!誰會想他那張欠扁的嘴臉,那雙眼老看的他想冒火,還有那張混帳透頂的臭嘴,老笑得讓他想殺人……說是不想,一個抿唇微笑的人影卻隨着殘雪的思緒冉冉被勾勒出。
“我的意思是……有他在,很熱鬧,他……很奇怪,知道您的身分卻不揭破,讓人想不透他的所作所為,魑魅從未見過有誰能在您身旁纏上這麼久,他……是第一個。”
深吸了口氣,雖然話已出口,赫連魑魅心底的疑惑卻依舊問不出口……他……該是特別的吧。
“第一個?你自己不是人啊,你以為我是好玩讓他跟着?那是我……甩不掉他啦!笨!”也不知道罵魑魅的那個笨字算不算罵自己,竟會甩不開那個無賴,殘雪用力地轉回身子,單手支顎,又拿起酒壺悶頭喝着。
那個該死的傢伙,最好是快點死在哪個戰場上,省的見了他就有氣!然而隨着轉身的動作,腰間傳來微麻的感覺讓殘雪不期然地想起那雙曾覆在後腰上的大掌,那種讓人懷念的溫暖觸感叫殘雪一時不由地怔忡了起來……
“晴姑娘,晴姑娘,麻煩事來啦,吳總兵帶了好多兵來……”喧嘩的喊聲拉回了殘雪神遊的思緒,也讓一旁心潮翻湧的赫連魑魅恢復了戒備,敏捷地躍向窗邊,望着殘雪等他指示。
“呵……正閑的發慌,就有人送禮來了。”正好,他正想找些事情讓自己的腦袋忙到沒空胡亂想,笑意飛揚着,殘雪揮手讓赫連魑魅離去,起身緩步迎向他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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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開珠簾,殘雪一眼就見到李嬤嬤在門外左攔右擋地跟一隊兵卒們陪着笑,他的貼身丫鬟銀兒則是慌張地扯喉嚷着“晴姑娘”,在看到他出現時,彷彿如遇救星般放下滿臉緊繃的線條。
“嬤嬤,姑娘出來啦!”歡聲喊着,銀兒急忙向前扶着殘雪從珠簾下走出。
“唉呀,總兵大人,瞧您這般急的,咱們初晴姑娘都來不及裝扮,您這可唐突佳人啊!”攔不住也沒膽攔阻兵卒后一身戎服的總兵吳聰文,李嬤嬤只能側身讓路,涎着笑繼續鼓着她那張迎來送往的闊嘴。
鐵着張臉,吳聰文冷眼打量着眼前有着傾城姿容的京城花魁,殘雪則是適份地扮演着他的身分,低頭斂袖向這位來意不善的總兵大人側身福了一福。
“你就是初晴?”銳利的眼光依舊不離殘雪的面容,彷彿如兩把利刃直穿殘雪的雙眸,想看透那張麗顏下究竟藏了什麼秘密,吳聰文總覺得自己兒子的失蹤絕對與這叫初晴的女子脫不了關係。
礙於九王爺的情面,加上後來靖遠將軍也插上了一腳,他只能委託他們,期盼祁滄驥真能從碧落齋這兒查出些什麼。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寶貝兒子的消息卻始終一如石沉大海地無聲無息,待得這陣子邊境多事,趁着九王爺公事繁忙,他便再也忍不住找上門來。
澄澈的瞳眸無畏地迎上凜冽的視線,殘雪帶着淡淡的笑意點了點頭,這種殺不死人視線再瞪也是白費工夫,他可沒那心情陪他裝哭扮啼的,想拿他開刀?下輩子吧,最好這傢伙懂得分寸,免得惹他個不快,等下反成了祭刀的。
“大人,”一旁狀似師爺的人物覆耳上來,向吳聰文低語着:“學生以為落雁樓里難保沒人向九王爺那兒通風報信,最好換個地方,多延些時間,也好從這女人身上問出少爺的行蹤。”
“也對,秦師爺說哪兒好呢?”撫須頷首,碧落齋的確不是個問話的好地方,吳聰文本就打算這回不管用什麼方法,他都要問齣兒子的下落。
“嗯,府里也不行,九王爺一下就能找上,到時大人交人也不是,不交人又不行,學生想想……得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萬一出了岔子也好……嗯……”攢眉想着,在旁踱了幾步,又覆上耳:“大人,城外南郊有個廢棄的古剎,您看那兒可好?”
輕鬆聽着這半點隱密性也無的悄悄話,殘雪差點沒翻白眼,人跡罕至?這群人倒是替自己挑了個好風水的墓地,就不知到時候是誰會出岔子用到,看來這遊戲對他而言等級實在太低了,一點興頭都沒有,哪像跟祁滄驥一起時得時時……得時時……
等等,怎麼又想到那個討人厭的傢伙……殘雪微惱地蹙起眉,卻在吳聰文轉回頭時又不甘願地漾起笑,收回滿腦子不該出現的影像。
“初晴姑娘,可否賞光同本座往城郊一游?”依舊是寒着張臉說話,但任誰也看的出吳聰文這一游的意思可複雜得很。
“總兵大人哪,您這般匆匆忙忙的,也得讓初晴打扮打扮,這般好不?您先用些茶點,讓初晴梳妝一下,姑娘家嘛,出門總要……”李嬤嬤急急攬笑應答着,初晴可是他們落雁樓的寶貝,這姓吳的扳着一張臉,怎麼看都不對盤,還是拖些時間等九王爺來比較妥當。
“嬤嬤這麼說就見外了,初晴姑娘麗質天生,哪需要這些世俗之物的裝扮,來人哪,備轎!”在一旁拿主意的秦師爺技巧地打斷李嬤嬤的贅言,眼色一使,兩把光亮的刀刃便大剌剌地擋在她面前。
“這這……”吶吶地說不出話,饒是她見多識廣,李嬤嬤也知道這下子人家是擺明了硬架着人走,她只不過一個老鴇子,哪敢拿命來跟官斗?
“初晴姑娘,請。”吳聰文先行轉身邁出,秦師爺則是帶着黃鼠狼般的笑意肅身讓道,執意要初晴先行。
抿唇輕笑着,殘雪毫不猶疑地在兵卒們的簇擁下大方走出,留下一臉驚駭徨急的嬤嬤與丫鬟相對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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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林古剎,春意顯然還來不及將這片荒涼之地用新綠裝飾,除了風吹過枝梢的沙沙聲,剩下的是一片了無生機的死寂。
“這兒景緻可好?姑娘滿意吧?”古剎旁,枯林的一角,一群兵卒排成駭人的陣仗列開,吳聰文端坐盡頭,師爺樣的人物隨侍在側,殘雪則如人犯般立於面前,大有開堂過審之勢。
“咱想我們就開門見山的說。”請示過座上的吳聰文,秦師爺再次開口,語氣收起了之前虛偽的客套,口吻儘是輕蔑,“四個月前,總兵大人的公子上過你那吧,當晚公子並沒回府,是在你那歇上一宿吧?”
“嗤,咱差點忘了你是個啞子”等不到殘雪的響應,秦師爺示意一旁的兵士拿了根枯枝給他。“會寫吧,咱聽說你除了口不能言,其它技巧都還不差,一個啞子能這麼得寵,八成張腿迎人這門功夫還不賴。咱問你什麼,你就在地上用寫的答我。”裝模作樣地搖了搖手上的羽扇,秦師爺故做姿態地威嚇道:“勸你最好老實作答,你那一套胭視媚行的功夫對咱可不成。”
百般無聊地拿着手上的枯枝在地上撥弄着,殘雪仿若未曾聽聞般自顧地玩着腳邊的沙石。
“你沒聽到嗎?回答咱,公子那天是不是讓你伺候着?之後呢?他幾時離開的?有沒有說要去哪?”不耐地放大了話聲,秦師爺已踱步走到殘雪面前,“初晴,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真是吵死人了,殘雪抬起頭打量了眼四周的站立的人群,最後對上面前那雙如蛇狡猾的眼睛……乾脆直接擰掉他的頭算了,還是……
眼神掃向前方,端坐的吳聰文仍是一臉嚴峻的神情,而那雙眼卻透着藏不住的焦慮,那是雙為人父母的眼……殘雪忽然興起了一個念頭,提步越過眼前擾人的障礙,向吳聰文走去。
“喂,你幹什麼?往哪裏去?”不甘被殘雪漠視,秦師爺三步並兩步跑上前想攔阻,卻讓吳聰文一個眼色制止住。
“大人,學生以為……”
“無妨,看樣子她是想直接跟我說。”
只見殘雪走到他面前,注視了他好一會,才用枯枝在他面前的地上寫着——
今天若換做是大人的千金,你會着急嗎?
“這是什麼問題!根本不相關啊!”看完地上的字跡,秦師爺高聲嚷着:“你這賤人是在使什麼手段,想迷惑大人?”
揮手制止秦師爺的發言,吳聰文攢起了眉注視着殘雪,卻無法從他平靜的面容上瞧出什麼端倪。“為什麼問我這個?我想知道的是我兒子的下。落”
回答我,先回答我的問題,令公子的事我會給你交代。
“……當然會擔心,她也是我的骨肉啊。”沉吟了會兒,吳聰文決定先配合回答這突如其來奇怪的問題。
如果有一天,大人的公子與千金只能擇一而救時,你選誰?
“這什麼意思?”眉頭再次攏起,吳聰文猜不透眼前的女人問的到底是什麼,“我女兒好端端地在府里,怎會跟我兒子扯做一塊。”
請回答,這是我最後的問題。
飛快地畫寫着,殘雪迫不急待的想知道他的回答。
“……我……我會選……邵恩……”考慮了好一會兒,吳聰文緩緩啟口作答。
聽到答案的瞬間,猶如當頭澆下冷水,澆熄了殘雪滿心的企盼。
為什麼?
“你說這是最後的問題”不悅地反問着,吳聰文已快失去了耐心。
回答我。
字字鏗鏘有力地刻劃在沙土上,刻痕之深已不是一般女子能用的力道,奈何心境焦躁的吳聰文沒能發現這不尋常之處。
“因為我只有邵恩這麼一個兒子。”
令千金不也只有一位?
枯枝在沙土上快速地飛舞着。
她不也姓吳嗎?
啪的一聲,枯枝禁不起殘雪加重的力道,從中折斷。
“你……”被問得啞口無言,吳聰文火大地驀然站起。“你問這無聊的問題幹麼!問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我一個堂堂總兵,難道還保不住我的孩子,做什麼狗屁選擇!你最好趕快說出邵恩在哪兒,我已經沒耐心了!”
呵……早知道的答案,為什麼我還要浪費力氣問呢……自嘲地揚起了唇笑着,一雙燦眸漾着了濃濃的失望,殘雪不再理會吳聰文的疾言厲語,反身走向株枯樹,斜倚着樹身坐下。
“我累了……”輕輕吐出了句話,殘雪旁若無人地閉上了眼。
短短的三個字卻無疑地像點燃了引線,在眾人面前引爆了漫天風暴。
“你……會說話?”馬上做出反映的是秦師爺,執壺賣笑三年,從沒人聽過初晴出過聲,而今是他們聽錯了嗎?畢竟那語聲飄渺的像抹輕煙。
在眾人還來不及思索到底是不是自己聽錯時,下一個變化又快的讓人措手不及。
在語聲歇止后,一朵黑雲自樹上冉冉飄下,就落在殘雪面前,原來是個黑衣勁裝的青年,一手還拿着暖裘,只見他一落地便彎下身替只着薄衫出門的殘雪覆上。
“圍起來!”一聲令下,猶在驚訝中的兵士們才被喝醒,紛紛握着出鞘的刀刃圈上,將殘雪與黑衣人密實地圍在中心。
“大膽的傢伙,為何私闖入林?你跟這女人有什麼關係?”大聲喝問着,秦師爺緊張地盯着面前這個不速之客。
然而聲音再大也只能用來壯膽,在看到來人一臉冷峻不善的神情后,他已經悄然挪向一身戎服的吳聰文身後,怎麼說他也只是一介文人,犯不着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卻不知剛才他對殘雪的辱蔑之語早已被赫連魑魅一字不漏地聽入耳,如今他第一個想送上路的就是這姓秦的。
探手從背後取出兩截短槍,赫連魑魅冷眼環視着,心中卻不若面上的平靜,不斷地回蕩着適才殘雪仿若呢喃的話語……他是怎麼了?怎會說累了,跟在他身邊這些年,從沒見過他如此明顯的疲態。
不安的感覺如同漣漪般在心底一圈圈擴大,赫連魑魅深吸了口氣,身形倏閃,如虎入羊群般撲殺着四周包圍的兵勇,他打算速戰速決,儘快除去這些讓殘雪失常的麻煩。
“反了反了,你們快上……啊!”來不及再多嚷幾聲,一陣劇痛讓秦師爺慘嚎出口,就看到自己拿扇的右臂被黑色的櫻槍挑斷,飛上了半空,涌流出的鮮血讓他駭傻地僵在當場,愣愣地睜大眼看着眼前近乎屠殺的場面。
血花四濺,肉屑紛飛,加上四起的怒罵哀嚎交織成一片令人不忍卒睹的修羅場,當他視線開始發黑,身子再也站不住倒下時,眼前的殺戮已近殘局,只剩吳聰文一人還能踉蹌立着,其餘十來名兵卒都已倒卧血泊中成了林間孤魂。
枯林古剎再次恢復原有的靜寂,只剩吳聰文粗重的喘息聲回蕩着,只見他猶拚死舞着沉重的佩刀,萬分吃力地抵禦着赫連魑魅雙槍狠戾的攻擊,身上原本英挺的軍裝早已變得血污破爛,狼狽的一如戰場上的敗兵。
“停……住手……住手……為什麼……”氣虛地喊着,吳聰文踉蹌地坐倒在地,莫名其妙地被人殺的片甲不留,到頭來連為什麼死都不知道,這樣叫他做鬼都難甘願。
然而赫連魑魅卻絲毫不為這急切的喊聲所動,冷酷的一如來自九泉下的使者,當漆黑的櫻槍急速噬向吳聰文的咽喉時,一小塊石子自側方破空襲至,強勁的力道迫使赫連魑魅不得不回槍自救。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赫連魑魅擔心起殘雪的安危,打落石塊后不再戀戰,趁着閃避的時機迅速掠回殘雪身畔守着,就見一名青衣蒙面人自林中漫步走來,右手正一上一下拋着石塊。
“好在我來的還不太晚。”隨着沙啞的語聲,蒙面人拋起手中的石塊,突地急打坐在地上喘息的吳聰文,瞬間將他擊昏了過去。
“……你最好有個好理由。”緩緩地睜開眼,殘雪幽冷地開了口,他們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這回他卻打斷了他的殺局。
“救人哪,有人還不想他死,我只好走這麼一趟。”悠閑地站在殘雪面前,蒙面人似乎很習慣殘雪兵冷的語氣,一點也不畏他周身輻射出的殺氣。
“哼,誰聽過閻羅會救人?你不吃人就不錯了。”托他的福,滿腦子亂七八糟的過往畫面總算沉澱下來,殘雪悻悻然睇視着這帖要人命的良藥。
“先別發火,你想殺人,我就給你個目標,這個倒霉鬼你就放過吧,我保證等你回京時,他不會再找你的麻煩。”彷彿怕殘雪不應允,閻羅趕忙舉手下令,就見林中忽地奔出兩人迅速地將躺在地上的吳聰文扛下去。
“目標在京外?”挑了挑眉,殘雪沒攔阻吳聰文的離去,反正他也沒得非要他的命不可,反倒是閻羅的話語吸引了他的注意,出道五年以來他從未離京辦過事,閻羅總是推諉說京城需要他這種高手坐鎮,這回卻又是為了什麼讓他肯放自己出去。
“北邊的那達,目標是那達王戎月,我會安排你用初晴的身分過去,好減低他們的戒心,應該可以順利地到那達境內。”目光直視着殘雪,閻羅專註地看着他的反應。
“你另外找人辦,我不當狗皇帝的鷹犬。”斷然拒絕,殘雪的語氣十分冷淡,他沒想過黃泉居然連皇室國政的生意都接,閻羅的生意未免也做的太大了。
一幕幕往事再次襲上心頭,他沒忘記父親臨死前透露出訊息……君要臣死……雖然官家最終是以盜賊洗劫結案,但他很明白內情該不單純,父親口中的那個“君”字指的恐怕該就是高居廟堂之上的皇帝。
只是他不懂,如果父親真犯了罪無可赦的法禁,為什麼不是光明正大地派兵抄他的家,為什麼是用這種令人髮指的手段,為什麼父親死前的話語會是這般的不甘含怨……太多的疑惑,始終沉積在心底,只因心如死灰的自己根本不想去問究竟是為了什麼,他一直都很明白,縱是再多的答案也換不回已逝去的一切。
“你還記的我們的約定吧,這是生意,你沒有不去的理由。”一字一語嚴正說著,閻羅的語氣也有着絕對的堅持,更有着份不容抗拒的威嚴。
這原非他的打算,然而邊境局勢變化的太快,仿若之前的和平都是敵人累積的假像,就算如今重兵駐防,主將也回到了前線,兩邊一觸及發的情勢仍是沒有緩和的跡象,而這一戰的結局……閻羅第一次沒有了把握。
戰火無情,不論勝敗,付出的代價都太大了,遑論為了皇朝社稷,他沒忘了自己的兒子也在這場戰役中,為了減少犧牲,為了至親的安危,於公於私都迫使他必須採取暗殺一途來解決,而這行的頂尖無非就是殘雪了,即便這一步的後果會逼他提早毀掉這顆好棋。
“……”緊抿着唇,暖裘下的雙拳握的死緊,殘雪清澈的瞳眸被怒火燒的分外明亮,卻是一言不發沒有反駁……居然拿這該死的約定壓他,而偏偏自己又放不開對承諾的堅持。
“帶着赫連魑魅一道,我知道他不在我們的約定里,但我想他也不會肯讓你一個人去的。”別有用意地瞥了眼一旁的赫連魑魅,閻羅滿意地看到了預期中擔憂的神情。“你們一起這麼久,默契應該不錯,遠比我再派其它人妥當。”
“閻羅,你跟皇帝老頭到底有什麼關係?”冷聲問着,一個突來的想法讓殘雪恢復了冷靜,目光灼灼地凝視着閻羅,心念迅速地思索着五年來黃泉的一切。
太多疑點與巧合了,這些年黃泉刺殺的對象表面看來什麼樣的人都有,但往往背地裏都另有隱情,就像裘無忌並不如他的捕頭身分一樣,綜觀來看,除去的幾乎都是些貪官污吏、綠豪強梁。
像剛才的吳聰文,位居總兵一職,雖然有些剛愎自用,但官聲還算不壞,閻羅就出面攔着不讓他下手,除了這幾點外,就算有所謂的好人被殺,也都是牽涉着武林或朝政勢力的重整,看似恩怨或利益間的仇殺,最後的結果卻都是有助京畿安定。
“什麼關係?”心底猛然一緊,沒想到殘雪能串起的這麼快,更佩服他怒氣橫生之餘還有心思探索這些,然而閻羅表面上卻依舊鎮定的讓人看不出他心底的波瀾。
“他們出錢,我出力,一向如此,不是嗎?我不挑嘴,有錢就是大爺,沒必要跟錢過不去吧?”輕描淡寫地帶過殘雪尖銳的問題,閻羅精明地不迴避那灼人的視線。
“是嗎?你瞞不了多久的。”殘雪緩緩站起身,對閻羅下着戰書,“等我回來,我會印證你的話,最好是如你所說這般,你該知道欺騙我的代價是很昂貴的……我會徹底讓黃泉名副其實地底亡魂。”
“你先費心這件生意吧。”對殘雪的宣戰閻羅不做任何反應,僅是交代着他此行該注意的事情,“根據消息,戎月身旁有個很厲害的謀士,就是他讓我們的大軍無法越雷池一步,所以皇室才會找上我們這行,你別大意。”
“哼,擔心你自己吧。”不領情地轉過身,幾個縱躍,殘雪便消失在枯林間,赫連魑魅也在他身後緊隨而去。
直到看着殘雪轉身離去,閻羅一雙精光閃爍的黑眸漸漸變的黯然,就這麼默立在這空寂的枯林中,彷若呢喃般自語着:“……我們之間的事不用急,我不會躲的,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夠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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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京里拿初晴來表示談和的誠意?你是說那個碧落齋的初晴?”驚訝的語聲充斥着整個軍帳內,祁滄驥從滿案的軍機書卷中訝異地抬起了頭,此時的他一身鎧甲軍服,少了分貴氣,卻多了分剽悍,加上難得正經嚴肅的表情,總算有點將軍的味道。
“頭兒,京裏頭就這麼一個初晴吧?難不成還有另一個?”吳仁不解地望着祁滄驥,這有什麼好驚訝的?“明天座轎就會經過魔石坡進入兩軍的中間地帶,順利的話,後天就會到那達前線的紮營處,頭兒,你看這回是不是真有契機可以不開戰端地好好談談?”
盡責地報告着軍情,無辜的他是被祁滄驥點召來的,理由居然是他英明偉大的頭兒嫌軍旅生活太無趣,找他來耍嘴皮作伴的,誰叫他這把鉤子是整個臨淵堂里最多話的,只好陪着來吃風沙,而堂里的事務就由行事沉穩的岳軍暫代。
“契機?是啊,多煽把火,看會不會死的比較快,嘖嘖……這下子可有樂子玩了。”當頭澆了吳仁一盆冷水,祁滄驥絲毫不抱任何希望,別人不知道這位初晴姑娘的能耐,他可是清楚的很,就不知道這回又是哪個可憐的傢伙被黃泉點到了名。
不過事情真的很奇怪……祁滄驥忍不住皺起了眉,若說真是湊巧點到殘雪來和蕃,他就不相信憑黃泉的能力會打不消上頭的主意,大不了只是犧牲初晴這掩護的身分而已,但如果殘雪此行的目的真的是執行他身為殺手的任務,那麼又是用什麼法子能讓皇上下旨呢?
現在邊境軍情緊繃,任何一點不友善的舉動都可能造成平衡的崩潰,引發大戰,所以皇上那兒對派出的人選勢必再三過濾其背景,黃泉有這麼大的本事能瞞過這層層的調查嗎?不可能,祁滄驥馬上否定這想法,有九叔在,就算黃泉能收買高層的官員做保,也難以矇混過他那關。
那隻剩一種可能,就是雙方各取其利,是合作的關係……祁滄驥的眼眸掠過一絲危險的神采,也就是說皇家知道“初晴”的真實身分,因為黃泉這回的目標與皇家一致,所以默許他的行動,不論是哪方先找上對方商量的,用皇上的名義指派初晴來這兒就表示兩邊已經搭上線,有了共識。
目標會是誰呢?誰會是雙方共同遇除之而後快的人?而且重要到黃泉肯派出他們的王牌?不會只是那達的軍將大臣或是皇戚王孫,因為就算任務成功,殘雪的身分勢必曝光,他不可能永遠扮演着初晴在那達待下去,而這情況勢必使得兩國兵戎相見……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目標只剩那達王一個,只要他一死,不論繼任者的主張是戰是和,都會有段接續上的空白時間讓自己這邊獲得戰略上的先機,而搞不好他們內部王位爭奪就會弄得元氣大傷,到時自己這方更可以漁翁得利了,只是……
“鉤子,我得出去一趟,事情有些複雜了……”伸手搓揉着額角,祁滄驥讓自己提了提神,那達這回可是有備而來,對方有個厲害的謀士,只怕黃泉這瞞天過海之計不會這般順利,因為要是他的話,在這關鍵時刻,絕不會接受敵方饋贈,就算那達王真是貪戀美色,為了以防萬一,身邊的智臣也會想盡辦法在檯面下解決。
“出去?頭兒你這時不能離營啊,兩軍對陣,主帥怎麼可以不坐鎮軍中,這要是有個萬一,我看這場仗也不用打了,直接舉白旗算啦,不行,不行,不——行!”猶被祁滄驥的話搞的一頭霧水,吳仁只能神智不清地猛搖頭,就盼祁滄驥收回前言,卻忘了他頭兒決定的事向來是沒得商量。
“別擔心,我的本事你知道的,自保絕對沒問題,我也不會笨的敲鑼打鼓地昭告人家說我是誰,放心。不過我離開的事情別讓任何人知道,就說我正研擬戰策,不準干擾,一切上呈的軍機文書由你轉交,真有急事,你看着辦,頂多三天我一定回來。”
“頭兒……別去……”抱着重如千斤的頭,吳仁無力申吟着,就看着祁滄驥迅速地換下軍裝改為一身的玄色儒衫,身形一晃就溜出了帳外,留下他只能祈禱着未來三天半點岔子都別出,要不,要他這臨危受命的小跟班怎麼個看着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