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天初亮,一抹身影躡手躡腳地離開溫暖的床窩。

“好冷!”裴絮妍搓着雙手,呵着熱氣,隨手披了件外衫,悄步輕移來到擱滿書卷的案上。

裴絮妍回首確定床上偉岸的身影發出濃重的呼吸聲,這才將視線轉回案上,如雪般的素手輕翻着案上一疊高過一疊的書卷。

“甲卯年事略、衙門事略、各糧總目……”怎麼沒瞧見?看來那本書並不在他的手上。

裴絮妍再三確定書案上的書卷,沒有她心心挂念的那一本糧冊,這才放下一顆緊繃的心,那一本糧冊就足以將他們裴氏一家定罪,滿門抄斬,無論如何她都要保住那本冊子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應該是沒有了。”裴絮妍緩緩合上最後一本書冊,卻意外地從內頁飄出一封信。“咦……這是什麼?”裴絮妍好奇地拿起信紙瞧着。

吾兒:

娘親為你覓得一樁良緣,對方是王知府大人的閨女,娘親覺得是樁美事,你也老大不小,該定下來為況家傳香火了,別再耽擱,誤了兩方姻緣……

他要成親了,原來他早有婚嫁對象……

裴絮妍沒等看完所有的內容,隨即感覺到內心漲痛了起來,霎時的心澀與難受彷彿萬蟻鑽咬般盤據着裴絮妍的心房。

裴絮妍拿着信箋的小手顫抖着,絲毫不敢想像失去他的日子自己該如何過。

“原來早有與他相配的女子……”那她還奢望什麼。

裴絮妍不停低哺自問,眼前的震撼遠比抄家滅族的恐懼還甚。他說過她可以屬於他,可是……

不要!她只要一個人擁有他!

裴絮妍的身子因腦海里的想法而緊繃,裴絮妍猛然睜開雙眸,眼淚早已斑駁、浸濕了一張俏顏。

“哭什麼?”不知何時,裴絮妍眼前探來一隻手掌,輕輕拂落裴絮妍頰上的淚水。

“沒什麼,只是一大早的風有一點乾澀,所以眼睛不舒服。”裴絮妍飛快地抹掉淚痕,不經意地捏緊手中的信箋,心中着實想將那燙手的信紙給揉爛,好當作沒這回事。

“早上風寒,別著涼了。”況昭雲替裴絮妍罩上一件較裘,嘴角抿出一絲笑意。“你方才瞧見了什麼嗎?”

“沒……什麼……”裴絮妍順勢倚進況昭雲的懷中,發顫的小手不自覺牢牢抓住況昭雲那塊飄飛的衣角,心中湧進眾多酸澀的心緒。

她的心真的好痛……真的好痛……

原來他的身影早在她的心日紮根,已經不是她可以輕易拔除得了,她早已深深戀上他,所以才會義元反顧地將自己的清白交給他,怎麼也沒想到他就要娶妻了,裴絮妍坦承自己早已忌妒地發狂,她竟然有一絲羨慕那即將成為況昭雲妻子的女人。

她真的好想……

“絮兒,有一件我非得先告訴你不可。”況昭雲神情恢復嚴肅。“如果你爹真犯了貪污罪,你也真知情,千萬別隱瞞我,貪污罪會視情節輕重決定流放邊疆的年數,不過烏紗帽可說是丟定了,說不定還會累及無辜的家人。”

貪污罪?流放邊疆?

圈在況昭雲腰際的小手開始發抖,裴絮妍收緊手臂,神色惶恐不已,一顆好不容易舒緩的心又緊張了起來。

她已經失去了況昭雲,她決計不能再失去爹,縱使爹有千萬種錯,終究是她的爹,無論如何她都要保住他才行。

猛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到門前,隨即聽見霍奇朗聲報告。“主子!已經查到海家涉案的證據,其餘就等主子發落。”

聽聞霍奇的話,裴絮妍驚慌的心神更加搖晃,裴絮妍抬起目光恰巧迎上況昭雲關注的眸光,況昭雲輕撫着裴絮妍白皙細滑的排頰,彷彿一切早瞭然於胸。

“絮兒,該來的還是要來,我希望你能堅強面對,總該有人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

“不要……”裴絮妍瞬時領悟況昭雲早已知曉一切,心中急欲止住況昭雲邁出的步伐,收緊雙手,牢牢將況昭雲擋在跟前。“不要再查了!昭雲,我求求你……不要再查了……”

止不住的淚花蜿蜒而落,裴絮妍相當清楚案子查下去,絕對最後會查到裴力行身上,她就是無法坐視自己的親爹就這麼被判了貪污罪而流放邊疆,即使從小爹就不曾愛過她,不過依然是骨肉天性啊!何況她除了爹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裴絮妍留住況昭雲的腰際,將她的臉頰深深埋入他的胸膛里,苦苦哀求着。“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只要你不要為難我爹、我爹不是有心的……”

“絮兒,別這樣為難我,你知道這是無理的要求,如果你真知情,就該明白你爹犯了多大的錯事。”即使面對情字當頭,況昭雲依然把持着身為朝廷命宮該有的責任。

“也不能因為我而有所寬容嗎?”裴絮妍目光怔然,緩緩鬆開緊握的雙手。“那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爹罪至不至死?”

“視情況而定,我無法明確答覆你。”

“是嗎?”

“好好休息!別想大多,如果你爹合作,自然好辦事,這一兩天希望你不要離開房間,讓我好好審完這樁案子,我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況昭雲不忍去瞧裴絮妍落寞的神情,況昭雲鼓舞性地拍拍裴絮妍的肩頭,輕聲安慰着。

裴絮妍聽到況昭雲要軟禁她,心神頓然一驚,拉着況昭雲的衣袖哀求着。“不要!你不能關我……不能

況昭雲的心索性一橫,以指尖飛快地點了裴絮妍幾個穴道,裴絮妍的身子隨即以僵直方式倒了下來,況昭雲順勢接過裴絮妍柔馥的軟軀,擱回床上。

絮兒……抱歉以這種方式對待你,這件案子我非查到底不可,先委屈你了。

況昭雲雖不願軟禁裴絮妍,不過礙於案子需要,他非做不可。

況昭雲轉身對站在門外的霍奇吩咐着:“守着她,別讓她出房門一步。”

***

“不要……不要殺我爹……”

裴絮妍猛然從惡夢中驚醒,她夢到裴力行上了刑場,讓劊子手給斬了頭。“原來是夢……”

裴絮妍喘了幾口氣,擦拭着額上滲出的冷汗,她已經被軟禁三天了,這段期間況昭雲沒再踏進房裏一步,而她也不知道現在情況究竟如何。

裴絮研迅速奔至門前,隔着紙窗詢問這三天替她守門的霍奇。“霍大哥、霍大哥!現在情況怎麼樣了?我爹到底怎麼了?”

霍奇神色有些遲疑,不知該不該把實情一舉告訴裴絮妍。在昨天得知況昭雲開始審關於官糧的事,而似乎也掌握了不少證據可以指明海家與裴力行之間不尋常的關係。

“裴姑娘,海家已經坦承運用偷天換日的手法,將官糧換成海家米倉早已腐爛發臭的爛米,而裴力行就是包庇海家的罪魁禍首,況大人已經下令收押裴力行與海生財兩人。不過最後的結果大人還沒有確定,海家雖一口咬定他們以每斤五十兩的價格向裴力行購買官糧,不過那本糧冊賬目尚未找着,自然無法將裴力行定罪,大人現在相當的傷腦筋。”

霍奇簡明扼要地說出這些天調查的結果,前幾天海富貴突然拿着裝着官糧的米袋,證明況昭雲所要查的官糧實際就在海家米倉中,而裴力行就是以每斤五十兩的價格賣給海家,這之間的差額自然賺進了裴力行的口袋中,一切都查清楚,就等那本可以明白指出裴力行與海家之間交易證據的糧冊賬目。

“是嗎?那我爹有可能會被判什麼罪?”

裴絮妍全身早已癱軟,呆坐在地,忍着奪眶的眼淚,詢問裴力行可能的下場。

“呢……這個嘛!其實要不是那本賬目一直找不到,不然這件案子應該可以結案了,現在卻還要花更多時間來找那本賬目。至於什麼罪?這可就要交給聖上定奪了,不過罪名鐵定不輕。”

霍奇越說越起勁,經過連日來的調查,他更加確信裴力行是個名副其實的大貪官,只要能貪、能索的,他絕對一兩銀都不放過,這樣的人只會敗壞朝廷威信,毋須再為他們留任伺顏面。

別再說了……別再說了……裴絮妍搶住雙耳,不願再聽裴力行可能的下場。

她依稀記得裴力行早把那本賬冊給燒了,無論況昭雲如何努力,也決計找不着那本賬冊。

“裴姑娘!你可知道,我家大人辦了這件大案子,回去說不定可以承繼咱家老爺邢部大人的位子呢!”

陞官?娶妻?

裴絮妍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角依稀泛着蒙蒙淚光。原來她爹早該死,能苟延殘喘活至今,況昭雲已經開恩了,那她還有什麼可求的呢?倘若她的犧牲,真能成就況昭雲的一切,那她也甘願了。

正當裴絮妍陷入恍惚之際,緊閉的柚木門忽然敞開。

況昭雲正迎面走進房內,瞪違了三四天不見,裴絮妍敏感地察覺到況昭雲身上的疲累,或許這些天他與她同樣不好受。“絮兒,我可以答應讓你見你爹,現在就隨我來吧。”

裴絮妍驚愕地抬起目光。“真的嗎?你真願意?”

“隨我來吧!”況昭雲牽起裴絮妍發冷的小手直接走向地牢,裴力行已經收押在地牢候審。

看守地牢的人依舊是同一批衙役,只是如今物是人非,被囚禁在監牢裏的裴力行,神情顯得相當狼狽,一身官服早已換上囚服,頭上的烏紗帽也摘除了,成了道地的囚犯。

裴絮妍親眼目睹裴力行成了這副模樣,心着時刺痛不已,再也按捺不住奔至監牢前。

“阿爹!女兒來看你了,是女兒不孝,才讓你受苦。”裴絮妍激動萬分地跪在裴力行跟前。

裴力行見到裴絮妍並無半分欣喜,反倒是露出冷笑。“況大人,你找不着足以誣陷下官的證據,就拿下官的女兒來要挾是嗎?”

裴力行仍舊是堅稱自己無罪,對於況昭雲指控的罪名一概推卸不認。

“裴力行!你所做的骯髒事絮兒全都知情,你瞞不過她的,要不是念在你同絮兒是父女,以你現在的罪狀根本不能見到她。”

況昭雲面對囚犯時,那種渾然天成的王者氣勢更是表露無遺。

“爹!你別說了……紙是包不住火的,只要你坦白,女兒相信況大人不會為難我們的。”

“放肆!你剋死了你娘,現在還要剋死老子,我們裴家究竟虧欠你什麼?你何必把我們裴家逼人絕境?”

裴力行怒紅了眼,自私的以為自己今日會有這般下場,鐵定都跟裴絮妍有絕對的關係,裴力行怒恨地瞪着裴絮妍,完全沒有身為親生父親對待子女應有的態度。

裴絮妍驚駭地連退好幾步,身子微微搖晃,腦海里更是不停盤據着裴力行方才那句頗為傷人的話語。“爹……你……真以為你今日是女兒所害?”

“絮兒!”況昭雲緊緊穩住裴絮妍發顫的身子。

裴力行怒火更熾,依舊毫不客氣地猛批。“你天生克父克母,我老糊塗了才會笨到叫你去幫我看住況昭雲,沒想到你卻胳臂兒往外彎,幫着外人欺負你老子,裴家真是白養你了。”

“夠了!”況昭雲猛然大怒,兩道劍眉因怒氣而緊皺,雙拳則是握得死緊。“你該閉嘴了,裴力行你沒資格成為絮兒的父親。”

“不要說了!爹……我求求你!別再說了!絮兒知道錯了……,,

裴絮妍讓裴力行的一席話,逼出滿頰的淚痕,裴絮妍捂着雙耳,不願再聽進任何羞辱她的隻字片語。

她真的受夠了,這些年來,她真的受夠了……

裴絮妍眼前陡然一片黑,瞬間失去了意識,況昭雲一個手快,這才接住裴絮妍癱軟的身子。

“裴力行!你能逍遙貪污這麼多年,這一切都要感謝絮兒,是她儘力幫你隱瞞了這一切,真要抓你的人是我。你可別冤枉錯了人。”

況昭雲抱緊裴絮妍的軟軀,撂下狠話,隨即頭也

不回地離去,直直奔往裴絮妍的閨房。

***

你剋死了你娘,連帶着裴家命脈的五個兄弟都一併剋死,現在競然還要剋死老子……

絮兒……娘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娘還有五個兒子的命啊……你別害我……早知該聽算命仙的話,把你打掉,那……我也不會死……你……都是你……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裴絮妍僵立的身子顫抖了起來,貝齒不自覺咬緊了唇瓣,甚至滲出了腥膻的血味也依然無所覺。

不、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裴絮妍將自己的身子縮進床角,腦海里不停地盤旋着爹娘從小對她的指責,爹入獄、娘在生第二個孩子時血崩而亡,連僥倖生下來的弟弟也在半個時辰后突然沒了氣息就這麼死了,這些真的都是她害的嗎?

“絮兒……絮兒……”

況昭雲搖搖發愣的人兒,這一兩天來他不知道喚了她多少次,依然無法得到回應,眼看裴絮妍陷入自責的情緒中,他卻無法可想,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在一旁干著急。況昭雲着實心疼日漸消瘦、臉色蒼白的裴絮妍。

況昭雲以眼神暗示端着粥的女婢到外頭來說話。“況大人,小姐還是一動也不動地發獃,熱粥一口也沒吃。”

打從況昭雲送裴絮妍回房后,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裴絮妍就恢復了意識,沒想到,醒來的裴絮妍不再開口說一句話,只是睜着空洞的大眼,兩眼無神地發獃,不願吃也不願休息,整個人就這麼獃著。

“還是如此嗎?”

況昭雲自然明白裴力行的話徹底傷透了裴絮妍,也清楚裴絮妍今日的處境,這樣的困境除了當事人自己走出外,無人能幫得上忙。”

“你下去吧!晚點再把粥熱來。”

況昭雲揮退女婢,倚在房門前思索着他能為裴絮妍所做的事。

“主子!主子!大事不妙了……”不一會兒,霍奇慌張失措地自走廊的另一端奔來。

“什麼事莽莽撞撞的?別吵到了絮兒。”

“呼……呼……”霍奇着急地連喘幾口氣。“主子!大老爺病情突然加劇,已經時日無多了,夫人要你趕快回京啊!夫人的口訊就在這兒。”霍奇連忙將從京城捎來的快訊遞給況昭雲。

況昭雲臉色大變。“這怎麼可能?”爹怎麼可能突然病得這麼重?縱使況昭雲滿腹疑雲,在這緊急時刻。也無暇多想。

“主子!你要即刻啟程回京嗎?快馬已經備妥,隨時可以上路。”

況昭雲心神猛然撞進一張凝淚的嬌顏。他現在可不能離開裴絮妍半步,萬一她就此出了什麼事,他會心痛到死。

“不行!”況昭雲斷然拒絕。“絮兒還在這裏,我不能走,再說裴力行的罪證還沒收齊,我更不能這麼一走了之。”

“可是……主子,大老爺只剩下一口氣了,還等你去見他啊!”霍奇已經急出一身的冷汗。

況昭雲與霍奇之間的對話悉數落人裴絮妍的耳中,裴絮妍的身子顫了一下。失焦的瞳眸逐漸對了焦,消散的神智也逐漸聚攏中。

昭雲……昭雲……

是了,她還有況昭雲啊……他一直陪在她身邊,等着她走出哀傷。他還在等她……他說過他不會丟下她一人的……

裴絮妍霍然站起身,逐步走向門前那抹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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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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