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獵(下)
大開眼界?
不由地頷首,赫連魑魅承認擺在眼前的風光的確叫他大開眼界,遠遠超乎了他的想像然而獲得他的認同的可不是眼前這份綠草如茵百花盛放的奇景,也不是那份樹影搖曳暖風如舂的適意,而是十來個褐衣褐巾的不速之客,與當初同爺在魔石坡遇上的如出一轍。
看着戎月與眼前這群被他歸類為忘了把眼睛帶出門的笨蛋們大眼瞪小眼,雖然劍拔弩張的態勢該教人的心兒緊繃高提,赫連魑魅還是忍不住放任唇角微揚,只因為戎月此刻臉上那種哭笑不得的表情讓他聯想起老是被爺形容成烏鴉的那位靖遠大將。
身為皇親貴胄,祁滄驥的那張嘴還真是金口一張,說什麼靈什麼,只可惜應驗的通常不是什麼好事,沒想到戎月也難逃同列烏鴉之行的厄運,大概是人間帝王開的口,老天爺不好意思不賞臉吧!
「阿魅……這時候你還笑?」面對這片擺明想痛飲自己鮮血的刀光劍影,戎月是見怪不怪地習慣到麻木了,對,習慣,想來他也不該對赫連魑魅之前的那些習慣大驚小怪才是,誰叫他自己的習慣根本也正常不到哪去。
所以說啰,與其說他現在渾身顫慄是害怕還不如說是困窘來的確切,他可沒鈍到不明白軟帽半掩下的那抹笑容是在笑些什麼,可惡!這些不長眼的傢伙要他的命什麼時候不好來,幹嘛專挑時辰拆他的台!
「你說的,多笑。」越見那張漂亮臉孔忿恨得咬牙切齒,赫連魑魅就越控制不住兩彎唇弧的曲率,甚至還興起了從未有的俏皮念頭,未及多想,捉弄的辯詞就已是出口戲逗了。
「阿魅~你欺負……」
「哼!」一聲陰沉至極的冷哼切截在戎月未盡的話語上,這群來意不善的蒙面客里開始有人沉不住氣了,畢竟天底下沒幾個刺客有這麼好修養,聽着即將成為掌下亡魂的獵物們笑語談天還能無動於衷。
「死到臨頭了多笑點也無妨,省得遺願未了輪迴殿上難投胎。」
笑,如風輕逝,凜冽的冷意再度傾覆全身,雙肩微動,兩截墨黑的槍桿已貼臂滑人赫連魑魅十指間緊握,額上帽沿蔽陽的陰影則適時掩去了琥珀色中的狠戾流彩。
許是跟着殘雪久了耳濡目染,年少時太過在乎他人眼中鄙夷的自卑感早被洗滌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另份完全回異的自負風采,一份絕不容他人逾越踐踏的驕傲。
若是爺在,這片如茵美景大概早在彈指間被他換了顏色吧……薄唇無意間微揚,卻依舊未緩減半分沁寒。
綠野血花,美則美矣卻是腥膻地令人無法不皺眉,而且,戎月會難過吧!如果讓這方他如此珍視的天地披染上了血衣……
沉吟半晌,赫連魑魅倏然抖手,將雙槍一左一右插立在戎月身旁,日陽雖熾但綠蔭屏遮了不少,望去人影仍有點朦朧,可這麼一群人……目標大得很呢!
「哈,這算什麼?未打先降?這見不得人的小子是嚇胡塗了還是忘了咱兄弟們是來做什麼的?」
「丟了兵器也沒用,磕頭叫爺爺或許可以留個全屍。」
「對,快舔爺爺的腳趾頭求饒。」
「舔指頭有啥爽?要舔也該舔爺們的鳥才……」
訕笑聲此起彼落,污言穢語地越說越是不堪,蒙面刺客們轟然笑得甚是猖狂,完全視兩人的性命為囊中物般易取,原本還留三分的戒備全然拋向了天外。
「別動。」
低語拋下聲交代,風衣勁揚中黑衫緊裹的勁軀已如銳豹般疾掠而出,如獸般淡色的瞳眸里此刻亦如獸狩獵物時,滿布冷靜無情的殘忍,跟殘雪很不同的一點,對於敵人,他從不予任何機會。
攻擊就是最好的防備,攻其不備、攻之弱點更是生命掙活的基本天性,無關乎公平,也無關乎對錯,就只是依循本能,儘其所有地求取生存。
「媽的!這小子……嗚。」
片刻前的妄語諷笑立即換成了折臂斷骨的慘嚎,晚了步出手的刺客們瞬息間就被劈翻了三五人,但畢竟來自訓練有素的組織,剩餘的近十人藉著同伴的生命緩過口氣后,戰況就不再是一面倒的局勢。
「……」隱約看着抹玄黑在灰褐間竄躍遊走,戎月只覺得一顆心高懸着都快跳出了口,總是這樣,自己的生死他可以完全不當回事放在心上,可是對於那些為他拼搏的人兒卻是個個提心又吊瞻,更遑論眼前這人可是他生平第一個,常人所謂的「朋友」。
阿魅的傷都好了嗎?咬唇擰眉,戎月發現自己很自虐地又記起個更叫心失序狂跳的原由,雙方你來我往的招式在他看來全是虛影幢幢朦朧一片,根本分不清是誰佔了上風,誰又居弱,只能不斷在心底默禱,那抹令他心焦又心慌的墨玄色彩別消失在視野里。
轉眼百餘招已過,輸贏之分卻仍未見明朗,赫連魑魅有些不耐地撇了撇唇,淡漠的神情一如動手之初,只除了髮際間隱現的汗漬……果然,在白晝想徒手不見血還是太勉強了,戎月只怕是等得心焦了吧?
再這麼糾纏下去,天黑了只怕也還是不勝不敗地僵局難解,總不能等着比誰先餓死吧?要是爺在……八成會嗤笑他的無謂多事,沒事找活兒累自己,還真是吃飽了嫌命長。
一憶及那熟悉的淡諷口吻,俊逸面龐上的冷硬線條就不禁柔和了許多,就連眸底原本盛盈的肅殺冷意也淡緩了不少。
其實,會這般堅持不完全只為了顧及戎月的感受,也因為這地方……讓他想起了江南草長,鶯飛燕啼,好笑呢!如萍無根的自己竟也會有着騷人墨客的思鄉情懷?看來爺說的還真沒錯,太平日子過久了腦袋的確會出問題。
忽然間,赫連魑魅察覺到敵人的攻勢一如預料中開始減弱了,想必這些傢伙們也是發覺了一時半刻伺難以將自己解決,所以決定改而直接向目標物下手,而這也意味着——自己忙和了老半天的堅持快要成了水底撈月的蠢事一樁了。
關乎戎月安危,他真的沒辦法再計較用什麼方式出手,早知道兵不刃血這麼難就不想這麼多了,迂迴地拐彎抹角果然還是不適合自己……若說給爺聽,大概又會扔過「廢話」兩字過來吧!
既然如此……頓足微點,錯步翻騰如舞,提氣揚吐間,黑影便如燕輕靈穿飛在褐衣銀刀之間,不消幾個起落就似抹淡煙般逸出了蒙面客的層層包圍。
「阿魅?」才眨眼,那抹心懸的墨影居然如此突兀地回到身旁,驚訝之餘戎月第一個念頭就是擔心人是不是傷了。
「沒事,等會兒不好看,眼最好閉着別張,馬跑了,我不想扛你回去。」冰涼的觸感一入掌,琥珀瞳仁里戾芒再現,薄唇不冷不熱吐出的卻是令人忍不住發噱的詞語,而冷凝的面孔上閃過的卻是一絲懊惱神情。
又是太久沒練習了嗎?句子一長似乎又少東缺西掉了些字,明知道不對勁,但偏就沒辦法把話語組合的如常人那般……原來,爺已經離開那麼久了嗎?久到自己都快忘了該怎麼連串這些他老忿忿抱怨的長篇廢話。
「……」兩眼瞪成了大圓,怔忡了會兒,戎月才總算消化掉入耳的那串話是什麼意思,然而了解后的結果卻是擠眉弄眼地好不痛苦。
「我說真的。」瞥着那張麗顏愕然之後的忍笑怪樣,赫連魑魅只好再一次申明自己不是開玩笑,或許因為遭遇過幾次這種襲刺戲碼所以眼前戎月還能夠這般鎮定,但他不確定血肉橫飛的殺戮景象,這個年輕的王者又曾見過多少。
纓槍這門武器的好處就在於變化多端,或刺或劈或挑或切,當初選擇它就是為了配合自己天生較常人敏捷的身手,但相對地,被它划掃過的軀體通常不會像刀劍那般地俐落。
再加上自己從不做興,學大多武者故意專取某部位要害以作為自己行走江湖的標記,只要能致命的,都是好招,而為了彌補這雙眼在白日裏視弱的缺點,能一招解決的他也不會再多浪費一絲體力平添風險,除非另有目的,否則就是如同野獸獵物般——直接撕裂敵人。
「我知道,看不下去我不會虐待自己的,倒是你自個兒多小心。」點點頭,即使彼此認識未深,戎月也明白能從這惜言如金的男人嘴裏吐出的應該少有玩笑話,要不然豈不是太浪費難得讓他張嘴的機會。
這……也算是孿生的倔強嗎?眉微挑,淡眸里雖然不表認同,但赫連魑魅也習慣地不再多語什麼,換做爺,再羅唆就是自找罵挨了,何況自己沒有張金口,應該不會應驗什麼吧!
雙槍並臂緊貼垂立身側,同衣色一般的黑澤幾乎溶並了兩者,叫人分不出隱在臂肘間的槍形,赫連魑魅環視了眼面前神情顯得十分戒備敵人們,復又眯眼遠眺着無垠藍穹。
原來快要日正當中了,難怪感覺這麼地刺眼……長睫低垂半掩着琥珀色雙瞳,粉色薄唇淡淡地笑了……很久,沒看過正午的陽了,卻還是一樣地叫他難受與……懷念……
風起,葉影婆娑扶花曳搖,一抹如潑墨般渲染的暗澤就像被風勢卷飛於如茵碧草上,似魈如魅,迎上了前方那面銀光交織起的刀牆。
「目標月王!」
低喝聲中,銀芒如水漫過黑影湧向了猶立於風起處的嬌弱人兒,已收起散漫輕敵之心的蒙面客們很清楚重拾兵刀后的黑衣人勢必更難易與,既是如此,身為刺客當然是舍武人纏鬥以傾力達成目的,哪怕用命換得的僅是一個機會也無妨。
他們都是死士,不畏死但求建功,黑衣男子厲害他們也不是宵小之流,就不信他能滴水不露地全攔下他們,只要一個人,一個呼吸的間隙,就足以完成他們主子的大事了。
雙槍倏展如翼,嘶嘶割划著大氣,飛迎的身形忽然像抹虛影沒半分實質重量,亦隨着如水人群一塊倒涌,每退一分黑影就飄移了些方位,原來的所在則是被大片潑灑般的紅彩染替了原有耀眼的銀芒。
傾力一搏,來人如此,赫連魑魅也亦然,這些蒙面刺客確是暗殺的佼者而非臨時成軍的烏合之眾,但很可惜……他們遇上了同是殺手、棲身在中原最出色殺手組織「黃泉」之中的一抹魅影,一抹屬於「黃泉」第一把交椅身後的暗影。
鮮的血澤濺灑如花,染紅了腳底碧茵也替黑、褐單調的衣彩添妝,而那十來只猶能睜瞪的眼瞳里披染的顏色則是種不能置信的驚悸,他們不畏死不惜死,卻沒辦法不甘於這種白白送死。
於是,以戎月為目標前進的眾人再次停下了腳步,方才的那輪殘殺已明白告訴他們,想要觸及任務的標的就只有踏過這抹黑影的屍身才有可能,而這點結論卻是再用上了六條人命代價換得的。
戒慎沉凝地移動腳下的步伐,雖然黑衣男子身上也非囫圃完整,但他們只剩六個人了,折損過半卻竟連目標的一根毫髮也沒碰着。
絕決的悲壯狠色浮上眼角,一名蒙面客緩緩自腰后取下了一隻小布包,不怎麼起眼卻是叫赫連魑魅陡然繃緊了全身肌肉。
又是那些怪蟲,淡色淺瞳里掠過絲驚惶,他沒忘記大半月前在魔石坡上就是吃了這毒物的虧,若不是有爺和祁滄驥相護相救,大概早埋骨在那片礫石黃沙中了,而如今……
冷汗漸涔濡濕了掌心,赫連魑魅不安地緊了緊手中雙槍,雖然布包看來小些,毒物的量可能少點,但以他的修為實在沒辦法保證能將那些長着翅膀似蠍非蠍的怪蟲全化為碎片粒粉,只要有隻遺漏,只要被叮咬上—口,結果極可能就唯死而已。
倒槍貼臂,交桿成叉置於胸前,雙眸則一瞬不眨地緊盯着那隻持包手指的動作,不論如何他也要護戎月周全,爺的親人就只剩這個孿生的兄弟,幼年喪妹對爺的傷害他十年來看的再清楚不過,不能再讓爺失去這唯一的至親了。
刀晃迎風的烈嘯聲中,束袋的手鬆了,整個布包伴着蟻蝗般密集的紅霧擲向了戎月所在,玄色人影霎時如流星飛墜疾從刀網中衝出,反手將披風一攬,將整團尚未散離的毒物全數兜回,奈何任赫連魑魅動作再快,依舊來不及將風衣圈圍成袋封鎖,只能放棄地鬆手拋離,然後回槍備戰。
嗡然聲即刻漫天震響,令人駭然地是那些刺客們竟是抱着同歸於盡的決心,手起揮落的銀光仍是刀刀指向敵人,完全沒有半點防護自己的打算。
緊抿唇,漆黑的槍身激烈地旋舞在雙臂之間,剛烈的氣勁疾絞着漫天毒物,然而幾把刀刃的碰磕雖是在預期之中卻仍阻不了它們造成的傷害,一陣痛楚,左脅、右肩兩處相繼飄出了血色。
阿魅!緊抱雙臂捂着口,戎月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狂跳到快要躍出了嘴,從那隻布包揚起,對他而言接下來的這一切就是陣駭人的混亂,不論見着什麼,聽着什麼他都只能儘力鎮定不移不動,以避免不小心出聲分了赫連魑魅的心神。
像現在,不遠處蠕動着一點赭紅,堅甲軀殼上薄翅正憲憲搴搴地層平,上下揚撲着似是將飛噬而來,戎月忍不住咕嚕聲咽了口唾沫,兩隻腳開始掙扎在跑與不跑之間。
眼前這醜陋的怪蟲他曾聽說過,畢竟這東西是長在自己轄統的一畝三分地上,然而他卻從沒想過有天會何其有幸地與它眼對眼地看的這麼清楚,沒記錯的話,這要命的小東西應該只在魔石坡出沒。
自己有這麼遭人怨嗎?竟然這麼大費周章地找了這種東西打招呼?不知道阿魅要不要緊了都是不諳武的自己拖累絆着了他,否則以他的身手就算打不過至少也能逃的……兩片潤紅的唇辦怨哀地咬得死緊,下一刻卻微張褪成了青白色彩,那那那東西……真的飛起來了!
剎時間,腦子與身體立即分做了兩家,儘管仍記得自己的一言一舉都會影響到前頭的赫連魑魅,戎月卻控制不了另股拔腿狂奔的衝動,不是對生死豁達的習慣突然改變,實在是眼前撲面而來的東西太嗯心了,他還能剋制地不放喉大叫已經算很對得起胤伯所謂帝君應有之沉穩。
長腿的快還是有翅的快?若是平時戎月一定會有個計較才行動,不然跑也白跑又何必浪費體力,然而此時本能的反應卻顧不了想上這許多,唯一的念頭就是死命地朝反方向狂奔。
然而步子邁開才沒幾步,一股巨力就從身後湧來將他撞離了地面,當頭昏眼花渾然還搞不清狀況地自半空跌落時,戎月只知道自己沒摔得鼻青臉腫腿斷肢殘的,迎接他的是令人心安的暖暖體溫還有令人心悸的……漫鼻鐵鏽血味……
「阿魅!」甩甩頭回過神,映入眼底的凄厲景象就讓戎月再也顧不得帝王形象地高喊了起來。
身後的人正單膝曲跪用左臂抱着他,而右手則是緊握着半截纓槍立地支撐,漆黑的槍身卻是狠狠穿透了他自己的右腿,更怵目驚心地還連串釘了只兀自扭動的蠍般怪蟲。
「……」聽到喊聲赫連魑魅就知道戎月已恢復了神志,左臂緩緩放鬆了勾攬的力道讓他離開自己膝上,深吸口氣后反手拔槍擲插在遠處,再一連將右半身氣血大穴全點了才疲累地任自己坐倒於地。
「得儘快回去,你傷的很重。」咬着牙,戎月飛快地將兩袖撕成了碎條暫充繃帶,一圈圈將他看得到的傷處綁緊扎妥,看着那張汗涔的臉龐蒼白如紙,忍不住就是泛起一陣的鼻酸。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別介意,這些傷我習慣,不很痛。」扯唇輕揚,赫連魑魅露了個無所謂的淡笑,開口多言說是安慰其實也不盡然,這種程度的創痛他真的是習慣了,疼,卻也要不了命,比較傷腦筋的還是腿上那種熟悉的灼熱感正逐步蔓延。
「習慣?」這也能習慣?才因為自責而滿布紅絲的大眼不能置信地眨了又眨,半晌盈盈水氣中開始出現兩簇火苗,戎月唇角抽搐地揚高了聲調。
「習慣用血洗槍還是習慣腿上穿洞?」
呵……原來這點戎月也跟爺很像呢!任是脾氣再好真急了也都還是跳腳罵人地表達他們的關切……忍不住露出抹莞爾的笑容,腦海里又浮起那個人為自己又氣又急的擔心模樣,跟眼前人……好象。
「你還笑?」
「都不是,我沒選擇,把它挑開我沒把握能殺得了。」笑意猶存,赫連魑魅意有所指地眯眼望望頂上陽,視野立即被片刺眼的白芒攻佔。
連帽披風隨手扯了去抓蟲,在這種萬里無雲的陽晴空下,這雙沒有遮蔽的貓兒眼根本就什麼都瞧不清,即使平素里早習慣用其它知覺彌補這不足,然而戎月的存在讓他不願意冒上半點風險,所以就只能趁被噬咬時的觸感一舉將之成擒。
「又是因為我……對不對?」標緻的小臉即刻垮了下來,善體人意的戎月哪會猜不着又是為了自己的安危,阿魅才承受這些原不必要的創痛,唇兒微撅,兩隻漆瞳又開始泛起了層茫茫水霧。
真像個孩子……這點,就跟爺差多了……舉起手,遲疑半晌才將指輕拂在戎月潤如凝脂般的面頰上,琥珀色淡眸又是泛起點點回憶的漣漪。
若是爺,只怕會嫌自己多此一舉罵得更凶吧!而眼前這掛着同張容顏的人兒卻似水塑的,滿眼滿眶地全溢着淚,只差沒一臉涕水地號啕大哭,攪得他真不知該拿哪句話安慰才好。
「不要緊,真的習慣了。」拭去顆顆不勝負荷滾落眶外的淚珠,赫連魑魅盡量擺出一付沒事人該有的樣子,即使心底的一隅正為腿上越來越熾的熱灼感到煩惱,煩惱的不是該如何解毒而是該怎麼才能把戎月先哄回去,他不想自己的生死再令這可人兒負疚心傷。
「習慣?」低沉的語聲一如主人此刻神態般傭懶,突兀地在兩人頭上的綠蔭間傳出,而隨着語音出現的還有張邪魅俊顏,眉角唇畔滿是玩味的戲譫。
「我可沒想過有人能被這毒玩意咬成習慣的,你這隻貓兒還真與眾不同吶!」
「剩哥?」
此時此刻能見着這個幾乎無所不能的表哥,戎月欣喜若狂地只差沒把各方神佛全給拜上一遍,而相較於戎月顯得毫無心機的由衷愉悅,赫連魑魅的感受可以說是完全兩樣的相反。
姑且不論昨夜戎剩毫無道理的挑釁或是如今他在此巧合到極點的緣由,光是看他斜倚枝頭的悠哉模樣,就不難猜測他人只怕是早就在這兒了,然而不管方才戎月的情況有多危殆,他卻始終都如局外人看戲,直到最後曲終人散了才現身,其心之險不語可知。
「不過十來天不見,阿月你苦中作樂的本事倒越見長進,屍橫遍野死蟲滿地的也能這般廢話滿篇?你不是想磨到這小子死透了再找達巫練習招魂吧?」
「招……魂?」赫然想起戎剩甫露面的那番言語,戎月頓時鐵青了整張俏臉,脖僵唇顫地回過頭,惶然失措的慘淡臉色像是他才是中了劇毒的那一個。
「阿魅,你被那東西……咬了?」
你又何必嚇他……眉心微蹙,赫連魑魅神色不豫地瞅了眼頂上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多事者,而戎剩則似是早料到他的反應,視線相交時好以整暇地回以個「看你怎麼辦」的無聲問候。
「別擔心,不是第一次,之前被咬過也沒事。」
不知道說這個有沒有用?沒什麼安慰人經驗的赫連魑魅只能言拙地道出自己現在盤旋腦里的臆測,比起上次立即毒發的難受,此刻僅只局部灼燙的不適實在已好得太多,讓他不免猜想着這毒是否真能習慣?
就他多年野地生活的經驗,很多毒物接觸久了身體自然而然都能產生些抗性,也許這蟲毒也是如此,等會兒調息會兒就沒事了也不一定。
「難怪,難怪到現在還能撐着陪阿月胡扯亂言沒癱成爛泥。」擺出付原來如此的恍然神情,斜挑的鳳眼卻依舊似笑非笑地睇視着那雙琥珀淡眸。
「沒事?剩哥,真的是因為阿魅他曾被咬過所以不要緊嗎?太好了!呼……差點嚇死我了。」
「阿月……」狀似嘆息般輕喃着,偏腿微晃中戎剩坐直了身軀,唇畔徐徐漾開抹揶揄味十足的譫笑:「我看你這個王實在是越當越回去了,居然混到連自家的特產都搞不清楚……」
「咬一次是死,咬兩次會是活?只不過苟延殘喘死得慢點多受罪,我真懷疑歐陽那老頭除了廢話外,到底有沒有教你點有用的。」
不輕不重的一席話就恰似寒冬里澆下了大桶冷水,不但立即將戎月滿臉雀躍的欣喜凝結住,更雪上加霜進一步地把表情凍成了呆若木雞。
如果說話是旁人,戎月真會以為這人是故意尋他開心吊胃口,虛虛實實地不必全放在心上,只可惜,開口說這話的人是戎剩,即使惑人的魅顏上輕鬆地像在開玩笑,他也清楚明白從那兩片紅唇吐出的每個字都再真實不過。
「救他,剩哥,幫我救阿魅。」
「幫?」感興趣地微挑眉,偌大的身形已如片落葉般輕靈自枝橙間翻落在兩人面前:「行,跟你的爛帳一筆勾消我就幫,擊掌為誓。」
「好。」沒有猶豫,戎月幾乎是接着戎剩的話尾應答,然而手才舉還尚未遞直,就被另只染滿血漬的指掌一把牢抓地不得動彈。
「阿魅?」
「不要為我被威脅,不值得。」儘管不明白戎剩所謂的爛帳是指什麼,但以那男人的心性估量,會在此時提出當條件的一定不是泛泛,而且聽來他還是虧欠的一方,既然如此,他不要戎月因為自己放棄手上握有的籌碼。
「喔,不值得啊……局外人的你是用什麼在判斷?搞不好我跟阿月的那筆帳只是頓飯而已,怎麼,你的一條命連餐吃食都不值?」
饒富興味地睇視着那雙睏倦卻依舊晶亮的貓兒眼,戎剩不意外自己心情低盪的有些惡劣,任誰看到自己的東西被棄如敝屣,大概都不會好過,對他凡事唯我的性子而言,尤其難忍,即便輕言放棄的是東西本身。
「月王。」對戎剩的言語聽若未聞,淡色晶眸執着緊鎖的仍是:「爺留我是希望助你,不是拖累你。」
「阿魅,你多慮了,剩哥提的什麼帳不帳的我本來就沒當回事,是他自個兒把它當真計較的,你別以為是什麼天大的嚴重事,我保證跟我的安危無關,跟那達國政也無關。」
緊抿唇,赫連魑魅抓握的指掌仍是絲毫沒妥協的意思,就算戎月說的是實情,但只要戎剩在意,那麼就會是一步有用的伏棋,與其把它浪費在自己身上他寧願戎月留着,在危急的時候拿來要求戎剩幫忙。
「阿魅,拜託……」
就在僵持不下的當口,一隻指骨分明的有力大手覆上了兩人交握的掌腕,也不見費什麼功夫就輕而易舉扳開了緊束的五指,改握在自己手中,看似沒使什麼勁道,赫連魑魅蒼白的雙唇卻是不可抑地顫抿了下。
「剩哥?」帶着憂慮神情,眼尖的戎月忍不住皺眉盯着那隻猶自覆握不放的大掌,儘管他不若旁人般畏懼着戎剩,但不表示他不知道這個表哥性子冷酷邪佞得很,只是他想不明白——阿魅有惹着他什麼嗎?
「朧,送月王回宮。」
清冷的語聲才落,一抹鮮紅倩影就像似自半空幻出般,突兀地在眾人面前出現,戎月定神看去,才發現罩在那抹彩里的原來是名身形婀娜的秀麗女子,只見她先是神態恭謹地向戎剩曲膝致禮后,才反過身對自己無限風情地笑了笑。
「月王,請移步。」
「剩哥……」小小聲囁嚅着,戎月睜着雙濕漉漉的黑瞳無言請求着,即使很清楚從那雙唇出來的話語向來是說一不二沒得商量,但他真的擔心自己這麼一走,阿魅就完蛋了,照那兩隻手交握的「友好」程度來看……梁子似乎結的還不小哩……
「先回去,若是擔心魅兒就免了,我沒打算放手,閻王想搶也沒門。」
魅……兒?剩表哥喚阿魅作魅兒?聽來……呃,好親密,那麼沒打算放手的意思就是會救他啰?疑問一個接着一個,即使全都虛渺無解,戎月卻是乖乖地不再多語堅持,一改之前憂心忡仲的神態,大步隨紅衣女子離去,只因為方才在那狂妄的言語裏,他感受到了一種會叫太陽老爺從西邊起床的在乎。
竟能讓剩表哥在乎呢!呵呵……某人慘了……
「安全嗎?」儘管腕仍被握的生疼,看着戎月模糊的背影越來越淡,赫連魑魅還是不自覺地向面前這個叫人摸不透的男人啟口相詢。
那女子雖然看似會武,但若再遇着批同樣狠戾的殺手,她有能力護戎月周全嗎?
依這男人的身分與種種不善舉動,應該是敵人吧!但方才言語間的交談態度卻又不像,戎月對他似乎相當的……信賴?赫連魑魅不自覺地擰了擰眉,不是為身上陣陣抽搐的疼楚而是為腦里這團茫無頭緒的謎。
只因為他相信爺的同胞兄弟雖然看似孩子氣,但在那張天真的笑顏下必有極其精明聰穎的一面,否則在暗潮洶湧的那達王宮裏又怎能相安無事生存這麼久,單靠武人本色的歐陽胤撐持輔佐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真的迷糊了……
他相信戎月的判斷,但也絕對相信自己的直覺,況且方才的那團混亂里,男人的確並無相助之心……微蹙的雙眉越擰越是深揪,對一個人分不清是敵是友還真是數十載年歲里破天荒的頭一遭。
緊抿唇,赫連魑魅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是否曾思慮得這麼辛苦過,過往的世界裏從沒這樣的複雜,遇上殘雪前孤身獨闖的世界裏沒有,遇上殘雪后如影隨他殺戮的世界裏也沒有,怎麼才離開了那人身邊……世界就變得如此詭譎?
「魅兒,你該擔心的是自己這條小命吧?」伸指勾回那張看似尋影遠眺,實則不知神遊到幾重天外的臉容,潤紅的唇瓣再次似笑非笑地輕揚,戎剩一點也不意外那雙琥珀淡眸里為他人盛滿了神傷。
怔忡地望着男人近在眼前的灼亮眼瞳,赫連魑魅陡然想起昨日讓他一夜不眠思索的禍首也同今日今時——都是眼前這個人,是他……把自己的世界攪亂成一團渾霧嗎?
「血字十衛血朧居首,比你這隻爪子忘了磨利點的笨貓有用多了,再說……」睇凝着那雙如琉璃般漂亮卻沒有焦距的迷濛晶瞳,戎剩發現自己一刻也不想再在那裏頭看到別的影子,所以才難得大方地給予了解釋。
「朧是我的人,在這片漠地上就算是活膩的也沒膽敢招惹她。」
「喔?」尾語輕揚,蒼白的唇辦忍不住笑抿成抹彎弧,不是因為不相信男人所言,而是不久前也有個人信誓旦旦地說著不會,保證沒有不長眼的傢伙挑這官衛盡出的佳節滋生事端,結果卻是眼前自己這副狼狽萬分的慘狀。
「質疑我?」語音揚起卻沒有絲毫被冒犯的不悅,只因落在眼裏的那抹笑,如春風輕拂,戎剩略感意外地眯了眯眼,原本凌厲譏誚的眼神緩和了幾分,原來這隻貓笑起來還挺可愛的,不僅淡化了許多滄桑味還憑添了點平常唇棱緊闔時絕計找不到的稚氣。
收回漫遊的心緒,赫連魑魅下意識就是仰起脖望着人搖頭,背光的臉容模糊難辨,只有那雙燦如夜星的黑瞳是那樣突兀地灼炯奪目,卻是如潭深幽地讓原本就有些昏沈的神智又再暈眩了幾分。
飛揚自負的神采、狂傲不器的霸氣還有那對人世不時隱現的譏誚……這樣的一雙眼,恍惚間赫連魑魅覺得自己似是又見着了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滿溢的思念在這脆弱時分再也無處可藏。
「你在看着誰?魅兒。」柔聲哄問着,緩和下的目光卻是漸漸聚起了銳芒,戎剩知道這雙迷濛的貓兒眼此刻深凝的不是自己,能讓這隻笨貓露出如此依戀神色的,是那個讓他在月夜下寄情遙念的人。
「爺……」情不自禁傾吐出繫心的喚語,只是當虛渺的氣音逸出唇齒時,雙瞳中的渾沌已是驟然驚醒。
不是他!爺絕不會這樣叫自己,他向來都是直呼自己的名,因為喜歡,只有氣極了才會把「赫連」兩字一塊吼上。
因為爺知道,比諸地府魍魎的魑魅鬼名自己更在乎的,是那拋不掉的族姓,一如歐陽兩字之於他……都是把提醒着他們過往遺恨的殘忍利刀……
「爺?」瞭然的笑意隨即躍上魔魅的面龐,戎剩緩緩蹲下了身,滿意地看着那雙淡眸再次把自己清澄的倒影映人:「阿月那個孿生兄弟嗎?原來如此……難怪你會願意做那小於的褓母,捨得拿命來玩。」
「你怎麼……」問語消結在另波不預期湧起的暈眩中,只因在少了那抹碩長的身影遮陽時,本能地就想挪身避開那過於炙眼的芒,誰知道妄動的後果卻是天地一陣倒旋,赫連魑魅無力地閉起眼,試圖集中越來越渙散的精神。
「想問我怎麼知道的?哼,你以為在這塊黃土沙地上能有我不知道的事?」撇唇輕哂,戎剩攬臂一把將這個明顯已快脫力暈迷的傢伙打橫抱起,慢步走向方才自己高踞的樹影枝蔭下。
孱弱地張開眼,赫連魑魅神色迷茫地仰望着這個越來越不知該如何在心底定位的男人,他的一舉一言都讓全身的感知叫囂着危險,可迄今卻頂多只是冷眼旁觀,並未曾真的揮刀柑向,而此刻避陽的舉止更叫人捉摸不透……!
「不用奇怪,我是沒那麼好心,只不過我也不喜歡曬太陽。」看着那雙大睜的貓兒眼滿寫着不解外,再沒有其它世俗情緒,無羞無窘也無抗拒,戎剩適才的那點不悅又再次一掃而空,優美的唇形難得不帶一絲諷味地,淡淡微揚。
單膝微曲,戎剩隨意揀了塊陰涼的地方倚坐,勾攬的兩臂仍是沒松放的意思,就這麼把人圈摟在懷裏坐着,一點也不介意赭紅的血色染污了身上青彩獵裝。
許是血流了多些,也許是劇毒開始發作,昏昏枕倚在戎媵胸前,赫連魑魅只覺得那怦然有力的規律心音像極了首搖籃曲,隨着涼風輕送直叫眼皮重逾千斤般睜不開來,即使腿上灼痛的傷口仍像把火在燒着,卻也終敵不過一波波越來越深濃的睡意。
「魅兒,睡了就見閻王啰!」爬指在那張冰涼的面孔上撫玩着,戎剩低首在那溫潤似珠的耳垂邊緩吐着氣息:「由我送你上路不遺憾嗎?不想再見你的那位爺了?」
「……爺……沒關係……」
有祁滄驥照顧着……爺不需要他擔心了……模糊的呢喃伴着酸楚又釋然的笑容淡淡地逸出唇間,卻惹得戎剩雙眉一陣緊蹙,爬撫的長指轉而摩娑着那兩片蒼白失色的柔軟。
滑指探入那濕暖的口內,長指緩緩在齒列嫩舌間滑移着,停在耳邊的紅唇則是微啟咬上了那朵細緻的耳廓,細細啃玩着,復又魅惑地向裏頭吐着氣音。
「……咬,想活命就用力咬下去。」
咬?……話,朦朦朧朧人了耳,麻木的腦子與軀體卻是茫然不解也無力聽從,想問,張口的力道卻只是微微蠕動了與手指纏繞的舌瓣而已。
「怎麼,連咬人的力氣都沒有嗎?看來我倒高估了你的能耐。」
低沉的語聲聽來有些戲譫也像似有些懊惱,卻依舊不疾不徐,恍惚間赫連魑魅只感到嘴裏翻攪的微涼換成了另種熾燙柔軟的火熱,還有着那再熟悉不過的銹鐵腥味,不好嘗卻也如潮湧襲來的黑暗一般,令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