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 二八手護台灣
夜深沉,月輪移,星光黯淡。
在一片沉沉夜色中,「雲濤涮涮鍋」閃爍不定的霓虹燈招牌更顯得醒目。
這家火鍋店位於新竹城隍廟附近,營業到凌晨三點,為睡不着的夜貓、晚歸的學子和熬夜加班的科技新貴,提供了一處宵夜聊天的地方,既撫慰身心的疲憊,也累積了明天繼續衝刺的動力,因此夜愈深,往往生意愈好。
再加上值夜班的服務生當中,有位笑容親切、言語溫柔的美麗女孩,更招惹了許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曠男們夜夜光顧,希冀博取佳人青睞。
不過今晚寒流來襲,氣溫降到十度以下,夜貓都縮在被窩裏不願出門,因此店裏一反平日,偌大的地方只有兩、三個客人,意外顯得有些冷清寂寥。
蘇華菱樂得拿起「美麗佳人」猛K,將招呼客人的工作全丟給江慕雲負責。
雜誌看得累了,她抬頭看了眼牆上的咕咕鐘。唉,還要兩個多鐘頭才能關門休息,這工作真不是人做的……無奈收回視線,門開處,一個男人走了進來,蘇華菱頓時眼睛一亮。
在這裏工作半年多,她還沒看過這麼帥氣英挺的男人。
「歡迎光臨!我們這裏有海龍王鍋、神戶牛肉鍋、海陸雞肉鍋、蛤蜊螃蟹鍋、海陸鍋、海鮮鍋、蛤蜊鮮蝦鍋、鮭魚頭鍋、霜降牛肉鍋、培根牛肉鍋、鮮魚鍋、鮭魚肚鍋、毛肚鍋、沙朗牛肉鍋、還有大眾鍋。現在特惠期間,全部八折優待,客人要點哪一種?」她兩頰泛紅,笑靨如花,替客人倒了一杯麥茶,滔滔不絕地介紹起各式鍋品。
「就大眾鍋吧!牛肉的,加烏龍麵。」男客人隨口回答,眼睛卻瞬也不瞬地盯在江慕雲身上。這女孩言笑晏晏,和一個老先生聊得正開心。
「沾醬要不要加辣?我們店裏的辣椒很辣喔,只要一點點就……」
「好,愈辣愈好。」客人打斷她的話,指着江慕雲,緩緩地說:「小雲是我朋友,如果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請她過來?我有些問題要問她。」
哼!又是找她聊天的……蘇華菱笑容一僵,沉着臉走到江慕雲身後,拍了她肩膀一下。「喂!那邊有人找妳啦!」
「有人找我?誰啊?」江慕雲一笑回首,就見到應天碧神色悠閑地坐在櫃枱邊,臉上似笑非笑。
老先生見她呆若木雞,僵在原處,忍不住好笑。「怎麼發起呆來?嘿,不過找妳的那男人的眼神還真是可怕,比豹子還銳利,一進門就盯着妳瞧,看得我頭皮直發麻……丫頭可要小心一點,別讓人當點心給吞了。」
江慕雲臉一紅,搖頭苦笑,慢吞吞地走到他的面前。
「你、你好。」
「好啊!想不到一個月之內,我們卻能三度相逢,難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應天碧笑得好開心,只是目光中隱隱有絲寒意。
江慕雲背脊一涼,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應天碧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說:「不打算解釋?」
江慕雲一陣心虛。「解、解釋什麼啊?」
「我雖然不聰明,倒也沒在同一個人手上栽過兩次,妳可真是破了紀錄……嘿,看來老實人騙人果然容易多了。」應天碧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悠悠地說:「奇怪奇怪真奇怪,妳給我的電話,居然接到了新竹女警隊去?!我怎麼也不敢相信,連着打了十幾通電話,險些被這些警花當成了無聊男子移送法辦。妳倒說說,這件事倒霉不倒霉?好笑不好笑?」
江慕雲一愣,想笑又不敢笑。「這、這怎麼可能,一定是我電話號碼不小心寫錯了……你也真是傻瓜,電話號碼既然弄錯了,就別再繼續打了啊!怎麼還打個不停?」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隨便掰的電話號碼,好死不死居然就是女警隊的電話?
「一字記之曰『痴』。唉,我又怎麼會料到,有人貌若天使無邪,騙起人來卻如此缺德呢?」應天碧輕嘆一聲,將蘇華菱送來的火鍋料放入鍋中。「想笑就笑吧!憋久了,可是會內傷的。」
江慕雲更不敢笑了。一笑,豈不就露餡了?「這、這……對了,你是頭一次來我們店裏吧?想吃什麼儘管點,我請客。」
「一頓飯就想打發掉?這未免太輕鬆了吧!」應天碧挾了片牛肉到鍋中涮了涮,邊吃邊說:「明天兄弟象和LaNew熊在風城出賽,我五點在『一品居』等妳,有沒有道歉的誠意,就看妳明天來是不來了。」
「我明天要上班……」
「妳明天輪休,『湘音麵包店』也剛好要重新裝潢,不營業,所以妳一整天都不用上班。」應天碧又涮了一片牛肉,臉上似笑非笑。「事不過三,我就算是傻瓜,也不會連着上當三次的。」
江慕雲一愣,有些生氣地說:「你調查我?」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情場如戰場,總要做些功課吧?」應天碧也不否認。
「裝迷糊、轉移話題、惱羞成怒,妳的行為模貳還真是容易預測哩!妳也別生氣,有來有往,妳想知道我什麼事情,儘管問,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包妳稱心如意。」
江慕雲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免了!我還知道『私隱權』三個字怎麼寫。」
應天碧大笑,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支手機。SanyoG1000型,PHS/GSM二合一手機,擁有三種待機模式,造型相當輕巧可愛。「大小姐騙死人不償命,我是甘拜下風,為了怕再被擺鳥籠,我好不容易想出了這個釜底抽薪、反客為主之計。」說完,將手機放在她手上。
「我不……」
「拿不拿在妳,妳要不接受,只管丟到垃圾桶。」應天碧起身,放了兩百塊在桌上,淡淡地說:「我雖然不是君子,做事還是有分寸的,妳不願意給我妳的電話、地址,我也不會強人所難。我這麼做,只因為我還記得妳的承諾。」
江慕雲見他轉身欲走,心中一急,叫道:「好啦!不過就是個電話號碼而已,用得着這樣三番兩次開口損我?」
應天碧含笑回首,眨了眨眼睛。「願意給我電話了?不會再教我上當了?」
江慕雲咬着嘴唇,無奈地說:「你陰魂不散、糾纏不休,我不給行嗎?」
「妳這話太嚴重了,我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應天碧也不介意,笑嘻嘻地接過她抄在紙巾上的電話號碼,轉身離去。
「你的手機還沒拿回去……」
「明天再還我吧!裏頭有我的電話,方便妳聯絡我。對了,手機的密碼是……」
江慕雲大急,繞過櫃枱追到門口,應天碧已經消失無蹤。她氣得直跺腳,看了眼手上手機,好奇打開電源,輸入密碼,只見藍幕上緩緩出現一個可愛的Q版娃娃,笑容可掬、眉眼溫柔,隱約就是自己的模樣,再看登錄的機主名字,果不其然,顯示的正是「江慕雲」三字……
「哇!這男人真凱,居然送妳這麼貴的手機?」蘇華菱不知何時到了她身後,盯着她手上手機,誇張的語氣中帶着三分羨慕、兩分嫉妒。
江慕雲嚇了一跳,慌慌張張關機,結結巴巴地說:「妳、妳別亂說,清波知道會生氣的。這手機是那位客人掉在店裏的,我、我明天就拿去還他!」
「喔?原來是我誤會了。」蘇華菱一笑,笑容中卻有絲嘲弄之意。「其實妳何必那麼緊張?男未婚,女未嫁,妳又不是賣給了吳清波,怕他生氣作啥?我倒覺得這男人不錯,人帥,出手又大方,他要真有心追妳,妳自己也有意思的話……」
「妳別亂說啦!」江慕雲更急了,眼淚差點沒掉下來。「他是他,我是我,只見過三次面,連朋友都說不上,我會有什麼意思?」
「原來如此啊!」蘇華菱轉身走回店裏,心裏頭冷冷一笑。老是一副楚楚可瞵、溫柔可親的模樣,看了就噁心!可男人就偏偏吃她這一套,哼,總有一天非揭了這女人的真面目不可!
回到住處,已是凌晨一點,應天碧將西裝外套隨手拋在沙發上,打開電話留言。
「死小孩!聽到留言馬上回電,否則明天提頭來見!」
聲若九天驚雷乍響、勢如秋江萬頃波揚,應天碧聞聲不禁搖頭苦笑。會罵他死小孩的,除了老爸不作第二人想,自己要是沒有立刻回電,明天恐怕真的要提頭去見了。
「爸……」
「臭小子跑哪去了?手機不開、電話不接,藏龍啊!恁爸昨天幫你卜了一個卦,小子最近有桃花劫,女人少碰為妙,最好齋戒一個月,清心禁慾,看到女人能閃則閃,免得惹上麻煩。俗語說:『透得名利關,方是小休歇;透得生死關,方是大休歇』,恁爸還要加上一句,透得脂粉關,才是真解脫。恁爸就是三十年前沒參透這個道理,娶了你媽這隻母老虎……」
一語未競,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哀嚎,夾雜竹板炒肉絲之聲,令人不忍卒聞。
「老爸,你沒事吧?」十分鐘過後,哀嚎聲漸止,應天碧強忍住笑,小小聲開口。「老爸你還真是白目咧!老媽就睡在你旁邊,你還敢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真是自討苦吃。」
「明明睡著了啊!誰知道會突然醒過來……媽的!都是你這小子不好,桃花劫重,連恁爸都被你帶衰了。」
「喂,你自己講話像打雷,死人都被你吵醒了,關我什麼事,別牽拖到你兒子身上好不好?」
「怎麼不關你事!臭小子不學好,欠下一屁股風流債,連累恁爸受罪!陳文君、李依萍難道不是你沾惹來的?媽的!這兩個女人一個禮拜來七趟,一來就纏着恁爸說話,害得恁爸病人看不成不打緊,還被冤枉在外頭偷腥……臭小子當個狗屁總裁很了不起啊!整天在外頭招搖,女人一個換過一個,弄得家裏雞飛狗跳,板子整天飛來飛去……」
「停!老爸你先喘口氣,聽我說句話成不成?」哩啪啦被訓了個滿頭包,應天碧好不容易聽出些端倪來,想必陳文君知道他就是翰宇生技總裁應佾雲之後,為求亡羊補牢,聯絡自己的姊妹淘,把功夫做到他父母身上來了。
「老爸你可真是冤枉我了。這幾年來你兒子洗心革面,見了女人,話不敢多說,眼睛不敢亂瞄,日子過得比和尚還規矩,可麻煩自己要找上門來,我有什麼辦法?」
「沒辦法?麻煩是你招來的,就給恁爸想辦法解決!」
「這可不成!你說我桃花劫重,我又不是傻瓜,哪有人會自討苦吃,把自己往死地裏頭送的道理?」應天碧一想到那兩個女人,頭皮就發麻,打死也不想跟她們沾上關係。
電話那端沉默了快一分鐘,讓他心裏頭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要是老爸一發狠,又逼他喝「符仔水」改運避邪,可就慘了……唉,有時他可真搞不清楚老爸究竟是醫師、道士,還是算命仙咧?
「老爸……」
「算了!這件事電話裏頭說不清楚,下星期六恁爸下新竹,咱們父子倆再好好聊聊。」
「老爸你要過來?」口氣忽然變得那麼溫和,應天碧不由得心中一跳。「我無聲明,你可千萬別準備什麼『符仔水』過來,每次喝每次出事……高中聯考就是喝了那玩意兒,害我拉了一整天肚子,差點落到沒半所高中可念的地步。」
一陣大笑聲傳來。「哈哈哈,不會啦!那次被你媽罵到臭頭,恁爸到現在可還是餘悸猶存咧!咱們言歸正傳,下星期六是二?二八,因為新竹、苗栗段可能欠人,拉不起人牆,所以恁爸和幾個朋友約好,要到新竹幫忙牽個手,也可以順便過去看看你啦!」
應天碧這才想起,今年的二?二八有個「牽手護台灣」的運動。這個活動打算團結眾人,從台灣頭到台灣尾,以手牽手的方式拉起一道民主長城。
「原來如此。要不要我開車回桃園接你們過來?」
「免了,你那台破車能載得了幾個人?恁爸還是和朋友坐火車下去比較實在。對了,你住的地方記得要整理一下,別老像個豬窩似的,讓長輩們見了笑話。」
應天碧咕噥一聲。「怕丟臉,老爸就不要帶他們過來嘛!我請大家在外頭吃個飯還不是一樣?」
「吃飯能看得出什麼碗糕!恁爸這幾個朋友都是聰明人,知道挑女婿不能只看表面的……」
「挑女婿?!」應天碧叫了起來。
「是啊!這幾個長輩的女兒長得都不錯,人品也好,臭小子要是運氣好,給人家挑上了,桃花劫不就可以破了?」電話那頭的聲音顯得很得意,滔滔不絕地說:
「心不定,桃花就多,等你成家之後,這些煩惱不就都沒了?最好再趕快多生幾個孫子、孫女給老爸抱抱……」
「停!」應天碧恍然大悟,臉全黑了,沒好氣地說:「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原來是打這主意來着!」
「哼!是又怎樣?恁爸二十歲結婚,二十一歲生了你這兔崽子,可你咧,都快三十歲了,還只知道玩女人,連顆烏龜蛋也不見蹤影,對得起咱們應家列祖列宗嗎?」
應天碧苦笑,剛要辯解,電話已經被重重掛斷了。
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不趕快加緊腳步,博取佳人青睞,可就萬事休矣!老爸要是當真橫柴移入灶(意指人一固執起來,是沒什麼道理可言的。),自己八成又得躲到美國避難去了……
乍聞「上官胭脂」四字,十個人會有十一個人認為這是個女人名字,可上官胭脂卻偏偏是個滿嘴鬍鬚、聲如洪鐘的大男人。
他是台灣最有名的室內設計師,也是最有名的美食家,因為愛吃,這位仁兄索性開了家餐館,名字就叫「一品居」;而一品居的規矩也很特別,菜一品、服務一品,所以客人也要是第一流的人物。
若上官老闆看不順眼,管他是達官貴人還是殷商巨富,誰也休想踏進「一品居」大門,品嘗到「一品居」那名聞遐邇、令人垂涎三尺的各式美食。
不過今天下午四點不到,上官老闆就已經穿戴整齊,站在門口含笑待客。
「老闆,今天來的客人是誰啊?」日本料理的師傅趙巧藝見老闆舉止一反平常,忍不住開口詢問。「再了不起的人物,也沒見老闆親自出迎過,這、這……」
「這小子可沒什麼了不起,不過這小子看上的女人,我倒實在很想見識見識。」上官胭脂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端木說應小子這陣子為了個女人染上相思,吃了不少苦頭……嘿,這小子『辣手摧花、無惡不作』,還有他擺不平的女人嗎?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趙巧藝聽得一頭霧水,瞠目不知如何以對。
法國料理的主廚竹齊眉聞言,臉一沈,冷冷地說:「既然只是個輕薄不流的浪蕩子,你要我們幾人站在門口迎接,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是過分了些。」上官胭脂點了點頭,笑道:「不過看在這小子每個月負擔店裏近百萬的赤字,你的薪水也有不少是他付的錢,竹先生就委屈一下,別計較那麼多吧!」
竹齊眉一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中華料理的師傅謝阿福卻聽出了些端倪。「難道一品居的營運,是這位客人暗暗在背後支持的?」
「謝師傅果真冰雪聰明,聞一知十,一猜就中。」上官胭脂用力一擊掌,大肆稱讚起來。「原來謝師傅不只菜燒得好,猜謎的本事更是一流,哈哈哈。小弟雖然本領不差,賺起錢來也不含糊,可是這間小廟要供奉三尊大菩薩還真是有些力有未逮……
「嘿,幾位師傅都是求好心切的性兒,食材要一品,食器要一品,連客人也要求一品,眼中見到菜在燒,卻壓根兒沒想到錢也在燒;憑良心說,「一品居』開張半年,小弟就再也撐不下去了,各位大師傅又不願意妥協,若沒這小子伸出援手,『一品居』只怕早已成了過眼雲煙。」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尷尬地笑了起來。三個人自恃手藝,都是心高氣傲、桀驁不馴的個性,和老闆一言不合,掉頭走人算得上是司空見慣的常事;歷經困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品居」這麼個可以任意揮灑、大展長才的地方,卻沒想到背後居然還有這麼一段曲折?
「雖然是個浪蕩子,但能夠識英雄、重英雄,想必也是個美食家。竹齊眉站在門口等上個幾分鐘,倒也算不上委屈。」竹齊眉咳了一聲,一臉庄容。
上官胭脂大笑。「哈哈哈,這小子要是美食家,小弟可就是食神了。」
竹齊眉又是一愣。
「這小子說過一句話:『書圖受俗子品題,三生浩劫;鼎彝與市人賞鑒,千古奇冤。』,因此他願意對『一品居』伸出援手。不過他自認是俗子庸人,吃不出料理好壞,所以之前從不曾上『一品居』用餐。」上官胭脂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
「今天勞動諸位大駕,是我的意思,不是他的意思。小弟臉皮雖然不薄,卻也不好一直掠人之美,故有此舉;不過竹先生若真覺得委屈,只管入內,這小子別的沒有,度量倒還是挺大的。」
竹齊眉默然許久,終於開口。「這樣的人物,不會是個浪蕩子,我可以等他。」
「這晅位客人今天會來『一品居』,聽老闆的意思,似乎是為了一個女人?」謝阿福不禁對這個女人好奇起來。
「賓果!」上官胭脂又笑了起來,悠悠地說:「這小子交過不少女朋友,卻不曾動過一次真心,因此一動心,就亂了手腳,千方百計就只想要討好人家……嘿,雖然我看是凶多吉少、前途多舛,但咱們還是盡人事聽天命,幫這風流浪子一個忙吧!」
眾人會意,點了點頭,明白今天的正主兒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女孩。
說話間,應天碧已經攜着江慕雲的手,款步而來……咦?不對,這個江慕雲好象矮了點、胖了點,還戴了副又厚又重的眼鏡,模樣年紀更似乎只是個國中生而已。
上官胭脂張大了嘴巴,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這小子太離譜了吧?居、居然看上了個小女孩,簡直就是殘害國家幼苗嘛……
「別亂猜,這是小雲的妹妹小月。」應天碧似是看透他心思,瞪了他一眼,讓開身子,苦着臉說:「後頭這位美麗大方、活潑可人的美少女才是江慕雲江大小姐。」
江慕雲聽他當眾稱讚自己,臉一紅,垂着頭低聲說:「不好意思,家妹一直吵着要跟來,給各位添麻煩了。」
「才沒有呢!是妳說明天放我假,可以看一整天漫畫,人家才答應陪妳來的耶!」江盈月頭搖得像個博浪鼓,一本正經地說:「姊姊說應哥哥像麥芽糖一樣,又纏又黏人,甩都甩不掉,為了保持距離、以策安全,才硬逼着人家跟來說。」
江慕雲臉更紅了,低頭看着腳尖,再也不敢嚮應天碧看上一眼。
上官胭脂恍然大悟,失笑道:「原來小妹妹身負電燈泡的重責大任,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你不開口,沒人當你是啞巴。」應天碧臉上慍怒:心中卻是暗喜。小雲既然覺得歉疚,諸事必定會讓步三分,下次的約會又可以敲定了……
「妳別介意。妳願意介紹家人給我認識,我高興都來不及,怎會覺得麻煩?」他乘機執起佳人柔荑,臉上含笑,神色溫柔到了極點。
江慕雲見他沒有動怒,暗暗鬆了一口氣,一隻小手就這麼給他握着,再也不敢掙脫了。
應天碧大樂,向眾人略一致意,攬着佳人柳腰往店內走去。
「一品居」的外觀並不起眼,然而店內裝潢,大量運用清水模框架與穿透的空間元素,搭配地板上穿越室內外的水景,營造出簡約、內斂卻又豐富的「新現代主義」氛圍。
位於室內正中央清水混凝土桁架上的絹絲玻璃,鑲刻着詩人余光中的詩作「雨聲說些什麼」,讓整個空間充滿了濃濃的文藝風;而整個門廳部分,以雪白銀狐石材為主,整片牆上僅掛了幅張大千的潑墨荷花作裝飾,再加上屋內的傢具單用黑、白兩色,更營造出禪味十足的冥思氣氛。
江慕雲看傻了眼,喃喃自語。「好棒、好有風格的設計,我夢中的店內擺設就是這個模樣……」
「這是店主上官胭脂親自設計的,這傢伙嘴巴雖壞,美學上的造詣卻是世界一流,妳以後有裝潢方面的問題只管來請教他。」應天碧似是看透她的心思,悄悄環住她的腰,附在她耳畔低語呢喃。
江慕雲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將頭靠在他胸前,痴痴地看着周遭擺飾,黯然道:「這樣的裝潢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呢!就算再工作十年,也未必負擔得起……」
「阿姊,你們是親熱完了沒?人家肚子餓死了啦!」
一語驚醒夢中人,江慕雲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倚在他懷中,登時大羞,紅着臉掙脫他的懷抱。「你、你……」
「這家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想吃什麼料理都有,妳想先吃點什麼?」應天碧渾若無事,含笑替兩姊妹拉開椅子,遞上餐巾。
「我要吃牛肉麵!」江盈月老實不客氣地開口。
「好,就來牛肉麵。」應天碧一笑,回頭看着小雲。「妳呢?」
江慕雲是頭一次在如此高級的地方用餐,適才忘形,現在卻開始膽怯了起來,有些緊張地垂着頭,不知該如何點餐。
應天碧會意,一招手,吩咐服務生請主廚過來。
江慕雲嚇了一跳,小小聲地問:「你做什麼?」
「這地方我也是頭一次來,有什麼招牌菜都不清楚,因此請主廚來一趟,讓他幫咱們介紹介紹。」
「這太麻煩人家了。」江慕雲怯生生地環顧四周,發現一個客人也沒有,心下稍寬,輕聲說:「這地方看起來好高級,一頓飯吃下來大概要不少錢……你別逞強,待會兒盡量點便宜一點的東西,還有,我和小月自己出錢,你別搶着買單。」
應天碧一愣,苦笑搖頭。「大小姐,妳究竟把我想成怎樣的人了?」
「我知道你在『翰宇生技』這種大公司工作,可你年紀還輕,恐怕進公司也還不到兩、三年,薪水再高還是有限的。」江慕雲看着他,語調既溫柔又誠摯。「趁年輕多存些錢,以後不管要深造、要置產,或是要成家創業,都會輕鬆許多。我、我知道你想給我好印象,可我不是那種人,你就不要再白費心力了好不好?」
應天碧聞言,心裏頭是又感動又好笑,正要開口,三位大廚師已經先後到來。
趙巧藝口才極佳,又對應天碧心懷感激,介紹起來唯恐不夠仔細,說笑中將各種名菜的典故、作法、風味,以及吃法一一帶出;竹齊眉卻又是另一種風格,說話簡潔俐落,態度沉穩端嚴卻又不會給人壓力,反而有種如沐春風之感;簡阿福的介紹則兼有兩家之長,再加上一口獨特道地的宜蘭口音,更是讓江慕雲倍覺親切,三番兩次被逗得笑開了臉。
「各位師傅的說明是既仔細又有趣,令我們三人食指大動……這樣好了,請三位大師傅各做三樣料理,讓我們每種料理都能嘗嘗鮮如何?」應天碧見佳人低着頭囁嚅不語,知道她心中在盤算哪幾道菜最便宜,不由得苦笑搖頭,索性幫她點起菜來。
江慕雲嚇了一跳。「太多了啦!我、我身上沒那麼多錢……」
「傻丫頭,都說我請客了,再怎樣也不會讓妳當在這裏啦!」
江慕雲還要再說,江小妹卻已經搶着開口了,笑嘻嘻地說:「阿姊妳是呆瓜嗎?又不是妳自己要來的,是應哥哥強迫妳來的,本來就該讓他請客啊!我說最好是多來幾次,吃到應哥哥怕,他以後就不敢再纏着妳嘍!」
「有理!江小妹這話深得我心。」應天碧大笑,絲毫不以為忤。
江慕雲又好氣又好笑,白了他一眼,瞋道:「我看你才是呆瓜,被人當冤大頭還這麼開心。」
「我只怕妳不把我當冤大頭哩!」應天碧一笑,若有深意地看着她。
江慕雲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垂着頭從皮包里拿出手機。「你的手機還沒還你呢!」
「瞧,這不又開始見外了?」應天碧不拿,淡淡地說:「我說過,要不妳就丟掉,要不妳就接受;送給朋友的東西,我從來沒有再拿回來的習慣。」
江慕雲急了。「你怎麼這麼無賴……這手機很貴耶!怎麼可以隨便丟掉或送人?你又是我什麼人,憑什麼強迫人家接受?!」
「要不是妳三番兩次愚弄我,我又怎麼會想到要送這支手機?」應天碧聳了聳肩,一臉無辜。「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江慕雲氣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奇怪奇怪真奇怪,這世界真是愈來愈奇怪了!居然有人硬要送禮,有人卻抵死不收的怪事發生?」牛肉麵上桌,江小妹吃得唏哩呼嚕、興高采烈,嘴巴卻也沒忘了說話。「阿姊真呆,妳要真覺得過意不去,回送一件禮物不就成了?有來有往,大家就扯平了嘛!」
「有理!江小妹這話深得我心。」應天碧大樂。江小妹幾次開口,看似無心,卻都幫了自己大忙……嘿,這小胖妞「深藏不露」,實力不容輕忽,日後非得好好巴結,讓她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不可。
「這、這……」江慕雲無奈,咬着嘴唇輕聲說:「好吧!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你以後要是再強人所難,不管送我什麼,我、我一概丟到垃圾桶裏頭去。」
「沒問題。」應天碧爽快點頭,卻是壓根兒沒將這個承諾放在心上。「不過我可是只接受一樣東西當作回禮喔!」
江慕雲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警戒之色。
「妳只管放心,我雖然不是君子,倒也不至於如此齷齪下流。」應天碧莞爾一笑,對着她眨了眨眼睛。
江慕雲登時羞紅了臉,垂着頭吶吶地問:「你要什麼東西當回禮?」
「這事說難不難,說容易嘛,卻也不是那麼簡單。」羞顏如花,應天碧心神為之一醉,痴痴地說:「我希望能夠吃一次妳親手做的午餐。壽司也好,湯餃也罷,不管什麼都行,我都會吃得開開心心的。」
「傻瓜,做一頓飯還不容易?我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難事呢!」
「做一頓飯是容易,但要一個女人心甘情願為一個男人燒菜做飯,卻是幾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啊!」應天碧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澀然一笑。
江慕雲一愣,明白了他話中深意,心中酸酸澀澀的,五味雜陳,也不知究竟是什麼滋味……
今年的二?二八剛好是周末假日,再加上有「手護台灣」的大型活動開辦,因此風城新竹還不到中午,就已經有從台灣各地的人潮湧入,說得上是萬頭攢動、人聲鼎沸,熱鬧到了極點。
江小妹剛在漫畫店看完了一套「網球王子」,伸了伸懶腰,這才發現肚子有些餓了。靈機一動,決定到阿姊打工的「湘音麵包店」晃晃,順便跟老闆拗兩塊草莓蛋糕當點心。
江小妹來到麵包店門口,從玻璃窗往內一望,忍不住捂着嘴偷笑了起來--
店內,阿姊正在把剛出爐的麵包一一放到架子上,阿姊的身後,卻有個背後靈亦步亦趨地跟着;阿姊的表情很好玩,有些無奈、有些氣惱,卻又帶着些許嬌瞋……
嘻,這個應哥哥真好玩,阿姊最近每次回家都會提到他,說應哥哥好纏人,每天中午到麵包店站崗,每天晚上又到火鍋店報到,這傻瓜難不成整天都無所事事嗎?阿姊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會不自禁輕蹙眉頭,幽幽一嘆,可她的眼睛卻變得好亮好亮,比天上的星星還美麗。
她其實還滿喜歡應哥哥的,又會笑又會鬧,每次都逗得她樂不可支,還會買各式各樣禮物給她(雖然是有些居心不良啦);不像那個吳哥哥,見了面總是冷冰冰的,和外婆說話也是一臉不耐煩的表情,每次心血來潮,也不管阿姊工作結束已經累得半死,硬是要阿姊出來陪他……聊的話題不是政治,就是公司內部的人事升降,阿姊每次說起他們約會的點滴,溫柔深情的眼眸中總是隱約透着一絲無奈。
嘻,現在的氣氛這麼好,還是不要進去殺風景好了。
江小妹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很老成地點了點頭,悄悄後退了一步、兩步、三步……「唉呦!哪個青仔叢撞我?」江盈月跌倒在地,叫了起來。
「喂!小妹妹妳有沒有說錯啊?明明是妳來撞我,怎麼冤枉阿伯撞妳?」一個老先生站在她身後,拍了拍胸口,沒好氣地說:「阿伯一把老骨頭差點沒給妳撞散了!妳是螃蟹啊?走路倒着走的。」
「螃蟹是橫着走,不是倒着走,阿伯真沒常識。」江小妹揉了揉屁股,慢慢站了起來。她側着頭看了老先生一眼,又伸手比了比,忽然笑了出來。「嘻,阿伯比我還矮。」
「哇!昂藏七尺莫笑我,與我交談必低頭,何況妳還只是女娃娃而已。」老先生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吃老就會倒縮,比妳矮有什麼稀奇?小妹妹真沒見識。」
江小妹也是一笑,覺得這個老先生還真是有趣。「阿伯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真是對不起,剛才沒注意,撞到了阿伯。」
「沒事啦!又不是紙糊的,哪會撞一下下就受傷了?」老先生也覺得這女娃娃很有趣,笑咪咪地說:「小妹妹可不可以幫阿伯一個忙?我和朋友一起來,結果去上個廁所,出來就跟朋友走散了。不過我們有約在XX路集合……」
「哈!阿伯你是要來參加『手護台灣』活動的,對不對?」
「聰明,小妹妹一猜就中,比諸葛亮更厲害。」老先生舉起大拇指稱讚。
「哈哈,這沒什麼啦!」江小妹擺了擺手,一臉得色。「乾脆我帶阿伯過去好了。反正我也沒事,去看看熱鬧,還可以順便牽牽手哩!」
一老一少邊走邊聊,談起二?二八紀念日的由來。
老先生說起父親、大伯和大哥死在亂槍之下,自己半夜和媽媽偷偷在一堆屍體中尋找親人的往事,眼中已是淚光閃爍。
江小妹從來沒聽過這類故事,歷史課本也不曾提過,震撼之下,眼淚不知不覺跟着流下。
「小妹妹良心真好。阿伯有時候和年輕人說起這些往事,他們都不怎麼愛聽哩!一到了XX路口,現場已經是一片人山人海。老先生又是激動又是開心,喟然嘆道:「不知歷史,就無法記取教訓……唉,願天佑台灣,天佑吾土。」
江小妹伸衣袖擦了擦眼淚,勉強一笑。「怎麼辦?這麼多人,只怕找不到阿伯你的朋友耶!」
「沒關係,這不是要事,朋友何時何處不能聚首呢?」
人潮愈聚愈多,群眾的情緒也愈來愈高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於到了二時二十八分,眾人舉手高呼,聲震雲霄,串起了一條民主自由的長城……
「小妹妹謝謝妳喔!麻煩妳一下午,真不好意思。」
「不會啦!阿伯肚子餓不餓?我們去吃東西好不好?」算算時間,應哥哥也該回去了,剛好去麵包店拗老闆請客。
「好啊!阿伯請客……」
「不用不用,我們去吃麵包,叫老闆請客,一毛錢都不用花。」江小妹得意洋洋,準備慷他人之慨,做一回東道主,一抬頭,卻見阿姊迎面走了過來。
「阿姊,妳今天怎麼這麼早下班?」江小妹揮手招呼。
「客人多,生意好,麵包出爐不到一小時就賣完了,所以提早打烊休息。」江慕雲也看到了妹妹,含笑走了過來。「怎麼沒在家裏看書?是不是又跑去看漫畫了?」
「哈,哈哈……」江小妹一陣心虛,眼睛骨溜溜直轉,笑嘻嘻轉過話題。「應哥哥呢?他怎麼沒跟妳在一起?」
江慕雲臉一紅,白了她一眼。「他、他為什麼要跟我在一塊?妳別轉移話題,回頭問妳功課,要是不會,以後就不準妳看漫畫了。」
「阿姊才是在轉移話題咧!」江小妹嘟起了嘴巴,喃喃抱怨。「是妳說應哥哥每天都跑去麵包店站崗,人家關心妳的安危,這才問起他的啊……每次都威脅人家,不準人家看漫畫,阿姊最過分了。」
「妳喔,要是功課有口才一半好,阿姊就用不着擔心了。」江慕雲說不贏妹妹,苦笑搖頭,看了眼站在妹妹身旁的老先生。「這位老先生是誰?聊這麼久,都還沒幫阿姊介紹呢!」
江小妹一愣,這才想起自己好象忘了問阿伯尊姓大名了。
老先生哈哈一笑,接口道:「今天多虧了小妹妹帶路,否則可就趕下上『手護台灣』的活動了。對了,我姓應,叫應抱石,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哈,原來阿伯也姓應。」江小妹這可樂了,吱吱喳喳地說:「有一位也姓應的哥哥在追我阿姊喔!那位哥哥好厲害,整天死纏爛打、陰魂不散,我阿姊見到他就頭痛,比見了鬼還害怕,嗯、嗯嗯……」
「妳少說兩句成不成,他、他哪有妳說的那麼不堪?」江慕雲摀住妹妹的大嘴巴,紅着臉說:「老先生別介意,我妹就愛胡說八道。」
「我這姓氏雖然少見,但姓應的未必都是我親戚,我有什麼好介意的?」應抱石莞爾一笑,好奇問道:「對了,這姓應的登徒子叫什麼名字?」
「他叫應天碧啦!」江小妹掙脫阿姊的手,搶着回答。
應抱石先是一愣,繼而大笑。「原來是這臭小子!」
「老先生認得他?」江慕雲也是一愣。
應抱石上上下下端詳了眼前女孩好一陣子,滿意地點了點頭,咳了一聲,悠悠地說:「家門不幸,真是家門不幸,這登徒子正好就是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