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寧寧,你的氣色怎麼這麼差?”

和華寧寧一起在育幼院中長大的龍蘭棋關心地為她遞上一杯溫水。

“昨晚貪喝了幾杯烏龍茶,所以睡不安穩。”華寧寧接過水輕啜了一口。

失眠不是只有昨夜。幾天前那個海盜所說的話,讓原就不易入睡的她,着着實實地度過了好幾個輾轉難眠的夜。

他怎麼會知道羅莎的事?自己與海盜不過是一面之緣。

他怎能將她對羅莎的內疚那麼一針見血地說出口?他又如何能在二十四小時內將她的過去調查得鉅細靡遺?

他為什麼要來擾亂她的心緒!

他當真是個警探?當真是為了偵察毒品的來源而混入“面具之舞”?

他又為什麼提出那樣的要求?

她,適合當個誘餌嗎?誘惑嚴少強?他是誰?

“寧寧,你待會的表演沒有問題吧?”龍蘭棋學生般清麗的臉龐有着關心。

“我不會有事。”曾經在三十九度高燒下上場演出的她,不會被腦中的這些雜訊所干擾。

“院長說要到後台來幫你加油的,怎麼還沒來呢?”

龍蘭棋傾身望了望入口。相對於外頭一群舞者紛擾地共用着一大間化妝間,華寧寧的個人休息室更顯得尊貴。“對了,你這次回來表演,院長很高興呢,她老說你是她學生里表現最優秀傑出的一個。”

華寧寧十三歲時,因為表現傑出而拿到了英國皇家舞蹈學校的獎學金。出國之後,她過人的舞蹈天賦,更讓她在未滿二十歲之前即享有了盛名。

“院長是我的恩人。”華寧寧簡單地說,理了理頭上為表演而戴上的白色羽毛。

如果龍院長沒有為她的生命帶來舞蹈,她早在被送入育幼院時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十歲的她,卻不幸地懂得死亡二字的定義。

“我待會再來找你好了,我是代表大家來問你問候一聲的。等你表演完,我們再到後台來找你。外頭是人山人海的一片呢,我的上司也和她的朋友一塊來了呢。”有着甜美笑容的龍蘭棋並不介意把她的興奮之情分給華寧寧。

“替我謝謝大家。快回座吧,表演快開始了。”華寧寧就着梳妝鏡看着龍蘭棋離去的背影。

她羨慕蘭棋那種毫無陰影的微笑。同樣在“新光”長大,兩人卻是全然不同的個性。她曾經想過,如果她和蘭棋一樣甫出生就被送到育幼院,那麼她的個性會不會比較開朗些?

十歲,懂很多事了。她記得爸爸和媽媽的笑臉、記得家裏的擺置、記得家人出遊時的歡樂。所以她不愛笑,開懷的笑聲只出現在她十歲之前的生命里。比較懂得微笑,是在英國學舞認識羅莎之後的事。羅莎總領着她走遍那些童話故事中的古堡……

對誰都沒有太深的感情。在乎的,不過是心頭那股莫名的愧疚感。對於那位曾經在異國對她噓寒問暖的朋友,她總覺虧欠。就像替院長籌募公演經費來還清院長的養育之恩一樣。

她想替羅莎做些什麼,即使羅沙已死。

也許該說,她想替自己做些什麼吧?她禁不得失眠,偏偏又是心頭一擱了事,就一定得失眠。

華寧寧盯着鏡中的臉龐,伸手搬上自己蒼白的臉頰。她看起來多麼地心虛啊!

“寧寧。”龍貞婉的笑臉出現在入口。

“院長。”她站起身迎向前,握住院長的手,

“什麼事讓你煩惱?上場前應該只想着舞蹈。”曾經是舞蹈界極出名人物的龍貞婉關心地拍拍華寧寧的肩。

這孩子一向早熟,也就甚少將心裏的情感擱到臉上。今天會皺起眉,想來是有些事情是她難以釋懷的。

“院長,記得我告訴過你,羅莎因為吸毒過量而過世的事情嗎?”見院長點點頭,華寧寧覆在院長手背上的手心微微地泌着冷汗。“我一直覺得我虧欠了她。”

“那並不是你的錯。”龍貞婉搖頭。

“我可以幫她的。如果我多關心她一些的話。她原本是那麼開朗的女孩。”

“為什麼突然想起羅莎?”

“想排除心裏的內疚。”華寧寧低聲地說。

龍貞婉沉思半刻后,緩緩地說道:“你想做些什麼呢?”

事寧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有足夠的毅力,卻也固執無比,自己認定的事,別人就別想更改半分。

“有人要我當誘餌,引販毒者出來。或者該說,他要我去試探某個男人是否有吸毒傾向,進而確定和那個男人接頭的人是不是毒販。”

“太危險了。”龍貞婉直覺說道。

“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這幾場表演結束后,我有接近兩個月的休息時間,正好可以去調查這件事。”

“如果真覺得內疚,可以去當戒毒所的義工。”她希望院裏的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我的個性不適合輔導他人。”這樣冷淡的性子,只怕會讓人心生抗拒。

華寧寧詢問的目光注視着院長。她可以不告訴院長這些事的。說出口只當自己這次的舉動是種可能致死的危險任務。院長扶養了她,有權利知道她“可能”命喪於何事。

“你其實早就做了決定,不是嗎?”龍貞婉替她整了整舞衣的肩帶。從寧寧的臉上看到她不更改的決心,她也只能這樣地交代着:“那就千萬千萬小心。”

怎麼最近與“毒”這個字脫不了干係呢?龍貞婉原想開口說些什麼,卻還是閉上了唇。

華寧寧看出院長的欲言又止,她低聲地問:“院長,您怎麼了?”

“舞團里有人吸毒被捕。”龍貞婉皺着眉嘆了口氣。

“現在打算怎麼辦?不是下個月要開始宣傳了嗎?”舞團的形象會影響票房。

“華小姐,請準備上場。”場務走到她們身邊說道。

“院長,我待會再和你談。”華寧寧站起身,為身上的雪白紗服做了最後的檢視。

緊握了下院長的手,她閉上眼,讓自己陷入一種半催眠式的冥想狀態。她現在是奧特羅公主,不是那個為羅莎的死煩惱的華寧寧,她是奧特羅公主──優雅的天鵝公主……

輕輕張開眼,她微揚起下顎,以一種屬於她的個人優雅走到白色簾幕之後,等待出場。

熟悉的樂音響起,她踮起腳尖,翩翩地旋身出場。

每一次的旋轉、每一次的高躍,她輕盈自若的身子都為她贏得了滿堂采。

全劇完畢,她知道自己的表演很出色。

這樣就足夠了,觀眾的掌聲只是額外的肯定,她對自己的肯定,才是她臉上微笑的真正原因。

華寧寧抱着花束,在群眾的掌聲中與王子並肩謝幕,退回幕後,淺淺的笑靨掛在頰邊,她並不明白自己此時有多麼地耀眼,她只聽見掌聲愈益地加大,不肯散去的群眾用他們的雙手表達出他們的讚許。

“再去出謝幕吧。”王子拉住她的手,愛戀的眼光追逐着她。只有在表演成功的時刻,寧寧才會融化嬌額上的冰霜。

華寧寧點點頭,與舞伴在掌聲中再度踏上舞台。

平穩了興奮的心跳,她向群眾行了個體,澄澈的目光掃視着舞台之下。海盜說過他會隨時在人群中注意她。他也在這個地方嗎?

站在聚光燈下,她並不容易看清楚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影,找出熟人都非易事了,何況她只認得那人的狂妄神態。

敵方在明處,我方在暗處。打從一開始,她的情勢就居於劣勢。

海盜會用他真正的面貌和她聯絡嗎?

她抱住了臂彎中的花束,胸口倏然一緊。已經有很久一段時間不曾對任何事情感到好奇了。

此時,她竟有些想看看海盜的真面目……

龔允中為他的女伴杜亞芙端了杯果汁,兩人並肩坐在宴會一隅的雙人沙發之中。

“華寧寧剛才的表演非常出色。”杜亞芙望着甫踏入會場即引起一陣騷動的華寧寧。

“所以,她才能在不到二十歲時就踏上國際舞古,成為芭蕾舞界最美麗的公主。”龔允中肯靠着沙發,不明白自己的目光為何無法自華寧寧的身影上挪開。

他們只見過兩次面,不是嗎?

他們的生活並沒有絲毫的交集。

那──她為何一連好幾個晚上都出現在他的夢境中呢?

“她和伊棱有些像。”杜亞芙望向那位被簇擁在人群之中,卻依舊顯得淡漠脫俗的女子──華寧寧。

“我前些日子在餐廳中見過她。”他收回自己的視線,專心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那隻水林。

不愛喝酒,因為酒精容易引人失控。

伊棱告訴他她有了男朋友的那一夜,他不也喝了六、七分醉?前些日子,他參加“面具之舞”,卻什麼也沒查到,不也正因為他不諳酒性卻貪喝了幾杯,所以才老是昏昏欲睡嗎?

酒精容易引人失控呵。

“你被她吸引住了?”杜亞芙看着她的大學學長,無法自他的面孔中找到線索。

“吸引?!”龔允中乍然抬起了頭,語尾的輕微上升代表了他的訝異。

“別告訴我,你從來不曾被女孩子吸引過。你和伊棱訂過婚,也曾經交過女朋友,不是嗎?”她輕聲問道。

“那和吸引是兩回事。有些事似乎只要時間一久,就會變成一種既定事實。男人和女人的交往會被認定為異性間的吸引,循規蹈炬的人就會被冠上生活無趣的牌子:太顧忌他人的想法,你就只能困在面具下過完一輩子!”

襲允中灰黑色的雙眼無焦距地看向前方,用一個嘆息為自己的話做結束。

“有時想想,我們是兩個笨蛋。”她說。

“我同意,兩個畫地自限的笨蛋。”龔允中側過身和杜亞芙相視一笑,笑容中有着彼此才能理解的苦。

杜亞芙望着兩人同樣合宜的穿着打扮、同樣有禮的言行舉止,只覺得悲哀。她從小便知道自己是被杜家領養的孩子,所以必須謹言慎行,成為父母眼中所謂的“淑女”,以期回報杜家的養育之恩。

然而,她不明白龔允中是為了什麼才成為這樣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男子。

“為什麼你要限制住自己?”杜亞芙突然開口問道。

“人生有太多責任,你沒有辦法說放手就放手。”輕描淡寫了兩句話,他轉動着手上的水林,望着玻璃杯上反射出的燈火輝煌。

母親臨終的期侍是個沉重的包袱、父親的期許是種包袱、他對自己的高標準要求也是包袱。也許有朝一日,他會拋開一切,成為閑雲野鶴一族,自在隨風去,什麼也不在意。

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吧。

反正,他現在的生活沒有太多可以挑剔的。他事業成功,頗有名氣,從事的工作也是份自己不討厭的工作。

他只是不喜歡這樣虛情假意的自己。除了微笑之外,他的喜怒哀樂全收進了心坎裹。沒有人看得見,也沒有人弄得懂。

“伊棱和那個人還好嗎?”杜亞芙問道。

龔允中微擰了下眉。“對洪迅而言,伊棱只是場遊戲。他有妻有子,而且顯然不打算離婚。我曾經寄過一份關於洪迅的報告給伊棱,她只衝進我辦公室大哭一場,甩了我一巴掌后離開。”

“甩了你一巴掌?”

“沒錯,她說她討厭我的撲克臉。”龔允中靠向沙發,自然揚起的眼瞼正好對向一雙清冷情調的眼眸──華寧寧!

他偏側過頭,無聲的嗤笑自己無聊。只是兩雙眼某恰好對上罷了,他的心口何必慢了下節拍?

“記得我告訴過你,伊稄也許就是因為太過在乎你了,所以才會想談場戀愛來引起你更多的注意?記得她第一次見到我們兩個在咖啡廳談天,她甚至激動地直掉眼淚?”杜亞芙回想着,雙手優雅地置於雙膝之上。

“我知道,所以我更加過意不去。”龔允中碰地一聲將水林放在茶几之上,微眯的眼瞳中有着隱約的怒火──對自己而發的怒火。

“感情不是平行輸出,不是她付出多少,我就會愛她多少。我最大的悲哀是,即使伊棱用了全心來愛我,我卻依然無法回報她的愛。如果有所謂的情感低能症,我絕對是病入膏肓了。”

龔允中瞪着自己交握的十指。

這雙手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卻因為他的心無法愛人而無形地扼殺了未婚妻伊棱的熱情。

“不要怪責自己。”杜亞芙輕觸着他的上臂。“我相信你不是情感低能,你只是大壓抑自己了,而伊棱不是那個激起你生命中光與熱的女子。”

“光與熱?”龔允中注視着她近來削瘦的下顎。幾年前,亞芙的丈夫商濤帆像把火一樣地燃起了亞芙眼中的光宋,只是這把愛情的火併未燃燒太久,商濤帆在婚後外遇不斷,“光與熱也下盡然全是好的,燃燒殆盡的愛反而是種傷害。”

杜亞芙低頭不語。

燈光在下一瞬間從刺眼的明亮轉為旖旎的昏黃,龔允中與社亞芙同時抬起頭看向宴會廳前方的小型舞台。

近來流行故弄玄虛、散作浪漫。

舉凡新娘、新郎、公司總裁、舞會貴賓出場,總流行來上這麼一套。彷彿不把枱面上的人弄得好似模特兒走秀似地裝模作樣,看起來就不夠隆重一樣。

“各位親愛的來賓,謝謝各位今天的大駕光臨。宏觀藝術中心今天能夠成功地舉辦這場表演,首要感謝辜氏集團……。”

主持人一長串的話無非又是一堆歌功頌德,龔允中卻直起了身軀,目光搜尋着辜氏集團的年輕總裁辜方文。

盧凱立所說的毒品交易,他現在還沒個譜,或許直接幫盧凱立弄張邀請函反倒快些。

龔允中依恃坐在暗處的優勢,肆無忌憚地打量辜方文皮光肉滑的面孔。瓜子臉龐配上姣好的五官,無怪乎媒體總為辜方文冠上“潘安”之名,末了還不忘曖昧地影射這人有斷袖之癖。

辜方文對女人不屑一顧,是商圈公認的事實。.

面無表情的辜方文,在聚光燈下沒有特意微笑,年輕的臉龐顯得沉重異常。傳聞中辜方文一笑,就代表了另一場商場并吞的開始。

龔允中交插着雙臂,端詳着那張看似冷靜的臉孔,和華寧寧不同形式的冷。華寧寧的冷看來是種天生不受搭理世俗的情調;而辜方文的冷則像是飄在火焰上的一層冰雪,你無法預料冰雪何時會融化。

龔允中不悅地抿起唇。他與華寧寧並不熟識,可怎麼老想起她?!難道真如亞芙所說的:他被華寧寧吸引住了?

“要不是雜誌上刊登了辜方文裸着上身的照片,我還真不相信他是個男的。”幾句低聲私語傳入龔允中的耳間,打斷了他的思緒。

“人家天生細皮嫩肉,你少虎視眈眈地叮視着人家,況且他對女人不感興趣,在場的女人沒有一個飛得上枝頭當鳳凰。”

“噓,好像要開舞了。對了,怎麼沒看到那個華寧寧?”

隨着女人的問句,龔允中開始找尋那抹白色的身影。舞台的投射燈替他覓得了人,華寧寧坐於角落一隅,正緩緩地站起身。

刺眼的光線,甚至沒讓她皺一點眉頭,想來是習慣舞台的人了。

“讓我們現在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華小姐為我們開舞!”主持人的話語及人群的鼓掌聲沒有進入龔允中的耳間,因為他眼前有着更震撼的事情──

華寧寧正走到他面前。

“很抱歉,我能夠邀請你的男伴和我跳第一支舞嗎?”華寧寧詢問着眼前一身粉色旗袍的女子。

“我不介意。”杜亞芙搖搖頭,禮貌性地回以微笑。

“龔先生願意陪我跳這支舞嗎?”知道他眼中閃過打量的神色,她卻還是站在他面前。

舞者的優雅讓她即便只是單純的站立,也顯得儀態飄然。

龔允中站起身,拒絕的話只在腦間一閃而過。

他向來不為難任何人,大庭廣眾之下尤其如此。

鎂光燈閉起。龔允中執起她的手腕,走到舞池中央。

“我並不擅長跳舞。”他輕攬住她的腰,感覺她沁涼的氣息。

人特別,就連選用的香水都讓人難忘。只是,龔允中凝睇着她的眼,想在其中找到任何兩人曾經熟稔過的線索。

他肯定自己曾經聞過這種薄荷似的淡香。

“現在並不是在舞台上表演。”她回視着他。

“我以為只要有人觀看的公開場合,就可以定義為表演。”他輕描淡寫地瞄了眼周遭的媒體及觀看的來賓。

“那麼人生也該定義成一種表演嘍?”握住她的手掌倏地一緊,她看出他目光中的詫然。

“那麼我很榮幸能成為你這段表演中的主角。”在音樂聲中,龔允中擁着她踩出華爾滋的華麗舞步。

華寧寧不是那種空有美貌的女子,她有雙聰慧的眼。所以,他不認為她找他當舞伴只是純粹的一時興起。

“我想你會是個稱職的主角。你的舞跳得不錯。”右手輕搭在他的肩上,一任他擁着她起舞、旋轉。

“如果不要一直讓我想到我正在和一個知名舞者跳舞,我也許可以領着你在舞池中翻筋斗。”並不清楚她邀自己共舞的目的,因此他說的話全是籠統的客套笑話。

在舞池內紛紛加入了幾組共舞的人群時,他領着她跳到了舞池的邊陲。

“如果你的眼神再認真一些,我會相信你的話。”華寧寧兩道柳眉微揚起。

“我們談不上認識。”

“沒錯。”

“為什麼挑選上我?”看着她,他突然發現她讓人覺得驕傲的原因──

她總是這樣微仰着下顎、直着背脊,十足驕傲的女王架勢。

為閃躲一對甫入舞池的男女,華寧寧朝他靠近了些,直截了當地說:

“請你當舞伴的第一個原因,因為你對我沒有大大的興趣。再者,你看來有着足夠的社交經驗,不至於踩痛我的腳,我不想在這種應酬場合中扭傷腳踝。不值得,”

“如何斷定一個男人對你沒有興趣?只因為這個男人帶了個女伴?”放眼望去,有多少男人的注意力始終專註在自己的女伴上頭?他懷疑。

“前些天,我在‘面貝之舞’看到了你。我知道你故意側開了身子,避免跟我打照面。今天,你也是一見到我就立刻把眼別開了。”她看着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我想這些事足夠證明你對我並沒有興趣了吧?”

龔允中手勢一繞,讓華寧寧的身子以拋物線的圓弧旋轉了出去。侍她再度轉回他的懷抱時,她的整個身子幾乎全偎在他的胸膛上,龔允中動了下唇,方正下顎的線條有些僵硬。

他不相信她此時的舉動該歸類於投懷送抱。華寧寧不是那種熱情的女人,她的依偎彷若帶着幾分試探的意味。

只是,試探什麼呢?

“你認得嚴少強嗎?”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話,半仰起的眼眸瞅視他不曾有任何情緒起伏的眼睛。

若不是她手心下的肌肉曾有半刻的僵硬,她真會相信這個男人的騙術,以為他的本性一如表面的風平浪靜。

柳眉下的星某,轉為一種更漠然的冷僻。

找了他當第一個舞伴,為的只是再確定一次。咖啡廳內只是匆匆一瞥,她當然有可能做出錯誤的判斷。她對人體有着異常的感受力,她覺得龔允中的背影、體型都和另一個狂妄的男人過分類似──

海盜。

“華小姐,需要我介紹嚴先生給你認識嗎?嚴先生向來仰慕長發女子。還是,你早已經認識了他?”龔允中話說得含蓄,呼吸頻率卻轉成謹慎異常。

這個冰山美人正在射出她的冷箭。

“我現在並不認識他,但是不久后他應該會主動過來介紹自己。他的眼光從方才到現在就一直盯着我瞧。我想,我如果想和嚴少強認識,不需要任何人的介紹。”她輕薄的唇瓣似不經心說著:

“我只是覺得你應該跟他有些交情。”

一長串的話從她口中說出,卻是沒有一點聲調起伏,彷若外在的一切事物都與她無關一般。

“這話怎麼說?”嚴少強正是盧凱立要他調查的第一個對象。難道華寧寧和他手邊要調查的這些事也有關係?

一曲結束。

“我覺得你看起來有些緊張。”華寧寧在他半強迫的引領下遠離舞池,才抬頭,便見到嚴少強的身影朝他們而來。

“緊張的人是你吧?你從剛才到現在好像都在試探什麼似的。你是要傳遞什麼訊息給我嗎?”龔允中扣住她纖細的腕。

“謝謝你陪我跳這支舞。”幾乎是在兩人一開始共舞時,她就確定了這個看似親切斯文的律師,必然曾經與她有過肢體上的接觸。

而這些天,除了舞者之外,唯一擁抱過她的男人是──海盜。

華寧寧冷眼注視着龔允中高她約莫半個頭的身高,突然又皺起了眉。

海盜男人似乎比龔允中還高一些,而且海盜的身上有種白麝香的古龍水氣息……。難道她的直覺出了差錯?

如果龔允中不是海盜男人的話,他又為何對嚴少強這個名字有反應呢?

“華小姐,願意賞光陪我跳一支舞嗎?”嚴少強擋住兩人的去路。

“對不起,我想休息了。”華寧寧甚至連望都沒望嚴少強一眼。她思考時討厭別人打擾。

海盜要她在“面具之舞”上引誘嚴少強,而現在不是。

“不過是一支舞,華小姐連這點面子都不肯給嗎?”嚴少強稍嫌流氣的眼瞟過她的輪廓及那頭縮成髻的長發。

愈是得不到的東西愈容易引發人的征服欲。

“嚴先生會參加‘面具之舞’嗎?”她明知故問地說。

“我會為了你而參加。”嚴少強諂媚的笑着。

“那麼想必你可以在一群面具之中找到真正的我。明天見了。”華寧寧腳跟一轉,沒有留下任何微笑供人回味。

不過──目光在龔允中臉上多留連了一會。

“嚴先生對華小姐有好感?”龔允中開口問道,目光看着嚴少強發亮的眼及良好的氣色。

他不認為嚴少強有任何吸毒的癥狀,充其量有些縱慾過度的輕微黑眼圈吧。

盧凱立打過電話給他,告訴他嚴少強前幾天都在南部的一家高級俱樂部“麗苑”中流連忘返。麗苑的老闆恰好是那個和辜氏集團脫不了關係的關正傑。

“我看她對龔律師倒是比較感興趣嘛。”嚴少強自侍者手中拿了杯雞尾酒。

“她有一些法律上的問題問我。”不想和嚴少強解釋什麼,遂找了最一般性的理由。“近來嚴先生的名字經常見報,想來事業方面挺成功。”

“好說好說。”嚴少強得意地將酒一飲而盡。“老一輩不知道做生意就是要好好宣傳,我只是多辦些藝文活動,替公司一些新的工地打打廣告而已。”

龔允中含笑點頭,不想戳破這個二世祖的牛皮。宣傳費當然是必須的,不過要是宣傳過度,變成叫好不叫座,那可就不怎麼實際了。

華寧寧離開會場了。

和嚴少強說話的同時,他同時也注意着華寧寧的動向。她接近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會要盧凱立調查一下華寧寧。

龔允中收回了視線,若無其事地替眼皮泛紅的嚴少強拿了杯酒。酒會誤事,但絕對不是誤他的事,而是別人的事。

酒精容易讓人口風鬆動,而嚴少強的酒品據說不是太好。

“嚴先生的酒量不差嘛。”他客套地恭維着。.

“好說。”為答謝稱讚,一杯剛到手的酒又立刻見底。

“嚴先生和辜方文很熟嗎?”龔允中口氣自然,恰似閑聊。

“幾次面吧,你想做什麼?”嚴少強警戒起來,口氣不友善。

“沒事的。只是有位記者朋友向我詢問關於你們兩個人的事。他不曉得打哪知道的消息,說是你和辜方文在‘面具之舞’裏頭相談甚歡……。”龔允中未將話說盡,斯文親切的臉龐有着等待他人解釋誤會的意味。

“胡說八道。我對男人沒有興趣。”嚴少強做了個厭惡的表情。“你幫我轉告那個莫名其妙的記者,我和辜方文是有要事相談,我可不是他的什麼愛人!我有些麻煩,辜兄幫了我一些忙,事情不過就是這樣了。”

“我就說這些記者太多心了,我也不相信嚴先生會有同性之間的癖好。若當真要與辜方文有什麼流言傳開來,也應該不是你。”龔允中仍然是閑話家常的語氣,卻已經探得了辜方文的確曾與嚴少強有過聯絡的事實。

說他心機深沉也好,說他居心叵測也罷。他知道自己無害的笑容,可以為他帶來許多勝利的籌碼。龔允中將手放入褲袋之中,完全是一種聆聽的神態。

三兄弟都是律師,他打起官司來卻最常大獲全勝,因為,他最不會被人防備。

“就是啦,要寫也寫他跟那個關正傑,他們兩個人才真的是──”

“嚴先生,你可能喝多了。”龔允中拍拍嚴少強肩膀,對於經過他們的幾位朋友報以微笑。

“你以為我真的喝醉了嗎?我告訴你,那兩個男人是玩真的──”嚴少強的聲音稍大了些。

襲允中搖着頭,再度制止嚴少強開口:

“嚴先生,這些事不方便在公開場合談論吧?你該知道辜方文先生的脾氣難捉摸,如果被他知道你在背後這樣談論他,我想他一定不會太愉快。嚴氏建設是我們事務所的老主顧,剛才你說的話,我自然不會張揚。酒,還是少喝些。”

龔允中取走他手中的酒杯,交代服務生為嚴少強送條冰毛巾過來。

龔允中的話讓嚴少強的酒意醒了幾分。他的確沒有和辜方文玩的本事,何況他還有麻煩要辜方文幫他解決。

“龔老弟,謝了,算我沒白交你這個朋友。”嚴少強伸手回拍他的肩頭。“你大客氣了。”龔允中微揚起嘴角,在牆壁鑲嵌的鏡面中看到自己虛偽的笑容──一如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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