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忘塵

第一章 忘塵

往事如煙散余情覆水難世緣盡因果滅紅塵重浪倆相忘

中秋,月圓人團圓,只可惜連日秋雨瀟瀟,怕是難見明月如輪掛夜空,讓人不禁猜想着是否是奔躍嫦娥悔偷靈藥,獨守廣寒凄寂難耐才這般淚雨潸潸。

中秋前夕,雖然天空飄着雨絲縷縷平添秋涼,衡陽城裏的熱鬧比起平日也依舊不減分毫,遊人如織三兩成行,尤其是應景的糕餅果鋪前更是傘花朵朵如團錦簇,過節的氣氛絲毫不受影響。

「門主,明兒就十五了,您看該派誰去跟那邊的送禮好呢?」

說話的是個看似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一身褐衣短靠典型的武林人物打扮,正亦步亦趨地跟着斜前方一抹氣宇軒昂的亮白身影,一手撐着傘一手提着劍,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卻不顯得突兀,只因湘境洞庭湖本是南方水域中最大幫會青浥門的總舵所在,對於這些攜刀帶劍的江湖人,衡陽城裏的百姓早就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那邊?」只見身着白綢長衫的年輕人失笑地微搖着頭,伸手拍了拍褐衣人執傘的右肩,「我說耿子,咱們南水十八幫同盟該還沒拆夥吧,還是說早分了家卻忘了通知我這個在前頭擺門面的收攤?」

「門主……」小小聲囁嚅着,褐衣男子的表情就像剛吞下十擔黃連那般,苦不堪言。

想他諸葛耿身為青浥門的堂堂首席護衛,刀山劍林什麼陣仗沒闖過,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眼前這位當家主子興緻來了逗兩句,誰叫他的嘴實在不及身手的一分伶俐,每每張口只有咿唔的份。

「您就別挖苦我了,是雷副……」

「羿叫你問的?」

止步,垂首,再無力地直接把額磕上身側的這堵后肩。

風水輪流轉,這回換成那一身白袍的年輕人垮了那張儒雅文俊的上好皮貌。

「唉……你們幾個,總不能每次打哈哈就推我出去擋吧,不知情的還以為本門這南水**的位置金玉其外虛有其表,再不就是關門大吉準備收山了,要不怎麼搞得全門上下就只古某一個出得了門見人?」

無奈地嘆口氣,青浥門的現任當家——古天溟心底開始撥起了算盤,合計着是不是該學學人家北水瀧幫那套,把家裏頭的這幾個寶全帶出去轉一圈亮亮相,好宣揚一下門威。

「門主,要不您看這樣可好,我跟雷副負責泱旗這邊十五個幫派的秋節賀禮,剩下的……剩下那兩個……咳咳……」

「喔,原來要我這做門主的撿『剩下的』?」戲語調侃,古天溟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大護衛話越說腦袋就越縮得沒了脖,雄壯威武的身形矮了截不說,就連武者粗嗓也跟着變得和蚊子叫沒兩樣。

「我說諸葛大護衛,那兩個老怪物你們不喜歡我難道就是例外?你家門主的品味應該沒那麼與眾不同吧。」再次伸掌拍上那縮攏成一團的厚實寬肩,順手捏上幾把幫忙松筋散骨一番,微挑的薄唇帶着幾分狡黠。

其實心裏早已有了幾分底,能叫雷羿那混世魔王縮頭打退堂鼓的理由只此一家沒無分號,除了那兩位眼睛和螃蟹一個樣長在頭頂上的大幫主、大寨主外,想來也沒其他人能讓那個鬼靈精似的孩子未戰先降。

撇唇輕哂,笑意滿臉的男人半是真覺得好笑半是沒輒地苦笑。

巨鯨幫、天蛟寨,可說是南水十八幫會中除了他們青浥古家外的最大勢力,奈何帶頭的都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倚老賣老愛擺架子也就算了,偏是嘴上不留德,總喜歡夾槍帶棍地明損暗諷。

同這兩位打交道,除了馬耳東風的功夫需要高人一等外,還得有金鐘罩鐵布衫的火侯,最好勢能把臉皮練到針扎不穿的厚度,否則僵着臉笑整場也怪難受。

「話說回來,咱們的總堂大人怎麼不叫你跟薛伯說去?這些禮節規矩的向來都由薛伯看照着,向他老人家請教豈不更妥當?」

「薛長、長老?呃……這個……雷副……好象挺怕長老的。」

「原來如此,羿怕,你不怕?」眨眨眼,古天溟瀟洒地撣了撣袖上的雨珠,些許快意地笑着身側的那張國字臉越來越是青黑。

怕!就算他是薛松岩唯一的入室弟子,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也怕!怕被拉着浸酒缸,那滋味……一陣惡寒上涌,諸葛耿馬上老實地點頭如搗蒜。

人稱「宗斧」的薛松岩在青浥門裏的地位十分超然,嚴格來說,他並不算青浥門裏所屬,但卻與上代掌門古閺澐八拜之交。

這位武林耆宿文韜武略,論計謀足為智囊,論身手就算年事已高也和副門主雷羿不分軒輊,長留洞庭無疑是令青浥門如虎添翼,可這位老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嗜找人拼酒這點讓大夥非常頭疼。

本來嘛,走江湖的誰不喝上個兩杯,可是這把「宗斧」找人喝卻是以壇論計,又不許人使內力壓,這一來可慘了他們這些陪酒的,又是暈又是吐更別提隔日宿醉那很不得把腦袋砍下擱一邊的難過。

開玩笑,他們這群所謂的武林高手早八百年就不知酒醉為何物了,現在卻得被壓着重溫這可怕的滋味,結果就是每個被抓去拼過酒的日後都是聞酒色變望影即逃。

「門主,還是……您跟長老說去?」想來想去,諸葛耿還是覺得相較下眼前的門主老大比較好講話,頂多日後把皮繃緊點過日子,總比面對雷副或師傅當場直接陣亡來的好些。

「又我?」不怎麼認同地揚聲相詢,古天溟指上多使了兩把勁,恰到好處的手勁直捏得諸葛耿齜牙裂嘴地把脖子縮得又短了寸許。

就在兩人各自盤算着該抓誰擔苦差時,前方不遠處的客棧門前突然風起簾動,一抹偌大的黑影隨即從裏頭飛跌而出,啪地一聲直摔在路正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水窪里,瞧那狼狽模樣,想必不是心甘情願自己跳出來的。

「走走走,免得死在我店裏晦氣!」果然,門帘一掀,後頭又跟着出來了個掌柜模樣的老者還有兩名保鑣裝扮的彪形大漢。

「哼,瞧長得人模人樣的一身行頭穿戴也不俗,沒想到卻是個草包空殼,老子這回還真看走了眼白忙活一場……」

「許老闆,有麻煩?」儘管心裏頭對如此令人難堪的趕人做法不以為然,古天溟還是習慣地在臉上掛着和煦的笑容

「哎呀,是古當家您哪,不好意思讓大家看笑話了。」猶在叨叨數落的老者聞聲連忙抬起頭,緊接着馬上換了副笑臉相迎,他雖不是走江湖的,倒也還認得自家門邊這幾位跺腳地動的大人物。

「您正好幫老兒評個理,這小子是半個多月前來到老兒店裏的,那時候就滿臉病容憔悴得跟個鬼似,付了碇銀后說要住下養病,開店的雖然不喜歡麻煩事,老兒卻也同情外地來的異鄉人所以沒拒絕。

「可這吃、住、請大夫的,那點銀兩早就用完啦,老兒不是只認銀兩不近人情的勢利眼,可店裏的生意也不能不顧,已經寬限讓他白吃白住了好多天,這當兒實在沒辦法再拖了,只好請他老兄走路。」

「這樣啊……」隨口虛應了聲,古天溟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那個雖然渾身泥污腰桿卻始終筆直的纖瘦人影,也許真是病得不輕,俯趴的身影好半晌才撐臂翻身緩緩坐了起來,然而下個舉動卻是怪異地叫在場的人全都看傻了眼。

只見那看來年紀頗輕的男子並不急着起身擺脫眾人看戲般的訕笑目光,反而大大方方地仰起脖讓雨水淋洗臉上被泥水噴濺的污漬,安然自若的神態一如在自個兒家般毫無半點困窘之色,直到臉上濕漉漉的儘是雨水時才搖搖晃晃地站起。

快步向前走到年輕男子的身邊,在自家頭兒的眼色暗示下,諸葛耿和善地將手中的傘遞出,同時也伸出另只手想給這具看似隨時會倒下的孱弱軀體一點助力,誰知道兩隻手臂還沒打直就被對方毫不領情地一掌揮開。

眉微挑,古天溟朝猶一臉怔愕呆立當場的諸葛耿搖了搖頭。

萍水相逢,不過基於濟弱扶傾的道義才善意伸出援手,人家既然不接受他們自是無強求的道理。

目送着那病弱卻有着身錚錚傲骨的男人蹣跚地邁步遠離,古天溟心中不由升出股惺惺相惜的情感,這樣不俗的人物該會是個值得深交的朋友,奈何緣淺僅止於此,也只能徒留悵然。

「哼,真是狗咬呂洞賓!大當家您就別理這不是好歹的臭小子了,這種搞不清狀況光會拿喬的傢伙哪天死在路邊都沒人會可憐給張席。來來來,秋涼天寒的,大當家不如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吧。」

輕蔑的語聲刺耳地在耳邊響起,下一刻一張推滿諂媚之色的老臉就極其礙眼地橫擋於前,儘管心裏頭已是不快,古天溟面上仍是維持着一貫笑意。

正想客套兩句轉身離去時,突地馬蹄急響,一輛雙鞍大馬車突然從彎腳處急駛而出,首當其衝的就是方才站在對角邊上看熱鬧的人群,眾人霎時驚如鳥獸四散逃竄。

一陣混亂排擠,一對母子就這麼不偏不巧地跌在了路中央,只見婦人倉惶中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把懷中的孩子用力推出,自己卻因為衣裙相絆手忙腳亂地爬不起身,眼看就要橫屍在駿馬亂蹄之下。

就在眾人的尖叫驚呼聲中,一抹快到看不出顏色的人影急閃馬前,剎那間馬嘶聲、車輪嘰嘎聲交雜大作,等到所有聲響都重歸寧寂時,駐足圍觀的人們才定下心神看清了眼前這團混亂。

就見那個原本會被馬踏車輾的婦人正滿臉不明所以地呆愣在街邊站着,看起來除了受到不小驚嚇外毫髮無傷,肇事的馬車此刻則被一名褐衣人單手擎住鞍環,兩馬八蹄硬生生地固定在街頭動彈不得,而歪斜在旁的車體前則站著名一身白衣的年輕人,手上還抱了個滿身儘是泥色的人。

屈膝緩蹲讓懷中人斜倚着自己的腿彎躺下,古天溟神情是少見的沉凝,看着那色如紙白的唇邊緩緩沁出濃稠血色,胸臆間更是沒來由地一陣窒悶,抓起那無力垂落身側的手腕切脈探診后,隨即運指如風疾點人胸前大穴穩下翻騰血氣。

適才那當口他被客店掌柜擋住步子因而慢了,諸葛耿近則近接了孩子后卻是不及回身,眼看就要來不及救那婦人,誰知道那個片刻前還搖搖晃晃站不穩的男人竟是突如流星般急撲趕至。

那敏捷的身手一看就知道是個功夫不錯的道上人物,然而也許是病弱中氣力不繼無法帶着人一塊走,那泥人似的身影僅只是以臂迴旋推開了婦人,自己卻是閃避不及地被疾沖的馬匹撞個正着,他只來得及接下那具被撞上半空后墜跌而下的身子。

「朋友,撐着點。」伸掌貼住人兒單薄的背脊注入股真氣,古天溟依舊眉擰難展,只因面前那雙如漆黑瞳中的光韻越來越趨渙散。

「……人……」模糊的單音顫逸而出,艷麗的血彩也相形泉涌,一路蜿蜒淌下染紅了頸下枕墊的那片潔白。

「沒事,她沒受傷,孩子也很好。」儘管聲如蟻蚋又語意不清,卻是不用細想也明白對方想問的,古天溟簡潔給了答案,同時將人橫抱而起,步履穩健地走向前頭諸葛耿從車套上解下備妥的馬匹。

「耿子,這兒交給你了。」

沉凝的臉色霎時如雪霽天晴,古天溟揚笑向貼心部屬點了點頭示意,俊雅風采令才從驚嚇中回神的眾人忍不住又是目不轉睛直了眼。

微頓足,也不見有什麼大動作,白影已凌空飛上了馬背,姿態之飄逸就像他手上抱捧的只是一件如羽輕物而非一個身形同他差不多的大男人。

雙腿一夾,**駿馬立刻如箭疾馳,而不論怎麼顛,坐在無鞍馬背上的身形始終貼伏,就如同本是這馬的一部分,雙臂抱攬的人影更是平穩地沒半點晃搖,神乎其技的騎術又再次讓所有人宛如泥塑般看傻了眼。

「這兒交給我不打緊,可明天的事呢?剛剛說了老半天還沒個定論啊,門主真是被攪忘了還是……」望着遠去的人影喃喃自語,諸葛耿越想越是覺得不對,念頭轉上兩三圈后,原本端整的面容開始扭曲變形。

「不會是叫我自個兒看着辦吧?為什麼是我……我怎麼可能打得過雷副啊!」

***

「……為……么……」

未盡的語音孱弱模糊,古天溟卻很清楚內容是什麼,聽着那幾近嗚咽般的問語,一股說不出原因的氣窒感受再次瀰漫著整個胸口。

風寒病弱再加骨折內腑受創,床上的男子從抱上手叫他查覺的那刻起就一直高燒不退,入夜後更似噩夢連連地囈語不斷,然而不論語聲是大是小,隨着灼熱氣息吐出的卻始終只有「為什麼」三個字。

他實在無法不好奇——

是什麼,叫這個落拓如斯都猶能自若的男人如此緊繫於心難以放下?

換上另條濕冷的巾帕覆額,古天溟順手拭去那兩扇長睫暗影下沁出的水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又是什麼樣的疑惑叫人即便如此痛苦了也依然執着苦索着答案。

「夜深了,叫人接手看顧吧。哈嗯……還沒起更呢竟就覺得累了,唉,老啰,真是老啰。」舉杯吃了口茶,端坐在一旁太師椅上的老者挺背伸了伸懶腰,雖是白髮白須細紋滿面,兩眼蘊含的神韻卻是精光鑠鑠毫無半點龍鍾老態。

「薛伯這話要是讓爹聽着了,准怪我又縱着您喝得太多,小青已經跟我抱怨好幾次了,都說窖里的酒少得比廚房裏的鹽還快,再下去她就要丟了帳本改做您十二時辰的貼身跟班。」

「那丫頭片子,閑着沒事就知道管我,我們青浥怎麼會出了這麼個小氣財神?跟她姓戚的老子全同個……哈嗯~」一聽到有人不許他暢飲那些個視之如命的寶貝,老者急忙蹦起了身連聲抗議,卻是說沒兩句又是一個不爭氣的呵欠出口。

「時候的確也不早了,您還是先休息吧。」隨手搓擰着水盆里的毛巾,古天溟偏頭睨了眼床上昏睡中的人,復又伸手探上那紅如抹了層胭脂的雙頰,「燒得這麼厲害,我想今晚還是由我看着比較妥當,反正我現在就是歇了也睡不着。」

「睡不着?」像是聽到什麼新鮮事般,才轉身準備打道回府的老者連忙收回腳,眼微瞇滿臉興味地瞅着人瞧,「不存點精神應付明天的陣仗?還是說你已經找好替死鬼了?」

「一頭鯊、一頭蛟,年紀都不比我大毛病卻都比我多得多,我實在想不出除了你這小子的巧嘴外還有誰能伺候得好,今年打算換誰挨轟啊?你老爹不在家,不是想把我請出門吹風吧?」

「薛伯,怎麼連您也認為還是該我去?」抿唇微哂,古天溟無奈至極地搖了搖頭:「不敢勞您大駕,我交給小羿跟耿子去辦了,總不好每年都是推我出去當跑堂,做『門主』的老『不務正業』搶下頭的風采,我怕遲早招雷劈。」

「嘿,沒見過人派頭用在這點小事上,原來這差事是給了那兩個小兔崽子,我正奇怪怎麼沒人搬你當令箭上門,好!省得我老兒還得犧牲幾壇好酒充當雞毛撢子趕人……」語聲一頓,薛松岩轉而瞥向床頭那張憔悴中仍不失清秀的俊顏,兩道白眉逐漸皺擰成團,一副苦思難解的模樣。

「溟兒,床上這病怏怏的小子到底是哪點討你歡心了?沒見過你對哪個只打過一次照面的人這般關心的,懂得了偷懶不說居然連叫都捨得不睡。」打趣的語句有着幾分認真,薛松岩忍不住又是朝床板上忘了好幾眼。

「不就是見義勇為救了個人嘛,還不自量力把自己也給賠了進去,這種傻小子稀奇歸稀奇,不過應該還不到得你青睞的程度吧?」

重將目光聚凝在眼前這個不論何時都一身雍容寧和氣息的子侄輩身上,薛松岩提問的同時迷惑又加深了幾分。

他與上代當家古閺澐雖然年紀上差了一大截,卻因為個性相投引為知己,共結之義時近三十年,可以說是打古天溟出生起他就是一路看着長大的。

毫無疑問地,這出身武林世家的孩子是個天生的領袖人物,天資聰穎胸羅萬象不說,在經過那段年少時江湖遊歷的粹煉后更是將過於出色的才華內斂於無形,人情世故應對進退的圓融功夫比他老子還上層樓。

當家后的短短數年裏,不但促成局勢紛雜的南水各派系共締盟約,門務的充實與拓展更使青浥門躍居南水第一大幫,人也儼然已是共主龍頭,若非受幾個尾大不掉的老頭子拖累,南水早已同心一統足與北方水域的瀧幫抗衡。

對於這個年紀既輕又舉止儒雅的青浥當家,一般人大都以為他平易近人隨和的很,甚至以為人和善到沒什麼脾氣,因為任是誰對他都是那一臉的和煦笑容,甚至連兵刃相對的敵人也不例外。

只有誰是他的人才知道那笑意實則是不冷不熱,對誰都留了分距離都留了份心,想要跟這孩子好到掏心挖肺肝膽相照、成為他蛇鼠一窩的哥兒們並不容易。

誰想得到這回居然會為了個陌生人一路策馬急奔輕舟疾渡,就是說給生他的爹娘聽,只怕那兩個也會瞪直了眼抬頭看看太陽打哪方向上來。

「……」討他歡心?聞言古天溟不禁愕然一愣,視線不由地移往那張眉鎖不展的病容上。

連句話都沒說上能討他什麼歡心?更遑論這傢伙還當街給耿子難堪,十足刷了自己的顏面。

是呀,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會這般在意呢?

「我也說不上來……順眼吧,至少樣子沒獐頭鼠目討人厭就是了。」

是什麼……吸引了自己?

是眼裏映染着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嗎?還是那揉合著堅強與脆弱的矛盾舉止?抑或是那對漆眸褪去冷漠后不經意流露出的空茫?

猶記得那雙眼在闔上前,溢滿着與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毫不相稱的濃濃艷羨。

「呵……還真難得有我說不出個道理的時候。」屈膝後仰倚向了床柱,古天溟微勾了勾唇棱,露出抹耐人尋味的不明笑意,睇視的目光逐漸變得幽深難辨。

「我只能說……他身上有些東西,挑起了我的好奇想一探究竟。」

你現在,夢到了什麼……

***

『……蘑菇什麼還不快滾?破不了那勞什子的玄天奇幻陣就別回來!』

伸出手,男孩一臉驚惶地想拉住眼前快要消逝的艷紅輕紗,換得的結果卻是紅袖翻飛無情揮甩,朱漆大門砰然緊闔,一門之隔卻宛如高山深壑般難以跨越。

緊咬唇,男孩忍着不讓眼眶裏的淚水墜下,他知道只有努力再努力,門裏的那方天地才會有他的容身之所,門裏的那個人才會看得到他的存在。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回來的正好,那小子為了個鳥幫什麼的,你就找法子進去替我盯着,看他究竟搞什麼鬼。』

如您所願,您希望的我都會儘力去做,只求您溫言一語嫣然一笑……膝跪於地,血色滿身的少年吃力地撐掌抬頭,期盼那張絕美艷容上能有一抹屬於自己的笑容。

『跟他去,給我好好盯着,都到了青浥門前我倒要看看這回還能怎麼推,如果陽奉陰違毫無行動就給我殺了,一隻不聽話的棋子我留之何用!怎麼,你這是什麼表情,捨不得?你該不是對那小子起了什麼兄弟情誼,跟我說下不了手吧?』

兄弟?他不是我兄弟!即使曾生死共與,即使……半身血緣相系……

因為我姓徐他姓封,您的封。

我只是不懂,比諸於那隻不聽話的棋,從未相違您命令的我,卻為何連個姓氏……都得不到?

他他他他,為什麼您在意的全是他,是我的努力……還不夠嗎?

『屍體呢?其他人呢?光你一個回來?哼,你這差事可給我辦的真好!』

袖舞如風,一抹青影隨着紅彩飛揚暴退數十尺,終是搖搖晃晃地順着牆沿萎倒。

『算了,現在瀧幫群龍無首,剩下不過小貓幾隻,你既然身為四大堂主之一,該有能耐讓它為我所用吧?』

呵……原來真如擎雲所料,不愧是一統北水的王者霸主,果然,他才是最了解她的人,那麼……

我,究竟算什麼?

蒼白的臉,血染的唇,捂胸嗆咳的青年神色木然地跌坐在地。

摒信棄義背幫叛主,做盡為人不齒髮指的骯臟事,沒有自己地全然為她而活,結果卻……

她還是看不到「我」,看不到那個身上流着她的血、為求一點親情全心全意討她歡心的孩子,自始至終在她眼裏有的只是一隻聽話的好棋。

除此外,什麼都不是……

錯了嗎?真是不該求不該盼,不該……痴心妄想?

不過只一點親情呵護的溫暖,這樣,也算奢求?

擎雲啊擎雲,你與我,都太過奢求了嗎?

為什麼……

驀然驚醒,徐晨曦猛地坐起身,只是還沒來得及吸上幾口氣平復心悸,不期然的暈眩就如潮湧至,令他虛脫得只能歪倚着牆軟軟靠着,手腳無力到連身子都撐不住。

閉起眼,徐晨曦難受地只想逃回黑暗裏喘息片刻,然而事與願違地那些剛把他驚醒的夢境又如走馬燈般浮現腦際,零落的畫面亂糟糟地一個跳一個,可惜不論怎麼轉怎麼換仍都是他不願想起憶起的傷痛。

終是……逃不開嗎?

記得和擎雲分手時,才瀟洒許諾要揮別過去重新開始的,沒想到竟是這麼的難……

唇微挑,帶着諷意的笑容顯得恁般脆弱。

他是真的累了,累到不想再繼續這場沒有終點的追逐,數千個為她而活的晝夜已經太夠了,人一生還能有多少個二十年?剩下的日子他不想再傻傻捧着真心陷在她羅織的虛假迷夢裏,不想再一次次期盼復又一次次失望。

全心的盼,太痛,失落的空,也太痛……他已無力再承受這樣碎心的痛。

『忘了吧,全過去了……』

自己說過的,不是嗎?

是安慰他人也是說服自己,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游,只要放開手放下那份執着,他該能真的做那個同伴眼中總無憂開朗的徐晨曦,那個愛鬥嘴沒半點正經卻可以為朋友赴湯蹈火的徐晨曦。

他真的以為,只要遠離了那方有着艷紅彩影的天地,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隨心做自己,可惜……擺在眼前的事實卻無情地證明——

沒有她的地方,牢籠依舊。

惶惶終日,他就像抹遊魂似地食無味睡難安寢,就算白日裏翻山越嶺涉水渡河刻意透支着體力,到夜裏也依舊輾轉難眠睜眼天明,而即使見了再美的風景再熱鬧的市街,難得闔眼的殘夢裏也仍全是那些過往的不堪記憶。

這樣的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擺脫她的束縛糾纏?

發蒼視茫還是……真得等到下一個輪迴……

「已經可以坐起來了嗎?閣下病得不清,高燒了好段時候,我還以為沒個三五天起不來呢。」

黯然傷神間,一聲不大卻清亮的語音打破了一室靜寂,徐晨曦這才確切意識到自己在個陌生的地方,不由地飛快搜索起暈迷前的記憶。

那對母子……馬車……客棧……是那個遞傘的人救了他?

素昧平生,難道不怕救的是個十惡不赦的凶人?還是因為藝高膽大所以有恃無恐?他還記得那人的裝束,看來該也是道上江湖同源,抑或者……

一切只是個圈套,一場別有所圖而上演的「恩情」戲碼?

但南方地界上……該沒人認得他才對。

是自己想多了吧,徐晨曦又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值得人如此花費心思,許不過只是順水人情而已。

抿唇捺下心底的嘲意,徐晨曦緩緩張開眼,姑且不管對方救他的用意為何總仍是欠了分人情,總不好繼續擺着張冷臉拒人千里,哪知那映入眼的俊朗面容立時讓原本眼皮重逾千斤的雙眸睜成了大圓。

古、天、溟!?

他沒看錯吧?這算哪門子的玩笑?

不都說天開地闊人海茫茫,世間路幾時變得這麼窄,兜來兜去竟全兜在了一塊?如果這天下真的只這般的小,他還逃個什麼勁兒?怎麼躲不都是徒勞無用,白費力氣罷了……

倦乏地閉上眼,徐晨曦這回連闔上眼帘這簡單的動作都覺無力。

誰能想得到他這個叛幫背主的瀧幫前堂主竟會被南方的死對頭所救,更離譜的是居然還落在了青浥門當家龍頭的手上?一個他打心底就沒好感的要命人物。

就因為眼前的男人和自己一樣,都有着另個難與人言的尷尬身份。

原來他們都是封擎雲——那個雄霸北水王者的親兄長,彼此卻是毫無血緣關係,因為一邊同個爹,另邊則同出一母。

不過……姓古的應該還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才對,畢竟以「她」聲名之狼藉,青浥古家該會竭力掩飾這些稱不上光彩的往事。

擎雲不也說了嗎?古家根本不要他啊,就算他流着半身古家血也無門可入。

呵……誰想得到反而是他這個毫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誤打誤撞地進了古家門。

命運這玩意,還真無聊的緊,盡開惡劣玩笑!

「怎麼,熱度又上來了嗎?不舒服就別勉強硬撐着,躺下多休息吧。」看到那雙墨瞳張開沒半晌復又像蚌殼緊闔,古天溟關心地在床沿邊坐下,伸手就朝那些許汗濕的額首探去。

感受到領域被侵略的不快,徐晨曦倏然睜眼,仰身後傾讓那隻該屬善意的大掌尷尬地撲了個空,然而太過迅疾的動作卻又惹得眼前黑霧重重,外加金星點點。

看着自己杵在半空、離目標誤差甚遠的左臂,怔愕片刻后古天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不再勉強人地收回手,甚至還離床站起給了這戒心慎重的人兒一段安心的距離。

「我沒有惡意。」放軟了聲調,古天溟柔聲輕語着,雖說他當然不會計較這個,但被人如避蛇蠍般如此明白拒絕着,說感覺沒有點怪還真是騙人。

他看起來像個凶神惡煞嗎?下意識往自個兒的臉上摸了摸,古天溟確定眉沒橫眼沒豎笑容也還在,應該是一臉和善的可親模樣,怎麼會讓個初見的陌生人厭惡成這樣?竟連身體的病痛都顧不得。

笑得太難看了?沒人這麼嫌棄過啊……

「……你是誰?」明知故問,只因一個念頭緩緩在腦里形成,徐晨曦疲乏卻清澈的黑眸不眨不閃地直視着床外的人影。

原以為已經離那些傷心往事很遠很遠了,誰知道從北到南一千多里路不過只是繞了個大圈,到頭來一切還是原地打轉,他的心他的人從未曾真的自由。

這輩子,大概註定與這團亂是難善了了。

既然逃不開躲不掉只能至死方休,那麼……如羽長睫輕搧了搧,墨瞳里一抹瑩瑩異彩驟閃而逝。

就由他自己決定開始與終點吧,就從此時此刻這個地方開始,重回那個他逃離不了的殘酷戰場。

「古天溟,現任青浥門當家。」眉微挑,古天溟有些意外,自己在江湖上露面的機會不算少,尤其年少輕狂的那段歲月里更是走南闖北遍游各地,難得還有不識得自己,會是剛出道的?

「青浥門?」

躊躇的語態,迷茫的神情,徐晨曦從不懷疑自己做戲的功夫。

「你不知道青浥門?」看着那微微搖首的動作,古天溟微挑的雙眉這下子變成了微擰。

洞庭古家江湖立足已久,只要是武林中人即使不屬南水十八幫也該知道,就算是初出茅廬的雛兒多少也該過耳聽聞才對。

「那……瀧幫?」

「天劍門?」

「御封閣?」

搖頭搖頭還是搖頭,一連幾個只要混過一天江湖都該知曉的詞彙,管它是黑是白在眼前這人聽來全是一視同仁的陌生,古天溟挫敗地也實在想跟着搖頭。

這傢伙究竟是從哪個桃源野谷冒出來的?一身不俗的武藝又是哪個不世高人傳授?怎麼會橫看豎看明明就是個江湖人卻什麼也不知道……

「問完了?可以換我說話了?」隱忍着捉弄人的小小快意,徐晨曦知道自己一問三不知的已經把這位青浥龍頭弄渾了大半,說來也無關眼前人究竟是聰是愚,該是自己說謊的本事太過高明。

這是毋庸置疑的不是嗎?就連朝夕相處的封大幫主不也被自己騙了這麼多年,信他信到挨了兩記暗刀子也還執迷不悟地當他是好兄弟,日夜以對尚且如此就更別說眼前這男人只緣慳一面。從容迎上那雙透着些許無奈的深沈黑瞳,徐晨曦似笑非笑地張起了唇-瓣。

「你是古天溟,那……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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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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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忘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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