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寂夜森森、夜梟怪鳴。
深不見底的墨林深處,除了巨漢手上那盞油燈之外,再無其他亮光。
金映兒頭下腳上的被巨漢扛在肩頭,烏溜溜圓眼緊盯着那焰火亮,根本不敢去想此時身邊的鬼影幢幢究竟是樹影還是妖魔惡怪。
嘎吱——
巨漢推開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門,金映兒打了個哆嗦,嚇出一臂雞皮疙瘩。
「咳咳……」地上灰塵一股腦兒沖入金映兒鼻尖里,她大咳出聲。
「裝可憐也沒用!讓你在這鬼屋待上一夜,看你日後還敢不敢在客棧白吃白喝當騙子!」巨漢將金映兒往地上重重一扔。
金映兒痛得慘叫,半邊蜜色小臉全摔在臟污地板上,由於她被點穴的雙腿沒法子移動,只好用手撐起自己。
「阿溫哥,我不是存心欺騙、拖欠客棧銀兩。無奈是我阿爹欠了賭債,把我身上銀兩全拿光了。」金映兒拚命地說話,以掩住心頭恐懼。
「我們開客棧的,要是哪天沒聽到這種謊話,天就要下紅雨了!」巨漢瞪她一眼,油燈照在他橫眉豎目臉龐上,顯得分外猙獰可怕。
金映兒嘴角抽搐兩下,很快別過眼。
偏偏這屋內斷壁殘垣,橫樑上還飄着一條破布,陰森氣息嚇得她只好眼觀鼻、鼻觀心,緊張地猛說話。
「阿溫哥,若是住在我隔壁房的石姊姊和她夫婿採藥回來了,你代我告訴她,就說我很開心認識她,山水有路會相逢……」
巨漢瞪她一眼,冷哼一聲,轉身就要往外走。「這麼愛說話,留着跟這屋裏的好兄弟說吧!」
金映兒看他一眼,臉龐忽而扭曲,瞠目吐舌,雙手則是拚命地想拉開脖子上的手。「呃……救命啊……你……你別掐我脖子……」
金映兒吐着長長舌頭,一對白眼斜斜地朝巨漢瞄去。
她中邪了!巨漢臉色一變,轉身就往門口跑。
砰!
大門才一關上,金映兒就恢復正常了。
「這樣就嚇走了?虧你還長那麼大個子!」
黑暗裏,金映兒翻了個白眼,攤平在濕冷地上。與其被阿溫哥那些鬼話給嚇死,不如她先把他嚇走,至少還佔點上風、划算些。
不過,她逼走了人,門裏門外如今就只能聽見夜蟲嘶鳴聲響,且無論她如何瞪大眼,屋內仍然闃黑不見五指。
夜氣襲上身子,金映兒的圓臉、圓眸、圓軟小鼻頭及圓紅嘴兒,全都在發抖,只得用雙手拖動身子,想找個角落地方安頓。
她感覺這幽冥涼夜裏,隨時會有惡鬼對她一躍而上,剝她的皮、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有人在上頭嗎?」
空中忽而飛來一句嗄啞難聽粗聲,把金映兒嚇得幾乎跳起來——如果她被點穴的腿有法子跳起來的話。
「你是誰?在哪裏?」金映兒抓住隨身包袱,握着裏頭一包石灰,待得對方一現身便要讓人好看。
「我在地下。」
真見鬼了!
金映兒臉色發青、額冒冷汗,牙關頻顫作響。所有說書人口中青面獠牙、腐面斷頭等等各式鬼相,紛紛在她腦子裏轉了一遍。
可她心裏愈是害怕,表現出的姿態卻更加張狂不認輸——行騙江湖多時,深知最要緊之事,便是不能輸在氣勢。
騙人和騙鬼,應當是差不多道理吧。
「大……大膽惡鬼!竟敢犯到鍾馗老爺的傳人,看我怎麼收拾你!」她從包袱里摸索出隨身長笛,並抓過一張以明礬水泡過的毛邊紙,輕輕一劃,毛邊紙燃燒起來,一道火光霎時燃起。
寂墨夜色被打亮,金映兒瞪大眼睛用力瞧——
眼前哪有半點鬼影!
她只瞧見一棵高聳大樹,從窗邊鑽進來,在屋內枝繁葉茂着,陰森得像是有一票魑魅魍魎穿梭其間,唁唁鬼笑……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她為了不讓嘴巴發抖,嘴裏不停念道。
「我若是鬼,還給你時間念佛號嗎?我被惡人困於此地,你若能救我出去,定當重賞。」男聲又說。
重賞!金映兒一聽到這兩個字,圓眸一燦,什麼鬼都不怕了。
「你在哪兒?」她眯着眼在火光即將熄滅前四處打量着,卻仍然什麼都瞧不見。
「我在窗邊下一座地窖里。」
此時,月亮微露出半邊臉,幾道銀光射進窗戶,正好讓人看清盤根糾結大樹邊下有個木頭小門。
金映兒費了點力氣,用手拖着身子來到小門邊。
此時,天上烏雲再度遮住月光,屋內又恢復成一片闃墨。
金映兒倒抽一口氣,小手抓着小門上那隻鐵掛鎖,急忙開口問道:「喂,有人在裏頭嗎?」
「我在裏頭。上頭鎖住了嗎?」
金映兒一聽確是人聲,鬆了一口氣,咧嘴一笑。
「小門確實是鎖住了。」小事一樁。
金映兒馬上從包袱里取出一根鐵絲,正準備要解鎖時,卻又轉念一想——
她現下腿穴未解,也不知對方是狼是虎,實在不宜貿然救他上來,不如與他耗到天明,也替自己找個伴壯膽吧。
金映兒水眸一轉,大聲地說道:「眼下黑漆漆一片,哪兒也去不了,我明兒個一早,再去替你找救兵。」
「你明天到城裏最熱鬧的梁門大街『天宇糧行』找一位羅管事,就說他們要找的人在此。」男聲嗄聲說道,聲調中儘是命令語氣。
金映兒眉頭一挑,清清喉嚨。「敢問你現在是在求我嗎?」
「我手邊正好有一對珍珠珥飾,你伸手到這木門的小縫來接。你戴着這對珍珠珥飾當憑證去找羅管事,要他給你十兩金當謝禮。」
十兩金!
還有,一對指甲片大小的名貴珍珠!
「你的命這麼值錢?」金映兒瞠目結舌地接過那一對珍珠,往嘴裏一送。
這味道、硬度確實是珍珠沒錯。只是這麼大顆的珍珠,她可是生平首見啊!
如果月光夠亮,應當可以瞧見金映兒紅潤嘴兒早已咧到臉頰兩邊了。
「這位大哥真是太客氣,其實你若不把這對珍珠送給我,我也會去幫你報訊的。我這人最古道熱腸,救人不遺餘力……」金映兒嘴裏這麼說,卻急忙把珍珠收進衣襟里。
「何必說得這麼好聽?若非重利所誘,你豈會特地撥冗跑一趟?」
「喂,你這話可就傷人了。」金映兒覺得這人個性偏畸,掏出珍珠便又往門縫裏塞回。反正,她還有十兩金可領。
「珍珠還你,我不稀罕!」
門下默然,只是傳來幾聲沉重呼吸,顯然是有些不解。
「我既已送出,便無道理收回。況且,我們非親非故,現在是我有求於你,拿人錢財與人辦事,也是天經地義之事。」男聲緩慢地說道。
「好吧,我就勉強收下這對珍珠。」金映兒拿回珍珠,嘴裏卻不住叨叨教訓了起來。「不過你這態度得改,否則以後如何行走江湖?江湖人或者口袋空空,『道義』二字卻總是放在心頭的。」
「道義?」男聲冷笑一聲,便不再搭腔。
金映兒鼓了下腮幫子,向來不愛獨角戲的她,拿起綠笛便敲敲小門。
「你做了什麼天理不容之事?怎麼會被關在這種鬼地方?」
「惡徒擄人索錢。」
男子語調冷冷,但金映兒無所謂,畢竟自討沒趣這事,她早就很習慣了。
況且,看在他給的十兩金,能讓她帶着她爹遠走高飛的分上,她什麼都可以不跟他計較。
金映兒從包袱里挖出兩塊仙楂餅。「要不來塊仙楂餅,邊吃邊聊?」
「不。」
金映兒自討沒趣,自顧自地咬着仙楂餅。
此時一陣陰風吹過,窗邊樹木沙沙聲像極無形鬼魅正在逼近,仙楂餅的酸甜還梗在喉嚨里,金映兒卻已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熱臉貼冷屁股也無所謂了,誰要她生平第一怕窮,第二怕鬼。
她再用笛子敲敲木門,大聲嚷嚷道:「喂,你說點話,不然我就吹笛子給你聽。我這笛子一吹,保證鬼哭神號、群魔亂舞,什麼眾鳥高飛盡,指的就是我的笛聲。」不是她自誇,她的笛聲連她自己聽了都要鬧頭痛。
「說話會口乾。」男子聲音乾涸得像缺水沙土。
金映兒從她的百寶袋裏找到一隻皮囊水袋,往門邊小隙里硬塞。「山泉水,便宜你了。」
門下傳來激切的喝水咕嚕聲。
「你方才說你是什麼鍾馗弟子,你是斬妖除魔的師婆嗎?」男子聲嗓雖仍沙啞,卻已較之方才響亮了許多。
「稱不上『婆』字輩,不過倒真的收拾過不少只貪心鬼、色鬼。」她得意洋洋地說道。
「法力既然如此高深,又如何會在月黑風高之際,被人扔於此地?」
「故事可長了,我把仙楂餅扔下去,你吃點才有體力陪我說話。」金映兒不管男人嘲笑口吻,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爹愛賭,輸光了我們住客棧的銀兩。我們十天白吃白喝,被扔到這裏還算好了。只可惜,我沒機會與我隔壁房那位認識不久,卻是一見如故的石姊姊告別。」
她大氣不喘一聲,啪啪啪地說完一串話。
沒人回覆她半聲。
金映兒皺起眉,不屈不撓地繼續往下說道:「其實被扔到這兒也不算慘,上回我假裝成長清縣令妹妹,我爹扮成隨從出遊時,沒想到長清縣師爺正好在另一艘船上,我們父女當場被人直接從船上扔到湖裏,那可是十一月天啊!南方雖然無雪,可還是凍得我足足病了一個月!」
「你是個騙子。」
良久后,男子總算蹦出了幾個字。
「幹麼說得那麼難聽,什麼騙不騙的,錢財原本就是流通之物。為富不仁的人把銀兩給我,我再幫他們拿去救濟嘛!」金映兒呵呵一笑,神色倒無任何愧疚之意。
「什麼救濟他人,銀兩全被你爹拿去賭博了吧。」
「你就不能說點中聽話嗎?當心老娘明天不去那什麼天宇糧行!」金映兒哇哇大叫,舉起笛子咚咚咚地敲着小門。
「你扮成縣令的妹妹,表示你識字?」男聲問道,聽得出聲音有幾分勉強。
「認得幾個大字,不過寫就不行了,只能勉強畫些符咒騙騙人。想我娘以前還在的時候,多少還催着我念書寫字。」金映兒枕着包袱,話匣子一開便停不下來。「知道嗎?我爹以前還是個秀才,我娘走後才變成這副德行的。所以,夫妻感情甭太好,否則眼睜睜地看着另一個離開,實在是……唉……」
她心有感慨,長嘆一聲。
屋內再度歸於一片詭寂。
金映兒無奈地長嘆一聲,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不陪我說話,我先嚇死在這裏,明天誰去找人搭救你啊!」
「你爹老是將銀兩輸光,你不怨他嗎?」男子不甘願地問道。
「自己的爹,能怨什麼呢?」唉唉唉。
「他若為你着想,便不該沉迷於賭博中,讓你一個姑娘家置身危險之地。」
金映兒的心被這話狠狠刺了一下,幾年行騙生涯下來,她被吃過不計其數的豆腐。若非她的機智、反應過人,確實也有幾回差點丟了清白。
「聽你這話倒是聰明人,莫非有妙計要告訴我?」她問。
「我聽聞市井乞丐間流傳着一種變相術,能造出燒傷或斷指斷腳,引人同情。你懂得那些嗎?」
「那是必然。不過是用豬油、雞血,加些紙張、豆渣,捏出惡瘡樣子嘛!」不是她自誇,關於這些小道雜技,她懂得可真不少。
「你何不易容成臉部傷殘,告訴你爹,你因為他欠債不還,讓討債者毀了容貌。若他心生歉意,便不會再犯。若他仍無悔意,你便要早早替自己打算。」
金映兒緊揪着包袱,貝齒陷入唇間。
「拿騙人招數騙自己的爹,我倒沒想過。」但這種欠債躲債的日子,她實在也過膩了。
「如此總比你們日後年老體衰之後,淪落街頭行乞好些。」
「是啊……現下的乞丐頭個個心狠手辣,你們這個秋日縣的乞丐更是成群結黨,壞得不得了。我若還不了銀兩,被人扔進乞丐堆里,難保不會被砍去一條腿,扔到路邊乞討。好吧,我回去就這麼做!」金映兒愈想愈覺得此法可行,一拊掌便大喝一聲。「這主意好到本姑娘連耳朵都紅了!」
「你耳朵紅跟這招好不好有什麼關係?」
「給我聽好了,本姑娘走遍大江南北,這對耳朵可不隨便亂紅。我一眨眼便能使出羞人答答的閨秀模樣,可我說臉紅歸臉紅,唯獨這耳朵非得遇着大事才紅。」她大聲地說道,心情大好地拿起笛子在掌間翻轉着。
「你走遍大江南北,有何心得?」
「我前月打從北冬國過來,那裏內戰不斷,大伙兒都羨慕這東春國富裕。可我一路走來,發現這裏有錢人雖多,窮人亦多。而且乞丐強悍,勾搭地痞流氓,沒什麼事做不出來。」
「你才來一個月,便將此地現象說得如此清楚,確實是有一些本事。」嗄啞男聲滿含讚許之意。
金映兒咧着嘴笑,不覺飄飄然起來。「我的本事何止這一招,我算準這年七、八月會有風台,到時候可得先備些糧米。」
「你如何知道?」男聲里有着濃濃好奇。
「以前一個老農教我的。東春國的十二月底那幾日,若吹的是南風,則隔年七、八月必有風台。我觀察過一、兩年,倒沒出過錯。」
「你若懂得用這些事情賺錢,早該是個富婆。」
「好好賺錢,還不是又給我爹給賭光了。我甚至考慮過買塊地,帶他到西邊拓荒,但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身子又糟……」金映兒翻了個白眼,光想就覺得很累。「不說這個了,說說你的事情吧!」
「無可奉告。」
「那就說說惡人既擄了你要索錢,你為什麼還在這裏?是家人籌不出銀兩嗎?」她最愛和別人東說西聊,尤其是在這種漆黑夜晚。
「我沒有家人。」男子漠然以對。
「那身邊至少有個能替你作主的人吧?」
「我便是作主的人。」
金映兒奇怪地皺起眉,畢竟像這種隨手就賞出珍珠珥飾、出手便是十兩金的富人,身邊應當不乏朋友才是。這傢伙八成是個惹人厭的守財奴吧!
可他方才那麼這麼正經八百地想替她解決問題,應該也不是個惡人。
「如果你沒遇到我,沒人拿出銀兩來贖你,你豈不老死在地窖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