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隔世
飲一瓢孟婆渡忘川渺渺塵埃步一橋奈何墜輪迴彼岸花開
夕陽西下,霞彩滿天,古樸暗房內,爐鼎燃着安神的微香。
輕撩起帳幔,古天溟緩緩在床沿邊坐下,伸手探了探床上人兒的額首,復又滑進裏衣里摩娑着未覆繃帶的肩胛。
還好,看來好陣子沒再發熱,只是身子怎麼還是這般溫溫涼涼地沒什麼暖意?
皺了皺眉,古天溟讓自己的手留在那片微涼上添些熱度。
已經第四天了,就算眼皮睜了開也只是無意識的空茫,人一直不曾真正的醒來過,而即使在昏睡中也不安穩,總是反覆低燒着,燒着的時候不住痙孿連牙都咬得咯咯作響,燒退了則是盧汗淋漓整個人彷佛從河裏撈出,據莫磊所說,這都是餘毒的影響。
其實不用旁人解釋,他也知道那汗全是讓「留情」給折騰出來的,只因頭幾次發作時那樣孱弱的身子竟也能掙扎到要人壓制,更別提那聲聲讓他心腔子緊揪的痛吟,細弱遊絲,卻認誰也聽得出其中委屈。
一定是難受極了吧……抽回手,古天溟愛憐地理了理被褥上披散的長發,復替人將床被拉高至頰畔掖緊。
礙於那記貫穿腹背的重創,人只能夾在被堆中側卧着,又因為那一劍傷及肺脈,整個躺平了也不行,得仰起半身才能讓淺促的呼吸順暢些,也就是說人幾乎被一堆被褥夾裹着動也不能。
實際上,除了偶爾因為餘毒發作的掙動外,根本和死屍也沒啥兩樣,就只是胸膛還微微起伏着多那一口氣。
難掩心疼地睇凝着那毫無血色的臉容,古天溟也說不出自己到底是希望人早點醒呢還是就這樣寧和地再睡久一點。
昨天雲弟同莫磊一塊過來時說了很多,關於「徐晨曦」這個人,關於他們和極樂公主間難斷的情怨糾葛,關於他們汲汲企盼的那份微願,關於……
那些不堪的歷歷過往連他這個局外人聽了都忍不住替人感到痛,而這還是他不知能體會幾分下的感受,因為完全不同於眼前人,有對很疼他的父母,更有一堆關心他的好朋友。
所以他只能想像,想像着自小沒人愛沒人疼的滋味是什麼,竭力討好卻終只落得利用一語的感受又是什麼,狠心背叛多年相處的夥伴時……
直到聽着雲弟娓娓道出一切,他才終於明白了人之前種種的矛盾所為,懂了尋陽之行雷羿不經意觸碰到的是什麼。
只是如果封若櫻的存在是如此強烈的必要……
「唉。」輕嘆了口氣,古天溟一點也不敢想等人清醒後會是什麼光景,就算是正常人也很難面對弒親之罪吧,哪怕做父母的萬般不是,更何況眼前這隻對親情的孺慕可離正常人隔着不知幾山幾壑遠。
雲弟最為擔憂的也是這點,晨曦自己親手毀了最朝思慕盼的,而且怎麼看都帶了一死百了的逃避意味,否則也不會用那般決絕的激烈手段。
死了,的確就什麼都不必再想不必面對,但活着……該怎麼辦?
「唔……」
一聲低吟霎時打斷了無解難題的思索,古天溟連忙轉頭望去,就見人十指緊扣被褥,連背脊也掙扎着微微弓起。
怎麼又這麼嚴重?昨天不是好多了嗎?眉微蹙,古天溟隨即蹬了鞋翻上床去,鑽進被裏小心翼翼地將人抱入懷中牢牢縛鎖,就怕人無意識的掙扎又將未癒合的創傷給掙裂。
「……乖,忍忍喔,一會兒就不疼了。」低語安撫着,因為兩隻手都箍圈在人雙腕上,古天溟只能用唇在人頰畔邊輕吮摩娑着權充撫慰,間或夾雜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哄兒軟語。
「……騙……人……」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極弱的低囈突然摻在哄語間響起,有那麼會兒古天溟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怔了怔才連忙抬起頭,就見雙濕漉黑瞳睫簾半啟地瞅着自己。
「醒了?」看着那雙眼閉了閉后迷濛漸去,甫見人清醒的驚喜隨即換成了不安忐忑,他可沒忘了自己剛才唉聲嘆氣是在唉些什麼。
什麼時辰不好揀,這傢伙怎麼就不等他想出個好方法再起床呢?
「你,騙人……痛死了……」
才放聲說幾個字,徐晨曦就覺得兩眼發黑快喘不過氣,只得暫時把嘴張開當鼻用,十指再次屈握成拳緊扣,只不過這回抓着的東西似乎不太一樣,多了份彈性也多了分暖意。
「噓,別說話,我知道。」沒在意手上小貓撓抓般的微疼,古天溟只是習慣性地湊上自己的唇在人微張的嘴邊游移撫慰。
「你……」原本還有幾分朦朧的眼霎時掙成了圓,徐晨曦獃獃瞪着寸許前那張模糊看不清的臉,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沒睡醒還在作夢。
姓古的居然……居然學小狗湊鼻子親、親他!?
「乖,不要說話,想說什麼過幾天再講,反正這裏是我的和尚廟,跑不了的。」
是有很多話想說,正確而言是有很多話想問,頭一樁就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怎麼全身軟綿綿地使不上勁?姓古的又幹嘛變得這麼陰陽怪氣?哪曉得嘴才張還沒發出點聲就被人砸了一個「乖」字。
雞皮疙瘩直起,徐晨曦頗有意見地皺起了雙眉,他很確定以前這位門主大人的毛病沒那麼多,至少沒看過拿個七尺男兒當三歲娃兒哄,到底是天塌了還是地崩了在發什麼瘋?
不滿歸不滿,刻下身子的狀況卻也逞不了什麼意氣,徐晨曦不快地閉上有些酸澀的眼。
不能張嘴問總能自己想吧,他記得……記得……好象跟人拼了場酒,醉了?不對,就算喝過頭遭殃的頂多也只是腦袋,哪像他現在整個人像在馬車底下輾了圈。
奇怪,他又沒被輾過怎麼會打這種比喻?念頭至此閉眼沉思的人才總算想起該張眼打量打量究竟是哪兒出了岔子不對勁。
頭微低,就見微敞的襟領內白花花一片,左肩、胸膛、腹上滿滿全是繃帶……
嘖,災情慘重哪,難怪手腳會沉得不像自己的,光是那有一搭沒一搭的抽疼就讓他很想砍人了,他究竟是做了什麼豐功偉業搞得沒處好肉?
嗯,記得好象有什麼炸開了……火雷嗎?……馮倩!
難怪,難怪被搞得破破爛爛的這般慘,女人哪,根本是招惹不得的恐怖,聖明如孔夫子不也甘拜下風留有名句傳后。
想起了馮倩,自然也就想起了負傷的始末,卻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吃錯了什麼葯如此盡忠護主,居然拼得挨刀子拉人閃火雷?
「好點嗎?」拿着備在一旁的布巾替人擦拭着面上冷汗,同時細細觀察着反應,古天溟心裏頭像是吊了十七、八隻桶。
人看來似乎還算平靜,就不知道這祥和的假象還能維持多久,他只希望這小子半睡半醒地腦子別太清楚,要哭要鬧也得再多點體力,傷毒重創的身體實在禁不起太多的情緒波動。
「嗯。」低應了聲,徐晨曦如人所願又慢慢闔起了眼,這身子的確還沒本錢向姓古的細索報答,光是保持着清醒就是件累人苦差。
不過見周公前該講明白的可不能含糊過去,這回實在虧得大了。
「……沒下次……下次……別再指望我還……會救你……」
夢囈般的呢喃細如蚊蚋,然而發出聲響的腦袋就枕在自己胸前,古天溟當然不可能沒聽清楚,只是聽了跟沒聽也沒什麼差別。
什麼叫下次不救他?那一劍快嚇掉他半條命的轟烈壯舉好象跟他沒什麼關係吧?還是指「留情」那回事?可照種似嗔若怨的題外話實在不像這傢伙現在心境該說的,怎麼聽都覺得奇怪,卻又說不上是哪裏不對勁。
而要不了幾天,古天溟就知道那點「怪」到底是怪在哪兒了。
看着那個把人傷勢看成是小菜一碟的大神醫一臉活見鬼似和禍首眼瞪眼,古天溟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一團渾沌理不出個頭緒的時候了。
「老大,小夜夜這回玩真的啦?」戳了戳自家老大的肩膀,雷羿也是一附呆鵝般傻相。
其實不光他而已,在場的只怕沒一個還能如常不變臉的,一切都起於床上那個終於可以好好說話的男人問了一個很詭譎的問題。
『你是誰?』
別說在場的沒半個陌生人,就算有真要輪,怎麼也輪不到那位北水霸主的頭上去吧?可這位據說是瀧幫碧水堂堂主的老兄話就是對着那個合該是他前主子外加血緣親兄弟的封大幫主問的。
短短一句問話,立時就讓所有人中邪般瞪眼如鈴。
「臭狐狸,你到底是怎麼把人顧的?」眼瞪得再大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莫磊索性把矛頭轉向一旁的責任主。
「你是讓他拿頭撞牆了還是小燒顧到大燒,燒成大白痴?怎麼才睡個幾天也能睡成條糊塗蟲去?」
苦笑無語,老實說古天溟也很想問問這位神醫大人開的是什麼忘憂葯,回想起來人大概從張眼的那一刻起就不對了,天知道這三兩天他們兩個雞同鴨講在扯些什麼。
「我是蟲?那你這眼大沒神的紅雜毛又是哪副棺里爬出來的丑鬼?」不等古天溟解釋些什麼,半卧床頭的男人已極不爽地張嘴反擊,蒼白臉孔凜冷地像塊冰,「想在青浥撒野也不先找把鏡子照照自己有幾分人樣。」
「你!你這個臭黑心……」袖袍微動就是兩根長針在指打算叫人知道個厲害,誰知才動念就讓一旁封擎雲拉住了手,就連後頭想罵的也讓情人請求的眼神給壓了下去,打不得也罵不得,莫磊只有二話不說調頭走人,省得自己一個忍不住毒死這個黑心肝的。
嘿,還是沒兩句就能叫人頂上升煙嘛……瞇了瞇眼,雷羿仔細打量着這個據稱「又」失憶的麻煩傢伙,不過就目前看來,性子倒是沒多大改變。
「那你認得我嗎?」懷着幾分不安走向前,郝嶄揚忐忑睇視着闊別已久的夥伴,原本還想說等人醒了要好好談談的,哪曉得人竟是連頭兒都忘了。
「大娘你在發什麼顛?十幾年的哥兒們我會不認得?」
哦,原來這塔般大個兒就是那個縫衣補褲的賢慧男人呀……眼珠子微轉,雷羿想起了那日的玩笑話,不過這一來他就更糊塗了。
小夜夜這回到底玩真的還是玩假的?哪有人是記一半忘一半的?
「那我呢?」終於忍不住跳上前,雷羿指着自己的鼻子對人問,不同於其他人的失落或痛惜,黑曜石般晶亮的雙瞳里全寫滿躍躍欲試的興味。
「雷猴子你也吃錯藥?咳咳……」俯身低咳了聲,面無血色的男人顯得有些不耐煩了,「想找樂子往別頭去,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你就準備叫人替你收屍吧。」
收屍……打了個哆嗦,墨瞳大放的光韻立即熄了火,不過雷……猴子?
眨眨眼,雷羿發現自己似乎嗅着了點端倪,這口氣就像是當初人剛到青浥沒多久的那段日子。
「小夜,我跟你拜把做兄弟好不好?」再接再厲,雷羿故意擺露出小兒搬憨態、端出最無辜的神情向人撒嬌着,他有種預感──這傢伙不只是單純忘了在瀧幫的過往,分隔的那道線似乎並不是時序。
「你又發什麼神經?要玩找大娘玩去。」
這下子連古天溟也聽出了頭緒,試探地喊了聲:「晨曦?」
「幹嘛?」
「沒,看你好象有點累了。」
果然,晨曦和夜霧,兩個名字兩個身份在本人而言沒有矛盾,顯然其中轉折男人也把它忘了,一如把瀧幫和青浥一北一南毫無交集的人物也全兜在了一塊。
「呿,原來門主大人也看得出屬下累了,我還以為您貴人多忘事招子給忘了帶出門。」陰惻惻地唇角微勾,徐晨曦沒好氣地賞了記白眼給人,這邊疼那邊痛還得應付一堆大呼小叫的莫名奇妙傢伙,他真懷疑姓古的居心叵測想要它的命。
屬下?敢情小夜夜當自己是青浥人了?轉頭無聲比着口型,但見後頭的狐狸也是無語問天的莫可奈何狀,雷羿就不由得有股仰天大笑的衝動。
「怎麼,還杵在兒當旗杆干麻嘛?要我跟未來的門主夫人借顆火雷送客嗎?」
噗!死死咬着唇,熟知前因後果的雷羿費足了勁才忍得住僵着脖子不回頭,就怕看了古某人臉上宛若彩虹的精采後會抱肚笑得驚天地泣鬼神,丟人現眼的事有一門之主代表就夠了,他還是隱忍着少湊熱鬧為妙。
老實說,看小夜夜這樣亂七八糟把大家搞得七暈八素的還挺好玩,反正就他個人而言是很歡迎小夜夜留下來啦,光是讓他得以常見那張苦瓜狐狸臉就足抵食宿了,再說他們青浥富甲江南,什麼沒有米糧最多,就是真多口人吃閑飯也無妨。
揉了揉眼掩飾着忍笑憋出的水淚,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讓雷羿更高高翹起了唇角。
不知道小夜夜那身看帳的好本事還記得幾分?哈,未來有好日子過啦,別說那幾疊小山高的帳本,連那隻老壓榨他的賊狐狸大概都有法子可治,他可沒漏看自家老大這十來天的反常,怎麼瞧都曖昧地叫人很難不多聯想。
「小夜夜你好好休息,我們不吵你了。」
使了個臉色給另頭一臉沉凝的原僱主還有那叫大娘的大個兒,雷羿堆着滿臉笑容回頭推着自家老大往外走,好還人原有的寧靜。
現在可數這位爺最大,南水北水兩大龍頭全捧他在手掌心裏顧着。
「三堂會審審完了?」
才進廳,就見之前被氣出門的紅髮青年翹着腿好整以暇的嗑瓜子喝茶,望着他們的眼怎麼瞧都是一臉準備看戲的興味。
「那傢伙把我們兩邊全混在一起了。」一屁股坐下,雷羿也給自己倒了杯茶準備啃瓜子閑聊,在場的大概只有他跟這紅髮的一樣,事不關己,局外人一個不痛不癢。
「嗯,他以為那身傷是被火雷炸的,時間似乎是停在半個多月前潯陽分舵的最後一晚。」接着雷羿的話尾,古天溟補充解釋着,對於那人是怎麼拼湊這段記憶的他已大概猜得出幾分。
「因為她吧……晨曦把所有跟她有關的都抹去了。」沉重地嘆了口氣,封擎雲沒想過再見面會是這般叫人黯然神傷的情景。
因為不想再陷在「她」羅織出的絕望深淵裏,所以才會誰都認得就是不認得他跟莫磊,不認得他就不會記起和「她」有關的一切,更不會記得親手抹煞希冀的那份椎心之痛,而不認得莫磊也就毋須背負着背叛、傷害過他的歉疚……
沒想到到了最後,所有的痛苦竟全落到了晨曦一個人身上,身為這世上唯一稱得上親人的自己竟是沒法為他分擔半分。
「小鬼,幹嘛又想那些有的沒的?」一把把人勾抱在懷裏,莫磊沒好氣地敲了敲那顆總想一肩扛的腦袋,「那是黑心肝自己的決定,又不是你逼他做的,那傢伙可比你乾脆得多,一刀兩段乾淨俐落,連我都有幾分佩服。」
乾淨俐落嗎?聞言古天溟也不由地在心底跟着嘆大氣。
那人的確把和極樂公主的記憶都抹去了,所以時間才會停留在蒙面人突襲的那一夜,沒有隔天的鴻門邀帖,後頭這一串也就都不會跟着發生。
沒有月下對酌的曖昧情愫,沒有蘆葦叢間的互信共計,更沒有畫舫離別之際對他訴傾的刻骨愛意。
心繫情牽卻只能站在朋友的位置……直到現在古天溟才懂了這份抑忍有多殘忍,明明人就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心卻搖如天星遠隔重山。
他不敢想,這是否也是那人揮劍想一併了斷的,是否也是段不堪所以選擇忘記的記憶。
是懲罰吧,在他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心決意有所回應時,老天卻讓記憶洪流如潮湧退,退至那個曾經他希望而今卻恨不得從未存在過的初識原點。
因為他的退卻他的懦弱,所以罰他不配得到那人的情。
再多吐不出的郁疼,全是咎由自取,是他不懂得珍惜,是他摒棄了那顆真摯的心。
「不光這樣吧,好象只要是和從前不愉快有關就都不記得了,好比說跟我拜把的事,因為那時候好象也是勾起了什麼傷心往事,結果他老大就乾脆一併忘了。」拋了顆果仁入口,雷羿的表情也添了幾分委屈。
雷猴子……呿,感覺還真不是普通的差欸。
「依我看,大概連最初老大從馬車下撿他回來的那一段也沒了,否則他不會以為自己是我們家的,唉……這傢伙忘得可真多哪。」嘟囔抱怨着,雷羿也跟着無精打采地趴到了桌上去。
該說厲害還是佩服呢,幾乎大半人生都讓他一筆勾消了……
「喂~你們這幾個唉聲嘆氣是人死了還是房子垮了?」瞪着滿屋子垂頭喪氣的傢伙,莫磊實在搞不懂這些個據稱都是道上頗具盛名的大人物們腦袋裏塞的究竟是什麼。
「明知道那小子是刻意忘的,想他記起來就進去說啊!保證戳他幾下馬上就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悻悻然巡了眼,就見個個全是巴不得拿手堵在他嘴上的驚蠢樣,似笑非笑地露了露牙,莫磊偏是唱反調地再提高了聲調。
「怎麼,又不想了?你們這群人怎麼這麼難伺候,記起來了怕他崩潰,記不起來你們又意見多多,到底是想怎樣!?」
到現在他還是搞不明白這些所謂個「正常人」為什麼總別彆扭扭地繞圈子,有話就說,想做什麼就做不好嗎?明明就沒那麼聰明為什麼還老喜歡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等弄了一團亂然後才在亂裏頭鑽不出來?簡直沒事找事窮極無聊!
「算了,爺爺懶得管你們這群麻煩,想當縮頭烏龜就當吧,反正好日子再過也沒幾天,那個黑心肝的遲早會想起來。」
「什麼!?」望着莫磊,封擎雲神情明顯有幾分慌亂,儘管被人忘卻在記憶彼端的感覺難免有些難過遺憾,但相較起來他還是寧願晨曦永遠別想起這些叫人痛不欲生的往事。
「小鬼,我說你這顆腦袋為什麼老是該聰明的時候就笨的可以?該迷糊的時候又清楚過了頭?可不可以把兩邊搖勻了在倒出來用?」
搖頭再搖頭,等抬眼時莫磊才發現不開竅的原來不只自家的笨小鬼而已,另外六雙眼也全死死盯着他要答案。
「拜託~那傢伙現在記得的根本就是東拼西湊亂七八糟,紕漏空子隨便揀都一堆,只要哪天他肯想,兜不攏不就出包了?」
「……還不懂?」頻翻白眼,莫磊簡直想拿針替人開開竅。
「舉個最簡單的,他現在以為自己是青浥門的對吧,等出了房看到一堆不認識的甲乙丙……你們說他要怎麼自圓其說?再者哪天隨便想起一件跟大個兒有關的事,背景雜物跟這頭對得起來嗎?人地時物根本沒一樣對。」
「除非你們永遠把他關在那個房間裏,更除非他的腦袋永遠擱着不用,否則遲早會發現這也怪那也不對的,再記不起來那就真是個白痴了。」
一頓話說完,莫磊就發現面前的四張臉更是難看的和地府閻判有得比,惱得他真想每人賞根針戳在笑穴上,或是乾脆讓他在黑心肝腦袋上扎幾針算了,保證馬上清潔溜溜什麼也不留。
「暫時就這樣吧,至少在他能下床前能瞞多久是多久,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他能心平氣和地好好養傷,其他的……見招拆招吧,我想有這麼多人關心着,晨曦他該過得了這關。」微沉嗓音緩緩打破一屋子的僵凝,總算在莫磊發飆前有人先行恢復了常態。
唇微抿,重新掛上抹貫為的笑容,餘暉徐灑下,半覆金芒的身影優雅瀟洒宛若天祇,轉眼間古天溟又是人前永遠泰然自若的青浥當家,盈滿令人心安的沉穩氣息。
就這樣吧……遠眺着門外絢麗的霞彩,比諸擔憂或是不舍疼惜,墨瞳里更為耀閃的其實是份竊喜。
私心吧,他還是希望人能夠記起他倆間的點點滴滴,哪怕代價高昂近乎殘酷,就算因此令那人兒的世界天崩地傾,他也有自信替人重新撐起,重塑一片只有歡笑的情暖人間。
「換藥啰。」
一手提着藥箱一手端着食盤,古天溟邊打招呼邊把手上的東西往桌上放,這些日子不管是遞茶送飯還是凈身換藥,再細鎖的雜事他都親力親為,一來免得閑雜人等一個不小心說出什麼不對的,二來他也不想再錯失和人相聚的每一刻。
韶光易逝,尤其在失而復得以後,每分共聚首的時光他都倍覺彌足珍貴。
看着人闔上書卷后略顯孩子氣地揉着眼,一邊還不忘配合地撐起身讓他坐到身後頭,墨濃的深澤就不由地一暖。
從那天後沒多久古天溟就發現了這處矛盾,言談間雖然像是退回了朋友的位置,但肢體間卻又從不避諱他的接觸。
除了換藥洗浴外,偶爾也會順勢倚在他身上隨語閑聊,甚至對於晚上他以照顧為名提出的同床共眠也沒多大排斥,好似情人般越來越似習慣他的抱擁,漸漸還會在他懷裏挪蹭着找位子,彷佛一點也不覺得兩個大男人挨在一起有多奇怪。
對於這份莫名的親近,奇歸奇他自是不會有任何意見,更甚者還配合著調整自己的坐相睡姿,好叫人把他當靠枕窩得更舒服些最好成癮難戒,哪怕因此讓雷羿每見一次就笑上一回。
「看來好很多,開始結痂了。」輕撫着白晰腹上的猙獰疤痕,古天溟小心翼翼地將莫磊留下的藥液均勻抹上,再換了卷凈布鬆緊適度地層層裹腹。
「難怪那麼癢,又不能抓個痛快。」咕噥了聲,說是不能抓徐晨曦還是忍不住伸手隔着繃帶撓了撓,然而沒抓個兩下就被依之溫暖大掌拉了開。
「知道不能抓還抓?等會兒藥效發作該會好點。」握了握人不聽話的右手示意,古天溟接着解起包裹整個胸膛和左肩胛的繃帶。
比起前腹,後背上的創傷嚴重得多,誰叫這人回手拔劍時可不是乖乖地怎麼進怎麼出,足足扯了道近三寸的口子,按莫磊所說,若再多個半分力向上損及心臟就是大羅神仙也難救,饒是如此,往後留下的毛病也已經不少。
處理好傷口,古天溟端過食盤上的碗盅遞上前,才開蓋就見人立即捏起鼻子一臉嫌惡狀。
「又是這個!就算我救了你的命,咳咳……也不必一天五餐當豬養吧?」死死捏着鼻子,徐晨曦實在怕極了那碗不知添了什麼葯的大補湯,第一天聞還不覺得如何,就是稍微難喝了點,可是連吃了半個月後……
嘔,光是看他都會想吐。
「莫磊交代的,你這回不但傷了肺脈也傷了胃,每餐不能吃太多,尤其睡前一定要喝點熱的暖暖胃底,否則很容易畏寒染病。」
「……那個臭紅毛根本就是公報私仇!」悶悶嘀咕了聲,對於那天逞一時之快種下的大難徐晨曦實在懊悔極了。
他哪曉得好死不死得罪的恰恰就是救他一條小命的大大夫,後果就是報應來的比雷劈還快,每碗湯藥他都懷疑那小心眼的傢伙加了不少不必要的。
忿忿接過碗仰脖吞下那些個黑七八烏的,俊秀的臉龐霎時白中隱青黑了大半,好在身後人還算有幾分良心,馬上塞了塊蜜餞果子到他嘴裏,否則他很可能原封不動將下肚的全還回碗裏。
舌卷着蜜餞一分分舔吮着,徐晨曦瞇起了眼,老實說他並不太喜歡這些讓唾沫直流的東西,但偏偏只有這酸甜並濟的滋味才能夠安撫慘遭荼毒的腸胃,之前試過蜂蜜麥芽什麼的,結果只有更加催化。
「還好吧?」眉蹙眼瞇的表情多看個幾次,古天溟也知道這可憐的傢伙並不嗜酸,奈何方子是莫磊開的,就連門裏最負盛名的李大夫也說不出來什麼是多添的可以剔除,更不敢擅自更替其他藥方,因為紅髮青年的醫術實在太過高明。
眾人有目共睹的就是床上人兒危及性命的傷勢居然一點反覆也沒有,出乎所有大夫預料外地穩定漸愈,就連「留情」這令人變色的難纏之毒余勢發作個幾次也漸無蹤影,神乎其技的醫術別說門裏的大夫個個看傻了眼,就連他一時間也很難把「神醫」兩字跟那人百無禁忌大剌剌的性格連在一塊。
對此毫不感意外的似乎就只有雲弟了,他甚至在人還沒大好前就帶着所屬先行離開洞廷,憑恃着就只是那紅髮青年聽來實在不怎麼認真的隨口一句「沒事」。
這種相知之情落在他眼裏不諱言地又是一種刺激,更是一份憧憬,他不禁濃濃艷羨起自個兒手足擁有這宛如一體的交融對象,忍不住期待着不遠的一天自己也能領會這窩心的滋味。
「喂,我一直想問你我到底怎麼傷的?怎麼前後兩面都遭殃?我記得是拉着你背着火雷跑對吧,肚子上這記又是怎麼來的?」
猛然一凜,古天溟不由慶幸起這當口自己正偏首把空碗放回几上去,否則難保臉上沒露出什麼異樣。
莫磊說的沒錯,只要人靜下來開始想,不對勁的地方就會一個個冒出來,無憂的日子似乎快到盡頭了。
「怎麼,被炸昏頭忘啦?」沒事人般回過頭,古天溟一如平常雲淡風輕笑着:「那顆火雷作怪前你就已經挨了劍,不過應該不算吃虧,那幾個傷了你的全下去跟閻王爺報到了。」
「咳……這還不叫虧?」輕咳了聲,徐晨曦習慣性地提掌按住隱隱做疼的左肋,前個洞后個洞,我真懷疑已經前肚穿後背連到一塊去,你不是嫌這樣還不夠慘吧?」
唇角顫了顫,古天溟一時還真不知該接哪句話好,只能不置可否地閉緊嘴看人把事實當作笑話講,心底則是再次默謝着老天的厚待──好在雷羿不在,否則准穿幫。
「對了,聽說那兩個二馬的要來?」
「……小羿說的?」不必多想也知道是誰的大嘴關不牢,除了那位唯恐天下不亂的雷大總堂外想來也沒人這麼勤快,古天溟無奈地嘆了口氣。
哪壺不開提哪壺,竟挑這種時候跟人說這個?這小鬼該不會也和薛伯一個樣,想替他臉盤換顏色到不擇手段了……
哭笑不得微搖頭,古天溟不禁後悔找了個看戲的搭夥,簡直是搬磚頭砸自個兒的腳,平白添亂。
「嗯。」應了聲表示人猜得沒錯,徐晨曦唇邊漾開抹打趣的神色:「看來咱們古大門主的魅力可真不小,前腳才走沒多久,就讓人家姑娘朝思暮想後腳追着來,還拖着自家老頭一道跑,若是你倆角色換一換,我還真要以為那兩個二馬是上門提親的。」
「……也差不多吧。」眼色微閃,古天溟笑笑地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在人以為事情不過事前腳接後腳,實則中間多了一大段變化,光是近月前的前島之役對整個江湖態勢就影響深遠,一方面南北水域兩大勢力首次聯手禦敵,再加上雲弟身世的公開,兩大幫派對立的關係已轉趨祥和,而另方面這一戰無疑也是南水十八幫重要的內肅整合。
短短一日內,位列盟邦大老的「巨鯨幫」和「天蛟寨」頓失當家帶頭的,盟里態勢儼然已一面倒地傾向青浥,他古天溟作為同盟共主的地位也越發難以動搖,如此一來潯陽那頭當然得有所行動了。
不論馮猶原來和那兩位已是閣王座上客的大老有過什麼允諾交易,談得再多現在也全成了泡影,手上還能撐得上籌碼利用的就只剩他和馮倩的婚約了。
他若沒猜錯的話,這趟洞庭之行除了順道探聽總舵的動態外,主要的應該還是想催他早日把馮倩迎娶進門,好坐穩南盟**岳丈的位子。
「真的?」
看着人帶着點驚訝地偏頭望向自己,古天溟不動聲色地探查着那雙黑眸,瑩瑩黑澤里除了詫異外他如願看到了點他想見的沉色。
「這也算放長線釣大魚?你老大該不是懶得等所以乾脆決定把魚餌吞了?小心吞太急被餌噎死!」一連串問語不經腦地飄出口,卻是連徐晨曦都不懂別人娶老婆自己哪來這麼多意見。
新郎倌都不當回事了,他在替人窮操什麼心?
「呵,那妮子的那點份量還噎不死我。」伸指輕捺上人不自覺微攏的眉心,古天溟笑得又更歡愉了些,「老實說,小倩其實很適合做青浥門的女主人。」
「……」嘴張了張又頓了頓,好半晌徐晨曦才放棄似地吐出耳語般的輕喃:「……我知道呀。」
當然知道啊,從上回那精彩的一夜他就明白馮倩完全匹配得起身後的男人,說是匹配得起青邑這快招牌也不為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以後的日子要稱那女人一聲門主夫人心裏頭就不痛快,沉甸甸地像壓了什麼很是難受。
記仇吧,誰叫未來門主夫人的手下把自己害得這麼慘,到現在都還下不了床,這樣子大概得多點時間消化了。
大不了,閃遠些眼不見心不煩,這總行了吧。
「怎麼了?」明知那一句咕噥悶語八成是因為那點男人自己都不知道的妒意在作祟,古天溟卻猶作局外人般纏問着,不是他故意欺負這前塵盡忘的傢伙,而是實在忍不住心底那點小小期盼。
想看人更多苦惱的神情,更多點為他吃味的煩郁,只有這樣他才敢確定自己在這人兒心中不是毫無份量,不是真已如陌路人般無謂。
「沒,你確定吃得下就好。出嫁從夫,也許嫁給你以後她的心就不會在向著他老子也說不定。」深吸口氣甩去胸口莫名的悶沉,徐晨曦回手擂了拳身後的闊肩,刻意露了個如陽般的燦爛笑容。
「大門主就多多施展魅力把夫人迷得團團轉吧,少了那妮子的腦袋幫忙,光憑老傢伙很難玩出什麼名堂,再不放心的話就讓我到潯陽去,只要和錢有關的,保證那老頭再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就這樣?」眼微眯,古天溟第一次覺得那春陽般的絢爛笑容竟也有刺眼的時候。
「什麼?」
「想對我說就只要這些嗎?」唇微勾,漾出個迷人的笑容循循善誘着,他想聽到的可不是叫他對其他人施展這份魅力。
「……恭祝門主與夫人白頭偕老百年好合!這總可以了吧?咳咳。」才放大些嗓門胸口就又是一陣躁動,徐晨曦忍不住邊咳邊沒好氣地抱怨:「喜酒還沒喝到口就非討我一句好話?你這當家的怎麼這麼小氣!」
「……」看人低着頭嘀嘀咕咕囔囔着,向來瀟洒迷人的笑容霎時僵得比什麼都還要難看,古天溟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現在的模樣和鍾馗老道差上哪去。
這傢伙……剛剛明明就還嗅着了點類似醋意的酸味,怎麼轉眼又眉開眼笑地跟他恭賀道喜?居然還自動請纓到潯陽幫他看着人去?
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嗎?面前的男人是真的忘了他們間的那份情愛,對他已經沒有一點留戀了吧,否則為何能把離開說得這麼容易……
「睡吧,別又咳得難受。」完全沒了片刻前捉弄人的玩笑心情,古天溟一點也不想再繼續婚娶的話題,而儘管心情郁沉到了極點口吻依舊和煦。
抱着人緩緩滑下些身子,在伸手扯了床輕暖的絲被覆上,為了上肺腑有傷的人兒能夠睡得安穩些,這些日子他始終都陪着半坐半卧的沒攤直躺平。
「恩。」習慣性地窩入背後溫暖的懷抱,徐晨曦讓人將手臂擱在腰上輕輕覆著小腹,這樣一來左肩抵着人厚實的胸膛就不怕睡夢中一個不小心扯痛傷口,而腹上劍創被大掌暖暖捂着也很舒服。
「睡熟點,別光顧着我,小心兩隻熊貓眼……嚇跑……老婆……」
語聲漸微,徐晨曦沒撐着等人回答,之所以臨入夢前說這些是因為他知道漫漫長夜身後的男人總不時幫他調整姿勢睡得舒服些,不是真曾在三更半夜醒來過,而是天明清醒他從沒覺得手酸腳麻哪邊不舒服過,十幾天下來不用多想也知道怎麼回事。
溫柔的傢伙……意識朦朦朧朧地漸如黑沉,腦海中最後浮現的是個只該在有情人間的甜美辭彙,熨心燙暖卻也莫名地擁起股凄涼酸楚……
「晨曦?」輕喚了聲沒有應答,古天溟知道人已是入夢了,也許因為病體孱弱極需休息,受傷以來總是眼一閉就睡得不醒人事,而且熟沉得沒有一點武人該有的警覺。
他可以自作多情地以為——是因為有他在身邊嗎?
自嘲地微撇唇,古天溟緩緩撐肘起身,原只想確定人真睡了幫人掖緊被子蓋好些,沒想到看到的竟是顆懸垂在眼角的晶瑩。
「……」伸指拭去那滴餘溫猶存的珠淚,沁出的確實更多燙熱水液,一愕后墨瞳里幽色漸深,附帶着點歉疚,大掌轉而輕輕摩挲着那張仍沒什麼血色的俊秀臉容。
還以為,真的都忘了……
「傻瓜哪,兩個大傻瓜。」軟語低喃,古天溟憐惜地在帶着濕意的長睫上印上自己的唇,即使那漣漣珠淚終於騙散了這些日子來起伏不定的煩人不安。他卻沒有絲毫欣喜,有的只有滿心不舍的心疼和對自己遲鈍的懊悔。
不管人記不記得過往瑣事,對自己的那份請根本就始終未曾忘卻,否則堂堂男兒怎能夠如此怡然地在他懷中安歇?有怎能坦然接受他這般親昵的碰觸?
輕撫着指下層層繃帶旁的滑膩肌膚,古天溟實在不明白素來能輕易洞燭人心的自己怎會突然變得這麼笨?竟笨到學起市井村婦拿他人試探那顆赤誠的心!?
情愛兩字,果然使人目盲哪……
「別哭。」吻去睫羽間的殘淚,古天溟輕輕貼唇覆上那張微啟的唇-瓣,溫潤的唇舌柔柔撫慰每寸泛着悲傷的溫涼。
「我在這兒,誰也要不去的。」
一直一直,只屬於我倆的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