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府里繞了許久,求安總算在月影樓最偏僻的水塘邊,發現癱靠在大石邊喘氣的上官翼,不止他的嘴邊殘留着來不及抹凈的血痕,連他的胸口心窩處,都透着血紅色的痕迹。
那些……都是血嗎?
她渾身發著顫,卻仍然一小步、一小步走近他。
走到他身邊,見到他因痛苦而緊閉的雙眼、緊皺的眉尖、咬到泛白冒出血絲的薄唇,還有那揪住胸口傷處的大掌。
直覺的,求安伸出發顫的小手,緩緩覆上他的──
肢體的碰觸,讓上官翼迅速驚醒,瞧清楚來人,他驚愕不已。‘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我……’
說著、說著,眼淚無預警落下來,順着她的面頰滑落,落在他撫住傷口的手背上。‘你受傷了?’她輕問着。
‘我沒事,這件事不準聲張,聽清楚沒?’他站起身,套回外衫遮掩住胸口的傷,強撐起虛弱的身軀,轉過身去。
她望着他孤獨的背影,心再度擰痛。‘不可能,我不能眼睜睜放着你不管。’
‘這是我的私事,你不用插手。’
維持着淡然的語調,上官翼撫着胸口的傷,一步步離去。
失血的傷處讓他的意識逐漸渙散,腳步也跟着不穩,陡然一個踉蹌,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昏倒之際,一個小小的肩膀,及時撐住他。
‘我撐住你了!’
求安使出全身的力氣,撐住他的身軀,勉強將他扶回大石邊。
‘我可以自己撐住,你快離開,我受傷的事千萬別讓人知道。’他伸出手臂格開她的接近,擺明將她拒於千里之外。
看到這樣的情況,求安再也忍受不住,對他吼出聲。‘不要拒絕我,別人的幫助,真的讓你覺得很丟臉嗎?’
‘你──’她激動的語調讓他相當驚訝,回望她,卻瞥見她一臉的淚痕。
他的眸光再也無法忽略,那雙凝淚的水眸,她臉上的表情是那麼懇切,好似不讓她插手幫忙,他就罪大惡極一樣。
‘請不要拒絕我的好意,我真的很想幫你,就把這次當做我回報你照顧我的恩情,可以嗎?’
求安試着走近他身邊,這次他沒有再揮手拒絕她的靠近,她心中大喜,以手背胡亂抹了抹淚。‘相信我,我會好好照顧你,你的事我也不會透漏一句,你可以完完全全相信我,如果不信的話,我可以發誓,如果我多說一個字,我就天打……’
‘夠了。’他拉下她發誓的小手,幽深的眸不解地瞟着她,唇角夾着輕諷的笑痕。‘救我有什麼好處嗎?讓你非幫助我不可?’不然她為何如此義無反顧?
接觸到他冷戾的視線,她的身子瑟縮了一下。她從來沒看過如此孤寂的眸光,好似多存活一刻,就是對他的一種折磨。
或許,他根本是故意跟自己過不去,他壓根兒不想再活下去。
‘請試着活下去,你絕對不會是一個人。’她哽咽着,捏緊拳心,一個字一個字說。
活下去?她是如何知道,他根本不想活了?
他曾經想過,他這條命閻羅王早想收去了,這是他的報應,他根本無須抵抗,因為他向來都只有一個人。
‘你還不能死,我有把握可以讓二少爺復原,只要你撐下去,兄弟團圓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難道你不希望嗎?’
她瞅着他,澄澈晶亮的水眸里寫滿認真。
但事實真相他卻早已看透了。‘你不會明白,當你身上背負着難以挽回的遺憾時,你就會恨不得自己馬上死去。’他重重吁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卻比之前輕鬆許多。
‘不,如果死了,才真的叫無法挽回,只要你還活着,就有彌補的機會。’她一直這麼相信着,活着絕對比死還要有希望。
她的固執讓他擰起眉心,欲張嘴解釋些什麼,末了還是選擇放棄。他根本不該妄想有人會理解他的痛苦,連她也不例外。
他摸了摸胸口,知道傷處的血止住了,他該是可以再撐上一些時候。‘我沒事了,請把今天的事忘掉,就當做你沒看見這事。’
他站起身,迴避她的視線,決定不讓自己固若磐石的心房鬆動,何況他並不想見到,單純如她,染上與他同樣痛苦的折磨。
而她在他離開前,早一步攙住他的手臂。‘我幫你挽回遺憾。’她仰起頭瞅着他,含笑的眼眸蘊着心疼的淚水。
‘或許我什麼忙也幫不上,但我願意分擔你的痛苦,痛苦少了一半,你就會發現,這世間還有讓你活下去的希望。’
看着她誠摯的笑顏,還有像牛一樣的固執,上官翼還是投降了,他嘆一口氣,不明白她的堅持。‘你何必……自尋煩惱。’
‘呵呵──’她傻傻地笑着。‘我也不知道,算了,別說那些,讓我扶你進屋好嗎?’
‘嗯。’上官翼放心地將小部份的重量,轉移到她身上。
這是他第一次,選擇依靠別人。
‘你的存在,別人或許會不開心,但我是很在意的。’她以兩人都聽得見的音量低語。
她的話像一顆石子,投進他一向平靜的心湖中,震出點點漣漪。
他不清楚他為何還是心軟了,只知道往後,他可以相信她。
※※※
求安以手托着下顎,略顯紅腫的雙眸,明顯有着哭過的痕迹。
看着榻上沉睡的身影,她的眼淚又滑下來。
昨天將上官翼扶回房間后,她又要求幫他上藥,受不了她的固執,他終究還是答應,可等她瞧見他身上的傷口后,她幾乎要崩潰了。
光是胸膛上,就橫劃過三條深刻的刀痕,心窩處還有一個巴掌寬的未愈傷口,更別提身軀上、手臂上、腿部,那些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傷痕。
那些傷處不知是否都在緊急的狀況下處理,傷口的縫合技術都相當粗糙,她猜想,每一處傷都蘊含著驚心動魄的故事。
她真的好想知道每一則關於他的故事,而不是那些四處流傳的荒誕謠言。
小手輕撫過他緊皺的眉心,希望他能舒緩些,好好睡一覺。
驀然,她看見他睜開雙眼,這才意識到她用來描繪他五官的指尖,她呀一聲,驚慌收回指頭。
‘對、對不起……我吵到你了,我不是故意驚擾你的。’她懊惱地咬着唇,她怎麼會做出這麼可笑的舉動?!
‘是不是傷口疼了?我、我去幫你換藥。’求安心虛地站起身,走到柜子邊摸索藥瓶,再匆忙走回床榻邊,拔開瓶塞,在掌心倒了些緩和止痛的清涼草藥。
他坐起身,抓住她忙碌的小手,幽深的眸在掠過她佈滿淚痕的小臉后,再次放軟了。‘你怎麼又哭了?如果你真怕見到這些傷,那就別勉強,上藥的事我可以自己來。’
他清楚自己的傷有多駭人,連他一個堂堂大男人,看到血肉糢糊的傷口都會發暈,何況是她?
擔心他又要驅趕她,她連忙抹掉淚痕。‘我不是害怕,我是心疼,心疼你的身軀有這麼多的傷痕,這每一處傷,一定都有驚人的故事,我只要摸着它,我就能感受到那種疼痛,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麼熬過來的,想着、想着,眼淚就掉了下來,真的不是害怕。’她誠實地說出她的感受。
她略顯蒼白的小臉,還是無法說服他相信她的說辭,帶着捉弄的心理,他突然握住她的指尖,擱在他右肩上一道多角形的疤上。
‘這疤,胡虜的八羽箭射穿這裏,我痛的差點跌下馬,但我是統帥,說什麼也不能輕易倒下,我折斷箭翎,繼續奮戰,等到拔出羽箭,已經過了兩天的時間,傷口化膿發臭,再晚一天,我這膀子可能廢了。’
他輕描淡寫地描述當時的情形,自若的態度,像是在談論天氣好壞一般,可求安卻驚駭地張大小嘴。
‘怎樣?你還想聽下去嗎?’察覺到掌心下的小手,顫抖了一下,還有逐漸汗濕的掌心,他的嘴角勾起輕佻的笑痕,故作淡然,輕諷她所言的不害怕。
眼淚落的更快,她吸了吸哭紅的鼻子,唇畔卻綻出淺笑,她學他,反握他的手指,將它擱在她的心窩上。
‘真的很可怕,可是我這裏卻覺得好疼,你感覺到了嗎?’她吸了口氣,繼續說道:‘你的痛在我這裏了,你有沒有少痛一些?’
‘你……’
他再次無言,她浮動的淚光,讓他起了一陣心疼,淺淺的幾句話,卻深刻地刺進他的骨髓里。他還以為他已經痛到麻痹,再也沒有知覺,可現在竟然還會感覺到痛?!
‘如果你願意,請讓我為你分擔所有的痛苦,兩個人絕對好過一個人孤單,在我眼裏,你比上官鴻更令人心疼,他選擇發瘋來逃避殘酷的事實,可你──卻只能清醒地咽下所有的痛苦和悲傷。’
她放大膽子,小心避開他的傷口,小手圈住他的頸子,溫熱的淚水沿頰落下,滾燙了他的肩胛,也溫暖他孤冷的心房。
‘你絕對不是孤獨的……’她輕喃着,淚眼迷濛,心窩也跟着燙疼起來。‘翼……我喜歡你……真的好喜歡,從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上了……’
上官翼身軀一僵,不敢相信他耳中聽見的,腦海里不停回蕩着──
她說她喜歡他……而她,也了解他。
※※※
夜裏,月影樓同樣寂靜。
暈黃的月光灑落窗欞,落在癱趴在床榻邊緣的人兒上,輕微傳來的鼾聲,顯出她確實累壞,她的臉蛋尖細了些,眼窩下的深影越來越明顯……
看來,她真的累壞了。
上官翼支手撐着下顎,看着趴在他的床緣深睡的她,一抹淡笑掠上他的唇,黑湛的眸子流泄過幾許柔光。不知道,這種‘同榻’而眠的日子,是怎麼開始的,他只知道,她堅持睡眠不足、沒有足夠營養的飲食、身體沒有充分的休息,是造成他久傷未愈的原因,而他睡眠不足,多半是因夜裏,他常讓胸口的傷痛醒。
因此她提議在他的傷未好前,她會守在他的床側,只要他又讓傷痛醒,她馬上幫他敷上緩痛的清涼草藥,這種事他說什麼也不會答應,可越是拒絕,她反倒來的越勤,將她鎖在門外,她就可憐兮兮地蹲在外頭一整夜,逼的他還是得放她進來。
她總說她白天睡的很足,晚上一點也不困,可每次他醒來,沒有一次沒見到她靠着床柱打盹。
這幾天,他竟也越來越熟悉她的碰觸,更習慣依賴她的幫助,確實如她所言,他肩頭的擔子輕了一些,悶塞的胸口也舒緩了許多,可他更擔心,他只是把痛苦,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上官翼撫着包紮過後的傷處,指尖掐緊,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又破了皮,血珠滲出來,胸口一疼,他再度擰起眉心。
這傷一直沒有好過,只要他情緒一激動,傷口就會迸裂,他就會嘔血,有她的照顧,這傷逐漸痊癒了,但他卻意外地希望,這傷不要好的這麼快,至少他還有借口,將她困在自個兒身邊。
如果他說,他每晚都瞪大眼,只為瞧她嬌憨的睡顏,恐怕會有更多人,說他確實病的不清。
她的睡顏,有一種很純凈的氣質,他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這才發現她的眼澄澈晶亮,唇瓣紅潤如櫻,身形纖細窈窕,更甚,當她笑起來的時候,頰上有兩個淺淺的笑窩。
怪了,他一直以為她看起來很像楚晴,畢竟第一眼他是這麼覺得,直到現在,他認認真真看了一回,確定她根本一點也不像,充其量,也只有當她抿嘴時,神韻有些像,偏偏多半的時候,她總是笑着的。
連哭的時候……都能笑,笑的令人心折。
‘求安……她只要求安是嗎?’所以只要小小的一點幸福,她就會很開心?!
想起她憨憨的笑顏,上官翼唇上的笑意更深了。在發現她不像楚晴后,他在心裏偷偷鬆一口氣,或許她將會是第一位打破他原則的人。
‘翼……快吃……這很有營養的……快吃……’
睡的正熟的求安,無端咕噥了幾句,嚇的上官翼收回,滯留在粉臉上的視線,閉上眼裝睡。
閉了好一會兒,沒有任何聲響,他睜開眼吁口氣,有種被逮到小辮子的心虛。
他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連她說句夢話,都會讓他的情緒為之顫動,若她是醒着,那不就……
唇上的笑意失去了蹤影,只剩下回蕩在耳邊,那句喊他名字的呢喃,他的心瞬間抽緊,這是她第二次喊他的名字,他喜歡。
唇角的淺笑又揚了開來,黑幽的視線,又習慣性地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白皙如瓷的臉蛋,指尖突然一陣發癢,他不着痕迹壓了壓她綿嫩的臉頰,再迅速拿開,瞥見她因發癢而擰起的眉心,捉弄她的暢快笑意,充塞在他的心坎上。
上官翼啊!你何時這麼幼稚了?連這等捉弄人的遊戲,竟也玩的不亦樂乎?
睡姿不佳的她,枕在手臂上的頭,一個不小心滑下來,求安旋即驚醒,眨了眨睡意迷濛的雙眼,確定床榻上的身影安睡着,替他拉高被子,她換個姿勢,打算再繼續夢周公去。
不到一會兒,她又睡熟了,斜靠在手臂上的頭顱,又慢慢滑下來,顯然她根本睡不好,若還能睡着,那她就真的困極了。
為免她的頭,一個晚上就在那裏滑上滑下,上官翼大手一撈,在人兒又要被驚醒的當頭,將她撈至床榻上。
‘啊?’他的動作還是吵醒她,發現她的身子上了床,濃濃的睡意也消失一大半。‘我……我怎麼……’
他壓下她不停掙扎的身子。‘別像只蟲子動來動去,這麼吵,我怎麼睡?’
‘可……可我……’另外一半睡意也消失了。
‘沒有可是,你在那裏打瞌睡,我更睡不着,與其兩個人都睡不好,乾脆一起睡的好,這樣誰也不用因為誰睡不好分心。’
‘什麼睡不好……什麼又睡的好……什麼……’她只聽到一堆和‘睡’有關的字,聽的她腦袋打結。
‘沒什麼,快睡。’這句話就是結論。
‘可……’
‘再吵,你往後都別來了。’
‘是,我馬上睡。’求安閉緊嘴,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委屈地呶起唇,睡意早被嚇走了。
怪了,他幹嘛突然抓她上床?
上床?!
轟──
求安的臉蛋燒了起來,一張臉又紅又燙,敏感地聽到身後傳來他沉重的氣息,她更是緊張地縮起脖子,全身每一根寒毛都在顫慄。
到底是為什麼?她想不透!
‘哈……嗯。’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那……明天再想好了。
想了許久,瞌睡蟲終究來到,求安眼皮慢慢沉重下來,趺進夢鄉。
相對於人兒快速入眠,上官翼兩眼瞪的老大。
求安陡不其然翻了個身,感覺有些涼意的她,直覺地就往溫暖的地方縮,大大方方地搶了他的被子,縮進他溫暖的懷中,直到確定貼在最溫暖的地方,她才又沉沉地睡去。
她就這麼大膽靠過來?
怕驚醒人兒徒增尷尬,上官翼只好維持同樣的姿勢不敢亂動,可屬於她的馨香味兒,還是不停竄進他的鼻端,懷中溫暖的磨蹭,更像是致命的輕撩,她的身子很軟、很香,像一道她最近常常做給他嘗的甜湯。
‘翼……快吃……粥快涼了……’紅唇掀了掀,咕噥幾句。
聽的上官翼好氣又好笑,怎麼也想不到,連在夢裏,她都這麼惦着他的事。
對她,他心折了。
今晚,恐怕‘又’要無眠了。
比起胸口的疼痛,她的嬌顏,更是讓他難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