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幽暗的月光下,映出兩抹身影。
“夢然,你帶他回來了吧?”
說話者穿着一襲婢女服飾,扁長的臉蛋,圓鼓的雙頰滿麻子,活像灑了芝麻的燒餅。
“他就在房裏。”京夢然指着房門緊閉的屋子。
“你放心,他睡的正熟,沒機會聽到我們的對話。”
她悄悄轉開視線,不敢多看那張餅臉一眼,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唉,芊顏,能不能請你稍微低着頭,別盯着我瞧,我怕我的晚飯會吐出來。”
“是嗎?還好吧,我看相府的奴婢大都長這個樣子,很平凡,沒什麼特色。”
“就我看來,你這張臉,恐怕沒有幾個人忘得了。”
“如果我沒頂着這張臉,恐怕早被柴仲侖那死色鬼逮去作偏房,相府里還能守身如玉的婢女,八成都是我這一型的,那死色鬼,早晚有一天讓他絕子絕孫。”
歌芊顏氣呼呼地扭着十指。要不是大家決定一舉殲滅柴黨,她鐵定先找柴賊算賬,她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壓根兒不在意。
“對了,芊顏,你在相府的行動,包括你暗中下藥的事,確定沒人發現?”
“肯定沒有,我不會讓其他人有機會破壞我的計劃,接下來,你決定怎麼做?鳳絲有交代嗎?”
三人於四年前結拜為異性姐妹,恰巧三人同年,索性抽籤決定行序,依序為鳳絲、夢然,以及芊顏,不過三人還是以同輩名號相稱。
“沒聽說,最近鬧出這事來,鳳絲認為我們還是少見面較好,免得讓小人有可乘之機,壞了我們的大事。”
“這樣也好,夢然,你可要當心,龐澈那小子不簡單,奸詭狡詐不說,在柴賊面前比誰都吃的開,他跟了柴賊不少年,鐵定知曉不少事,從他身上下手,或許可以找到我們要的。”
“我自有辦法讓他開口。”京夢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眉宇間不同於外表的柔弱,展現出蘊積多年的復仇意志。
“嗯,我還是會待在相府查探消息,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就飛鴿傳書到停葉小築。”
“我知道了,你自己也當心,柴賊的精明絕對無人可比,你千萬別在他面前泄漏了身份,到時我們都未必救得了你。”
“無妨,就算死,我也會護你們周全,我走了。”
歌芊顏戴上覆面紗笠,正當要翻牆離開前,忽然停下步伐。“對了,夢然,我忘了問你,你在解心居待了四年,你確定單大娘母子真把你當一般大夫?”
正值復仇大計展開之際,最忌有任何走漏消息的機會,就算一般的平民百姓都不能輕忽,任何人都有可能為了豐厚的賞銀,出賣她們。
“她們應該沒發覺,不過有她們的掩護,對我們來說未必是壞事。”
“那就好,自個兒當心。”
身手矯健的歌芊顏,迅速翻牆離開。
送走了同生共死的好姐妹,夢然吁了一口氣。
忙了一整天,也真夠她累了。
正當夢然轉身要走回自己房間時,忽然聽見囚禁龐澈的房裏,傳來些許聲響,她快步走到房門口,將耳朵貼在門板上傾聽屋裏的動靜。
他醒了?
不可能?!她可是對他下了比一般人還重的蒙汗藥,從來就沒人可以脫離她的掌控。
等了好一會兒,房裏依然悄然無聲,夢然這才放鬆了緊繃的心口。
然而房門的另一端,緊貼着一抹身影,確定站在門外的京夢然離開后,他渾身一陣無力,癱靠在門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呼呼……”龐澈抹了抹滿額的冷汗,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天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龐澈依舊處在震驚中,久久回不了神。
若他沒記錯的話,方才在庭院裏與京夢然對話的女子,不論衣着以及聲音,都像極了當日在大宴上,伺候他的麻子婢女。
她那一臉比燒餅上的芝麻還多的麻子,讓他想忘也忘不了,只是他更意外相府里的婢女竟與解心居的大夫勾結,千方百計把他誘來這兒,究竟有何目的?
這下總算能解釋,為何一場大宴,這麼多人一同用膳,惟獨他中了毒。
要不是他長年跟在柴仲侖身邊,聞多了這種使人喪失意識的蒙汗藥,恐怕自個兒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龐公子,這毒可讓你吃盡了苦頭?
龐澈猛地想起,在他痛的昏迷前,她曾說過這句話。
“京夢然……她究竟是……”
忽然龐澈的腹部一陣絞痛襲來,他痛苦地蜷縮起身軀,冷汗直冒。
“天殺的……”
他到底何時和她有過節了?
“龐公子,你醒了嗎?”
“唔……”
龐澈呻吟一聲,耳畔傳來嬌嫩的女聲,軟軟甜甜的,甚是舒服,甫一睜眼,一張圓圓小小的臉蛋,就在他的眼前,是個兩頰邊有個小梨渦的女娃兒。
嚇!何時有個女娃兒爬到他床上來了?
龐澈嚇了一大跳,連忙從床上跳起,就怕被誤會為辣手摧花的登徒子。“呃,小女娃……你你你……”
“龐公子,快躺好,你脈中血氣尚未通順,別這麼激動。”紅棗七手八腳地將他拉回床榻上。
小女娃完全不害臊的樣子,龐澈有些吃驚。“小姑娘,你是?”
“我是紅棗,快趁熱把這保命粥喝了。”
龐澈接過熱粥,誘人的香味頓時讓他飢腸轆轆,連忙舀了一大口送進口中。
“紅棗姑娘,我正餓着呢,多謝你這碗粥。”
“別謝我,要謝就謝小姐,是她要我送過來的。”
“小姐?”
“是啊,京夢然姑娘。”
“京、京、京……夢然?”
匡啷一聲,龐澈手上的瓷碗摔了出去,硬生生摔成碎片。
“喂,你這個人真浪費,可惡透頂。”紅棗急嚷着。眼看自己辛苦一早上的心血,就這麼糟蹋了,一肚子火。
保命粥?京夢然?
這六個字足以讓龐澈嚇出一身冷汗,他慘白着臉,退到牆邊,腹部又開始隱隱作痛。
“喂,我才不過說你兩句,何必嚇成這樣?”紅棗瞠大雙眼,狐疑地盯着地。“算了,我再幫你盛一碗來,你可別又打破了。”
“紅、紅棗姑娘,不用勞煩了,我飽了,呵呵。”
龐澈乾笑幾聲。再吃下去,他說不定馬上就得去見閻王了。
“這怎麼行?小姐交代要讓你吃足一碗才行,這保命粥可花了我很多時間,你一定得吃。”
紅棗雙手叉着腰,一臉堅持,龐澈眼看非吃不可了,垮下雙肩,臉色比見了鬼還慘白。
“那我能不能請問紅棗姑娘,那保命粥里放了些什麼東西?”
“你問這些做什麼?儘管吃就是了,又不是毒藥,怕什麼。”
“呃……”就怕有毒啊。
龐澈一時語塞,只能咧着嘴乾笑。“因為……因為……”
“那我可不管,你非吃不可。”紅棗耐不住性子,收起碎瓷片,轉身就走。
“紅棗姑娘!等等,我們商量商量。”龐澈急得滿頭大汗。
紅棗只得停下腳步,回頭瞅着他。“你這人真怪,別人來解心居求醫,小姐開什麼就吃什麼,就算是啥蛤蟆皮、蜘蛛腳的,也照吃不誤,你連吃一碗粥也疑神疑鬼的,真不識相。”
語罷,紅棗轉身離開。
“紅棗姑娘,你誤會了……”
龐澈趕緊追了上去,追到了門邊,發現一抹纖影正捧着一簍晒乾的草藥經過,嚇得他趕緊關上門。
半晌,沒了聲響,龐澈才又將門推開一絲細縫,偷窺外頭的情況。
只見那抹纖影正背着他,獨自一人蹲在地上,細心地整理草藥,一時三刻她是忙不完了,龐澈頹喪地合上門,坐回榻上。
他承認和他結過仇的,死人活人都不少,可他何時和她結下樑子的,他一點印象也沒有,更別說好端端的,無緣無故醒來,人就在解心居,他更是一頭霧水。
要不是那晚恰巧聽到京夢然和相府婢女的對談,他恐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小姐,你快別忙了,等我把這碗粥給那龐公子送去,這些撿草藥的小事,紅棗來就行了。”
遠遠地,就聽見紅棗軟甜的嗓音,嚇得龐澈渾身發顫。
糟了,那勞什子保命粥又來了,這下他這條小命真該絕了。
龐澈趕緊跳下床榻,在屋裏尋找逃生的出口,開了窗子,外頭早讓一排花架結堵死了,門外,紅棗只差幾步就到了。
“糟了!死定了。”龐澈急的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該如何是好。
喀
門開了,紅棗端着一碗熱呼呼的粥,笑吟吟走了進來。“龐公子,這會兒可要吃完,別再摔破碗了。”
玩完了!
龐澈雙肩一垮,呆坐在椅子上,乖乖地接下瓷碗,顫巍巍地盯着熱氣蒸騰的熱粥,硬是吞了口唾沫。
“吃啊,瞧着它做啥?”紅棗輕聲催促。
“當、當然。”龐澈舉起手,舀了一湯匙,手卻不住抖了起來。
紅棗狐疑地瞅着他,不過是手到嘴這短短的距離,他抖個老半天,卻遲遲沒將粥送進口中。
紅棗一急,索性自己動手,抓着他手上的湯匙,幫他送進口中。“等你吃完,太陽都下山了。”
“咳咳——咳咳——”被噎着了,龐澈咳的臉紅脖子粗。
“龐公子,你沒事吧!”紅棗心虛地幫他拍背順氣。“龐公子,抱歉吶,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心急了些,要不我去請小姐來瞧瞧?”
龐澈的臉色陡地轉為慘白,扯住她的衣袖,怎麼也不肯讓她離開一步。“不不不,我、我沒事,我只是嗆到……”
“別瞎說了,我瞧你手抖個不停,一口粥也吞不下,臉色忽紅忽白的,一定嚴重極了,哎呀,我真糊塗,能待在解心居養病的,一定都得了重病,龐公子,你先別急,我去請小姐來,她一定有辦法醫你。”
“我沒事,紅棗姑娘,你誤會了。”
紅棗急得掙脫龐澈的鉗制,無奈他兩隻手像八爪魚似的,抓了就不放。“唉,你先放手啊,你拉着我,我怎麼幫你找大夫去?”
“不用了,我真的沒事。”
“這哪行,你明明就有事。”
“我沒事。”
“我瞧你就有事,你這人——”
“紅棗,怎麼了?”
一道輕徐的嗓音,傳進兩人的耳中,不慍不火,清幽飄渺。
“小姐,你來的正好,這龐公子古怪極了,明明生病了還逞強,硬說自個兒沒事,連這碗保命粥,都三推四請的,還咽不下半口。”
“是嗎?我瞧瞧。”京夢然蓮步輕移,走到龐澈跟前,執起他的手腕號脈。
她的接近,伴隨着一股若有似無的隱香,龐澈抬起頭來,瞥見她眸中一閃而過的冷冽殺意,嚇的寒毛直豎。
“呃……哈哈哈,不用了,我很好,一點事都沒有。”龐澈連忙抽回手,一根指頭都不敢和她沾上。
站在一旁的紅棗看不下去了,急嚷道:“龐公子,我們小姐好心幫你把脈,是想幫你診病啊,你排拒個什麼勁?”
“紅棗姑娘,其實我是因為……”龐澈真是欲哭無淚。
今日若換個大夫,他鐵定一百個願意,無奈是她啊,擺明要玩死他的京夢然,他說什麼也不敢冒這麼險。
“因為什麼啊?難不成……是因為男女授受不親?”紅棗驚呼出聲,一副不敢置信。“拜託,龐公子,你可別說你是老學究,我們家小姐可是聞名遙安城的女神醫,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只有病人一個身份,哪分男女老少?”
“紅棗,不得對龐公子無禮。”京夢然輕斥。
“小姐,我沒對他無禮啊,我只是……”
“你先出去,把那些草藥收拾妥當。”
“喔。”自覺委屈的紅棗,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才轉身離開。
這下,房裏就剩下龐澈和京夢然兩人獨處了,他流淌而下的冷汗,全結成了冰珠。
“京大大,我真的無礙,這一耽擱,怕相爺也找我找急了,這袋銀兩就當作這幾天叨擾京大夫的費用,我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辭。”龐澈換上笑臉,態度恭敬有禮。
“哦?龐公子真痊癒了?”京夢然淺淺一笑,眸里沒有溫度只有冷然。
“是、是的,這兩天休養,我好很多了,上回在相府應該是吃壞肚子,讓京大夫費心了。”
“看來我這解心居的牌匾該拆了,不然我明明診斷出,龐公子病勢沉重,正考慮參酌古籍開藥方,怎麼一轉眼,病自個兒痊癒了呢?”
她一字一句輕描淡寫,卻深刻透骨,龐澈幾乎無力招架。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京大夫多慮了,哈哈哈。”他以指刮臉,乾笑幾聲。
他以為他長年在柴仲侖身旁跟進跟出的,早練就金剛不壞之身,滑溜得緊,不管是哪方牛鬼蛇神,他照樣能應付妥當,就除了她,老讓他張着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冷汗涔涔。
陡地,京夢然欺身向前,輕聲說道:“龐公子,不是我要放意嚇唬你,你的病沒有我照料,是不可能會痊癒的,只有越來越嚴重的份。”
“嘎?”他張大了嘴,雙眼瞪大如牛鈴。
京夢然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一個揚手作勢抹去額上的細汗。“龐公子,你現在會不會覺得頭暈腦脹?”
“不會啊,我好端端的,沒啥不舒服……”
話還沒說完,龐澈接着嗅到一股異香,淡若花香襲人,又似胭脂香味兒,濃郁誘人……氣味紛雜,攪得他一頭亂。
“是嗎?你‘真的’都不覺得你胸口氣血翻湧、四肢酸麻、頭脹欲裂、心悸耳鳴?”
京夢然特意加重語氣,唇上的笑意更濃了。
漸漸地,她口中所說的癥狀,龐澈一點一滴感覺到了,不僅如此,他也覺得頭越來越重。
“京大夫,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把你瞧成三個人了,我覺得頭越來越暈了?還好想睡,眼皮好重吶……”
龐澈努力眨眼,試圖保持清醒。
“這是當然的,你病得可不輕,恐怕暫時得留在解心居,龐公子還是多休息,少說閑話,這病才好的快。”她若有所指地暗示着。
“不,京大夫你一定搞錯了,我沒昏,我沒病,我……”
龐澈掙扎坐起身,身體卻虛軟的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連說上幾句話都讓他氣喘吁吁。
“龐公子,真愛說笑,瘋子幾時會承認自己瘋了,解心居是醫治人的地方,不是啥龍潭虎穴,不會要你的命,你就安心養病吧。”她輕諷道。
“不……我的意思是……”
糟了!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了,好像又要昏了。
他怎麼老是在重要關頭,說暈就暈,前一刻還好好的呀,怎麼一見着了她,他又是頭暈、又是腦脹。
京夢然壓下龐澈的身體,強迫他躺下,善心大發為他蓋上被子。“龐公子,多休息吧,我就不叨擾了。”
“等等,別走,我有話問你……”龐澈費力喘着氣。
“噓,睡一會兒吧,恐怕你暫時不可能離開這裏了。”
京夢然輕拍他的面頰,挑釁似地笑了笑,翩然離開。
“等等……”
龐澈欲伸手抓住她的背影,重若千斤的眼皮卻早一步背叛他,垂了下來。
雖然還是沒來得及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惟一可以確定的是,他這回真的死定了。
眼前一黑,龐澈再度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京夢然以眼角餘光,瞪着藏匿在窗外的暗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哼。”
柴仲侖想跟她玩陰的,她絕對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