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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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熙宮失神地望着散落一地的斷弦，趨前幾步，提起在血泊中的劍，劍尖垂下，未乾的鮮血沿着鋒利的劍身滴到地上，綻開點點血花。
日薄西山、晚霞掩雲，紅霞暈染一片天空，變幻着五彩流光。
洞口處，復又掠入一人，墨凡手持一塊龍形玉訣，喘着氣急急地開口：“暗夜無情、飄香奪魂，主人有令，放墨凌。”
洛熙宮持劍的手略略一震，驚愕轉頭看着墨凡。
“墨凌？軒兒是墨凌？”
墨凡神情苦澀地點點頭。
洛熙宮暗自吁了口氣，換上平日溫和的笑容，對着崖邊的人兒招了招手。
“軒兒，原來你就是墨凡尋找多年的弟弟？快過來吧，崖邊的風強，萬一你人摔下去了，那可不得了，來，咱們回家吧！”
背對着夕陽，眾人看不清辛軒臉上的表情，只聽到他語氣冷淡地說出一句話。
“你不殺我？”
洛熙宮神情一僵，強撐着笑臉。“有人交代，墨凌不可殺，所以我……不殺你。”
“若我不是墨凌，你當如何？”
“歸服者，留；違逆者，斬！”
辛軒聞言揚起頭，於風中開懷地笑着，那笑容卻顯得凄苦、絕望。
他以為終於有處安身之地，可原來一切真的只是一場美夢。
連日奔波，一路上他惶恐心驚、夜不成眠，唯恐自己稍稍晚了半刻，從此便見不到那張溫柔的臉。
只是他沒想到會目睹到這一幕——琴聲一出，不但滅了冥王的招式，也打碎了他的美夢。
本以為，此番劫數一過，他便可與洛熙宮攜手共度餘生，可他卻沒想到原來這一切只是一場騙局。
他明知道動了心的殺手其下場是必死無疑，明知道江湖險惡、人心狡詐，卻甘心拚死也要從冥王手中奪人，傻傻地獻上自己的真心。可那人不要他的真心，只要一顆可以任憑他移動的棋，一顆他命名為“辛軒”的棋子。
小心翼翼替自己更換傷葯，是假的！任性灌人喝酒，是假的。
持手撫琴是假、頸項交纏是假、大吃美人酸醋是假，以及在床上霸道激烈糾纏，直到他下不了床……也全都是假的！
夕陽沒于山后，夜色降臨、繁星點點。
察覺胃中酸液湧上了咽喉，辛軒終於開了口。“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
洛熙宮雙手成拳，緊緊握住，悶悶地應了聲：“嗯！”
“留我在樂樓，只為了讓冥王更加相信你不會武功？”
“對！”
“利用我，是因為冥王最相信的，除了教我一身功夫的二爺之外，便是小三？”
“是！”
三個問句、三個傷人至極的答案，猶如利刃，一刀又一刀狠狠插在心窩。
辛軒垂首，任由崖邊強風吹起青絲遮在臉上，他壓抑着，細若蚊鳴地道出最後一個問題——
“所以那夜江上初識，並不是偶然？”
“那……”洛熙宮開了口，卻不知該回答是或不是。
明月下，辛軒抬起了頭，只見他淺淺一揚唇角，就像世間再也沒有拋不下的事，洒脫地笑着。
“原來是這樣啊！結果我還傻傻地愛上了你……洛，軒兒是不是真的好傻好傻？”
洛熙宮的手劇烈顫抖，長劍幾乎就此脫手而去。
他心裏萬分懊悔，想緊緊抱着那憔悴的人兒，告訴他一切並非全是騙局……並非全是……
看着辛軒的笑容，洛熙宮胸口翻絞，忍不住斥喝着：“不準笑、不準笑、不準笑……”
那不是笑，是絕望，是心死……
他表情空洞得不像是個活生生的人。
辛軒揚起嘴角，滿是懷念，嘆道。“你這人……還是這麼任性，不准我笑，難道你想看我哭不成？可是……洛……我哭不出來……我只想要……你、死！”
話鋒一轉，辛軒一臉寒氣逼人，舉起太玄古劍突然逼向洛熙宮，凄厲狂吼。
“我不是墨凌！我不是！我說過，如果你背叛我，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納命來吧！”
洛熙宮慌亂舉劍相抵，直搖頭。“你是墨凌，我不殺你、不殺你！”
辛軒周身寒氣透劍而出，畢生絕學盡出，招招欲奪洛熙宮的性命。
起初洛熙宮礙於命令，僅守不攻，又因為心有愧疚，招式間破綻百出。
頃刻間，只見他身上多了無數道劍傷，皮翻肉綻，雖然僥倖避過致命要害，可白衣上早已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激戰間，辛軒瘋狂似地全力攻擊，那毫不留情的招式，逼得洛熙宮不得不認真抵擋他招招欲奪人性命的殺招。
數十回纏鬥，勝負未分，可兩人卻已是渾身染血，濃情蜜意不復存在，有的，只是被情人背叛的恨意！
兩人歇手，雙雙跳離戰場，分立兩端。
洛熙宮壓抑着胸口翻絞的疼痛，痛苦地凝視着前方神情絕然的人……
軒兒……我對不起你，這命，你若不嫌棄……就拿去吧！
狂風橫掃，倦起塵沙殘花投向無涯夜空。
蝶游花間，終於動情，卻騙自己不過是場戰，傷了花的蝶，很後悔……很後悔……
洛熙宮握緊手中長劍，挾風奔去；同一時間，辛軒也手執太玄古劍直衝向他。
雲掩、月暗，大地被黑暗籠罩着。
雲層散去，月光復又灑落於地，可眼前的一幕卻令在場的眾人皆是一驚——
洛熙宮的劍，刺穿了辛軒的左胸，劍身透體穿出，地面鮮血斑駁。
辛軒的劍，跌落在地上，發出鏗鏘聲響。
“為什麼……為什麼……”
洛熙宮的手停留在劍柄上，獃滯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顏。
原本，自己的劍在刺向辛軒之際，已挪開三分，挺胸迎向太玄古劍，欲求一個痛快。
可辛軒卻隨着自己的劍，也挪三分，心窩恰恰抵在劍尖，讓劍透胸而入、透背而出。而那本該取了自己性命的太玄古劍，半途中，辛軒掌心上翻，笑着讓寶劍脫手飛出，落於地上。
“為什麼……軒兒，為什麼要這樣？”
騙人的是自己，死的也該是自己？為何卻是無辜的軒兒？
為什麼？為什麼？
止不住的鮮血，不斷從辛軒嘴裏溢出，辛軒微笑地抬起手，迷戀地撫着洛熙宮垂落的鬢髮，艱難地說：“洛……我不是有意瞞你……只是怕……你知道我就是那索命使后，會……會不要我……”
洛熙宮淚水奪眶而出，扔了劍，緊擁着辛軒。“別說了、別再說了，軒兒你等等，我馬上救你……”
辛軒吃力一笑，疼惜地抹去洛熙宮臉上的淚，嘴裏湧出的鮮血染濕了洛熙宮身上的白衣。
“洛……別哭……這是報應……是我以前殺人的報應……能死在你的劍下，我是真的開心……真的開心……”
將殘存的力氣凝於掌心，辛軒用力推開洛熙宮，退後幾步，拔出胸口上的劍，望向墨凡。
“哥……爹娘的墳上，代我說一句……墨凌謝謝他們生下我……否則，我也無法遇上洛……”
他轉向洛熙宮，留戀地又看了幾眼，胸口揪疼得已分不清是傷勢造成，或者是因為心痛。
“洛……我這卑賤之人得你憐惜，縱然知道是場戲，可人在戲中的幸福是真的。洛……軒兒沒那福分與你永世雙飛，謝謝你曾經陪伴……我……先走一步……”
他退了數步，跌落懸崖，只見染滿血跡的衣衫在空中飛舞，迅速墮下。
夜空中，烏雲密佈，驟降傾盆大雨，雷電交加。
洛熙宮衣衫盡濕，失神地跪倒在地上，閉眼任由風聲在耳邊呼嘯。
雨水打濕了白衣，也打濕了白衣上的血痕。
嘆息之音尚在空氣中飄蕩，那身影尚在他腦海中清晰地一如往昔……
可人呢？那害羞遮掩光裸身子的人呢？
那嗔怒着抱怨有人亂吃飛醋的人呢？
那初見山谷白茶移植樂樓，興奮得瞪大眼睛直瞧的人呢？
那人說……他哭不出來……
現在蒼天……可是代替那哭不出的人兒，盡灑心碎之淚？
風之聲、雨之聲、心碎之聲，可他再也聽不到那人的話語。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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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風雲變色，有時僅在旦夕之間。
黃泉地府，一個組織，一個專管收錢拿人命的組織。
據傳黃泉地府的冥王與其下近百個索命使，不知道由何人一夕之間將其全部殲滅。
有人說是朝廷出面圍剿，也有人說是武林盟主令封炎所為。
老百姓相信前者，江湖中人卻深信是後者。
無論如何，黃泉地府從此消失是事實，懸挂着黑旗的城隍廟各個被夷為平地，只剩一堆殘磚爛瓦。
註：唐李煜相見歡
＊＊凡◇間◆獨◇家◆制◇作＊＊
京城，樂樓。
男子狀似無聊地把弄着手中的杯子，桌子的對面擺放着一隻茶杯與三色精緻的點心。
男子從不等人，尤其從不等一個遲誤將近三個時辰的人。
可是今天的客人值得，值得讓男子笑容不變，一人靜靜地等候近三個時辰，只因為男子等的不是別人，而是武林盟主令封炎。
腳步聲傳來，守在大廳外許久的女婢瞧見客人走來，紛紛跑回廚房后，又快步地奔了回來，福了福身，恭敬地將早已涼透的茶杯跟點心全部換上。
男子起身，微笑着行了個禮。“前輩上坐。”
令封炎落了座，啜了一口剛沏好的杭州龍井，笑着讚歎。“凡塵樂仙的手藝不錯，可以改行當廚子了。”
洛熙宮慘淡一笑，“打發時間罷了……探子來報，前輩您要找的人，恰好就在京城宰相府里。”
令封炎揚起濃眉，“在雲兒那裏？”
“是啊！人正在驚雲那裏，前輩可要晚輩雇頂轎子送您去？”
令封炎聞言淡淡一笑，隨即從懷裏掏出了一張銀票遞給洛熙宮。“消息通的酬勞在這……”
洛熙宮伸出手，正待接過銀票，卻又被令封炎從手中抽了回去，頗富深意地抿起嘴角。
“反正人在雲兒那裏，一時半刻也跑不掉；銀票也是，我哪回不是照價付錢從不賒帳。倒是咱們……來做筆交易如何？”
洛熙宮苦笑，聳聳肩。“前輩您怎麼跟咱家主子一個樣？只要一有這種表情，在下就只有倒霉的份，在下甚至開始有些懷疑，我家主子是不是您的私生子？”
“私生子？”
令封炎故作嚴肅地摸着下巴，“那你說……我是不是該進宮一趟，跟你上頭的那位確認一下血緣關係？”
果然狐狸的尾巴摸不得，洛熙宮開始可以體會自己拿繩子上吊是什麼滋味。
洛熙宮表情一僵，連忙將話題一轉，嘿嘿乾笑。“啊！哈哈……前輩果然風趣，就不知您打算與在下做什麼樣的交易？”
“從今後，凡是我向暗夜飄香打探的消息——，一、律、免、費！”
“什麼？”洛熙宮驚呼。
開什麼玩笑？
只要是由暗夜飄香打探的消息從無錯誤，這也就是為什麼消息通的價碼高得嚇人的緣故——因為值得！
令封炎多年來從這取得的消息無數，也都眉頭不皺地按價付費，怎麼現在他才心生不滿，打算髮難了。
“前輩您是在開玩笑吧？”
“令某除了對一個人外，向來不愛開玩笑。”
“那……”
令封炎夾了塊桂花酥放入口中，細細品嘗着。
“雲兒的管家小招，手藝比你可好太多了，改天有空要不要去跟那小丫頭學學？”
“前輩……”
“人老了，總得存些積蓄養老是不是？我老被你跟飄香那女娃兒坑了那麼多錢，我跟暤暤以後總不是得流浪街頭？”
洛熙宮額角隱隱抽搐，撐着笑臉跟眼前這隻老狐狸周旋。
“前輩有個驚大宰相那……么會攢錢的徒兒，還怕沒錢？您若真想交易，也成！只是……您得有相當價碼的東西交換。否則在下的主子追究起這筆帳，我這個凡塵樂仙可真的舍一命歸西，當場掉腦袋去‘成仙’呢！”
“所謂交易，是看做交易的人覺得值不值得，對吧？”
洛熙宮狐疑地看着令封炎起身，走向一旁的琴桌點點頭應和。
“沒錯！”
令封炎笑了笑，十指按在琴弦上撥動，流暢地奏出一曲……
剛落下三個音，洛熙宮的笑臉就已經凝結，隨着琴聲流瀉，只見他笑臉逐漸轉青，袖中的手狠狠緊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落下滴滴殷紅的鮮血。
氣血翻騰，五臟六腑劇烈收縮，弦止音歇，可是洛熙宮已是一陣暈眩，口中噴出大口鮮血，落在青花地板上，碎落成瓣，點點鮮紅。
移開弦上的手，令封炎敵唇輕笑地看着瞠目結舌的他。
“這曲子……可值？”
洛熙宮激動得撲向前去，屈身下跪。“這曲子……比我的命還重要……三年，整整三年……求您……求您……”
他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只是不停地朝令封炎磕着頭，無視額頭上磕破了皮、滲了血。
令封炎彎身扶起洛熙宮，笑問：“那……這交易可成？”
“成！成！”
洛熙宮迅速解下腰間可支使“暗夜飄香”最高等級，世間僅有三面的龍形玉訣，急忙塞入令封炎的手中。
“蒼、山。”
洛熙宮興奮地對着令封炎磕了三大響頭，顧不得身上血跡斑斑，頭也不回地往外衝去。
看着洛熙宮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令封炎拋着玉訣在手中把玩，朝着洛熙宮離去的方向，不懷好意地笑着。
“年輕人的性子可真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不過……傷了情人的傢伙，也活該要受點教訓。”
走出樂樓，對空吹了聲哨，一旁的參天大樹上急速俯衝一道黑影落在令封炎肩上。
孩童般大小的巨雕收起羽翼，親昵地咬咬令封炎的耳朵，抱怨主子讓它等了許久。
令封炎拍拍肩上的巨雕，笑着輕彈它的喙。“急什麼？咱們現在就要去找他了！嘿……居然敢對我下春藥，把我吃干抹凈后還膽敢蹺家？小黑啊，你說我該不該狠狠懲罰他呢？”
巨雕發出一聲長嘯，表示贊同。
日落西下，只見一人一雕朝着宰相府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