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廳的各張桌子上鋪滿了綾羅綢緞,一旁侍候着的丫環們瞪得眼睛發酸,羨慕得一個勁咽口水。金絲綉邊的,玫瑰印花圖案的,水綢花樣的……而且都是四國最有名布莊出產的料,其中有不少還是準備送去皇都的貢品。
“夫人,您看這匹布怎麼樣?絲綢的,又輕又貼身,上面的綉工也是一流的,配您的身段正合適。去年宮裏的娘娘們就要了好些。”布莊送貨的掌柜扯出一塊素雅精緻的鵝黃色布料,遊說着。
香殘不感興趣地推過一旁,琳琅滿目的布料對她而言是種諷刺。她要這麼多的布料做什麼?也許新嫁衣還沒製成,她就一命嗚呼了。
“夫人不喜歡淡雅的,那這匹大紅色綉着金絲牡丹的怎樣?成親時穿一定格外喜氣,准能討個吉利。”掌柜一說完就喝下一大口茶。怎麼說了半天,對方竟沒看中一塊布料?
香殘欲起身,那麼紅的色彩如鮮血似的,她覺得刺目。
“不用了,我什麼布料都不想買……”死人是不需要這些奢侈晶的。
“香殘……香殘……”湛儇邃如風般刮進來,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悅,雖然他拚命遮掩,但嘴角眉眼都在笑。
“怎麼這麼高興?”她靜謐地微笑,心中瞭然。演戲,她比他在行,他是人上人,所有人為他演戲,而她是人下人,得為所有人演戲。
“為什麼不高興?我們就要成親了。”他咧嘴一笑,窗外同時射一束陽光,冰雪大地似乎因這笑容解凍。
他們要成親!恐怕不是因為這原因吧?她望向門外的花園,遠遠的站着何琪,他見香殘望着他便點點頭,隨後消失於大樹后。
“為什麼哭了?”他訝異地為她揩去眼角的淚膏。
“不,只是太高興了。”她欲笑還顰,斷腸心碎全為他對她的好。
“高興就應該笑,以後再不許掉眼淚,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低首便吻去她的淚。
涼的,嘗到嘴裏他竟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哀傷。
“那麼多人……還在挑布料……”她難堪地微微拉遠兩人貼在一起的距離,讓自己漠視丫環侍衛及布莊來人等帶着笑意的視線。
湛儇邃也不在意她的羞怯,一隻手臂環上她的肩,然後才注意到滿廳的上等布料。
“挑布料?你挑了哪些?”
“還沒確定,你來挑吧。”她側首偷偷凝視意氣風發的人,胸口涌動着辛酸與安慰。她要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湛儇邃,為此她寧願一個人唱着獨角戲,獨自承受悲傷的絕望而死去。她要為他帶來一些他渴望卻又不曾擁有的東西,當然也是她渴望而從未得到的。
“當然是越鮮艷越好的,這樣才吉利。”
如果顏色可以描述他的心情,那麼他一定要那種紅得勝似血卻又不帶紫的奪目色彩。該如何形容他的喜悅呢?當何琪告訴他,解藥已製成的那一刻起他覺得他就已成為那匹紅底金絲的俗艷布料,洋溢着最平凡的喜氣。
“不要挑了。”湛儇邃拉起香殘,他現在只想抱緊她,“這些布料我都要了,帶掌柜的去嚴淳那兒領錢,給雙倍的。其他人都出去。”
布莊的人樂得連連躬身作揖。誰說湛儇邃是魔頭的?照他們看來他簡直就是世上最好的人。
“為什麼買這麼多布料?根本就用不到。”她為他的慷慨無奈地搖頭。
“誰說用不到的?這次成親用不完的還可以留待以後用。等你老了,還能為你裁壽宴的衣服。”他們一定會白頭偕老的,他堅信。
她的壽宴?等她老了?她的心似被什麼緊緊地揪着,絞在一起的疼痛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但她還是微笑着,疤痕因表裏不一而扭曲着。
“是的,等我們老了還能用。”她說著善意的謊言,她的唇在騙他,她的眼睛在騙她,她的眉在騙她,她的一切一切都在騙她,只為了要他高興。
她依偎着他,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膛上。
“湛儇邃……”她輕喚,“我們會白頭偕老的,是不是?”
“當然,在冰雪城時你不是喝了那杯酒了?”他的誓言在很早以前就已許下,但誓言若不實現就會變成謊言。沒關係的,誓言與謊言一樣甜蜜。
“我們就選這兩塊大紅的料子做喜服可好?”他扯過布料在香殘身上比劃,“你穿上一定是天底下最喜氣的新娘。”
“是的,一定是。”香殘應和着,卻不看那匹布,比血還紅的色彩只意味着死亡。她同他沒有一個人是受上天祝福的,都是被世人詛咒的怪物,他們不配得到人世間最平凡的幸福,一定是的。
“明天裁縫師傅會來,金銀匠也會來,你想要什麼樣的衣服,什麼樣的首飾都可以。我是個武夫,不懂這些,只能陪着你選。香殘,我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他覺得自己一直在說傻話,可除了說傻話外他不知如何表述那股子興奮與快樂,三十二年的歲月中他一直是個寡言冷血缺乏感情的怪物。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虛偽地欺騙着,一切都是假的,若她活不到成親時,都是假的。
多不甘心呵,多不甘心!當他孤獨地哀傷地括在世間時,她卻已毫無知覺地躺在棺木里,無盡黑暗的孤獨……
時間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白晝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只有黑夜,黑夜足永遠漫長的。已經好久沒聽到湛儇邃的簫聲了,今夜再聽猶如重溫舊夢,前塵往事悲傷的,快樂的,絕望的……在香殘此時想來都是好的,因為都是存活的證明。
她想活下去,很小的時候她就只有一個念頭:只要活着,人做什麼都是可以的。只要能讓她活着,她想只除了一件事,其它什麼事她都願意做,哪怕要她像湛儇邃那樣殺盡天下人。她想活下去……
湛儇邃又輕輕地為沉睡着的人擦去淚滴。近來她總會在夢中落淚,真的是因為太高興嗎?冷靜下來的他越來越不安了,不安的原因出在哪裏,他不清楚。只是每夜一見到香殘的汨,他就憶起嘗到的涼涼哀傷,心中的不安便如波紋蕩漾開。
“誰也不許把你從我身邊帶走,尤其是死亡……”他注視夢裏哭泣的她,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着。
似乎感應到他的心境,那汨滴串成了線,早上起來不光是濕了忱巾,還濕丁他的衣袖,她的臉,而那些疤痕看來就是永遠也無法干透的淚痕。
怎麼樣?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嗎?”藥房內香殘問正將一罐罐葯汁倒進溝渠的何琪。
“屬下無能,連這點毒都解不了……何某愧對堡主!”數夜未合眼的人一時激憤地將數個罐子打碎在地。
“不是你無能,是天意如此。算了吧,反正人是一樣都要死的,只要活到成親那日我……余願足矣。”她安慰的不光是忠心的下屬,還有自己。
“天意?若世上真有天意,人世間哪來那麼多不平事?事在人為,一定可以的!堡主既然可以以一柄鈍銹的劍鑄造一個傳奇的霧月堡,為什麼我就不能解你體內的毒?讓老天見鬼去吧……”
何琪不再理會房內的另一人,也不再理會外界的一切事物,集中心神重又埋首於藥材堆里。他記得湛儇邃曾告訴他:“不要信天,要信就信手中的劍。”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為香殘解毒。
“這幾日何琪去哪兒了?都見不到他的人影,病了嗎?”湛儇邃在書房內問朱、青、玄二堂堂主。對着屬下他仍是魔戾的湛儇邃。
“何堂主在藥房,一連數日都未出來,像瘋了似的,還不準其他人進人,丫環只能將飯菜放在門口。”嚴淳憂心仲忡,如此行事風格真不像他所熟識的何琪。
“藥房?”湛儇邃不確定地問。香殘體內的毒已解,何琪還待在藥房做什麼?
?他在藥房幹什麼?堡里還有其他事務要他趕着辦。”
“屬下們也不知道,據管庫房的侍衛說,何堂主要的藥材都是些極陰極陽的稀罕奇怪之物,,”趙熙德一樣迷惑不解道。
“何琪的事先擱着,待會兒我去趟藥房。祁家堡的事你們都安排好了嗎?”
“安排妥了,整個祁堡就算有隻鳥兒飛進飛出也休想逃過我們的監視。祁家堡附近幾個分壇的兄弟也都召集齊了,就等堡主您大婚之日一過血洗祁家堡。”徐靖一一回報。
“這次也許我不會親自去祁家堡,徐靖你同趙熙德一起去,多帶兩個分壇的人。”
“屬下們定當取了祁家堡堡主的人頭當堡主與夫人的新婚賀禮。”
“很好。細節的事你們幾人先商量,到時我再最後決定。”湛儇邃要的是結果,過程他完全交給屬下,跟了他近十年,要連這些事都辦不好早死在他劍下了。
“婚宴的事辦的怎樣?”他又問起另一件大事。
“也都辦得差不多了,都按堡主的吩咐辦了。”主要負責此事的嚴淳回稟,“只是不知是否要宴請些江湖人物?”
“不用了,香殘不喜歡人多,就堡里自己人吧”他以未過門的妻子為先,“第九分壇現在如何了?”
“自從史雲兒失蹤后,第九分壇壇主的位置一直空着,就等堡主派人接掌。”趙熙德將自身的職責交待完畢。
“就空着吧,不出幾年史雲兒必定會回來,到時一個第九分壇已不在她眼裏。”
“那第九分壇的事務?”
“你先代管着。”
“是。”
……林林總總的各類事務,湛儇邃耐着性子一件件處理完,但他不會料到藥房裏的何琪為他帶來的打擊足可使整個邊疆的天氣產生風雲變化……
祁澄心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睜開沉重的眼皮,又費了好久的時間才讓眼睛適應火炬的亮光,最後她憑着還算清醒的神志才能確定那名站在牢門外的女子並不是地獄的冤鬼,而是臉上受過嚴重刀傷的人。
有多久了?她被關了有多久了?她的時間荒蕪了,停止了,如同生命的終止。眼前的女子好奇怪,她為什麼一直盯着她看?雖然看不見自己現在的容貌。
但她清楚自己已不是以前的武林第—美女,她現在的樣子比看她的女子更醜陋。
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的?陽光是否燦爛?是否下雪……這些很久都不屬於她了,大約有幾個亘古黑暗之久。
如果她還能說話,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求你殺了我。”
香殘凝視那個吊在牆上被鐵鏈困鎖着,不能言語,毫無生氣的女子。她沒想到自己會看到祁澄心也沒想到她活得竟沒有一絲人樣。身上被挑斷手筋腳筋處已腐爛,瘦骨嶙峋得如同鎖着她的鐵鏈,陰暗處的容顏白得如死屍,只有那對深陷的眼在久久后才有眼球轉上一轉。
她悲慘的往事在還未遇到湛儇邃之前,香殘就已聽過,但當她在霧月堡內見到她時,香殘有種想哭卻又哭不出來的悲傷。
於是,柵欄的內外,霧月堡前後兩位女主人平靜地凝視彼此。
“唔……唔……”祁澄心用單字表示自己的哀求,曾經的美目此時流露山的只有卑微,她勉強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她不求別的,只求一死。
她竟然想死?看懂手勢的香殘倚着牢門神經質地笑着。她們兩人一個想死死不了,一個想活活不成,難道這霧月堡真的是被無數冤魂詛咒的不詳之地嗎?
她笑着,眼角沁出淚水。另一邊,祁澄心仍“唔……唔……”地比劃着,一次凄切過—次。抹去無止境的淚水,香殘濡濕的臉展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她認真地對祁澄心道:
“不要死,活下去,活下去,哪怕是孤獨地活。”
祁澄心又閉上眼,表情陰暗不見光彩,她清楚自己還得痛苦地存活於世上,如果她能說話,她還想告訴另一人,死有時候也是種幸福。
其實她即使說了,香殘也不會理解的,一直以來香殘都是為了堅強地生存下去而努力。
兩人再也沒有交流什麼,香殘拖着斜長的影子走出牢獄。門口是尋覓她的湛儇邃。
“我想我既然要當霧月堡的女主人,最好還是熱悉一下堡內各個地方。”她撒謊。她根本沒有時間成為霧月堡的女主人,她只是不知不覺誤打誤撞才進了這座私牢。
”你一定能成為好主人。”他不正常的神情被夜色掩飾了不少。
“我見到祁澄心了。”香殘盡量笑得很自然,可嘴角的肌肉就是不聽使,抽搐成一個“哭”的形狀。
“哦。”湛儇邃故作冷淡地應了句。
”我同她說了一句活。”她走到他身旁,靠着他。
“什麼話?”他順着她的意問。
“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你說對嗎?”
再也剋制不住的傷悲,湛儇邃一把摟她入懷,如果真的能夠,他就將她糅碎了握在手心,一生一世都不放開。
“為什麼騙我?”他哽咽了。
“你又為什麼騙我?一樣的。”她有些意外他這麼早就知道了真相,但仍讓自己冷靜。她若先瘋狂了,湛儇邃必定會崩潰。
“不要再騙誰了,誰也不要騙誰。還剩多少時日,我們就快快樂樂地過多少時日。”他吻着她的臉,她的唇,時日無多的絕望,
“不管天意如何,我—定活到同你成親的時候,成為名符其實的湛夫人。”她為他許下此生第一個,最後一個,也是惟一一個承諾。
呼嘯的冷風可以為這個承諾作證,夜空中遙遠又冷淡的星辰可以為這個承諾作證,香殘的淚可以為這個承諾作證,直到……承諾變成了現實。
香殘每天不斷地喝葯,黑乎乎的葯汁她喝着—點也不覺得難受,為了湛儇邃,葯可以是甜的,比玫瑰酥還甜。
她一碗一碗地喝,但臉色卻日復一日地灰暗,每日等到了天明她就惶恐着黑夜,等到了黑夜,她怎麼也閉不上眼,她還想看到淡金的陽光……
湛儇邃放下了霧月堡所有的事務,他什麼也不做,他只是看,看雪、看天、看樹……看香殘,陪香殘看。為了香殘,他可以什麼都看,又可以什麼都不看。
他陪着她,摟着她,吻着她……每多一次,他的絕望就會多增加一分,原來他湛儇邃雖傲立於人世,但終究不是神,終究挽留不住一個他愛的女子。
何琪不說話了,他似乎已將自己浸在了藥罐子裏,他的生活沒有白晝與黑夜之分,天黑的時候他就點着蠟燭,如同在白日裏—樣研製解藥。他也忘了休息,只有在受不住失敗時才勉為其難地合上眼,不到睡熟卻又從夢中驚醒,重新擺弄各種他人分不清的藥材。
他不怕死,真的不怕!他只想報恩。是湛儇邃幫他報了滅門血仇,是湛儇邃賜於了他武林人卜夢寐以求的權勢地位……他要報恩!
其實還有一件事是他們三人都關心的——時間。
對所有人而言,以前時間從不曾像如今這般重要過,原本邊疆上停止的時間沙漏開始計時廠,沙不緊不慢地掉落,今天顛來倒去共有十二次,明日顛來倒去的還是十二次,後天依舊是不多不少的十二次……十二次,十二次地累積,到了最後的十二次。
湛儇邃帶着香殘到了霧月堡的最高處,月黑風高,他卻帶她到了這兒。四周是黑暗,只有遙遠不知名的遠方有着稀稀疏疏忽明忽暗的隱隱燈火與夜空中東一顆、西一顆的星辰相照應。
“到了。”湛儇邃用自己的體溫去暖香殘日趨冰冷的身軀。
“我們不該來的,新郎新娘在成親的前夜是不能見面的,不吉利……”她怕黑,也怕冷,直往他的懷裏縮,就像個孩子。一直以來練就的堅強在這幾日內隨她生命一起消逝。
“不是你說想看星辰,想看霧月鎮,想看柳院的嗎?”反問的口氣中不夾一絲不耐與責備,只有灼熱的傷痛。他知道她怕黑,也知道她怕冷,他的臉就貼着她的臉。
她的任性,她的孩子氣,她的反覆無常,她的脆弱……只說明她,那個香殘正點點融化在黑暗的冰雪中。
“是我想看的……可什麼都看不到……”他呵出溫暖氣息的唇與暖暖的體溫令她心安不少,她的雙手放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也讓她的情緒穩定下來。
“怎麼會什麼都看不到?遠處有燈火,天上也有好幾顆星星……”他的後半句話卡住了,難道……
“燈火太遠了,星星也好黯淡,這麼黑哪看到霧月鎮,更別提柳院了。”她輕聲咕噥,似抱怨,似滿足。
另一人因她的話在黑夜中找到了自己心的位置,他還以為……以為……
“既然看不到,我們回房吧。說不定待會兒就要下雪了。”他的語氣有了勸哄的味道。
“下雪?我想看雪,可以嗎?”她努力仰望蒼穹,又極目眺望,但方才還依稀的燈火卻滅了,那星辰更是黯淡得被黑夜所吞噬。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想看到些什麼,有種不明的驚慌逼迫她一定要看到些什麼。
“回房也可以看雪,外面太冷了。”
“回房?那就回房,房裏有火爐。”她伸出手摸索着撫上湛儇邃的臉。夜太深了,她看不到他,就連他那雙燦若星辰的眼都只是她一個不清的記憶。
“你的手怎麼還這樣冷?”他一邊任她的手沿着他的輪廓遊走,一邊抱緊她匆匆地趕回堡內。
冬夜裏,他們相扶相持。
“你帶我去哪兒?是回房嗎?為什麼都沒燈火?剛才那些火把呢?都熄了嗎?”越走越磕磕碰碰越是心慌。
恐懼!恐懼!
“……”湛儇邃俯首凝視反射出火光的她的臉,她那曾經散發無懼堅定光芒的眼竟沒了焦距,只是單調地映出他灰白痛苦的神情。
“什麼聲音?像是火燒着油發出的聲音,還有煙味……”她繼續麻木地說著。
“香殘,看我!看我……”他轉過她的身子,幾近命令道。他們現在就在花園裏,正對着燈火通明的宴廳,廳里的兩隻成親用的龍風燭照透了半間屋。
“看不到……我什麼都看不到……湛儇邃,天還沒亮……還沒亮……我們還沒成親……”
她的雙手緊拽着他的手臂,她知道她瞎了,也知道毒素已破壞了她的腦神經。
先是眼睛,挨下來是什麼呢?嘴巴?耳朵?鼻子?
“我們現在就成親,我幫你換嫁衣,就是昨天下午你試的那身。你不是很喜歡那身嫁衣嗎?還說……”
“……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嫁衣……”她接口補充。
湛儇邃攔腰抱起她,快步往他們的房間奔去。
他們一定要成親,為她的承諾。
紅色錦緞的料子,金絲牡丹的花樣,製成的嫁衣平鋪在坐椅上,靜靜的,卻因桌上蠟燭火焰的跳躍顯得不安,如待嫁的女兒心。
他為她穿上嫁衣,替她繫上衣扣與腰帶,她就靠在他懷裏,聽他愈發急促的心跳聲,感受他的絕望。
她想活下去,不是為自己,只是為湛儇邃,難道這也是上天所不容的嗎?
“穿好了嗎?怎麼樣?”感覺到他動作的停止,她確認。
“穿好了,很美。最適合你的顏色就該是紅色……紅色……”
紅色?那不是血的顏色?果然她最適合的就是死亡,她不該活在世上的,從一出生確定是個女兒身起。
“該拜天地了嗎?”他們對拜堂成親只有個差不多的概念。
“我們不拜天地,只要喝交杯酒,喝了酒我們就是名符其實的夫妻了。”他的悲憤無以形容。
這天要帶走香殘,這地要掩埋香殘,他為何要拜它們?它們憑什麼要他拜?
“交杯酒?那不是在聖城就喝過了?是你親口喂我的。”那夜酒精迷醉的貪戀與滿足至今還可以染紅她的臉。
“對,我們早就喝過了這成親酒,我記性不好……我們早就成親了,這個月來堡里的下人們都稱你是夫人,霧月堡的女主人……”他的唇呵護着她合著的眼,泣不成聲。哪來的淚?無情殘酷的嗜血魔怪哪來的淚?
“為什麼突然不說話了?不想說嗎?還是……”她的手摸上他一開一合的唇,這才清楚自己是聽不見了,死亡又近了一步。
“來不及了……湛儇邃,活下去……活下去,為了我,代香殘活下去……”烏黑的鮮血由她的七竅流出,溫熱的,比她的體溫還暖和,滴落在艷虹的嫁衣上化開,化成更濃更黑的牡丹,艷中帶黑,死亡的牡丹。
她的話只有這些了,也只能這些……熟悉的迷失感覺已有過一次了,她清楚這次,這次真的要離開湛儇邃了。
可是這次她不會再不甘心了,因為她要告訴湛儇邃的話都說了,她能為他做的也都做了。若一定要找出一點不甘心,那就是她沒陪着他走到最後。這豈止是一點不甘心?應該說是他們最大的不甘心。
他用手抹去她不斷涓涓流出的血,但抹乾凈了又會流出來,還有他的淚水。
香殘沾了血的冰涼的手最後一次貼上他的臉,但等不及他的手抓住它們便無力垂落在主人停止跳動的心口,只在湛儇邃臉上留下半個深淺不一的血印。
“香殘……”
再也沒有回應的呼喚……
他們的這段情難道只能用死亡成全嗎?為什麼全天下的生命都不能換取香殘的一日時間?
僅一個半月後,湛儇邃下令在霧月堡的懸崖底大興土木為香殘建造陵墓。香殘生前不能享受到的,死後他要她一樣不少,包括那許多他花了雙倍價錢買下的布料,那件有乾涸血漬的嫁衣……
香殘的棺木一直未入土,湛儇邃把它放在於書房,終日對着棺木發獃,弄得堡里的侍衛僕役們沒人敢接近他,接近書房。
“堡主,徐堂主與趙堂主回來了,還帶回了祁家堡堡主的人頭。”嚴淳沒有進書房,在房門外稟報。
“都進來吧。”他的陰沉更勝以往,膚色白得已有些發青,透出細微的青紅血管與神經。
“是。”三人推門進入,就見他站在棺材旁。
“屬下參見堡主。”徐靖與趙熙德下跪請安,他們仰視他的眼神中不僅僅只有以前的敬畏了,還有了別的情緒……何琪死了。死在香殘逝世的第二日清晨,服毒。他們是——起生死走過來的同伴與好友啊!
“為什麼不給香殘請安?”他不悅地問。
香殘?他們已死了的夫人?怎麼請?對着這黑黝黝的棺木嗎?
正常思維的三人不知如何是好,不過還是聽命於提出乖僻要求的主子。
“屬下們參見夫人。”
“香殘,他們向你請安,為什麼你不理他們?”湛儇邃的手在空氣中輕柔地劃出香殘的輪廓,好像他仍撫着她帶傷痕的臉。
下屬們張大嘴,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們的湛堡主。
“堡主……夫人她不是死了嗎?哪來的夫人……”趙熙德的話令另外兩人覺得鬼氣森森。
被一語驚醒的人的手僵硬在半空中,凝成一個孤獨姿勢。
他說什麼?香殘死了?湛儇邃看向提醒自己的屬下。
“她是死了……死了……還在造她的陵墓。你們起來吧,別跪着了。”清醒過來的人着上去與以前並無任何不同。
“謝堡主。”他們起身。
而湛儇邃又盯着棺木擺放的位置,視線集中的點決不是棺材本身,而是棺材上方的一人高的半空。
“奇怪,剛剛香殘就站在那兒跟我說話,你們確定她死了嗎?”他接下去的話止其他三人震驚得忘了回答。
會是香殘的鬼魂嗎?殺人無數的他們不相信鬼神,所以他們此時腦中閃現的念頭只有一個……
湛儇邃瘋了!
他瘋了,因為太愛香殘,他看到的聽到的不過是他幻想出來的香殘,不過都是他的幻覺……
湛儇邃瘋了,在香殘死後,也許更確切地說是香殘死去的那一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