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期一,早上八點整。
韋靖抱着他那隻奄奄一息的雪納瑞,坐在獸醫診所門前的台階上,頻頻看着手上的手錶。
當他發現表上的時間,早已經超過診所玻璃門上寫着八點開始的診療時間時,兩道英挺的劍眉揪得更緊了。
他一向是不輕易生氣的!
更何況是像今天這麼一個難得陽光普照的好天氣,還有不少年輕女孩穿着青春俏麗的短裙,打從他的眼前走過……
但是這麼一個美好的早晨,他懷中卻抱着一隻已上吐下瀉一天一夜、模樣狼狽凄慘的狗,那可就一點也美好不起來了。
全怪他一時心軟!
幾個星期以前,他的好友兼醫院同事出國進修三個月,便將這條狗托給他照顧。
原本以為養狗是件簡單的事,不過是喂喂飯、牽它外出散散步,他二話不說義氣的拍着胸脯答應了。
只是他哪料想得到,狗非但會吃會拉,竟還會生病!才不過四十八小時的時間,就將他折磨得凄慘無比……
才這麼想着,不遠處就傳來一陣鑰匙隨着輕盈的腳步,叮叮噹噹晃動的聲音,轉頭一看,一位身形修長纖秀的女孩正朝這走來,邊低頭找着鑰匙。
看來她絕對是這家獸醫診所的小護士錯不了!
護士小姐有着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以及漂亮秀氣的臉蛋,讓人很難想像是在這種獸醫院工作的。
不自覺的,他做出了所有雄性動物在見到漂亮女人後會有的舉動——忍不住瞄了眼她漂亮修長的腿。
他想吹聲口哨,然而一低頭,卻在狗的眼中看到了控訴與指責,他連忙扮出一臉愁苦,以宣示他身為代理主人的感同身受。
“小姐,這門上清楚寫着診療時間不是八點嗎?怎麼你到現在才來?”
侯她走近,韋靖義憤填膺的為了多受苦半個多小時的狗,發出了有力的譴責。
“抱歉!抱歉!我臨時有點事。”朱洛芸一臉歉意,趕緊拿鑰匙開了門。
他一臉怏然的跟着走進診所,白色調的診所角落裏,擺放了不少鮮嫩翠綠的馬拉巴栗及羊齒蕨,顯得格外乾淨、清新,倒也消了他不少火氣。
“我第一次看到醫生這麼大牌的,竟然遲到這麼久,要是再這麼下去的話,以後還有誰願意帶狗上這家診所看病?!”
韋靖抱着狗瀏覽起診所內的擺設,毫不留情的批評道。
“況且像這種沒有時間觀念的醫生,我看書全都是白念了,雖然只是替狗看病,但是狗跟人一樣可都是一條寶貴的生命,他這樣簡直就是草菅狗命……”韋靖說得好不義正辭嚴、慷慨激昂。
“狗狗怎麼了?”洛芸趁他休息喘口氣的空檔,趕緊問道。
“上吐下瀉。”韋靖順口的答了句,又接着想開口說話。“這個醫生……”
“麻煩你填個資料。”
洛芸趕緊從櫃枱邊抓出一張初診狗籍資料單,推到男人的面前,決定讓眼前這個喋喋不休的男人做點事。
“喔。”韋靖悻悻然的應了聲,看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單子,厥詞顯然還沒放夠,欲言又止。
“請把狗給我。”洛芸亳不唆的朝男人伸出手。“它叫甚麼名字?”
“康康,健康的康。”
韋靖心不在焉的答道,對於一向怕生的康康,在她懷中竟然出奇的溫馴,只有瞠目結舌的份。
尤其小護士輕輕鬆鬆,一手就將中型狗體型的康康擺平,做完一連串的基本檢查,一股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康康曾得過甚麼病嗎?”洛芸抓過一隻筆,頭也不抬的問道。
“你可以嗎?”
韋靖有點擔心。雖然她抓狗、量溫度的姿勢如此的熟練,但有經驗並不表示就可以推翻醫生的權威與專業。
“你可以找別家。”洛芸冷着臉說道。
她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打從一進門到現在,聽着他叨絮不停的抱怨已經不下數十分鐘了,但是遲到的人是她,她自知理虧,認了!
但現在他卻睜着一雙寫滿了不信與懷疑的眼神看着她,彷彿叫她別胡鬧似的,她不相信有哪一個受過嚴格專業訓練的獸醫師咽得下這口氣。
韋靖驀然詫異的瞠大了眼,看不出來這個看似溫順的護士睥氣還不小,於是他識相的趕緊閉緊了嘴,一聲也不敢吭。
這附近幾條街惟一的獸醫院已經在昨天宣告關閉休業,誰也不敢保證這條狗準備伺時再來場驚天動地的嘔吐,自知自己沒有拿喬的條件,他連忙搖搖頭。
“不……不用了。”
韋靖暗自嫌棄起自己的窩囊,一個堂堂的外科醫生竟然輸給了一條狗……跟一個女人!
“最近你給它吃甚麼?”小護士邊在紙上寫着,開口問道。
“肉、飯、麵包甚麼的,不一定。”韋靖聳聳肩,理所當然的答道。
“你是不是也給它吃骨頭了?”小護士轉過頭盯着他。
“是啊!”韋靖點點頭,狗不吃骨頭吃甚麼?
“你為甚麼要給狗吃骨頭?”小護士的聲音里明顯已經有些責備的意味了。
“補充鈣質啊!”
韋靖理所當然的答道,相信自己的回答絕對具有相當的專業水準。
開玩笑!他可是個醫生哪。
“那你為甚麼不吃?”小護士橫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
“我……”
韋靖一下傻眼了,他簡直沒見過這麼囂張的護士,在他面前神氣活現的自命醫生也就罷了,竟然還拐個彎罵他。
“你要知道你養的可不是只狗哪!”
“不是狗?”
韋靖知道自己瞠目結舌的樣子很蠢,但是他實在是被嚇壞了,代為照顧了這隻狗一個多月,竟發現自己養的不是狗。
“那……那是甚麼?”韋靖有點害怕的問道。
“在專業上來說我們都叫做‘寵物’,它們的特質、習性跟身體結構和一般外面的土狗是不太一樣的,你這樣拿骨頭餵食,是很容易將它的腸胃割傷的。”小護土耐着性子解釋道。
“是嗎?”
韋靖搔搔頭,第一次發現他養的狗不叫狗,叫“寵物”。可是寵物就不是狗嗎?他迷糊了。
但是韋靖卻不得不重新以敬佩的眼光看她了,一個小小的護士竟然懂得這麼多,架勢跟專業簡直不輸給醫生了。
撇開她不甚親切的服務態度、沒有時間觀念的缺點來說,她還是有此可取之處。
“狗狗的腸胃很敏感,腸胃一旦被銳利的骨頭劃破后再吃東西到肚子裏,一碰到受傷的傷口,就會產生反射性的痙攣而嘔吐。”
洛芸走到康康的身旁,輕輕觸壓着它粉紅光滑的腹部,接着解釋道。
“喔!”韋站發現自己完全只有點頭的份了。
“我幫它打一針,再包兩天份的葯,我想這兩天應該就會好了。”洛芸走到護理台邊,拿出針管,抽出了小玻璃瓶里的藥劑。
“這……”韋靖看看儼然一副專家模樣的小護士,再看看張着一雙無辜大眼珠的康康,猶豫了好半晌。
“護士小姐,不等醫生來,你自己看可以嗎?”韋靖終於還是忍不住提出疑問了。
“護士小姐?”
正在抽屜里找酒精棉片準備注射的洛芸,聞言迅速的旋身,難以置信的盯着他。
“是啊!你的專業知識跟技術的確無可挑剔,但是,要替狗診斷跟開處方,是不是等醫生來比較好?!我不介意再等一下。”
韋靖扯出一張討好的笑臉,深怕自己觸怒了這個壞脾氣的護士。
“誰告訴你我是護士的?”洛芸遽然放下手邊的針管,語氣不善的質問道。
“用不着說,我看得出來。”韋靖聳聳肩。一個這和么年輕的女孩不是護士是什麼?
“先生!我不是護士,這裏也沒用護士,只有一個擁有T大獸醫系學位的獸醫師——那就是我!”
洛芸忍耐了一個早上的怒氣,終於一股惱的爆發出來,她怒不可遏的朝他吼道。
“可、可是你……”韋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開始結巴起來。
看她年輕得頂多不超過二十歲,穿着時下最流行的俏麗短裙,纖細秀氣得讓人無法想像是一個成天跟動物為伍的獸醫師,更何況,她還是個“女人”。
韋靖在心裏暗叫不妙,她剛剛還當著她的面大放厥詞,這下她鐵定會將康康砸在他的臉上,再把他給一腳踹出去。
他悄悄的抱起康康,一邊瞄着身後的大門,估量着安全撤退的距離。
“難道女人就不能當獸醫師嗎?你憑什麼認為女人就不如男人?”洛芸咬着牙忿忿地低嚷道。
糟糕!看樣子她不只是個醫生,還是個女權主義倡導者,這回他可真是踢到了鐵板。
“我不是故意的……”韋靖有些狼狽的辯駁道。
“算了!”洛芸皺着眉頭看着他身上一塊塊不堪入目的嘔吐物,朝他伸出了手。“把康康給我,你不想它再吐了你一身吧?”
韋靖瞪大了眼盯着她許久,不敢置信的問道。
“你……要替它治療?”
洛芸顰起眉頭看了他好一會,終究還是點了點頭,讓韋靖不由得暗自鬆了口氣,將康康交給了她。
經過一番折騰,好不容易終於止住了嘔吐,也結束了韋靖一天一夜的惡夢。
步出了診所,韋靖邊走邊看着手中的名片。
朱洛芸?
淡藍色的名片上印着以藝術字體的名字,旁邊則是寫着她的學經歷,與診所的電話地址。
雖然“朱”這個姓讓他的眉頭不自覺的皺了下,然而一抬頭望向晴朗的藍天,“洛芸”這個淡雅宜人的名字,竟讓他的心情不禁輕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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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芸如釋重負的送走一大早就氣焰不小的客人之後,回到診所的休息室里穿上象徵權威與形象的白袍,鬱悶的再度坐回櫃枱前。
本應是美好的一天,然而這個一大早上門的嗆顧客,竟不分青紅皂白的質疑她的身份一能力,讓她的心情瞬間跌進谷底。
老實說她真恨這樣的誤會!
她一向以生在醫生世家為榮,有個在省立醫院當院長的爺爺、心臟科主任的爸爸以及開了一家小兒科診所的媽媽。
醫生!一個救人濟世,多了不起而神聖的工作啊!
小時候,她幾乎可以說是在看診桌下面長大的,每當媽媽在幫病人診療時,她就好奇的眺着小腦袋,在診療桌下鑽來鑽去,聽媽媽對一個憂心如焚的父母,說著一大堆她聽不懂的醫學名詞。
雖然她十分崇拜醫生這個職業,但是,自從四歲那年,在父親任職的醫院看到那令人驚懼的一幕後,她對醫生這個工作再無一絲崇拜,只剩畏懼。
雖然隔年他們就因為這個事件的陰影,舉家搬住美國,一直到高中畢業那年,全家才又搬回台灣來。
然而,當年那種生死只在一線間的殘酷,卻讓自小便有心依循家風走上醫路的她怯了步。
那名失去父親的小男孩遏止不住的眼淚,與切膚之痛的悲傷更讓她難忘。
於是在她上大學那一年,雖已到達醫科的成績標準,卻毅然決然的選擇了獸醫系。
雖然當她獨立開設屬於自己的診所時,才發現身為女人所遭遇的誤解與質疑,比認同與讚美的多。
但是她卻從不後悔投入獸醫這個行業,因為它已經從興趣變成一種無可取代的責任。
像這種幾乎每隔三天就會發生一次的打擊與挫敗,絲毫動搖不了她一輩子要醫治動物的決心。
何況是區區一個男人,更打擊不了她的信心!
“醫生!我的咪咪感冒了……”一個焦急的聲音,伴隨着透明玻璃門上的清脆鈴聲同時響起。
“喔!來了!”洛芸精神拌擻的應了聲,連忙起身迎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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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忙碌的工作讓韋靖身度陷入一陣忙亂,每天有開不完的刀、看不完的門診、以及巡不完的病房。
就連康康已經吃完兩天份的葯好幾天,他都抽不出空再帶康康回獸醫院複檢,而那張從獸醫診所拿回來的漂亮淡雅的名片,也早被遺忘在抽屜一欠。
只是當他每天深夜下了班回家,見康康還能吃能睡,便也放了心。
在這一連串的內憂外患之下,唯一能慶幸的是,他不必再面對那個脾氣嗆人的女獸醫。
他相信那樣的尷尬需要好一段時間來遺忘,然而這樣的僥倖並沒有維持多久。
在一個月後的一個晚上,處理完醫院裏的一切瑣事後,回到家一進門就見康康趴在客廳里,狀極痛苦的嘔吐着。
“康康!”韋靖丟下手裏的公事包,連忙沖向康康。
這狗是他的好友尚禮謙托給他的,萬一出了什麼事,他如何交代?!
他匆忙抱起狗,就往門外奔去,飛快的開向獸醫院。
“朱醫師,我的狗嘔吐、拉血便,麻煩你趕緊幫我看看。”他停好車,以受過訓練的迅速動作抱着康康衝進診所里。
原本坐在櫃枱內吃晚餐的洛芸,二話不說,也以極迅速的速度沖了過來。
“幾天了?有沒有其他癥狀?”洛芸還來不及看清來者是誰,一雙手就已經開始在康康的腹部上觸壓、檢查起來。“‘應該’是今天才發生的,其他癥狀倒是沒有。”韋靖不免有些心虛的回道。
“應該?”洛芸聞言不禁有此不悅的抬頭看向說話的人。
依據她的經驗判斷,說這種話的人絕對是個不負責任的主人。
一抬頭,一張寫滿疲憊卻仍難掩帥氣的臉孔,馬上喚起她的記憶。
“韋先生,又是你!”洛芸蹙起眉頭,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譴責。“你是不是又給狗吃骨頭了。”
“沒有,我不曾再給康康吃過骨頭了,我今天一回到家,狗已經這個樣子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韋靖信誓旦旦的澄清道。
“康康最近都吃些什麼?”
洛芸發揮醫師高度的警覺性,繼續抽絲剝繭的找尋線索。
在一番詢問之下,洛芸終於弄清楚原來他竟然一直讓狗喝自來水,莫怪乎會生病了。
“難道到現在你還不了解,你養的狗就好比人一樣嬌貴,大意不得嗎?像你這種毫不珍惜生命的養法,我看康康遲早會送命。”
洛芸顰起眉上下打量着韋靖,毫不客氣地批評道。
被一個女人指責會葬送一條寶貴的生命,這對韋靖這個堂堂大醫院的知名醫生來說,是一項既嚴厲而又傷自尊的指控。
“我怎麼會知道?!我只是幫人照顧,對狗我根本不懂!”韋靖極力想挽回一點被踐踏得一蹋糊塗的尊嚴。
“你……”對狗沒有一點認識,你也敢幫人照顧——洛芸差點脫口而出。
“康康目前的情況需要住院觀察治療。”她忍住氣,簡單明了的宣佈道。
“什麼,住院?這麼嚴重?!”
韋靖內的輕撫着康康的小腦袋,心情如同看到自己手上一位久醫不痊的病人一樣沉重難受。
“狗有着堅韌的生命力,卻沒有人類嚴密的抵抗力,小小的一點疏失,就足以讓這些小傢伙送命。”洛芸輕描淡寫的語氣中滿含疼惜。
韋靖聞言不禁抬起頭,望着眼前這位將狗稱之為“小傢伙”的女人。
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眸如同秋水,白皙雅緻的臉龐有着耐人尋味的智慧美,一頭如黑緞般的長發在腦後利落的紮起一個馬尾,更添一股青春與俏麗的活力。
她漂亮得就猶如春天綻放的紅杜鵑……
不!漂亮不足以形容她的特別。
韋靖發現一向對女人的興趣絕不超過三分鐘的他,竟開始認真的在腦中思索一個能用來形容她的詞彙。
“韋先生?”
韋靖被一雙溫柔卻堅定的小手自恍惚中搖醒,他如大夢初醒般的回過神,只見洛芸臉上掛着比他還要疑惑的不解表情。
“韋先生,你怎麼了?”洛芸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方才的一番話將他嚇壞了。
“沒……沒有!呃、我想些事情。”
韋靖故作鎮定的乾咳了幾聲,掩飾着自己方才的失神。
老天!他瘋了。
在醫院裏基於醫療檢查需要,不乏年輕漂亮的女病人在他面前寬衣解帶,他往往冷靜自持得連眼睛都沒多眨一下過,然而現在他竟對着一個衣着整齊、嚴詞教訓他的女人想人非非!
“康康可能得暫時住段時日治療,希望你每天能抽個三十分鐘到診所來看看它。”隨着輕柔的語音一落,一雙晶瑩的大眼也迅速望向他。“韋先生能配合嗎?”
“哦,我可以配合,沒有問題!”
洛芸滿意的點點頭,利落的抱起病奄奄的康康放進籠子裏,又轉身往放在櫃枱上未完成的病歷走去。
韋靖轉頭看了眼乖巧的躺在籠子裏的康康,一晚上懸在半空的心總算放下。
康康有了朱洛芸的照顧,他竟有着無比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