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若不是後頭車輛的喇叭聲頻頻催促,齊方榆還沉浸在十年前的回憶中。
方才可愛的小學童已在導護老師的護送下過了這條街,橫擋在路面的旗杆也早已升起,後頭見前方的車子毫無動靜,便不耐煩地按起喇叭,催促車陣最前端的她儘快開車,免得浪費了自己的寶貴時間。畢竟在分秒必爭的台北人眼裏,時間可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尤其在交通上,更是分秒都浪費不得。
思緒迴轉,齊方榆將排檔桿排入行車檔,讓車子緩緩上路。然而回神的腦子卻仍與記憶藕斷絲連,拋卻不了那曾夜夜糾纏的傷慟回憶。
十年了嗎?那曾經傷她甚深的過眼雲煙,一晃眼竟已十年了。
可明明都已經過了那麼久,為何每當她憶起那件事,它就彷如昨日才發生般,清晰得歷歷在目?
奮力地甩甩頭,齊方榆警告自己不準再想起,否則便枉費她多年來的努力,她是歷經多少煎熬才讓自己脫離那痛苦的深淵。
確實沒有太多時間沉浸於過去,齊方榆一踏進辦公樓層,迎面而來是神色慌張的機要秘書。
張倩怡彷如瞧見救星地沖向甫踏出電梯的上司:“副總,你可回來了!陳協理和李經理快安撫不住威爾先生,他堅持撤銷先前所談的合約,甚至揚言不再與我方續約。”
她就是為了這件事趕回公司的!
威爾史東是雷凡貿易的代表,而雷凡貿易是全美排行前十名的電子零件進口商,更是偉棋企業最重要的客戶之一。近來雙方還一同投資研發尖端科技的新產品,打算搶攻如日中天的電子產品市場,而這項產品的專利申請也已經進入緊鑼密鼓的階段,對方沒道理在這時候撤銷合作案,那損失可不是區區幾千萬而已。
“到底是怎麼回事?”方才秘書在電話里也說不清楚,齊方榆只好回來當面尋問。
張倩怡大步跟在齊方榆身後顯得有些吃力。“威爾先生說我們設計的產品涉嫌剽竊美國別家公司的產品,所以執意要終止與我們的合約”
“剽竊?怎麼可能,那是研發部門辛苦半年多的成果,我相信我們公司的員工不可能去做這種事!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齊方榆邊走邊聽秘書的報告,姣美臉蛋上有着屬於女強人的精明與幹練,讓人難以想像她也不過才芳齡二十八歲。
並不是說她的外表比實際年齡還要成熟,而是從她臉上看到的聰明與慧黠,以及她在工作上的魄力與手腕,在在都展示出她卓越的領導能力與才華。若誇她是天生的女強人,其實一點也不為過,因為從她進入偉棋工作到現在,在短短數年間,偉棋企業不僅以每年超過二位數成長的傲人成績立足台灣,更在激烈競爭的全球市場爭取到幾間大家電子企業的加工訂單,這使得偉棋集團在全球電子產品中聲名大噪,許多買主也紛紛開始注意偉棋企業的動向。
“陳協理和李經理也都向威爾先生這樣強調,但他態度十分強硬,而且還從美國帶來了樣品,說我們的設計與對方几乎一模一樣。”張倩怡小心翼翼地說。
“有這回事?”二人一同步到會議室門口,齊方榆斂了斂神情:“進去再說。”
寬敞的會議室足足可以容納三十個人,除了灰發藍眼的威爾先生外,會議桌兩側並排坐了十多位公司主管與研發工程師,其中幾個人正埋頭研究被置於桌面的一片小電子零件,而兩位高階主管正在努力向公司的老合作夥伴解釋。
眾人一見來人,立刻將焦點轉移至她的身上,而公司資深協理陳建仁明顯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並馬上迎上前去:
“方榆,你可回來了,威爾先生堅持要跟你談這件事,任憑我們怎麼解釋,他都無法相信我們並沒有抄襲別人的研發。”
齊方榆點頭示意,隨後馬上轉向威爾史東,先對他一番親切問候,然後才就定位,加入討論的行列。
威爾史東是個經歷豐富的貿易商,向來從台灣採購零件再轉銷美國的他,雖說每年來台平均次數起碼有十次,但這次距他前次抵台時間也不過一個星期,若不是相當緊急之事,他不會如此倉促地趕到台北來。
威爾指着正在工程師手中研究的東西,一臉不悅地對齊方榆說:“這是我在紐約發現的零件,它的構造跟我們合作研發的產品有百分之八十的雷同性,而這項產品已經在美國上市快三個月了,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零件很快地傳到齊方榆的手上,她仔細觀看這東西的外觀,發現果然與偉棋的產品相當雷同,臉上逐漸浮起了疑惑的表情。“威爾先生,請問這零件已經在美國取得專利權了嗎?”
“我正派人向專利局查證當中,今天晚上美國方面應該會向我回報。”
齊方榆纖細優美的黛眉微蹙,語氣慢條斯理卻十分篤定地說:
“威爾先生,這件事我會儘快查明真相,不過希望您給我方時間,本公司一定給您一個交代。”
“好,齊副總的一句話,我暫時不取消彼此合作的計畫,不過我希望在兩個星期內能有一個交代,否則屆時我還是會抽回資金,並依約索取應有的賠償。”生意人畢竟是生意人,即使雙方已合作多年,仍是利益擺在最前面。
齊方榆爽快允諾,先讓陳協理親自送威爾回下榻的飯店休息,她則留在會議室,繼續與研發部門的工程師及其他幹部討論這棘手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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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親愛的,有空陪我吃個晚餐嗎?”門敲也不敲,魏子軍便直闖偉棋企業的副總經理室,絲毫不將秘書張倩怡的攔阻放在眼裏。
正在開會的小組人員紛紛抬頭,卻沒對來人唐兀的舉止顯露驚色,在短促的霎時間又埋頭細聲討論,彷彿不當來人的存在。
“副總,對不起,我已經跟魏先生說你們在開會”張倩怡面有難色地解釋。
而位居首位的美麗女子趁隙眯起眼睛,讓混沌的腦子稍作休息,雙唇緩緩吐出一連串冷漠的話語:
“子軍,下次進來前請先敲門,否則我會收回你的貴賓證。”
管理嚴謹的偉棋大樓,若非有貴賓證在身,便得向管理處登記通報后才能進入。
魏子軍頓時露出委屈的表情抗議:“方榆,我是你未婚夫耶!”
纖細白皙的長指輕撫太陽穴,近來為研究零件設計被竊的解決方案已夠讓她身心俱疲,她實在沒有多餘的氣力再去應付魏子軍。掀開沒有眼影粉飾的眼帘,透澈美麗的眸子對上駐足眼前的男人:
“你應該知道偉棋一向紀律嚴謹,如果不是這個身份,像這樣冒冒失失的行為,早被拒在偉棋企業之外。”
沒有人會懷疑魏子軍的身份,他確實是偉棋企業未來的大駙馬爺,只是外人很難理解,憑齊方榆的條件,絕對可以匹配比他好上數十倍、甚至數百倍的男人;但偏偏齊家兼具美麗與智慧的繼承人,卻挑上這個眾所皆知的花花大少。
自半年前齊、魏兩家宣佈婚約后,這樁聯姻話題在名流圈子掀起的風波,至今依舊餘波盪漾,到現在還有人津津樂道着。
“親愛的,別生氣,今天趕着找你陪我赴陳議員的壽筵,所以急了點,下次一定改進好不好?”明明心裏已經氣得想扭斷她的脖子,卻還是笑臉迎人地安撫她。
“今天沒空!”絲毫不留情面,她簡捷地拒絕。
魏子軍再不長進,堂堂也是邑豐集團的繼承人之一,多少女人跪着巴望他的寵愛與臨幸,他之所以這麼委曲求全,還不是覬覦齊方榆身後龐大的家業。縱使魏家在商場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依他在魏氏家族的排名,還擠不進魏氏企業的核心,頂多只能混個副總經理的職位干過癮,真正的掌控權根本還輪不到他。
在外人面前,他一向都是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唯獨在她面前,就算遭受再大的冷嘲熱諷都得忍氣吞聲,因為他知道現在只有容忍的份,等將來一切到手之後,還怕沒時間給這美麗又多刺的女人顏色瞧瞧嗎?當初除了覬覦她的財富外,當然也包括她的美貌,但這並不代表他可以長期容忍一個女人的冷言冷語,甚至不將他這個未婚夫擺在眼裏。
他的座右銘是--十年風水輪流轉,哪天等他娶了這個趾高氣昂的女人,還怕不能將這些舊帳加倍追討回來嗎?
“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我已經以齊、魏兩家的名義送了座上等的翠玉觀音給陳議員,他一見那精緻雕琢的收藏品高興得不得了,直嚷着要我帶你出席今晚的壽筵,說要當面向你道謝。親愛的,這面子你總得給他老人家吧?”
他眸光只對齊方榆眉開眼笑,眼角掃向一旁的偉棋幕僚,餘光卻是暗藏鄙夷與輕視。
他特別看這群人不順眼,每回走進這辦公室,老會碰見這群礙眼的人繞在齊方榆身邊,表面上他們對他這駙馬爺還算客氣,但心裏也明白沒人將他當主子看待。等哪天入主偉棋集團,鐵定要先拿這些人開刀,來個殺雞儆猴,好讓外人明白誰才是真正的狠角色!魏子軍暗自起誓。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聰明如齊方榆,豈會看不出魏子軍的勃勃野心?
這樁婚姻是她挑的,該如何經營她與魏子軍間的微妙關係,齊方榆心裏比誰都清楚。
“缺女伴是嗎?待會兒我讓秘書幫你約個女明星或是模特兒。最近那個紅透半邊天的陳姓女星不是跟你混得挺熟的?我想她應該很樂意陪你出席這場宴會吧。”齊方榆慢條斯理地說。
斗大汗珠冷不防從髮鬢冒出,魏子軍早聽聞齊方榆的精明幹練,當初剛與她訂婚時,他花了幾筆錢草草結束與幾個情婦間的關係,但過慣溫柔鄉里的日子,眼前這朵有刺的玫瑰又碰不得,連着幾個月教他當光棍和尚,他哪熬得住?所以前兩天才悄悄安排了個女人住進他曠廢多日的金屋,怎知消息馬上傳到她耳朵里去了?
“親愛的,你別聽別人胡說,有了如此美麗的未婚妻,我怎麼還會跟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來往?肯定又是哪家雜誌社亂寫,待會兒我讓律師發函警告他們。”對於這種事當然得一概否認,反正又不是捉姦在床,哪個偷吃沒抹乾凈的男人會承認?
又是冷冷的一笑,那平緩的表情是那麼的事不關己。“沒關係,我不會介意這種事,商場上哪個男人不交際應酬和逢場作戲?”
魏子軍可沒有笨到真的以為齊方榆會容許自己背着她花天酒地,在她慷慨的暗示下,猶仍一副亟欲撇清的模樣:
“方榆,我可以對天發誓,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可以對天發誓這句話讓她的心微微地抽痛,那遙遠的記憶彷彿要飄近,將她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不要跟我解釋!”那深藏記憶的模糊臉孔悄悄浮現眼前,她吼了出聲。
是的!她將過去的記憶與現在重疊了,她厭惡男人花言巧語的嘴臉,不由自主地動了怒。
然而魏子軍卻將她的生氣當成是女人打翻醋桶的反應,一時不禁心花怒放!
這可不是最好的證明,原來這女人真是喜歡他的,否則怎麼會在外人面前反常地情緒失控?
雖然從他們交往以來,她總是冷冷冰冰,對他的一切總是不聞不問;但他就說嘛,哪有女人會跟不愛的男人結婚?這小妮子明明愛他愛得要命,還故作清高,這下可讓他捉到把柄了。
他呀,就怕女人不愛他而已,之前不敢動她,還以為她只是拿他當幌子,現在瞧她吃醋的模樣,可讓他樂到心坎里去了。女人!怎麼可能逃得出他這“女性殺手”的手掌心?
“日久見人心,很快你就會明白我的真心。方榆,我不打擾你們開會,六點鐘我來接你下班。”解釋只有愈描愈黑,哄女人的方式就是轉移她的注意力,別讓她在這話題上打轉。
魏子軍飛快在她粉頰印上一吻,自以為瀟洒地揚長離去。
在他消失的霎時間才驚覺自己的失神!她是怎麼了?不是老早就走出過去的陰霾,今天怎麼會因為那句相似的話,就讓自己陷於慌亂的情緒當中?
緊緊地揉握手中的資料,直到指尖都陷進掌心之中,才緩緩鬆開。但她的頭好痛,痛得她無法集中心思在桌面的簡報上
“散會!明天將我要的資料備齊再繼續開會。”
她需要一些酒精,需要一些能麻痹記憶的東西,讓她暫時忘卻那段可悲又可恥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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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在這裏!老天,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一襲乳白西裝的身影出現在PUB門口引起不小的騷動,修長的身影走向桌前堆積酒瓶的女子面前,絲毫沒將此起彼落的尖叫擺在眼裏,只是震耳欲聾的搖滾音樂讓他皺起了眉頭。
抬起微醺的臉畔,齊方榆對來人笑了笑,似乎不驚訝他的出現。“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夏仲希拉開飾有銅雕的長椅,金框眼鏡下的雙眸掃過滿桌凌亂的可樂那空瓶,臉色剎是沉重。“剛剛撥電話到你家,穎姨說你心情不好出去了,我猜你可能在這裏。”
“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仲希也。”齊方榆露出甜美的笑容。
卸下拘謹的上班套裝又脂粉未施,一張凈秀的臉蛋加上扎在腦後的馬尾,着實讓人難將偉棋集團的女強人與眼前看似大學生的年輕女子聯想在一起。先前她一個人落單,時有西裝筆挺的男士向她搭訕,或是年輕小夥子想邀她跳舞,形影孤單的女人總是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的注目焦點。
“心情不好可以去我家喝酒,一個女孩子來這種地方總是不妥,可別告訴我你沒瞧見對面那幾個虎視眈眈望着你的男人!”夏仲希甩一記狠光給對面不懷好意的男性們,順便召告眾人眼前的女人已有護花使者,別想打她的壞主意。
其實那些主意他已打了多年,但與那些男人不同的是,他不光想要她的身體,最重要的是她的心。他已愛這個女人整整十年,即使她早已明明白白說過不可能愛上自己,他卻從十年前遇見她之後便愛得無法自拔,這份執着連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
齊方榆雙頰因微醺而紅潤,彷彿上了層薄薄的腮紅,剎是迷人好看。當年的陰霾在她臉龐已不復見,添加的是成熟女子的韻味,而她絲毫不知此刻的自己有多引人暇思與覬覦。
“別把這裏說得像野獸叢林,而且我也不是那隻軟弱的小白兔。倒是你這隻花蝴蝶怎有空跑到叢林來,待會兒可別招來一堆蜂兒蝶兒,否則我可要跟你劃清界限離得遠遠的。”不理他的教誨,齊方榆反倒開起他的玩笑。
幾年前,夏仲希這號人物可是響噹噹的偶像歌手,挾着音樂才子的名號從美國返台,第一張專輯新推出便打破幾項台灣樂壇的紀錄,一炮而紅的氣勢連唱片公司都意想不到。
而齊方榆早領教過那些所謂追星族的辣嗆味,幾次被他的歌迷撞見兩人的約會,歌迷誤以為她就是夏仲希的女友,竟當場鬧得上了報紙頭條,害得她再也不敢在公開場合和他碰面。
只不過齊方榆卻不曉得,夏仲希在當紅之際引退歌壇,理由就是因為她的疏離。
“小心眼,到現在還在計較當年的事!”夏仲希三分調侃七分疼惜地說道,而映在眼裏的倩影正緊緊揪着他的心,讓他的視線無法從她的臉龐離開。
思緒開始倒轉,回到十年前在醫院第一次與她相遇的那幕,那楚楚可憐的身影到現在還牢牢印在腦海里。
那年他剛進醫院實習,院方將齊方榆的案子派給他處理,手邊的資料只知對方是個未滿二十歲剛失去小孩的母親,而他的工作是輔導這位年輕的母親走出喪子之痛。然而誰也沒料到,身為專業的心理輔導師卻意外地愛上自己的病人;更可憐的是,他只是單方面的愛戀,他幫助她走出情感與心靈的傷痛,卻幫不了自己走出彷彿永無止盡的情感迷宮。
夏仲希專註的眼神讓她收斂起笑容,雙眸低垂地將視線挪開。“別這樣看我,我會害怕!”
“怕你愛上我嗎?”濃密雙眉下急促閃過一抹憂鬱之光,他似認真又似玩笑地問道。但心裏卻比誰更清楚,方榆害怕的東西是什麼,不是他那略帶強制意味的表白帶給她的壓力,而是每當他進一步想接近她的心房,便會勾起那一段被埋藏在她內心深處的陰霾。
其實他是個失敗的心理醫生,不僅沒治好病人的心病,甚至連自己也深陷泥淖而不可自拔。
緩緩抬起眼帘,她唇線不自覺上揚,露出淺淺地微笑。“你又來了,說好不準再提這事,難道想連朋友都沒得做嗎?”
夏仲希的眉頭皺了皺,彷彿像個被老師捉到小辮子的小學生:“開開玩笑,瞧你怕的!”
彎起手肘,齊方榆露出俏皮的笑容推推他的臂膀:“人家也是開玩笑的。”
明知道那段不堪的過往與夏仲希無關,而他也無意勾起她的回憶,但其實只要他一出現,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便又開始翻攪,一幕幕的記憶如同昨日般鮮明地呈現腦海。
離開台灣的那年她才十八歲,除了帶着一顆破碎的心外,她孤孤伶伶的什麼都沒有,本以為遠離這塊傷心地便可平靜地過日子,怎知未來卻是更大的挑戰與折磨?就算她比同齡女孩都來得成熟,但一個小女生有什麼能耐可承受未婚生子的難堪?
更何況當年她帶着一顆被傷害的心離開台灣,為的是給自己留些尊嚴,不必面對被那個人羞辱與糟蹋后的不堪,然而上天彷彿執意懲罰她的無知與罪過,在離家背井遠赴美國之際,卻發現自己竟懷孕了。
那是多可悲的懲罰!是,她活該應受這種罪,但孩子呢?孩子是無辜的生命,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無知罪過而扼殺一條小生命!
不顧父親與兄長的極力反對,不在乎外人加諸在她身上的異色眼光,在天人交戰與百般掙扎后,她決定獨自背負這項罪,無論如何也要生下這孩子。
然而命運似乎一再考驗她的人生,懷孕期間不斷地反覆出血讓她一再進出醫院,幾次連醫生都勸她放棄這個小生命。但或許是生命的韌性與執着,孩子出乎意外地在她肚子裏孕育了七個多月,就在眾人以為平安之際,突然的大血崩讓大家措手不及,也讓孩子提早來到這世上。
這場血崩差點要了她與孩子的命,讓她在醫院整整躺了一個多月,而孩子也因為早產一出生便送進加護病房的保溫箱。她能做的只是不顧家人與醫護人員的反對,每天硬是拖着虛弱的身子下床,站在嬰兒室外隔着冰冷玻璃看着孩子為生命而奮鬥。
她的心如刀割,只希望自己可以代替孩子受苦受罪。那是精力交瘁的折磨,時時刻刻擔心孩子會離開她,那段日子她終日以淚洗面,只祈求上天能悲憐孩子讓她平安活下來。
然而,所有的努力與期待最終還是破滅了,當醫院通知孩子夭折時,她哀慟地昏厥過去,再醒來已是半年後的事。那半年,她不是昏迷,而是完全不復記憶,喪子的打擊讓她的心靈封閉了,不認識父親、不認識大哥、不認識所有的人,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大半年。
是夏仲希救了她,當所有人都放棄之後他仍不鬆手,一點一滴喚回了她失落的心智,幫助她找回了自己,度過那段最慘憺的歲月。
“為什麼心情不好?”上一秒她還嘻笑着,下一秒臉色卻驟變,憑着敏銳的嗅覺,夏仲希聞到一縷憂鬱的味道,而這味道太像十年前的那段回憶,疼惜之情不自主地冉起。但他必須刻意迴避,怎麼忍心讓她再嘗那痛徹心扉的滋味?“該不會是魏子軍那傢伙又惹你生氣?”
將飄渺至虛遠處的心思拉回,她不願想起那個人,那個傷她極深的男人!對於夏仲希的貼心,心照不宣地放在心裏。“不是,只是為了公事上的一些小事而心煩。”
“能讓企業界最美麗的女強人心煩的,肯定不會是小事吧?”在引導話題的同時,夏仲希回頭向前來招呼的服務生點了杯生啤酒,隨即關切地問:“出了什麼事?”
“放心,沒什麼事,很快就可以解決的。”確實,若不是過往的陰霾又悄悄浮現,她現在該傷腦筋的該是那件產品剽竊案,只是下午被魏子軍鬧了一番,她的心思全擺在私事上了。不過她已經欠夏仲希太多人情,實在不想連公事上的煩心事也讓他一起分攤。
感覺方榆又在逃避了,她總是將他推出她的心房之外,不讓他或任何人進入到她的世界。有時候他真的很想問那個男人是誰?究竟是什麼原因,為何要傷害這樣一個純情女子?他想狠狠揍對方一頓,再告訴那男人,他夏仲希有多愛方榆,可以不計一切追隨在她身邊,只要他滾出方榆的心房,不要再糾纏着她不放。
然而他又有什麼立場問方榆那個男人是誰?對方榆而言,他只是一個心理醫生、一個比普通朋友還關心她的朋友、一個單戀她十年卻不肯放棄的男人,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是,他憑什麼去找那個男人算帳?
更可悲的是,她寧願選擇一個既不愛、又不配她的男人訂婚,殘忍地將他的真心推得遠遠的,一眼都不肯瞧一下。
“方榆,我是你的朋友嗎?”他再也忍不住了。
“嗄?”夏仲希如此唐突一問,齊方榆微微一怔。“怎麼了?你當然是我的朋友。”
“是朋友的話,就聽朋友的忠告,別再糟蹋自己,跟他解除婚約吧!”那樣聲名狼藉的男人怎配得上方榆?如果他敗在一個條件比自己好、又更愛方榆的男人手下,那麼他絕對二話不說有氣度地退讓;但偏偏對方是個花名遠播又不知長進的公子哥兒,他怎麼甘心,怎麼甘心將心愛的女人送到豺狼的口中?
緩緩地垂下眼帘,微醺的面容上卻是平淡難讀的表情。“仲希,你又犯規了,說好不越線的。”
齊方榆的提醒沒有讓他收斂心情,反倒激起了他按捺已久的情緒:“我真的不明白,魏子軍根本配不上你,為什麼你寧願選擇他而不是我?難道我連那種人都不如嗎?”
他的話微微刺痛了齊方榆的心,不知是酒精的作祟、還是壓抑太久的情緒終究要發泄,眼眶竟不由自主地紅潤起來。她抿抿唇試圖趕走湧上心頭的心酸:
“仲希,別拿魏子軍來跟你比,他根本比不上你,你是那麼特別的朋友,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
夏仲希抬起手想觸摸她低垂的頭,一陣遲疑之後又擱下。“那是為什麼?給我個理由,不要讓我輸得不明不白。”
掀起泫然欲泣的眼,齊方榆強忍着淚水:“就是因為你是朋友,所以不想傷害你,你對我愈好,我的心愈有負擔,我不能自私地只讓你付出,卻得不到回報!我不能,你知道嗎?”
“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十年前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那不是你的錯,你有權利追求幸福,不要將自己鎖在象牙塔里,更不要將自己往地獄裏送。”
強忍的淚水終於鎖不住了,晶瑩的淚珠如雨滴般滑落,在刷白的牛仔褲上染出了一朵朵的水印。“我有什麼權利追求幸福?如果不是我的錯,那個小生命不會因我而逝去,我的手沾了血腥,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女兒。我甚至無法再擁有自己的親生孩子了,你說像我這種人還配得到愛情嗎?”那場血崩差點要了她的命,也讓她無法再生育。
“方榆,你實在太傻了,孩子會夭折是她的命,醫院已經盡最大努力去挽救她的生命,最後還是不能留住她,大家也都很難過,但這絕對不是你的錯,為什麼你就是走不出這個陰霾!老天,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你跨出封閉的內心世界?”
夏仲希一把摟住她的肩,仰首望天,既疼惜又無奈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