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家佛一抱着青青走進客房,小四就忙着追過來。
“爹爹!娘怎樣?”
“噓噓,你娘有點不舒服……你娘沒事。小四,你回房待着,等爹去找你好不好?”萬家佛放下青青,見她還抱着自己不肯放,心裏又開始惱了。
小四來回打量着他們,小聲問道:
“爹,你是要跟娘生胖娃娃了嗎?”
萬家佛聞言,瞪他一眼。“小孩子問什麼?回去隔壁,要真有事,大聲叫爹就是。”
小四乖乖地走出去,回頭又看了他們一眼,咕噥:
“明明說只有小四一個兒子,爹又想生胖娃娃,反正也不會太久,爹的動作都很快的。”
門悄悄地掩上了。
萬家佛俊臉微酡,瞪着還纏着自己不放的青青。“你教出來的好兒子!是你告訴小四我動作很快嗎?”
“佛哥哥……”她臉紅咚咚的,緊拉着他的衣襟不放。
“那媚香到底是什麼味道?下了多重在青青身上?那女人我絕不放過!”他惱怒暗罵,隨即對她柔聲道:“青青,青青,你聽見我說話了嗎?你要是忍不了,沒關係,我就在這裏。咱們是夫妻,男歡女愛本就正常,你就不必那麼難受了……”雖然有點不太高興,畢竟青青是受媚香所惑,而非出自她對他的情慾,但說不定也算是個轉機,青青這兩天對他沒個好臉色,也許一番火熱的溫存,讓她又會變成那個以夫為尊的青青,反正他一向是很把握機會的,不用白不用。
思及此,他俊臉含笑,正要吻上她的唇瓣,釋放她體內的燥熱,突地,一陣天旋地轉,他整個人已經攤平在床鋪上頭,青青正爬上他的身體。
“……青青,那個……我上你下,好不好?”他很溫柔地問,釋出他生平最大的善意。
善意被駁回,他徹底地被吻住。俊目瞪大,難以置信他的青青這麼的野蠻,以往行房多半是他主動,她一開始什麼也不懂,全由他教導的,媚香真這麼可怕?
忽地,她跨坐在他的腰上,他有些傻眼,心跳不由得加快,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被妖怪的媚香影響。青青她一向含蓄,若有溫存,必是由他主動,成親八年,她總是帶點羞意跟笑顏承受他的溫柔,從來不曾看過她想……駕馭他啊!
趁着令人心動的吻滑到他的喉結時,他擠出迷人的笑,柔聲道:
“青青,青青,慢點,我是你相公……理當讓我動手,你躺在我下頭的,你這樣很損我男子氣概的……”
“佛哥哥……”她眸內佈滿情慾,雙頰異樣暈媚,衣衫已經半脫,她迷濛地注視他,啞聲問:“你喜歡有人爬在你身上?”
“當然不!”他連忙道,不知道該不該任她為所欲為。這真的讓他一個大男人很沒面子啊。
“那你讓人這樣壓你?”
“沒沒,青青,我說過了,那絕對是誤會……”他頓時閉嘴不語,跟她同時瞪着她手裏撕下的黑色衣袍。
她皺眉看了半天,腦筋有點混亂,訝問:
“我是不是太大力了?”
“我從不知道你的力氣這麼大……”他輕聲喃道:“真的。”
她朝他露出甜甜的笑,道:“佛哥哥,我以前,從來不敢抓傷你身子的。”呼吸有些急促,坐在他身上想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
“……青青,你想抓就抓,不過,咱們還是要打個商量,為了保有你佛哥哥的男子氣概,我在你上頭,好不好?”他很柔地說。她不知打哪兒下手,他知道,而且經驗保證豐富,他很自動自發地扯下自身的腰帶,然後雙手輕輕扣住她的細腰,隨時準備把她“扳倒”。
他是個大男人,絕對很講究誰在上頭,不,是死也要在上頭。
她注視他的俊臉半晌,慢慢傾向他的胸前,帶着溢滿的情慾笑說:
“佛哥哥,我知道你很怕疼的,連點擦傷你都滿頭大汗,痛得咬牙切齒。八年來,我好怕弄傷你,不喜歡看你身子有傷痕,所以從來不對你動手動腳,可現在你胸口有了女人的抓痕呢。”
“原來……你不是不信我,也不是在氣我,是在妒忌啊……”女人的妒忌是不是太可怕了點?
她微笑,食指慢慢地滑過他微啟的唇瓣,低聲說:
“我永遠也不會氣佛哥哥……到頭髮白白也不氣你……你把我看得比你的命還重要……”
“青青!”萬家佛怕她突然落淚,中斷一切,他只好拉下面子,柔聲哄道:
“青青,這樣吧,這次你愛怎麼抓就抓,這麼一點點的疼痛,你佛哥哥可以忍的。”一點小疼真的可以忍,只要青青別故意中斷,他會受不住的。
“真的?”她偏着頭無辜地問。
他含着醉人的笑,啞聲道:“當然。來,我們換個位子,你愛怎麼抓就抓,這也算是夫妻情趣的一種,以後可以供咱們回味,是不?”順道再拉下她的腰帶,讓她的衣衫微開,露出些許春光,方便待會兒辦事。
“佛哥哥,你是說,我可以這樣抓嗎?”
嘰——刺耳的刨木聲從左側響起,萬家佛臉色遽變,緩緩地往左邊看去,她的五指陷進床鋪的木板里,木屑紛飛,立時拉出五道又長又深的深溝。
眼珠子再緩慢地拉回到她酡紅的桃顏,確定她並不是要殺夫也不是要報仇,他慢慢地浮起無力的笑,妥協道:
“青青,你忘了你佛哥哥很怕疼的嗎?這樣吧,就這麼一次,下不為例,你在我上頭,不過等完事之後,你得忘記這一切。以後照樣以夫為尊,還有,你的指頭痛不痛?千萬別再抓了,連我胸口也別抓,我怕你的手很疼。”
“我不怕疼的。”她低聲。
“佛哥哥很怕的。”他力持鎮定地說。
她噗哧地笑了出來,萬家佛原以為她恢復正常,暗鬆了口氣,不料她又吻住他,不停地來回吻着,唇間舌間沾滿了她的氣息,他身子難以抑制地起了反應。他的青青,他的青青啊,若真有能成老夫老妻的一天,哪該有多好?
“佛哥哥,你好配合啊……”她輕壓在他身上,舔着他的嘴角,笑道。
“唔,也不算配合,因為是青青嘛,所以只要是你碰我,我就會不由自主地配合你。”他微笑道,把平常拍馬屁的功夫用上,見她忍俊不住,他心裏發軟,柔聲道:“青青,你答應我,誰叫你,你也不準走;誰要拖你走,也別理他,好不好?”
她的神智部份還被媚香所惑,迷濛地笑道:
“我不走。只要你在,小四也在,我不離開;你們不在,我也不留下。咱們一家子,一直在一塊。”
他聞言,眸光放柔,整個攤平在床上。“好吧,那你下手吧。記得,你相公是一個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所以,這一次是我讓你,絕對不是你脅迫而來的。”
馬畢青笑倒在他身上。
“喂!快點,我在等着!”別以為他像木頭沒反應好不好?
“佛哥哥,我好喜歡你的身子,好軟好舒服……”她吻着他的胸口,五指輕輕滑過他輕顫的腰間,落在他的褲腰上。“可是,最近你比小四還結實,摸起來,我不太喜歡……”她有點抱怨。
他聞言,瞪着埋在自己胸前的頭顱,咬牙:
“算了,良夫不與惡妻斗。青青,你專心點,別管我身子結不結實了,你快一點,我等着呢——”
她匆地眨了眨眼,咬住唇,坐起來看着四周。
“青青?”他頓覺有異。
“佛哥哥,她身上的味道讓我意亂情迷,可我不喜歡被它控制……好像變濃了……”她的暈眩加重,總覺得這股香味再濃下去,她連眼前是不是佛哥哥都會記不得了。
萬家佛一聽她說味道變濃,立刻拉過青青,大喊:“小四!小四過來!”轉頭看着青青,附在她耳邊,沉聲說道:“青青,嚴家大小姐是個媚鬼,你定下心,她來了!小四還要靠你保護!”
小四抱着劍跑進來,叫道:“爹,好快喔,胖娃娃在哪兒?”
他見連兒子臉也紅紅,東搖西晃地跑進來,拉住兒子的腰帶,往上一提,讓妻小都窩在床上。
“小四,把劍交給你娘!清醒點,有妖怪來了,你娘還要你顧着呢!”隨即,他拉下床幃,瞪着門外半晌,才徐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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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啊……”嚴淑德笑着走進客院。“你好像有點小聰明,跟書上描述的書生大不相同,你找大鬍子來堵我,可你失算了,現在他忙着去跟城裏的人燒船呢。”
燒船?燒什麼船?萬家佛心知各城風俗民情不同,八成應城有什麼習俗是燒船,他不理,開門見山地問道:
“你不是人,是媚鬼吧?”
她愣了下,脫口:“你怎麼知道?”
萬家佛展開惑人的笑顏。“這很好猜啊。我唯一猜不到的就是,你明知嚴仲秋身屬陽剛,內含正氣,外貌又似鍾馗,明明你怕得要命,為什麼還挑中嚴府寄附在嚴小姐的身上?”
“書生,你是人,當然不知道大鬍子對我有多好用!咱們這種小妖小怪,依附在他下頭,誰敢來跟我搶地盤?何況,他的弟弟妹妹們,正逢時運低下,就算我不來附身,也有其他妖魔鬼怪來搶嚴府這塊地盤。只要我不跟大鬍子正面對上,我要他去對付什麼妖怪,他會不聽妹子的話嗎?”嚴淑德笑嘻嘻地接近他:“可惜,現在他不在府里,你要逃開我的魔掌是不可能的呢。”
“是嗎?”
嚴淑德察覺有異。“你笑什麼啊你?”
“我在笑,我遇見的妖魔鬼怪大部份都是沒讀過書的,心思真的挺簡單的。”
“……你不怕我?你是人,我是妖怪哦!會吸食你精氣的妖怪哦!”
萬家佛微微一笑:“我有說過,我是人嗎?”
嚴淑德聞言,立刻倒彈三尺,瞪着他好一會兒,才撫着胸口,失笑:
“書生,你差點嚇到我了。你要是妖怪,怎麼會有妻小?你要是妖怪,怎麼會差點被我上了呢?再說,你跟大鬍子是好兄弟,你怎麼可能是妖怪呢?”
他聳肩。“好吧,那你到底要如何,才肯離開這副身子?”
“除非我附在你妻子身上。”
他眯眼。“你敢!”
“我怎麼不敢?連寄住在大鬍子下頭我都敢了,附在你妻子身上有什麼不敢?到時候看你到底還要不要你妻子?你若不肯要,我就帶你妻子去上其他書生!”
萬家佛默不作聲地注視她,看得她心底有些發毛。
“媚鬼,我家佛賜體內有我血脈,我家青青體內有我半個靈魂,而我呢,身上有病,他們不會受我連累,我可不敢保證你要附到我妻子身上,會不會有影響?”他柔聲說道。
嚴淑德眨了眨眼,一臉茫然。
“書生,你在唬我?什麼有病,什麼半個靈魂?你當我是笨蛋在要嗎?”
萬家佛閉眼嘆息,喃道:
“至今,除了頭一個,我所遇所見所聞,全是蠢如豬的妖怪。”
“書生,你在罵我?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是不會怕我了!”語畢,她匆地衝上前,臉上有隱約的血盆大口朝他咬下。
他不避不動,只是含笑以對,突地,他眸內閃過青光,成拳的右手朝她攤開,柔軟的掌心裏有微微的青色光芒跳躍着,嚴淑德臉色一駭,立刻退後,萬家佛同時握緊拳頭。小心地不讓青光外泄。
“你是什麼鬼?”她好像沒見過這種妖魔鬼怪。
“我身上帶病,隨時傳染給人,你說我是什麼鬼呢,媚鬼?你敢不敢附在我身上?”他道。
身上帶病?那是什麼鬼東西?她一頭霧水,哼道:
“我附在你身上做什麼?哼,我管你是什麼妖怪,我把你妻子魂魄擠出,霸佔你妻子的身子,讓她永遠沒法回來,看你怎麼對付我!”語畢,嚴淑德的身子頓時倒地。
萬家佛大驚,心知媚鬼的魂魄已經離開嚴小姐的身軀,他連忙奔進屋內,喊道:“青青,動劍!小四躲開!”
馬畢青拉開長布,劍身還來不及出鞘,身子就被一股力道撞上牆壁。
“青青!”
“娘!”
“別過來!”她喝道。長劍出鞘,劍光幾乎灼傷了萬家佛的雙眸,他舉臂遮目,覷見青青朝四周揮劍的同時,她身子極度不穩,好像不停被人撞擊。
萬家佛一向只能聽見妖怪說的話,卻看不見半縷魂魄,他穩下心,聽着那媚鬼驚訝地自問自答,未久,他出聲阻止:
“青青,你砍中她,她受傷走了。”
馬畢青張開眼眸,暗自深吸口氣,果然先前的異香徹底消失。她把小四抱下床,先收好斬妖劍,才拉著兒子走向自家相公。
“娘,你沒事嗎?”
“沒,娘沒事。我以為我會被推出來……好像有東西一直在撞我,撞了好幾次,可我神智還很清楚。”身子並無不適,只是被撞得有點反胃。
萬家佛聞言,內心暗喜,拉着青青的手,說道:
“我聽見她直喊奇怪,為什麼附不了你的身子?看來當年在廟前起誓,我體內的魂魄少了一半,那一半真的全到你身上去了,加上你自個兒的三魂七魄,她要擠出你體內所有的靈體,根本不可能。”換句話說,他可以略為安心了。青青體內魂魄過重,誰要拖走她,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馬畢青古怪地看他一眼。“佛哥哥,你從來沒告訴我,你能聽見妖魔鬼怪的聲音。”
“呃……”萬家佛避開這話題,低頭對小四說:“快去把包袱拿過來,該帶的全都帶了,咱們立刻離開吧。我聽見那媚鬼自言自語,說受了傷再也回不到嚴家小姐身上,既然嚴府無事,我們愈早離開,對這座城裏的人只有好處。”順便離開那個什麼馮二爹的!看起來就是高頭大馬的人物,他很清楚青青的心只在他身上,但心裏就是不太高興。
小四用力點頭,正要去隔壁房把布料跟包袱一塊帶過來,忽然聽見城裏的大鐘擊響。
天空黃黃黑黑的,差不多是黃昏時刻,只是今天橘光衝天,有點不一樣。
“咦,爹,嚴大伯府外好像有火光耶!”小四叫道,一轉過身,看見萬家佛毫無預警地倒下。
“佛哥哥!”馬畢青連忙松劍,抱住他的身子。
小四奔進來,也要跟着扶住爹,從下往上看,他嚇了一跳,驚聲嚇道:
“娘!娘,爹的臉變成青色了,變成青色了!他是不是要變成瘟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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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了,要走了,時候到了,人家都驅船趕咱們了,再不走,留在地面上,遲早會被滅的……你看,世間百姓在歡呼呢,他們多高興我們離開,等明年兒再隨瘟使者下來布災吧……
黑暗裏,出現一艘艘正在燃燒的船隻,順着河流逐漸離開這座城鎮,無數的百姓在岸邊歡呼。
“等等……等等,我還不能走……”他咬牙。他還有青青,還有小四,時候還不到!他不能隨着船一塊走!
“佛哥哥!”
“青青……小四去隔壁房收拾包袱了?”他忍着渾身燒灼的痛苦,用盡全力吐出這句話。
馬畢青看向身邊的兒子,附在萬家佛耳畔低語:
“他正忙着收拾,沒過來呢。”
“暫時……別叫他過來看見……看見我這副模樣……”
“我知道,你很在乎當爹的尊嚴的。”她哽咽道。
小四眼眶早已泛紅,閉着嘴巴不敢吭聲。
“青青,我好痛……有人在拉着我走……”
她嚇了一跳,緊緊握住他的雙手,見他痛到青筋都爆凸了,她顫聲道:
“佛哥哥,沒人拉你沒人拉你的!你在房裏,我把你拖到床上了,沒人會帶你走的!要有人帶你走,我也不準的!”
她的聲音像在遙遠的天際,模模糊糊的,他整個神魂一直在脫離肉體,他跟青青不一樣,青青的魂魄過重,他卻只剩一半在體內,他必須耗盡全副的精力才能迫使自己強留下來。
當半年前他變成半人半鬼后,他就知道不管一家子走到哪裏,遲早有一天,會有人來收他。
“佛哥哥,咱們說好的,你走我也走的!”她猛咳幾聲,低頭看着直拉着自己裙擺的小四。
“有船……”他啞聲道。
“沒有船!這裏沒有船!是你看錯了!”
那是什麼船?為什麼會出現在他腦海里?好多百姓在歡呼,好像視為理所當然……等等,他馬上就要走了,他馬上就要帶青青跟小四離開這座城了,這艘船彆強拉他走啊!
“爹!爹!娘已經答應小四,你跟娘會陪小四活很老很老的!你別走!小四是佛賜的!能保護你的!”
“青青……叫小四回去……”他咬牙切齒,費儘力氣才說出口的。
“我不要!”小四爬上床,用力抱住他的大腿。“爹,我不走!我跟娘保護你!”
“……你連爹的話都不聽了……”隱約感到有副柔軟的身軀緊緊壓住他的身子,好像這樣子壓,他就走不掉似的。這個傻青青……那個笨小四,怎麼他的家人都沒他聰明?
“佛哥哥,你說過陰差是掌人的生死簿,絕對沒有辦法抓你,沒人能抓走你的!你可以活很久很久,活得比我跟小四還久!沒人能抓你的!”馬畢青邊咳邊在他耳邊反覆說著。
他的汗流不止,灰白的臉色痛苦得像是隨時會斷氣,從來沒有看見他這麼痛苦過,好像在跟一種莫名的力量在拔河似的,拔輸了就得走人一樣。
“爹是好人!沒人能抓他的!”小四哭道,緊緊抱着他的大腿不放。
他是好人?因他而死的人有多少啊!他也叫好人?萬家佛渾身抽搐,不由得用力抓住青青的身子,咬牙道:
“青青……有人在唱歌……”
“唱歌?”
“有船硬招我去……百姓在岸邊唱歌逼我上天……我受不了了……”唇色發白,只能強迫自己用力抓住青青,才能不被招去。
馬畢青與小四淚眼互看一會兒,小四連忙抹淚叫道:
“爹,小四唱給你聽,好不好?我、我唱,唱以前在家裏常唱的那首……人之初,性本善,我家有個小佛賜,天上神佛來送子……性相近,習相遠,我家有個大桃子,當妻當娘母老虎……苟不教,性乃遷……”
小四的歌聲細細地,發顫地勉強傳進他的聽覺里,與催促他快快離去的合唱雜混在一塊,讓他像是被兩股力量活生生地扯動着。
他咬着牙,死命抱着壓在他身上的青青,極力靜心聽着小四唱的歌。
小四剛出生,他高興得要命,以為這是美滿生活的開端,生活會一步一步走向他預期的美景。
他一向不算嚴父,等小四長大了點,雖然定時教他讀書識字,但從不拿板子打人;他總是讓青青做點小菜,陪着他們父子一塊讀書,興來時就編個曲兒讓小四背,一家子和樂融融,即使他走出萬府必須陽奉陰違,必須去跟貪官污吏打交道,但只要能保住一家平安,讓妻小能快樂生活,他心甘情願。
他以為這樣的生活,能到他跟青青咽氣的那一刻,萬家不是積善之家嗎?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他不想當官、不要多餘的福份,縱然半年前被一隻瘟鬼害到妻下黃泉路,他也成半人半鬼,但他還是只求能守護他的妻小就心滿意足了。
他這樣也不行嗎?
也不行嗎?
青光頓時從他蒼白痛苦的臉龐蔓延開來,俊臉扭曲充滿仇恨,馬畢青見狀緊緊抱着他不放,叫道:
“佛哥哥!佛哥哥!你別嚇我!你還是個人,不是鬼!你會陪着我跟小四,你會陪着我跟小四……”
濕答答的淚水一直流到他的頰面,淹濕了他的頸子。他的青青很少哭的……很少哭的……萬家佛咬住牙根,聽見她不停在他耳畔低喃:
“不管別人怎麼說,在我心裏,我的佛哥哥一直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尊佛,不是鬼,不是鬼,絕對不是鬼……”
一尊佛,一尊佛!光聽這句話他就要笑出來了!一尊佛!一尊佛!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一尊佛!他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半人半鬼而已啊!
他拚命吸氣,儘力排除那招着他走的歌聲,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漸漸靜了下來,他眼前的船隻愈離愈遠,只剩下小四的歌聲一直在重複、重複——
“父子親,夫婦順……我家有尊大神佛,鎮宅保人樣樣來,家裏他最大,妻尊夫命,兒聽父話……”
聽着聽着,他與青青在平康縣的夫妻生活歷歷在目,他微微失了神,然後就失去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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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大伯,你要找爹嗎?”
小四的聲音讓馬畢青迅速張開眼,發現自己趴在萬家佛身上。
她睡著了?
她暗叫聲糟,直覺要起身,卻無法控制冷到僵硬的四肢,一時之間她咬牙吞下疼痛的低喊,狼狽跌坐在地上。
“大伯,大伯,別進來啦!我娘被我爹傳染風寒,我爹正在照顧她,沒法出來。這樣好不好?我等爹一有空就叫他去找你!”
沒過多久,小四跑進房裏,看見娘親在地上動彈不得,他趕緊上前,低喊:
“娘,你疼不疼?”用力揉着娘親的四肢,讓她能早點恢復體溫。
“你爹呢,他還好吧?”
“小四一直盯着看,爹好像睡著了,沒事的。”
馬畢青鬆了口氣,用力眨掉眸內殘餘的淚,瞧見兒子兩眼紅腫,她吃力地抱了抱他,然後立刻放開,怕冷着他。
“小四,你辛苦了。”
小四用力搖着頭,小聲地說:
“娘,剛才我跟嚴大伯說是你病了,他就不敢貿然進屋,要說是爹病得沒法起身,他一定二話不說進來看爹。”
“你真聰明。”
“那個……娘……”聲音變得更低了:“一早我出去瞄瞄,才知道昨天傍晚應城裏的人去燒船。”
“船?”佛哥哥嘴裏也說有船要載他走的。
“那是城裏的習俗,每年五月初,放燒船沿着河道流,驅瘟鬼……”小四吞吞吐吐:“瘟鬼趕上天了,城裏就不會有莫名的疾病傳染作祟,可是今天早上他們回來的時候,城裏還是無故死了四、五個人……是、是咱們馬車經過的地方。”
馬畢青臉色微白,低聲說:
“別讓你爹知道。你去把包袱拿來,還有那把劍拿長布包好,等你爹一醒,咱們就走。”
小四用力點頭,趕緊回隔壁房裏去收拾。
她扶着牆慢慢地站起來,暗暗運氣讓四肢活絡起來,抬頭往床上望去,不知何時他已經清醒,正看着她。
他臉色雖然慘白,卻無鬼魅青光,只是神色十分疲憊。
“佛哥哥……”
“原來是應城習俗啊……”他慢吞吞地起身下床,然後說道:“我就說,到底是哪兒來的大羅金仙逮着我了。”取過房內唯一的披風,披在她單薄的身子上。俊目凝視她,嘴角抹上溫柔的笑:“青青,你冷醒我了,剛才有一瞬間,我想起有一年,咱們在北方過冬,兩人抱在一塊取暖呢。”
本來她已經將淚眨掉了,聽他一說,新淚沿腮落下。
他淺笑:“要是咱們平康縣也有這種習俗,說不得咱們就不會落得這種地步,人不人鬼不鬼的,不過這也不打緊,一家子在一塊最重要,是不?咱們快走吧。”
“佛哥哥,你能走嗎?我背你好不好?”
“不好!”他哼聲,抹去她冰冷冷的淚珠。“我是堂堂男子漢,又是你丈夫,豈有讓妻子背丈夫的道理?這條路我還走得了。”
“那……”她伸出手。“佛哥哥,我走不太動,你扶我總成了吧?”
他盯了半響,不知該不該說她變聰明了。緊緊握住她冷冷的小手,清楚地感覺到她將他疲累的重量分了大半過去。
“不去告別了,省得麻煩。”他嘆道:“既然船驅走了這城裏的瘟鬼,還會有人莫名得病,不趕快離開,遲早會驚動其它界的鬼神。”
“嗯。”
小四拎着包袱抱着劍跑進來,看見萬家佛已經清醒,高興地叫道:
“爹!”
萬家佛泛白的唇微揚:“小四啊,你的歌聲還不錯,就老是抖着音,爹聽了一晚上,差點被你逼得跳起來罵人。”
小四臉一紅,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哽咽:“爹怎麼教的,小四就怎麼唱的!”
“嗯……等過幾天,爹再換道詞兒讓你唱好了,保證就算你抖着音照樣唱得好聽。”
6
“信役一直在等我?會有什麼要緊事?”嚴仲秋一路走向大門,問道。他平常不寫信的,跟民信局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哪有事能找上他的?
“說是有事跟大老爺說,好像是有點穢氣的事。對了,大老爺,小少爺今兒個早上有點不對勁,平常他躺在床上病撅撅的,今天一早就聽見他在房裏大叫,不準任何人進去。”家僕在旁報告着。
“小夏?”怎麼一個接着一個都出事了?明明剛燒船去瘟回來,卻發現弟妹生了病,淑德也不知是怎麼了,竟然一反常態出來跟他問安,完全不像過去幾個月躲在房裏不肯出來見人的妹子。
嚴仲秋走到門口,看見門外的信役,以及剛走過來的馮二哥,他微訝:
“馮二,你今天有事?”
馮二哥笑道:“我是來見小青,呃,萬夫人的。昨天傍晚我跟嚴爺燒船回家后,想到她老問我萬相公在平康縣的作為,也許是續弦的關係,她對自家相公想知道得更多,我想了想,應該再跟她說個明白,她嫁對人了,萬相公絕對是一個能在這種世局裏保護妻小的人,順道……我帶了把好劍送給她,萬相公是讀書人,要遇上山賊什麼的,萬夫人有劍在身也能保護自己。”語畢,嘆了口氣。
續弦?嚴仲秋一頭霧水,但看信役在旁等着,只好先跟馮二哥做個手勢,要他等會再談。
“小兄弟,你專程找我有事?”
那信役連忙掏出三封信,說道:“嚴大爺,這是您寄到平康縣萬大爺那兒的信,那兒早是空宅子了,以後您不必再寄了。”
嚴仲秋聞言,愣了下,接過信。
“空宅子?家佛倒沒跟我提過他賣了宅子……小兄弟,謝了。”見那信役遲遲不肯離開,嚴仲秋回頭對家僕喊道:“去取串銅錢打賞這兄弟。”他的聲音本就如破曉洪鐘,乍聽之下簡直像是在發火。
那信役連忙搖頭,解釋:“嚴大爺,我不是要討賞。我是想,您要不要知道萬大爺的去處?我特地幫您問了。”
“這倒不必。要說他的去處,問我最是清楚,萬大爺一家現在就住在我府里呢。”
信役瞪大眼。“一家?”
“怎麼?萬大爺,加上他妻子小兒,不就是一家嗎?”
信役聞言,臉色微變,勉強擠出笑來。“嚴大爺,您要不是說笑話,就是萬大爺在半年內又娶新妻吧?也對,難怪他會變賣家產,搬離傷心地,這樣一來,重新振作娶新妻,也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在旁的馮二哥同意地點頭。
“你在胡扯什麼?”嚴仲秋莫名其妙,吼道:“他妻子就一個,沒變過啊!”
“不可能!”信役叫道:“他妻子早就死了!”
“嚴爺,小青是續弦沒錯!”馮二哥也跟着插話了。
嚴仲秋看着他們兩個,斥道:“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要胡說八道!”
信役雙拳緊握,大聲說道:
“嚴大爺,我說的句句實話!我問過平康縣大半人,萬府半年前死了夫人,是得急病死的,當時萬大爺還痛不欲生,跟着吐血傷身,不肯離開屍體。七日回魂日那晚還守在靈柩前……”說到這裏吞了吞口水,才有膽再說:“聽說,第八天,他帶着七歲大的兒子跟棺木走了,從此就沒有再回來了,連家產也是他不知打哪雇來的人來縣內變賣的,他一走,平康縣沒多久就遭戰火波及,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馮二哥點頭,沉聲道:
“跟我聽說的一模一樣。他一走,平康縣縣官吏員也不以為意,只當少了個交好的書生,後來平康縣捲入戰火,百姓才知道之前全仗萬相公在縣官知府之間周旋建言,上呈主意,避開戰火。萬相公一走,縣官就被暴民給殺了。”
嚴仲秋聽這二人愈說愈誇張,明明家佛的妻子就在府內,看起來就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但見這信役臉上的恐懼又不是在做假,而馮二剛才說到續弦——根本不對,他當初去喝家佛喜酒,其妻確實就是叫馬畢青啊。
“你說這萬大爺叫什麼?”他問信役。
“萬家佛!這我都問得清楚了!兒子取名佛賜!”
“……妻子呢?”嚴仲秋臉色凝重。
“馬畢青!”信役大聲地說:“臉似桃子,大眼清秀,約莫二十三、四歲,懂得武藝,死於半年前,萬大爺最後帶走的棺里躺的就是她!”
馮二哥聞言,錯愕萬分。
嚴仲秋聽他信誓旦旦,心中惱怒不已,也跟着大聲暍道:
“胡說八道!平康縣萬家佛的妻子馬畢青,明明現在就在嚴府里!怎會死於半年前的急病?”
平日他的聲量已經是很大了,如今他一火大起來,其聲猶如平地大雷,直破雲霄,不止站在身邊的家僕跟信役震得耳內發疼,連嚴府外路過的人也不由自主搗住耳朵。
未久,信役莫名其妙地離去了,嚴仲秋也怒氣沖沖走回府,馮二哥站在門口,捧着打算送給小青的好劍,不住地發抖。
“怎麼可能……明明小青就活生生在我面前,她怎麼可能已經死了半年……萬相公怎麼能夠教死人還陽呢……”在嚴府里跟萬家佛打個照面時,見他抱着小青,神色雖然冷淡,但一個不疼妻愛子的人絕不會費盡心思保住萬家,保住平康縣的安和樂利的……
平康縣萬家佛之妻馬畢青在此?
“是啊,小青是在這……”馮二哥立刻抬頭,看着帶些陰風卻無人的四周,不由得瞪大眼,脫口:“老天!剛才是誰在說話?不會是鬼……”
立刻塢嘴不敢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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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
明明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會被說得像死了一樣……死人?嚴仲秋怒氣沖沖,行至中途,突然停步。
“等等——”他雖不及萬家佛聰明,但不至於蠢如笨豬。“那日我記得弟妹在馬車內一點聲響也沒有,下了馬車還在半熱的夜裏穿着披風,在白天倒是正常得緊,馮二跟信役也沒理由編故事來騙我……這幾日城裏一直有人莫名死去,這其間難道真有問題?”馬畢青若真死過一回,那現在在客房內的是誰?是妖怪?莫非家佛跟小四也被妖怪蒙了眼?
“來,小四,娘抱你上馬車。”馬畢青的聲音驀地響起。
嚴仲秋頓時警覺,循聲走去,瞧見他們一家偷偷摸摸地在後門牽出馬車,馬畢青繫着披風,正抱着小四上馬車。
“娘,我再高點就不用你抱了。”
她笑道:“是啊,你要再高點,就輪到你抱娘了呢。”
“哼!”萬家佛說道:“青青啊,我要抱你你還嫌棄呢,小傢伙要抱你,你倒是樂得很。”
嚴仲秋看他的好兄弟坐在車夫的位子上,看起來神色極為慘白,像是剛大病一場,說起話來雖然有氣無力,但唇畔抹着淡淡滿足的笑意。
“爹,以後我長大也可以抱你的。”
“哼,幾年後再說吧。”
“相公,我來駕馬車吧。”
“不,小四說街上有喪家,你還是少拋頭露面,省得教陰差發現了你,出了城再說。”
“爹,小四再大一點也可以駕車了。”
“是是是,等你長大等你長大,爹和娘都等你長大。”
陰差!馬畢青果然有問題!
嚴仲秋正要出面,卻又及時停步。此時要貿然出去,馬畢青要真是鬼怪,會不會傷及無辜的家佛跟小四?
再細看一眼萬家佛的神色。以前不覺得,那信役跟馮二說了他才發現,家佛的臉色壓根沒有血色,甚至白里透着青光……這也是馬畢青害的?
嚴仲秋幾經思量,再想下去,人都要走了,一走要再見,只怕到時會是家佛的屍骨。思及此,他不再猶豫,反身快步走回書房,取過長劍。
“家佛不知打哪裏弄來的斬妖劍,雖然我的劍只是普通的長劍,可也要跟馬畢青那女妖力拚,救下家佛跟小四才是!”
舉步要離開書房,牆上的掛畫忽然無故飄落到地面上。
“是家佛送的鐘馗食鬼圖。難道連這張圖也在暗示我,馬畢青真有問題?”原本他不迷信,但經歷了小妹被狐狸精纏上,城裏又無故死人,真的不得不懷疑馬畢青不是人。既然不是人,就不該留在這世上!
他撿起那幅畫,本來要先擺上書桌,正巧對上書中鍾馗的厲目,大鬍子之下的臉色有些恍惚,書房內頓時一陣寂靜。
過了一會兒——
書房的門開了,魁偉陽剛的八尺身軀步出房門,一步一步猶如腳踩小鬼一般,他所經之處,地面發出凄厲的哀號聲。
躲在轉角的少年,全身縮成一團,搗住耳朵瑟瑟發抖。
“我的老天爺……有沒有搞錯……”那少年連自言自語都打着劇烈的戰慄,上唇幾乎對不住下唇。“書生,你到底是什麼妖怪?還是你妻子才是真正的大妖怪?連食鬼的大人物都出來了……”
完了完了!他躲在嚴府里,只是想仗着嚴仲秋的正氣,佔住地盤而已,偶爾能夠嘗嘗男人的美味就夠了,哪知這書生一進嚴府,就引出這樣的大人物,要是他再待下去,等鍾老爺解決了書生一家子,說不得就輪到他了……他不要活生生地被鍾老爺幹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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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包袱放進車內,馬畢青先去將後門打開,對着萬家佛微微甜笑,讓他先駕着馬車出後門,她看見馬車後面的小四,連忙道:
“小四,你坐進去點,老坐在車邊,小心掉下來。”
小四立刻乖乖縮回去,看着娘親要走出後門,突然之間,他看見院內的樹葉在飄動,明明沒有風的啊。
他沒有多想,用一個很大的笑顏回報娘親的微笑。一輩子住在馬車上也沒有關係,只要爹娘都在,就這麼流浪着,他也心甘情願,很快樂很滿足了。
萬家佛駕着馬車,回過頭,說道:
“青青,你跟小四上了車可以眯下眼,唔,我瞧過那上黃色布料,其實正適合我的身高,小四的衣服可以緩做,不如……”瞪着樹葉不尋常的飄動,今日無雲無風,唯獨靠着青青的地方,開始起了旋風。
平康縣萬家佛之妻馬畢青,享年二十四,於十二月初八死於家宅之中,陽壽已盡,為何還賴在此處不肯隨陰差下地府?馬畢青,跟我走!
細微凄厲的聲音再耳熟不過,萬家佛臉色遽變,大喊:“青青!快上車!”
馬畢青雖是一臉疑惑,但也知道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她立刻奔前要跳上馬車,哪知後門“啪”地一聲,被疾風用力關上,徹底隔開他們一家子。
萬家佛迅速跳車,用力撞擊後門,怒叫:
“青青!”
小四回過神,跟着爬下車,用小小的身體一塊撞門。
“爹,爹!怎麼了?誰關的門?娘呢!為什麼不讓娘出來?”
“地府有人來抓你娘了!”他一介書生,再怎麼撞也撞不開這堅固的嚴府後門,他轉身對着小四叫道:“去把你娘的劍拿來!”
小四心一跳,用力搖頭:“爹,你不能碰劍的!”
“去拿劍!”他怒吼,不再理會兒子,拚命撞門。
小四嚇得趕緊上車取劍。長劍又沉又重,平常他了不起只能抱着劍,卻沒有辦法抽劍砍東西!如果他再長大一點就好了,只要再大一點點就好了啊!
“青青!青青!誰叫你,你都不要回話!誰要帶你走,你都別走!你魂魄里多了半個我,他們拖不動你的!只要你別心甘情願跟他們走!青青,你聽見了沒?”
“爹……”
萬家佛低頭看見兒子取劍過來,立刻接手,抽掉長布,緊握住斬妖劍的劍柄,掌心像在燒灼一樣,霹哩啪啦,一層皮一層皮地燒着——
“爹!”
“走開!”
他抽出長劍,僅僅劍面閃過的白光就令他神魂欲裂,他咬牙忍着,高舉長劍,用力砍向堅固的後門,連砍了三次,才將後門劈開,他立刻用肩頂向那扇門,隨即門被撞開了。
“青青!”
“娘!”
萬家佛父子衝進後院,看見她緊靠在樹前,神色極為難受,身側拳頭緊握,身子不時被用力扯動,那模樣,分明有人在勾她的魂魄離體。
“娘!”
“小四別過去,會讓你娘分心的!”萬家佛咬牙,對着她四周喊道:“你們帶不走她的,青青無故被瘟鬼害死,她是枉死的!為什麼你們還要窮追不捨?”
平康縣萬家佛之妻馬畢青,享年二十四歲,陽壽已盡,生死簿上確實這樣寫着。萬家佛,你拖住你的妻子,賴在這副身軀上,終究不能像常人一樣,還累她錯過投胎轉世,你所犯的過,地府一清二楚。
“我要犯了錯,就來找我啊!什麼生死簿!什麼投胎轉世!她是馬畢青,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妻子,她是無故枉死,你們要真帶她走,我非要上告天庭不可!”斬妖劍只斬妖,對地府的鬼官應是無效,但他不甘心,緊握着那把劍,隨時要抓機會拉回青青。
“上告什麼天庭?萬家佛,你半人半鬼,禍及無辜百姓,理當消失在這世間,還能上告什麼天庭?”來人聲似大雷,說話帶着異樣的腔調,同時咬文嚼字像個讀書人,只是身材太過魁梧驚人,炯亮雙眸帶着濃濃殺氣。
此人每走一步,腳下小鬼的凄叫不斷。萬家佛緩緩轉頭瞧去,看見廊腰走出一名再眼熟不過的大漢,然後,他閉上眸,哼笑一聲,再張開時已是一片平靜。
“從我看見那幅鍾馗食鬼圖時,我就料想,世間事絕對沒有巧合這種東西,當日青青死於急病,不是巧合;在馬車上遇上嚴仲秋,不是巧合;嚴家人被妖怪纏上,更不是巧合,這一切從一開始,就布好了線,等着收網,老天爺早在我跟青青相遇之前就註定了嗎?註定我跟她,無法白頭到老。”
“爹!”小四遲疑地看了一眼嚴仲秋,顫聲道:“嚴大伯他……”可以幫他們的吧?爹還幫嚴大伯除妖啊!
“小四,那不是你嚴大伯。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嚴大伯,已經被附身了。”自始至終,萬家佛都很平靜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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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當年嚴仲秋離開平康縣時,我一時福靈心至,想贈他一幅鍾馗像。鍾馗之中又有不同畫像,我偏偏選了食鬼圖,還是我親手所繪!到頭來,我成了自己的催命閻王了嗎?”他咬牙切齒,俊目充滿血絲,幾乎因為滿腔的恨意而爆裂開來。
“那是你的報應,萬家佛!”
“我的報應?”俊美蒼白的臉龐溢滿從未見過的冷笑:“現在世道這麼亂,該報應的你不去報,要來殺了我?你有沒有想過,你藉我好兄弟的手來斬妖除魔,他若清醒了,豈不是會痛不欲生?”
“你這個妖孽只會作惡多端!他能大義滅親,自然不會內疚!你萬家佛由人身成半瘟鬼,天上春夏秋冬四瘟神各在任內時節領二十五萬瘟鬼下凡布災,所屬時節一過就該返回天上,你既然已成半瘟鬼,地上已無你容身之處,你偏要執意留下,你可知這半年來有多少人因你而死?”
萬家佛冷聲冷語道:
“我只知道我為了保住我的家人,就算是變成瘟鬼,就算是害死了其他無辜的性命,我也絕不後悔!”
“萬家佛,你全無悔意?”
“我要有悔意,你就會放過我了嗎?我跟青青,自幼青梅竹馬,立誓廝守,我自認萬家數代從未做過任何違背天綱的事,青青她也不曾傷過人,既然你們自許正氣,為何不把世間的妖魔鬼怪全部抓走?為什麼要讓一隻瘟鬼害死青青?我跟她,在半年前,只是平康縣一對普通夫妻,原本到老都是尋常人。現在呢?那隻瘟鬼先害青青急病而死,再害我成半人半瘟鬼,你們這麼愛抓鬼,為什麼不在半年前就抓走那隻瘟鬼?”他愈說愈恨。明明可以當白首夫妻,到頭卻落得這種下場!
“那隻瘟鬼,不是教你給殺了嗎?”
“是啊,他先害青青,再讓我成半鬼下地府救青青,然後,我就殺了他替我一家報仇。”緊緊握着那把劍,他頭也不回地說:“小四,回車上去。”
“不要!爹,你跟娘說好要等我長大的!”
“回車上去!”
“爹!”小四撲上去抱住他。爹沒有回頭,卻隱隱看見他的臉龐泛着青光了,娘曾經說過現在爹只是半人半鬼,總有一天會變成沒有人性的瘟鬼!他不要!他對着嚴仲秋叫道:“我爹不是壞人!我爹不是壞人!我爹跟我娘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啊!為什麼你們不去抓壞人,卻要來抓我爹娘?”
萬家佛狠心地一腳踹開他,怒道:
“我叫你回車上去,你是連爹的話都不聽了?”青光罩住他向來俊朗樂觀的臉龐,充滿仇恨的神情讓他的臉開始扭曲,他看見被附身的嚴仲秋舉起那把劍,不由得冷笑在心裏。
當日繪了鍾馗食鬼圖,他畫得惟妙惟肖,畫得沾沾自喜,卻不料有朝一日他自食惡果了!
他咬牙切齒,不覺鮮血滿口。今日就算保不住自己,也要跟鬼搶下青青。
當被附身的嚴仲秋持劍砍來時,萬家佛突地旋身,不理那把長劍直逼他而來,反而要趁着陰差猝不及防時,試着救下青青;哪知他才轉過身,手裏的斬妖劍硬是被人接手過去,及時擋住差點穿透萬家佛背心的劍鋒。
“鍾大師,我相公,是為我!”馬畢青咬牙,瞪着眼前的嚴仲秋,一字一語地說道:“我跟我相公,曾經約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跟我兒子約好,陪他長大,難道就不能放過我們?”前臂撐住斬妖劍,才能抵住來劍的力道。血絲微微滲出她的臂肉,她卻連眼也不眨。
“青青!”萬家佛見陰風隨她而來,知道陰差還沒有要放過她。即使看不見陰差在哪兒,他仍緊緊靠在青青的背後。
可惡!如果他不是半人半鬼,如果他願意成為一個真正的瘟鬼,他就能見鬼了!如果他成了一個瘟鬼……
“嚴大伯,我娘不是壞人,我爹也不是壞人!”小四爬過去,抱住嚴仲秋的小腿,顫聲道:“我爹不是故意的!我們一直走一直走!爹說等找到我們的容身之處,我們就不用再走了!爹不想害死人,所以我們一直走!嚴大伯,你當沒看見爹跟娘還有我,我們馬上就走,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被附身的嚴仲秋低頭看着小四,沉聲說道:
“天下雖大,卻無你爹容身之處。你爹主瘟,他所至之處,必有無辜枉死者,即使躲到山裏,山間生靈也會盡數消失!你爹代表死亡,他若不消失,這世間還會有生命因他而死。”
“我相公,全是為了救我才成半人半鬼。如果真要說,我才是罪魁禍首,鍾大師,我想問,現在世道亂,妖孽盡出,這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的嗎?”馬畢青啞聲問道。
“這是世間的劫數。”
“世間的劫數?那就是早安排好了?我跟我相公也是如此嗎?”
“萬夫人,你若肯下地府投胎轉世,來世必有善報。”
馬畢青唇角微泛苦笑:
“敢問我做了什麼好事,來世必有善報?”
“你誠心刻佛。”
“刻佛?”
“你還記得你每到一處,必雕刻一尊小佛,你全心全意雕,至你十六歲足,共雕了七百八十一尊,你還記得嗎?”
她微訝,脫口:“我雕的是我家相公。”
“你心中有佛,那便是佛了,你每雕一尊,全心全意禱念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你可知你的心意,讓妖孽無法親近那些人家?這就是你的功德。”
她愣了愣,眼淚突然滑落腮面,沒持劍的左手緊緊扣住身後男子的手。她難以置信地低喃:
“我雕的是我家相公……我一心一意祈求他們平安康泰,就因為我不曾在萬府里埋進我家相公的佛像,所以我跟我相公落得如此田地?我不要什麼來世報,我只要這一生跟我相公兒子一塊就夠了啊!”
“你命已絕了,陽壽盡了!”
“無所謂,我跟我相公說好了,地府陰間他往哪兒走,我就跟着走!他要煙消雲散、形神具滅,我都陪着他!”低頭對上小四哭得不成人樣的小臉,她聲音微微放柔:“小四,你回車上去。”
“我不要,娘,我不要……”
馬畢青皺眉,聲音已有不悅。“小四!”
小四淚眼看着她,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小四遲疑了下,張嘴想要說什麼,后而見她微微一笑,他點點頭,用力抹掉眼淚,爬上車時頻頻回頭看爹娘。小小的身子一直在發抖,他咬着唇,深吸口氣,爬上平常爹娘坐着的車夫位子。
淡淡的霧氣從小四身邊飄過,他用力眨着眼,看清路況,拉起韁繩,努力回想平常爹娘是怎麼駕馬車的。
他有點害怕地回過頭,看見院內的爹娘還在僵持,娘不會騙他的吧?娘從不騙人!不騙小四的!
馬畢青牢牢注視着眼前被附身的嚴仲秋,無視利刃陷進臂肉間,她握緊丈夫的手,說道:
“佛哥哥,咱們不做下輩子的夫妻。”
萬家佛垂下俊眸,沒有血色的俊顏微微柔和了。他應聲:
“嗯。”
“還有小四,咱們一家子也不求下輩子在一塊!”
“好。”他笑了,青光籠住了他俊美又帶病的臉龐。
馬畢青忍着回頭再看小四一眼,握緊劍柄,整個劍刀迅速反抽回去,彈開對方的劍鋒。
她拉過自家相公,避開緊跟不舍的凌厲攻勢,明知身邊的相公正在化為瘟鬼,即使心痛無比,她也無法出言阻止。
“萬夫人,你只是個陽壽已盡的鬼魂,即使閻王判罪,也不過是冠個逃離地府的罪名而已,你生前積有功德,兩相抵消,來世又有善報,何苦隨他煙消雲散?”被附身的嚴仲秋其聲似雷,震得嚴府小小後院微微動搖。
“來世我不叫馬畢青,來世也再沒有萬家佛了!”
“馬畢青,你可知萬家佛現在正化為瘟鬼,他要真成瘟鬼而留世間,所害之人絕不是半人半鬼的萬家佛可以相比的!”
她怎會不知道?就算沒有回頭看,她也知道她的佛哥哥在做什麼!交握的兩手間,傳來他匆冷忽熱的溫度,她眸內雖然不住涌淚,嘴角卻漾起美麗的笑花:
“我知道!他是我相公,我當然知道他在做什麼!他成了瘟鬼,我陪他一塊,他要害死人,自然也少不了我一份!鍾大師,馬畢青跟萬家佛,是一塊的!”
“那就是馬畢青你自找的了!應城瘟鬼還不速速消失!”
長嘯聲幾乎震破她的耳膜,剎那間她眼前出了錯覺,被附身的嚴仲秋張牙舞爪,血盆大口,所持長劍猶如巨劍,向她整個罩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