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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的,口乾舌燥。

太久沒有當人,這種口渴的感覺真是令人討厭。是哪個王八蛋竟然把香火掛在他的名下,讓他聞得都暈頭轉向了。

現在他吃的香火是自判官舅舅那裏分來,要不就是在地府其它交情頗好的大人賜的。

每一口香火都有他們的法力護持,他才能食后自療,一步步往鬼路邁進,像這種莫名其妙奉在他名下的香火,他不但一口也吃不得,反而全身如浸香火之中,一承受便倒地不起。

自他死後,從未有人燒給他過,到底是誰下的毒手?他才來陽間一會兒,就慘遭此人毒手,夠狠!

這香火,隱約帶着天上菩薩的恩澤,但他還不是完全的鬼,吃不消吃不消啊!

憐君倒在車裏頭,直到意識稍微清明些,才吃力地拉出掛在胸前的玉佩。

車外,似乎有些諠囂,憐君沒仔細聽,任冷冷的玉光流進體內。

這塊玉,是南宮朗給的,判官舅舅看了也叫聲好玉,可惜,這玉里的靈光快被他用盡,縱是千年古玉,也要再等千年才能積集靈氣了。

「……楚家莊七十二口,全仗妳二小姐的風光…….」

楚家莊?憐君疲憊掀眼,簡求春不知何時下了馬車,車內只剩他一人,連車子也停下來了。

那諠嘩愈來愈近,幾乎是在車側了。

「表小姐,這兒是外頭,有什麼事不妨回園裏再說吧……」

這是黃鶯的聲音。出谷黃鶯,雖然潑辣了點,但那聲音聽起來真是嬌軟到令人酥了骨頭……也對,楚秋晨住在八風園裏,八風眾所期盼能喊她一聲五嫂(弟媳),會遣黃鶯侍候過去不意外。

只是這麼巧,他連坐個馬車都能遇見她倆,是不是老天偷偷的安排?

憐君慢慢撐起虛弱的身子,繼續聽着車外說著──

「表小姐?楚君哪來的榮幸令得八風的人喚聲表小姐?楚家莊承八風看得起,先是逼入絕境,現在卻是處處扶助楚家莊,這全是二表姐的功勞呢。」

憐君掩了個呵欠,沒打算出去湊一腳。

這種帶酸的諷刺,當事人是不怎麼覺得,但在外人眼裏總是難看了點。

這樣說起來,印象中,他生前算是個小柿子,沒跟人吵過架耶。

憐君隨手拿了本書打發時間,等着簡求春這大爺回來。主子不回來,車夫豈會聽他使喚?

「楚家莊離此城有千里之遠,諸位表弟妹都是庄內看重的新一代主子,此時此刻該在楚家莊坐鎮,怎會來到這裏呢?」楚秋晨淡淡地說道。

憐君翻過書的一頁,雖然不怎麼想聽,但他們簡直就把馬車當背景,非常積極地在背景下乘涼說閑話,他不得不聽啊!

先前在八風園裏,楚秋晨像個刺蝟,冷冷地,對着每個人充滿敵意,那時不算她的本性,現在的楚秋晨,依舊帶着天生的冷性,但懂得看場面懂得潑婦罵街令人憎厭。

哎,他可以明白墨隨華看中她的原因了。

八風需要的,不是生死相許的另一半,而是即使對方死了,仍能以大體為重。

「表姐,」同行少年開口說話了:「下個月初三是皇朝開國之日,當年聖旨明定每逢四月初三,皇朝國土上的所有寺廟,皆須為當年戰死將士誦經引祭,而後一個月,視為皇朝大慶,各城各縣盡情狂歡,其中便以南北八風所居兩城為最,各地商人主聚於八風之城,表姨要咱們來見識見識,順道跟墨二爺學習學習。」

楚秋晨沉默不語。

而這份沉默被視作無言的拒絕。

「哼,表哥,表姐都是八風的人了,哪還會理會咱們小小的楚家莊?」

黃鶯笑着緩頰道:

「這是哪兒的話?八風園歡迎得很呢,只是墨二爺不在府內,現在是五爺當家作主……這樣吧,我去雇輛馬車,請各位表小姐表少爺一塊上八風園作客。」

「妳是誰?」

「奴婢黃鶯。」

「只是個婢女而已。表姐,我瞧八風的婢女比妳派頭還大呢。」

憐君微地皺眉,攏上書冊。

楚秋晨依舊是淡若輕風地回答:

「黃鶯心思靈巧,助我許多,如果不是她,我不會這麼快適應這裏的生活。」

「只是個小小的婢女……」

「表妹!」那少年輕喝。隨即溫聲道:「那就麻煩表姐跟黃鶯姑娘了……」話未完,聽得同行的人噫了一聲。

興許是眾人隨着那人的眼光,看見憐君這輛馬車上的標誌,黃鶯喜道:

「是三爺!三爺回城了!」

憐君一怔,又聽黃鶯道:

「三爺,您總算回來了。您在裏頭嗎?」

「哎……」憐君嘆息。這麼倒霉啊…….

下一刻,車簾掀起。

◇◇◇

除了憐君熟知的楚秋晨跟黃鶯外,還有二女二男,都是不滿二十的少男少女,直往車上看來。

好吧,車上只有他一人,不是看他還會看誰呢?他撢撢袍袖,努力扮出瀟洒俊朗的笑顏來。

之前說話的少年表弟訝道:

「這位是……簡三爺?」書生貌,白衣白袍,文人身骨,跟傳說的簡求春很相仿,只是面容孩子氣了點。

楚秋晨根本沒見過簡求春,無從答起,只是盯着憐君打量。

黃鶯回神,連忙道:

「不,他不是三爺,請問您……」

憐君朝黃鶯綻出親切的笑,道:

「在下崔憐君,我跟三爺是……朋友,對,是朋友,方才我一覺醒來,三爺就不見蹤跡了。」他攤攤手。「我還沒等到他呢。」

黃鶯愣了愣,去前頭問車夫,而後笑着回來,道:

「三爺教城裏學堂的孩子認了出來,被拖去學堂玩了。」

「學堂?」憐君雙眼又開始發光。

「是啊,三年多前三爺在城裏出資,辦了學堂供些窮孩子讀書,他們對三爺可親熱得很呢。駕車的大叔說,三爺吩咐過,崔少爺在車裏睡着,別驚擾,他去去就回,可已經去了一個時辰還沒回來。」

去了一個時辰,也叫去去就回……憐君又嘆。以前的簡求春有這種記錄嗎?

「我跟大叔說好了,請他先送咱們回八風園再回來等三爺,不知崔少爺您…….」

「馬車上哪兒我自然是上哪兒,大不了跟着車回頭等三爺便是。」他才不要站在太陽底下呢。

「這好嗎?」楚秋晨問道。

「好好,當然好。三爺就這個樣兒,這三年每回出門都說是去去就回,能回來咱們就當撿到,去年他出個門散步,散了三天才回來。我想這次也是,沒有幾個時辰是不會回來的。」黃鶯說得篤定。

憐君明白黃鶯硬要討下這輛馬車的用意。八風的馬車比外頭雇來的馬車要來寬敞舒適,就算載個七、八人也不會覺得不透氣,再者,黃鶯細心,替楚秋晨做足面子,同時讓楚家莊新一代主子們留下八風的好印象。

當他們上車時,憐君就挪啊挪的,移到裏頭的最角落,姑娘們坐在對面,他就得委屈跟這些少年擠在一塊。

坐在他身側的,是那名很識大體的少年。

「在下楚思權。」那少年笑道,指着另一名年紀差不多但寡言的少年道:「這是在下表弟楚思行。那是表妹楚楚、楚君。」

「好巧,咱們都有個君字。」憐君笑道。

「誰跟你巧了?」楚君嗤聲道。

哎,原來是剛才那個辣潑娘。憐君摸摸鼻子,他是君子,不是女子,君子不跟女斗,他忍忍就是。

他又笑道:

「真奇怪,你們明明都是表兄弟表姐妹的,怎麼都姓楚?」

楚思權微微笑道:

「進了楚家莊,都姓楚。」

「哦……我舅舅姓崔,我也跟着姓崔。」他生前無姓,死後自然跟着舅舅姓。

「看憐君也不過十七、八歲,也是……十幾年前內亂的受害者了?」

「……我今年也有二十三了。」

他話一出,馬車裏的人全部吃驚地望向他。憐君笑道:

「我自幼與我舅舅離散,幾年前才跟他認親,他還嫌我太老,巴不得我年紀再小點呢。」

「生得那般孩子氣,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楚君心直口快道。

「表妹!」

他是小柿子小柿子,什麼都沒有聽見……憐君催眠自己,同時直打量着楚秋晨。

是不是他的錯覺?半年前見到她時,就已經驚艷她的美貌了,但現在……簡直是美得令人屏息了。

二十齣頭,花兒盛開理所當然,可就是有些不對勁。哪有人在短短半年間,迅速綻發?

也許是他打量的目光太露骨,身側的楚思權咳了一聲,黃鶯也出聲笑道:

「崔少爺是哪裏人,怎麼跟咱們三爺識得的?」

「我是剛才認識簡三爺的。」憐君笑咪咪地,又朝黃鶯送出親切的笑。

這樣親切的笑,讓黃鶯眸里閃過微惱,但語氣仍是不變,說著:

「我家三爺最是好客,既然你上了他的馬車,就是八風的客人,不如這樣吧,待會到了八風園,我請大叔直接載你上三爺的宅子吧。」

「如此甚好,多謝黃……呃……姑娘聲若鶯啼,聽得真是悅耳動人,方才我在車裏聽見妳叫黃鶯,真是人如其名。」只要別動不動對他拳打腳踢,就真是名副其實的小黃鶯了。

黃鶯一怔,笑容有點掛不住了。「崔少爺過譽了。」

「表姐,到底妳要嫁的是誰?是墨隨華,還是簡求春?余桐生?南宮朗?歸無道?」楚君忍不住問道。

楚秋晨面色清冷冷的,道:

「這種私事,私下再說吧。」

「哼,現在全天下誰不知八風從楚家莊討走一個女人,還用得着私下說嗎?喂,你知不知道啊?」楚君轉向那個小書生,故意問道。

憐君眨眨眼,沉吟:

「嗯……在下非三姑六婆之輩,不太清楚不太清楚。」

楚秋晨抬眸看他一眼。

憐君連忙討好地笑着。

「你會不知道?依我瞧,你就是看上簡求春是八風的人,才會上門自動去結識吧?」楚君嘲諷。

「楚君!」楚思權低喝。

楚君聳聳肩,道:

「不就是這樣嗎?咱們離庄前,表姨娘也是這樣吩咐的。人人都要巴結八風,楚家莊也不例外,你跟表姐也心知肚明吧,我跟楚楚壓根不想來,表姨娘卻逼着咱們來,是為了什麼呢?八風男子都未婚,有表姐當橋樑,想要親上加親比起其它人是容易些,就是不知,八風男子看不看上咱們了。」

「楚君!」

憐君垂下眼,把玩着玉佩。他還是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難怪這丫頭這麼潑,原來被迫來和番。

楚思權閉上眼忍着,再張開時有着歉意。「黃鶯姑娘…….」

「女兒家的心事奴婢是不會說的。」黃鶯輕聲道。

「黃鶯是自己人,表弟用不着擔心。」楚秋晨道,看了楚君跟楚楚一眼。「八風不管是誰,妳們都不適合。」

楚君脫口而出:

「我跟楚楚不適合,妳就適合么?」

哎啊,別吵別吵,同輛馬車躲也躲不了,憐君只好掩嘴打了個呵欠,瞧見黃鶯正在打量他,他又很快樂的送出個親切的笑容來。

黃鶯皺起細緻的眉頭。

「誰也不適合八風。」楚秋晨靜靜地說:「倘若可以,我希望楚家莊的任何一個人,都別碰上八風,其中也包括我。」

楚君愣了下,看着楚秋晨平靜的臉龐,聽出她言下的沉重。她有些惱,有些結巴地低聲說道:

「表姐妳若不是生得如此美麗,咱們楚家莊的女人今日又何必被迫前來呢?」

「妳是要我自毀容貌嗎?」

這一次,楚君沒再接話,只是垂下臉去。

車裏的氣氛略嫌僵硬,憐君拾過書來,有一頁沒一頁的看着。他這叫自得其樂,哎哎哎。

黃鶯輕聲道:

「表小姐,許多事上天早有安排。也許,一開始是辛苦了些,不情願了些,但卻是姻緣天註定,月老姻緣簽上的天作之合呢。」

「哼,我理老天安排什麼?我要的男人我自會去追求,管他是不是姻緣簽上的哪一半。」

憐君抬眼,瞧見楚君的意氣風發、理所當然,果然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呢。他本該再充耳不聞,繼續他的自在之樂,但──他笑着開口:

「表姑娘,妳再怎麼我行我素,也不過是多繞幾個圈子,終究,妳還是得順應天命,不得不從的,何苦呢?」

馬車裏人人同時又看向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覺得崔兄這話…….不像是二十齣頭的人會說的。」楚思權道。

「是嗎?」憐君想了想,又笑道:「這只是個人之言,用不着當真的。」

「崔少爺成親了嗎?」楚秋晨忽然問道。

「成過親了。」他這話,讓車內響起此起彼落的驚呼。有沒有必要驚嚇成這樣啊?雖然他是沒有男子氣概的書生,但成親這種事他比誰都快好不好?

「看不出來啊……」黃鶯喃道。這麼稚嫩的小書生呢。

「崔少爺認為你跟你夫人是姻緣簽上的天作之合嗎?」楚秋晨再問。

「當然不是。」憐君理所當然地說,讓眾人皆是一怔。

「不是?那你娶她……」黃鶯迷惑。

「正因不是,所以我跟那人只有幾年緣分而已,不,其實說緣分不算貼切,咱們倆一開始就沒有緣分,這種強求只會毀掉一個人而已。」

「呿,當一個男人不要一個女人時,就只會說這種話!」

憐君沒理會楚君的咕噥,只笑着對上楚秋晨的美眸。

在地府里,他不曾上過望鄉台,也沒有主動問過陽間的情況。其實現在楚秋晨嫁了沒?跟南宮朗的關係有沒有好轉,他都不甚清楚。

尤其當他重挫須浸在香火時,完全不再細想任何陽間事,才能在二個月內凝聚魂魄,哪還有多餘的空去理會這些事,但如今看了這雙美目后,他想,他非常想要嘆氣。

沒嫁,沒好轉。

唯一有好轉的,大概就是八風園裏上下都敬她三分。

說得也是,如果他被人廢了功夫,就算不恨那人,也絕不會把他當未來夫婿看待,南宮朗當初下手實在太狠了。但姻緣簽上的名字明明是配南宮朗的,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他望着她愈發美艷的美貌,想起南宮朗那句『彼長她消』,難道真要春花徹底消失在大興皇朝,這二人的姻緣才會真正牽起?

無論他如何旁敲側擊,判官舅舅就是不肯透露。現在,他開始懷疑判官舅舅不是不肯透露,而是根本不知天意。

哼。

過了一會兒,馬車終於停下。

楚家的男子們先下了馬車,再讓女子下車,黃鶯扶着楚秋晨下車后,對着其它人道:

「二爺這幾個月不在府內,都是五爺當家,但五爺最近都住在三爺那宅子裏,八風園裏只有六爺跟七小姐在……」

馬車正要駕動,憐君連忙拉起車簾,回頭大叫:

「等等!等等!」他迅速轉回面對黃鶯,急聲問道:「五爺在簡求春那裏?」

「……是啊,崔少爺也認識五爺嗎?」

「最近他都住在簡求春宅子裏?」

「……是的。」

眾目睽睽之下,憐君抱着那迭書,非常狼狽地跳下馬車,然後撐起他那把黑黑的傘,笑容可掬的。

「崔少爺,你這是……?」

「哎,瞧我健忘的,三爺是請我來八風園住幾天,他說五爺是凶神惡煞,最好別跟他撞上,黃鶯姐姐,就麻煩妳招待我了,等過二天五爺要回來了,我再過去三爺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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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興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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