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病後的崔舜華變得很沉靜。本來她只待在她那個院子,後來有一天她隱隱聽見樂音,她循音而去,最後停在湖畔,看着那些家伶在練舞。
她就站在樹下看了老半天。
第二天,連璧機靈地在湖畔柳樹下設下几案與柔軟的雲緞錦團,舜華就堂而皇之坐在那兒聽得他們奏曲、練舞。
初初伶人練舞僵硬,樂師彈琴跑音,但都忍了,接着一天、兩天……捱不住了,私下紛紛懷疑這崔舜華是存心故意,說是給他們一個重新過活的機會,卻時時刻刻盯着他們、打壓他們,給他們壓力……
於是他們送出擅奏“有女同車”的樂師染這個犧牲品,由他轉移崔舜華的注意,讓其他人繼續練舞。
每天午後,其他家伶在稍遠處練舞,樂師染就坐在她的面前,彈奏大魏的“有女同車”,當他彈到顏如舜華時,注意到她嘴角含笑,目光比往日亮了些,就知道他們賭對了棋。
這首曲子就一日復一日地彈奏着。
舜華沒他們這麼多心機。她只是單純想着,這首曲里嵌有她的名,這令她有好感,百聽不厭。她也不是要監視這些家樂,她只是想,樂音能讓自己心情放鬆,不會心郁,便出來任着徐風拂去煩惱,讓這些美麗的音律掃去鬱結。
只要當過伶人的,在北瑭一律不準為官,算是中下階人,舜華以前沒有接觸過,自然不會多想什麼,如今,她眼裏這些人也是人,沒分什麼高低,他們彈琴彈得美妙,跳舞時也令人心曠神怡,前兩日她不瞄到樂師里有人作曲作到發瘋地在地上打滾,全然忘了她在這頭。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是過去的崔舜華,現在的絮氏舜華該保護的人啊!
“當家,是不是該換藥了呢?”
舜華回神。連璧正端着銀色長盤在她面前跪下,盤上是換刀傷的藥品。
另一側尉遲恭留下的年輕侍從英連忙跟着上前,道:
“這葯,該是等我當家換才是。”
連璧連看也不看他他一眼,朝舜華笑道:“當家,小人是閹人,不算男人,碰觸當家的手不會有人說話,尉遲當家畢竟是男人,不方便。”
舜華一怔,盯着眉清目秀的連璧看,她以為,無論如何,絕不會自連璧嘴裏說出自己不是男人的話來,畢竟這是有損他自尊……難道這些時日她防他防到被他察覺,不惜講出這種話來?
尉遲哥處處顧及她,怕她在崔家再受暗算,因此派遣他的親信英隨時守在她身邊,她感動也感激,對這件事她沒有多作想法,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但她沒有算到,在連璧或其他家僕眼裏會是什麼想法。
“我當家日日替崔當家上藥,早就熟能生巧,不會弄疼崔當家。下頭的人,還是守着本分,別亂要搶功的好。”英淡聲說道,同時不着痕迹地瞟向那些藥品,確認是否真是刀傷葯。
連璧面色不變道:“尉遲當家趁着咱們當家病榻心力交瘁時,入主崔府,也不想想我當家心儀的是戚家大少……”
彈奏的樂律跑調,樂師染往她面上看去,又迅速拉回目光,專心在琴上。
舜華忙道:“不,那個……”這些名門富戶!難怪八卦飛滿天,這些人說話都不遮一下的!
英不以為然道:“男未婚,女未嫁。我當家不輸戚大少,何況戚大少尚有一個伊人姑娘……”
“正是。伊人姑娘啊,不就是尉遲當家痴戀的女子嗎?怎麼幾天工夫就轉向咱們當家?伊人姑娘畢竟是個孤女,比不得咱們當家,是不?”連璧笑着。言下之意就是尉遲恭接近崔舜華,全是選擇門當戶對之故。
英暗地咬牙,眯眼瞪着連璧那得意的笑。他遭了這閹人的道,居然套他說出伊人姑娘。
舜華面色微地古怪。“等等,連璧……剛才你說痴戀?”
“正是。尉遲當家痴戀伊人姑娘,當家以前說過。連璧也私下注意過,確實有這個跡象。”
“不,我是問,痴戀這兩個字是誰說的?”
“是當家以前隨口說的,難道當家忘了嗎?”連璧笑道。
舜華暗地詫異。尉遲恭痴戀伊人,她是在《京城四季》裏看到的,正因用到痴戀兩字,她才支持尉遲哥。但後來……她成為崔舜華之後,從沒聽過有人用痴戀兩字來形容尉遲哥對伊人的感情。
一陣午後和風迎面拂來,舜華微微眯起美眸。綠湖波光粼粼,楊柳青青着地垂,琴音悅耳令人心神怡悅,寵辱皆忘,一時間產生此生能享受此景,已了無遺憾的錯覺。
她不由得環顧四周。她好久……真的好久沒有注意到周遭的美景了。
小時候,親親爹爹會定時將她抱到府里各處,看花看草看樹看着藍色的天空,甚至,在還沒擴建成白府前,親親爹爹還會抱她到絮氏府里的池塘旁,看着蛙跳魚游,即使容易受風寒,仍然放她一下午享受着自然的微風。
白起不認同她爹的做法,認為這樣只會搞壞她的身子,但親親爹爹告訴她,即使他的女兒會是一個一世病着的舜華,也要讓她胸懷開闊,心思坦坦,爽朗豁達,不鑽牛角尖,不生噁心,不辱絮氏之名。
親親爹爹走後,白起太忙,不許男僕抱她到樹下待一會兒。他特地將她的睡房擴建自成一屋,但她心裏還有小小遺憾,尤其最後一年,她明明可以健康走出房門,去看白府的每一處,卻因被人下毒至死沒有機會再看府里池塘。
現在……她又看見了呢。
在絮氏舜華無法出門的最後一年,她又看見這樣的美景……這樣的景色流入她的心裏,在她心頭上重新搭構出美麗的畫面呢。
樂師染重複彈着同一曲,當他又自起頭彈起,舜華嘴角翹起,輕輕在几案上敲着拍子,爽朗吟唱道:
“有個姑娘與我同車,臉兒美得像木槿花開,她的體態嫋娜動人,行路輕盈似鳥翔,她身上戴的美玉啊熒熒流光,姜家的大姑娘確實美麗又優雅。有個姑娘與我同行,臉兒美得像木瑾花開,她的體態嫋娜動人,行路輕盈如鳥翔,她身上戴的美玉啊隨着她的步伐叮叮噹噹,這個姜家大姑娘貌美心也美,美麗到令我難忘啊……”她唱着唱着,自得其樂地笑起來。一回神,她注意到琴音低向,彈奏者心不在焉。她轉向樂師染,問道:“這是上回你跟我說的‘有女同車’,我誤會了么?我記得你說,這在大魏被視作美姑娘出嫁的好曲子。”
“……當家沒誤會……”樂師染迴避她的目光,耳根泛紅了。
連璧輕聲說道:“當家何等身分,豈能跟低下的人一塊合曲呢?這種行為有失身分,會教人看輕的,倘若當家想習樂器想練舞,自可請來樂官,何必……”何必跟個亡國奴合曲呢?
北瑭伶人屬低賤人,但伶人間也是有等級的。依崔舜華這種名門富戶,絕對可以請來背景良好的師傅來教她,再者……連璧眼底微微產生迷惑,以前的崔舜華,僅將家樂當增加宴會樂趣的工具,沒有同樂過。她曾說,人的地位是靠自己掙來的,行到高位時斷然不該再任由低賤的人接近。人心奧妙,跟那些低賤的人太接觸,初初人家敬你,到最後只會認定你的位子他也能坐。
所以,她對低同往身分的北瑭人向來不屑至極。
他跟了她許多年,在不知不覺中,也被她影響……
舜華噫了一聲,問道:“她們在跳什麼?”
連璧順着她目光看去,其他伶人正在練舞。他答道:
“上個月是北瑭樂舞,這一次練的是南臨的舞。”
舜華眼兒一亮,脫口道:“果然與書上寫的一模一樣。”
“什麼……等等,當家……”連璧眼睜睜看着她朝那些伶人走去。
那些舞人緊張得要命,結結巴巴回覆著,後來聽見她說了什麼,僵硬地起舞,崔舜華也混入其中,神采飛揚地與她們合著舞。
琴音嘎的一聲止住了,樂師染呆了。
尉遲家的侍從英呆了。
連璧更是呆到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頭半個時辰里,舞人們身段僵直,節拍東漏西掉,後來發現崔府當家跳得不扭捏。十三歲小舞人初來不到一年,不知以往崔舜華的狠勁,很快就與她配合無間,其他舞人也看出她樂在其中,漸漸拉回柔軟的身肢。
南臨的舞並不激烈,南臨舞者奉鳥兒為神,舞姿輕巧靈動中混入女子的嬌媚。這一舞,足足跳滿一個半時辰。
崔舜華手腳略長,體態輕盈,腰肢似柳,千般裊娜。當她盡興而回時,眼兒彎彎,嘴角彎彎,眉目澹蕩,光彩煥發,轉動照人,在她身上再無近日層層重重的烏雲。她遊目騁懷,最後落在直盯着她的樂師染時,笑道:
“以前曾有長輩教我識得南臨之好,我沒去過南臨,怎麼想像也不覺得南臨好,對它我甚是無趣,後來我認識一個南臨人,明白他、喜歡他,才漸漸對南臨的事有了興趣。我總覺得世事不脫如此,不論你看重的東西有多具意義,你得先讓人熟悉它,慢慢喜歡上它,對方自會想要了解它,這不挺好?這支是南臨的袖舞,我在書上看過圖樣,果然是這樣呢。可惜今日我着西玄衣,這袖子實在揮不出去。”她心情愉悅,一點也不在意穿着不夠細軟的西玄衣跳袖舞是不是一點美感也沒有。
樂師染一愣一愣,直覺問道:
“當家命令我們一月一曲,就是想讓北塘百姓了解各國樂曲嗎?”進而讓人了解小周春江曲的意義,讓皇上放過他嗎……這後頭的話他不敢問。
舜華也跟着一愣,隨即凶眉怒眼地說:
“嘿嘿,你當我人好么?這是我刁難你們的法子!”
她轉向還跪地的連璧,想了下,坐回錦團,深深吸口氣,伸出右手臂。
“連璧,你上藥吧。”
英回神,趕忙道:“等等……”
舜華回頭看他,笑道:“我會跟尉遲當家說的,以後都讓連璧上藥。”
連璧垂着眼,小心地拆開她臂上白布。他取過瓷瓶,抖着藥粉,一旁樂音又起。
舜華詫異地看向樂師染,他低頭專心彈着。他不累么?她真想問,天天都彈同一曲兒長達好幾時辰都不用休息么?她實在佩服這些樂師對音樂的熱情。
“當家,這南臨東上邊就是大魏,聽說大魏舞曲與南臨相仿呢。”連璧沒抬頭地說。
“我對大魏不熟,不太清楚。”
連璧瞪着那些藥粉,自然地再問:“當家認識的這南臨人想必在當家心裏極為重要,要不要連璧安排一下,差人上南臨去請來做客敘舊呢?”
舜華微笑:
“不必。以後……我想都感情淡了,不必再連絡。”是啊,她想她還有以後的話,白起與她,是生疏了,畢竟白起眼裏,她只是崔舜華。
他與柳家小姐好事將成,既然柳葉月有心害死絮氏舜華,難保白起不會說溜,讓柳葉月再害她一次。
她還想保有心裏那方楊柳青青、湛藍碧空的凈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恨上人。她見連璧瞪着自己的右臂傷痕。“很可怕么?”
“……不,沒有……怎會呢?只是連璧嚇了一跳,以為只有刀傷,哪知連、連……”他忙着取葯灑上。
“剩下的是擦傷,忘了塗藥都結疤了,不礙事的。”
“我……我有生肌葯,對,我有……可、可以好……得完全……”
舜華瞧他說話抖得不像樣,就連防着連璧、監視着所有過程的英都覺得詭異。舜華問道:“連璧,你怎麼了?”
“沒……”連璧深吸口氣,朝她笑道:“連璧只是感動當家願意讓連璧上藥。”
舜華還見着他面色微白,舉止已經鎮定,但還是有些微顫。她轉移他的注意,道:“春回樓那叫青娥的,還在春回樓里吧?”
“是,春回樓怕連坐法,沒一個人敢讓她死。”連璧嘴角泛着殘酷。“現在就等當家下令了,她居然敢讓當家如此受驚,不活生生剝她一層皮,只怕難消當家心頭之恨。”
舜華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
英看她一眼。他無法理解為何尉遲當家會……會這麼看重這種女人。
舜華又沉吟片刻道:“我瞧就不如……不如趕她出京城,有我崔舜華在京城的一日,就不准她在京城謀生,如何?”
“啊?”
舜華皺起眉。“太壞了?我天生就這麼壞,怎樣?”
連璧輕巧地替她裹上傷布。在傷布合攏前,又看了她右臂一眼。他乖順答道:“主子的命令,連璧會去辦的。連璧會差人打斷她的雙手,要她永遠無法彈琴,再趕她出京城,必定要她流落鄉間,生不如死。”
“……”舜華唔了一聲,說著:“這實在太無趣,打斷她的雙手讓她無法謀生,這麼快就讓她絕望太悶了,嘿嘿,不如先讓她全身而退,她在春回樓掙了多少的銀子全讓她帶着,你不準私下差人整她。我瞧依她本事也活不了多久,肯定被人騙財的……就讓她一天天的絕望吧。她要真有能力,以為能跟我鬥了而重返京城,那時我再叫她從天上墜到地府去。”又補一句:“我說了算,誰都不準碰她,破壞我的樂趣。”
現在她想通透了。人嘛,都是一個樣兒。她再怎麼對那些人示好,還是會懷疑她別有用意,反而處處下手害她,直到她耍出手段后,他們才想正圓夢了。這些伶人就是最佳例子,所以,她一律比照辦理。
她一再放過那叫青娥的女子,青娥卻懷疑她這個崔舜華會在背後搞鬼害死她,因此先下手為強。此次再放過她,也許明天青娥又拿刀來砍她,不如真的給她稍微害一害,趕她出京城,從此不再相見,青娥也該安心才是。
“連璧必照吩咐……我替當家上眼下的葯吧。”
“嗯。”她沒動。
連璧微地上前跪直,小心翼翼地上藥。英也不動聲色地再上前一步,撫上腰間匕首。那傷口離她眼睛太近,如果有人有意直接把藥粉灑向崔舜華眼睛,或者手指挖向她眼睛,都是十分簡單的事。他實在不懂為何崔舜華膽大包天至此,居然讓個她曾經害過的閹人如此接近。
因為上藥的關係,連璧離她極近,幾乎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香味。不知道是不是她天天沐浴之故,即使舞后微有香汗,那氣味仍是帶着皂味的好聞,與以往的崔舜華重濃郁百種香氣完全不同。
近距離下,他發現這傷很深。不用生肌葯,那鐵定是有道明顯的小疤,算是破相了,她怎麼一點也不在意?
他往她毫無芥蒂的秀眸看去,心頭突的一跳,直覺迴避她的目光。他擦着葯,道:
“當家,說起春回樓。那日聽說伊人姑娘也跟你一樣女扮男裝,混進青樓里呢。”
“我差點忘了,她怎樣?戚遇明救她了吧?”《京城四季》是這樣寫的嘛。
女子的氣息微微拂過連璧耳輪,令他心裏有些古怪。從前他近崔舜華的身也沒這種感覺啊。他鎮定答着:“聽人說,她好像被人推了一把,自二樓墜下,戚大少及時救了她沒錯,只是……”
“只是?”
“聽說她長發在掙扎中散開,才教人發現她是女兒身。”
舜華錯愕,驚道:“那不就是……”
在旁的英動了動嘴,沒敢接話。
連璧點頭。“當日春回樓的客人有多少,就有多少人看了去,所幸,戚大少也在,及時將她長發束起,又要嬤嬤不得外傳,這消息才沒外傳出去,這也全虧戚大少是名門富戶,誰都得賣個面子呢。”
舜華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不對勁在哪呢……
英終是忍不住加入內幕秘辛討論會,輕聲道:“這事不能證實,畢竟在場有名望的人都不肯承認。不過……除非是天生的富貴人家,與生俱來的尊貴讓她們在意束髮問題,要不,一般偏低階層出生的女子,尋飯吃較重要,不會很在乎是否非要嫁給看見她披髮的男子。”
“哦……你說得也對。”舜華豁然了。她找出不對勁的地方了,《京城四季》她連看六集,直到明年春都沒有讀到書里提及伊人嫁給戚遇明,那也就是說,戚遇明終究為了門當戶對的利益,即使看見伊人披髮也暫且擺在一旁。
虧得伊人出身非名門,這才能忍受春回樓所有男子看見她披髮。舜華本身對戚遇明沒有特別的感覺,但聽得此事,對他不免增添幾分惡感。
舜華忽地對上英的目光。英的目光所透露的,似乎與她所想的有點小落差,舜華瞬間又沸騰了,她難掩好奇地試探:“這戚遇明真精明啊。”
“是很精明,太精明了。若論這方面的精明,我當家是遠遠不及。我當家是會選擇心愛而非利益的頂天男子。”英吹捧自家主子為優先。
連璧看着她,意味深長地道:
“當家沒看出其間糾葛么?如果此事當真,那麼,戚大少精明在於他知道這是伊人姑娘自己動的手腳。”
舜華一頓,看着連璧。
連璧微微一笑。“當家真真是有些失去往昔的俐落與精明了,這到底是不是好事呢?居然連女兒家的小心眼都看不出來。當家在春回樓里是名副其實地受驚,但伊人姑娘卻是有計劃而為,賭戚大少在眾人眼前是否會親口要她過門。這真是有趣,大部分人會以為耍詐的是當家,而非我見猶憐的伊人。”
“……伊人姑娘必是很喜歡戚遇明了。”她喃道。
“至少,她心不在尉遲當家身上。”連璧似笑非笑地睨了英一眼。
“你……”英怒目而視。這閹人,怎麼直往他當家身上捅刀?
舜華忽地想起一事,連連往連璧與英兩人看去。
兩人被她看得有些寒毛立起,連璧疑聲道:“當家?”
舜華一擊掌,大喜笑道:“是啊,我怎麼沒想到?你倆各自跟在名門富戶身邊多年,對四大家秘辛知曉不少。”又驚又喜,又驚又喜啊!
連璧與英暗自對看一眼,悄悄暫時站在同一陣線。英修正道:“崔當家切莫誤會,我們只是不小心比旁人多了解些內情罷了,並非刻意挖掘。”
“是是。”她哈哈一笑,笑得連璧有些心驚。以前崔舜華大笑時總是狂傲睨一世,那是名門富戶與生俱來的天性,但眼前這崔舜華笑得純粹驚喜,彷彿真遇上什麼開心事。
舜華沒有察覺連璧心思,她是滿心歡喜。《京城四季》至今沒有出書的影子,不,根本是沒人敢做它,虧她尋尋覓覓……
“那,你倆合作吧,崔家幕後出資,一月一書,絕對真實。”
“當家,出什麼書?”連璧疑惑。
舜華笑咪咪地,說道:
“別人不出《京城四季》,沒關係,咱們來出。你跟英執筆,專寫名門富戶四大家的風花雪月,不寫醜事,只寫雅俗共樂的趣事。記得,除了尉遲恭外,絕不能讓其他家知道這是咱們乾的,咱們要藏得妥當些,否則被發現,你倆被白起跟戚遇明追殺,我不管的。”
☆☆☆
“舜華,舜華?”
偏冷平靜的聲音在舜華耳邊響着。她動了動眼皮,一張開,發現四周添上昏暗的光芒,再一抬眼,啊了一聲。
崔府已讓黃昏夕輝籠罩。她不知何時托腮睡着,連璧與英靜靜守在一旁,練舞的伶人跪坐一角,練完舞也不敢離去。樂師染還彈着那首“有女同車”,她記得她就是精神放鬆后,聽着這首令人安心的曲兒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她連忙叫道:“別彈了別彈了。”再怎麼討好她,也用不着這樣啊!要是她不小心睡到入夜,他手指豈不彈斷?
琴音遽然而止。樂師染將琴擱置草地,跟着跪坐於地不敢抬首。
“尉遲哥,你來多久了?”她問着身邊高大的男子。
“才沒多久。”尉遲恭不經心地掃過樂師染,道:“都散了吧。”
“對對,都散了吧。”舜華是萬分的不好意思。她一個人不小心睡着,卻教所有人不敢動彈,都要入夜了,大家陪她在這裏吹了多久的風啊。
她連忙起身,雙腿過麻重心不穩,尉遲恭一把抱起她,她錯愕一下,而後不太好意思地摟上他的頸子。
樂師染抬頭看她一眼,對上尉遲恭冷漠的目光,立即又垂下頭。
尉遲恭抱着她離開湖畔。她瞟到他身後那些人終於有了動靜,紛紛起身,有的居然在起身時還因為腿麻而跌了一跤,她見了真是好生的內疚。
名門富戶規矩多她是知道的,但這麼驚懼一個當家而不敢稍作變動,崔舜華算是第一個了。
在白府里,男僕婢女來來去去,她也摸不清他們真正的個性。若要說,跟她最久的,非七兒莫屬。但七兒不會這樣,七兒要做錯事,了不起吐吐舌,哀求她別跟白起說,或者,那幾日會特別殷勤,不怎麼提柳家小姐的事。這樣想來,她這個主子算是很不錯的了。
“別想白起。”
舜華微地一怔,說道:“我沒有……下雨了么?”細雨如絮,落在她的面上,她往天空看去,正巧對上他半垂的眼眸。由下往上看,只覺他眼睫又黑又長,襯着他眼珠漆黑若暗潭,舜華心跳微微加快,只覺他眼兒似乎會說話。
眼睛會說話這功夫她可不會。她不就跟白起對視過?眼裏拚命要求他爽快說出要訂親的事,他偏看不懂,可見這種功夫不是每人都會的。
她很想問他眼睛在說什麼,告訴她吧,但他忽然說了一句:
“把傷口遮住,免得教雨淋了。”
她笑咪咪地遮着上藥的頰面,光是輕輕碰着都還會疼呢。她往他身後看去,連璧拿着傘追來卻始終保持距離,沒有她或尉遲恭的命令不敢上前。
她想,名門富戶都是這樣吧,好比現在……大庭廣眾下,他這樣抱着她走,居然沒人吭聲,想來這極有可能是名門富戶里正常的行為吧?
她記得七兒有意提過,一回白起陪柳家小姐去廟裏上香,柳葉月好像腳扭傷,白起將她抱着走了一段,七兒說起時直贊聲好,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可見這種類似的情景在名門富戶里挺常見的。
她心緒亂飄,聽見他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別跟上來”,連璧與英在橋頭停住。舜華見尉遲恭上了橋道后,腳步略略加快,她又注意到他抱着她的袖子側過,讓她的面容更窩進他懷裏,避免她被雨淋。
她的臉又微微燙起來。
進入亭子后,她被放到桌上。她心裏頗覺有趣,以前一直努力學習成為大家閨秀,但成為崔舜華后都得把規矩拋諸腦後,這實在是……
尉遲恭在亭子四腳點起燈來,隨即將四面遮風沙的紗幔放下。當他轉過身時,舜華髮現黃燈隔着紗幔吐輝,在他身上造成層層疊疊的柔和光芒。
好個柔和感啊,她都要以為尉遲哥是故意選在這時候帶她來涼亭里,故意點着亭子四腳的燈,故意放下隨風飄動的紗幔。
雖然《京城四季》裏把他描述為人很冷淡,初時相處她也覺得他偏冷的面貌令她畏懼,但面對久了,她不覺得他比白起差,甚至,在名門富戶間,可以放下利益談論錄象帶的,恐怕只有他了。
“尉遲哥,我居然在他們面前睡著了。這是不是表示,我已經克服我的恐懼跟怨恨呢?”她溫柔目光隨着他動,輕聲笑道:“以前我老覺得崔舜華的世界沒有一樣好處,現在我才知道是有好處的,我遇見了尉遲哥,是不?”
尉遲恭走到她的面前,目不轉睛地凝視她。半天,他道:“舜華,我看看你葯上得如何。”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俯頭細細看着她的眼下。
她直直盯着他,微笑着,忽然用唇碰觸他高挺的鼻樑。
他目光一頓,瞟向她。
她擔承道:“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親親尉遲哥。”
“是么?”那聲音隱隱有着笑意。“只有這種程度的親法么?”
她一怔。難道還有別種親法?這……她不懂裝懂,嘿笑兩聲:
“當然還有別種,但此時此刻不宜,不宜啊。”
“眼下無外人,你不妨用你別種方法親親?”
她內心垮了垮,硬着頭皮道:“這可不好……這……別種方法是、是要脫衣的,再怎麼沒人……也不能在婚前脫給彼此看,對不?”她胡吹着。
“舜華怎會不知,北瑭富戶千金公子在成親前有夫妻之實,並不會惹人非議。事實上,若有婚約的男女在成親前得找個機會相互脫衣,看個仔細,以避隱疾。舜華,你道咱們何時脫一脫呢?”
舜華嬌軀震了震,傻傻看着他穿得妥當的衣物,再看看自己一身衣裙。她臉燙到都頭暈了……真的假的?她看見他眼底笑意。是假的吧?別嚇她啊。
尉遲恭忍笑,輕輕碰觸她的傷口邊緣,道:“再過一陣子換成生肌去疤的葯,即便留下疤,也是極淡的痕迹,只要再上個妝,沒有人會看出來的。”
她定定神,沙啞道:
“如果我任由它成為一個很明顯的疤呢?尉遲哥也會在意嗎?我聽說男人都很在意的。”
“你聽說的事真多。”
“沒法子,以前都躺在床上,許多事都只能聽說。我是從七兒嘴裏說的……就是我婢女。她說男人愛美色,所以白起愛上了柳家小姐,現在仔細想想,原來七兒在暗示我的長相……”她忽地閉嘴,面色古怪,連忙補充:“尉遲哥,你曾允過我,不會偷看絮氏舜華容貌的。”
“……你形容一下你本來的面貌。”
“自然是貌勝牡丹,不,是天仙絕色,我怕你看見后,會對我這個崔舜華食不下咽,與其成天想着那樣的美貌,還不如什麼都不要看見,就這麼乖乖屈就我這個崔舜華的小小美貌。”她說著說著,發現他嘴角線條溫柔地上揚了。
舜華心裏醉意如細泉湧入,滲着四肢百骸,讓她打從心裏的舒暢起來。
她伸出手輕輕環着他的腰身,沒再看他,拉下發間短簪,任由一頭黑髮在他面前瀉下。
她本想問一聲可不可以讓她親親,但她想她這樣問太含蓄了,不合名門富戶的大方,於是她主動吻上他的下巴、他的嘴角、他的鼻樑,她心跳加快,欣喜他的配合,甚至他配合著她坐在桌邊的高度,任好為所欲為。
舜華心裏喜意連連,又覺有些疑惑。明明吻他吻得心滿意足,但心尖上的渴望怎麼還是一波波的襲來?
她又碰觸他溫涼的唇瓣,一次又一次,笑咪咪地問道:
“親親尉遲哥,我想這樣很久了……我真的可以做其它的?”
“自然可以。”那聲音輕輕啞啞。
舜華又輕輕碰上他的嘴,雙手環到他後頭,摸上他的束簪。她明亮的秀眸就這麼與他的烏眸對上,他沒有作聲,就這麼直勾勾地望着她。
她笑彎了眼,抽掉他的簪子,他一頭黑髮便直瀑而下。
她正想笑着說“好美麗的長發,都被我看光了,我想我得負責”,嘴才半啟,她便被回吻了。
舜華受到輕微驚嚇。尉遲哥這次回吻不太一樣啊,至少,跟她吻的方式大有不同,溫熱的男人氣息一絲未泄地落入她的唇口間,舜華瞬間臉紅了,巴不得想鑽進洞裏。
是她以前誤會了嗎?還是尉遲哥太過奔放?他的唇舌主動在她嘴裏糾纏,輾轉廝磨,熱度一層層激烈地盪過來;她初初有些退卻,但她身背整個被他掌心壓住,不讓她退後,接着,她又意識到這人是尉遲哥,是她心裏最愛的那人,這麼一想,她心裏懼怕消失,試着淺淺回吻回去。
啪的一聲,好像是亭子外頭的燈滅了一角,亭里更是暗上許多,暗到她看不清他,但她滿腦滿心仍能細細刻出尉遲哥的每一道表情。
只是,她覺得有些奇怪,先前她莫名的渴望被尉遲哥的吻給滿足了,但另一波波深層渴望又起,她低聲喘息着,不自覺呻吟着,她頭微微側着,任着他吻着她的頸子,胸前衣衫被揭開一角,她體內深處又冷又熱,想要得到眼前的尉遲哥,得到……得到……她心神恍惚着,手腳緊緊纏着他,她懊惱自己只能用“得到”來形容,卻無法確切地說明如何得到它。
莫怪尉遲哥說她還是個孩子。
他埋在她肩上動也不動,她看不清,但背上冷冷硬硬的觸感,讓她再明白不過此刻她躺在石桌上。她想她恐怕已經紅得不能再紅了吧,她心頭激蕩一直難以平復,她下意識地以十指悄悄來回撫着他的絲綢長發,努力調整呼息。
過了一會兒,尉遲恭輕柔拉下她的雙手,徐徐站直,再將她拉坐起來。他輕輕替她拉妥衣領,掩去她微露的春光,輕觸她滾燙的臉頰,他黑眸里滿溢溫柔,以修長手指替她順好一頭散亂青絲。
“舜華。”
這兩個字,打破黑暗裏的寂靜。
“嗯。”她還有些激動呢。
舜華髮現上半身被拉入他的懷裏。他拉過外袍將她緊緊環住。舜華尚感到他透過衣衫的熱度與皂香,滿足地笑,臉蛋埋進他懷裏,雙臂摟住他的腰身。
北瑭少有人共食、共衣。
男女共食已有親密之意,但如果有人拗說是過命的交情那也沒法子;男女共衣,那真真是只有最親密的夫妻才能做得。
雖然她很想培養一下害羞的情緒,但此刻她滿面是掩不住的春風笑意。她真的很懷疑尉遲哥是故意帶她來涼亭,故意營造柔和感,故意這樣……
“我若不小心看見白府里的你,你會如何?”他忽問。
她心緒一頓,又感覺他似在閑聊,遂打趣道:
“尉遲哥要是見着白府里的我,那保證你日思夜想,會把現在的舜華視作夜叉給踢到天邊遠去。”
亭里又是安靜了一會兒,她愉快地枕在他懷裏,嘴角悄悄吻上他的衣襟,他又溫聲道:
“今日早上我遇上白起。”
“喔。”京城四大名門富戶都有來往,除非白起一輩子住在府里,否則相見的機會是挺多的。
尉遲恭又道:
“白家名下有畫樓,時常有畫師自薦。正巧,今日畫師自薦時,白起在場,那畫師自小國至北瑭謀生,自是對北瑭畫技研究一番,他自信地繪了一張女子肖像,卻教白起看不上眼。”
“白起……教過我繪畫。”白起是南臨沒落流亡的貴族之後,自是懂得許多文雅之物,但她想,這是白起的私事,她不能代他提。
“他教過你繪畫?要入白家畫樓的第一步,就是要與白家畫師賽圖,得到認可后才能入畫樓。白起當下也畫一幅姑娘戲水圖。舜華,你曾戲過水么?”
“沒有啊……”畫的該不是柳家小姐吧?但柳家小姐一看也知是大家閨秀,怎會戲水?舜華想抬頭問個清楚,卻被他緊緊抱着。
“細眉細眼,眼角上挑,秀眸似水帶笑,嘴唇略厚,額上還有個美人尖,是不?”
舜華聞言,不禁大聲呻吟出來。就算尉遲哥要她抬頭她也不要了!真的看見了!真的看見了!明明有美人尖卻不是美人,這是她畢生的恥辱!既然不是每個女子有那個美人尖就是美女,那到底是去他的誰叫它為美人尖的?
小時候她指着美人尖問親親爹爹她是不是美人,親親爹爹笑說只要心地美就是美人,她當下拳打腳踢,直到她爹改口說她是美人,她才罷手。
她記得那時白起剛到她家,看見她的舉動皺着眉頭,立誓把她改成大家閨秀。她從不問白起她是不是美人,因為她怕拳打腳踢也改不了他的答案。
她好丟臉啊!她想在他心裏當永遠的美人啊!去他的白起,幹嘛畫她!
“比的是什麼?”她悶聲問。
他停頓一會兒才道:“美人繪。”
舜華雙肩一軟,化作一攤軟水,賴進他懷裏,不想見人了。那不用說,白起若得勝,絕對是白起故意想以精巧的畫技繪出平凡的人物向那畫師示威。
尉遲恭感覺到懷裏人兒的沮喪,安撫地輕拍她的背。他不想將其它多餘的事告訴舜華。
白起留下的那張釁,圖技精妙也就罷,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下筆者傾注大量的情感與溫柔,令他直覺猜出畫中人就是舜華的真貌。
白起對着這樣的舜華十多年么……
在白起心裏,只怕一直盼着舜華能活着下床、活着遊玩……在白起心裏他……
“下午,我去了白府。”他又道。
“咦?”她想了想。“算算日子,你確實該去看了。”
“我去時,正巧你的婢女正端葯給你喝。”
舜華聞言一怔,覺得自己所抱着的男子身軀有些緊繃。她尋思片刻,想起確實有一回尉遲哥來訪時,撞上她喝葯的時間。
屏風后的他,一句也沒有吭,令她覺得他在生怒,但不知他在怒什麼,害她趕忙喝完葯,再來裝大家閨秀來待客套套名門富戶的消息。
原來那時,他眼睜睜看着她正喝着毒藥。每喝下一碗,她就離死期近了一步,他卻還要忍氣吞聲任她被慢性毒死……難怪……難怪剛才他這麼……
她輕輕蹭着他的衣,明知道舉動有些孩子氣,但她覺得尉遲哥不會討厭的。她笑着抬頭,道:
“尉遲哥,我一點也不在意了呢。真的,如果該來的一定會來,那我就去面對它。因為明白絮氏舜華的人是尉遲恭,所以我開始懂得看周遭流動的景色了,對我來說,這才是老天給絮氏的最好禮物。”
黑暗裏,男人的手掌輕輕撫着她的臉頰。
她又柔聲道:
“既然有些事沒法改了,我就當自己是塊臭豆腐吧。也許臭名遠播,但只要肯來接近我,就能明白我心裏的美好。絮氏舜華也許沒有一張美人皮,我想,她還有這麼一點美人心的。我爹為我取名舜華,如果只是想讓我成為一個人皮美人兒,那真是瞧輕他老人家了。”她眨眨眼,又有點不好意思道:“尉遲哥,咱們,咳,再來一次好嗎?原來我以前都在玩小孩遊戲,這個……就這麼一次,你吻我時,想像一下那個有美人尖的絮氏舜華,好不好?”
男人的氣息又以迎面而來,她連忙閉上眼,承受他憐惜的吻。
她的嘴角翹翹同,有了一次經驗,她絕對能成為舉一反三的高手高高手。她想要仿他,掀開他的衣領,在他肩上留下她激烈兇猛的吻,哪知他忽地吻上她的眼皮,柔聲低喃:“這是絮氏舜華上挑的眼角。”又移吻至她額尖,慢吞吞道:“絮氏舜華的美人尖兒。”徐徐落在她唇瓣間。“絮氏舜華略厚的嘴唇。”
“……”
“我初初遇見這個重生舜華時,只覺這姑娘像孩子、像白紙。太潔白了以致什麼都不懂,太容易毀在名門富戶里,後來我才發現,她手裏有一枝筆,在名為舜華的白紙上不逃避地擔起每一道色彩,這個絮氏舜華真了不起,不曾損過絮氏之名……舜華,我指頭輕輕壓着你傷口疼么?”
“有點。”她哽咽。
他柔聲道:“我不壓不成,你落淚,要淹了傷口會更疼的。”
“我不是有意的。”
“想吻我吧?”
“……想。”很想,雖然她唇舌間染滿他的氣味,但她承認人心是貪的,而她更貪,想要吃掉更多的尉遲哥。
“可先把淚止住才好。”他笑着提醒。
她胡亂抹去眼淚,又笑咪咪地拉下他頸子。“尉遲哥,我可要吻了,這次我這個舜華,要把你這個顏色加入我的白紙上了,你要小心了。”
語畢,她自覺如北瑭大虎,兇猛地撲上去吻到心滿意足,吻到不管是過去的絮氏舜華或者現在的崔舜華,她們所看見的每一幕美景都在她心裏重新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