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最近尉遲恭與崔舜華走得過於親近了。

白起半垂着眼帘,自酒樓的二樓往街上看去。崔舜華一向坐轎或騎馬,少在鬧街步行,今天興緻挺好,居然逛起大半天的街道。

逛什麼街呢?這些時日,她與尉遲恭幾乎形影不離,這兩家非但合作起沒有什麼利潤的皂行,還打通關節有意做起義莊來。難得今日見她逛街……白起明知有地方不對勁,但一時實在踩不到那個點。

“京城四季?”他重複吟念着。

“正是。崔當家一見到小的,就在打聽近日是否有意寫京城四位名門富戶當家的……的秘辛。”白家書館裏的老總管抹抹汗。

她有病么?拿自己的事去給人閑話?連書名都取了呢。京城四季?有什麼好處?賺得了多少?不只白家在京城的書鋪被探問了,連戚遇明、尉遲家相關的行業也一一被探過,崔舜華到底在想什麼?

白起一向對她沒有什麼興趣,但京城四姓息息相關,她要有異,一個不穩,白家也會備受牽連。

“當家,大魏一品雲織坊的絲綢終於運到了。”

白起不甚上心,道:“差人送上柳家。”他尋思片刻,又落在崔舜華身上,她身邊的閹人笑咪咪地尾隨着她,但偶爾若有所思的。

連她身邊的人都覺得有些古怪了嗎?她撞上頭,性子有些改變,但一個人能改變多少呢?能夠變得舉手投足毫無威脅性么?

白起不經意地瞟着崔舜華身後幾步遠的百姓,黑眸驀地一亮,立時起身憑着扶手欄杆。崔舜華她怎會不知,她騎馬坐轎,就是不行走,怕的就是惡名昭彰帶來的後果啊!

“崔舜華你死吧你!”百姓中有人暴喝。

正要跨入某間書館套一套《京城四季》到底是哪位幕後高人着筆的崔舜華一看,在陽光的折射下,一把高舉的菜刀閃亮亮的,她嚇得直覺掩目。

路人的尖叫,令她驚悸,想到那句“你死吧你”,她下意識側退避開來。咧咧寒風刮疼她的頰面,再一定睛,那菜刀居然離她只有一指距離。

她沒遇過這種事,嚇得大叫:“當街砍人啦!砍錯人啦!找錯了找錯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她連連退後,想遁入鬧街人群里,誰知這些沒良心的百姓一見她靠近就做鳥獸散。沒人性啊!

追着她滿街跑的少年衣衫襤褸,滿面污垢,顯然混跡市井有一段時日,今日逮到她獨自一人,藏了許久的菜刀無比亮滑,正是少年日日擦試下的恨意。

他緊追不捨,咬牙切齒:

“我怎會找錯人?北瑭京城還有哪個崔舜華膽敢買通官員,假造親戚,逼吾父優先賣地給你?地不給,你便弄得我家破人亡!如今地契已轉到你名下了,吾父吾母也投井自盡,你就拿命來換地吧!去他的崔舜華!”

舜華聞言,心頭如墜冰窖。原來崔舜華名下的地多不可數,俯拾皆好地竟是這樣來的!竟是這樣來的!

但……但她不是崔舜華啊!她要是崔舜華,萬萬不會這樣做的!可這種話她怎能說出口?一出口,她沒被砍死,也會被火焚死的!

鬧街上的百姓驚慌慌,她是心慌慌,腳也慌慌,菜刀在她眼前砍來砍去,連壁不知被人群淹沒到哪去了,沒法救她一把。

她轉身奔入人群,人群又散,她大叫:“沒人性啊,讓我躲躲又怎樣!”不慎踢倒街邊放水果的簍子,她整個人撲地也隨着果子滾了一圈。

刀光凌凌,就要往她砍下來。這一砍,她准成兩瓣大西瓜!她命休矣!不不,她早休了!但平靜地走,跟切成兩塊大肉走是有差的!

“原諒我!原諒我!沒有下次了!”她顧不得崔舜華的面子,慘聲大叫,眼角余光中,疾速閃過的百姓面孔竟無一人憐憫。

是啊,是啊,誰會憐憫她?連她自己都覺得崔舜華做這種事是會遭天打雷劈的!可是,她不是啊!她真的不是崔舜華啊!

“崔舜華你下地獄去贖罪吧!”

白起攥緊欄杆,眼底精光乍現。他憑欄疾走,與崔舜華同一方向,就是要看清楚她的最終結局。

崔舜華是崔家樑柱,她一死,崔家垮,白家便可見縫插針。

驀地,他看見對街茶居二樓的京城四大富之一——戚遇明。

戚遇明也正往街上看去,卻沒有任何動作。

大家都在打同樣的心思啊!不管尉遲恭與崔舜華在暗謀什麼,都不會有後續了!不會影響到其他兩家了!

白起驀地止步,隱在欄旁柱后,不教戚遇明察覺他的存在。

他再往街上看去,她奔到最近一頂軟轎前,大聲求救。那轎子不但沒讓她鑽進去,反而迅速拉下轎簾。

他唇畔有笑。

轎子裏是妓院的姑娘。當年崔舜華一身西玄深衣蔚為風潮,居然讓妓女學去,一時間北瑭妓院裏人人都着深衣誘客,崔舜華火上心頭親自划花名妓的顏面,讓她們再也無法以色謀生,如今妓女見她將死,只會額手稱幸,哪會扶她一把。

即使看着崔舜華的背影,他都感覺得到她的恐懼與絕望。

這不是報應么!同樣是舜華,老天是公平的!沒道理你張狂百歲,卻讓另一個舜華長躺病榻!

舜華極其狼狽,逃命雙腿不穩,又跌一跤,眼見那菜刀就要沾血,她抱頭下意識大喊:“白起哥……尉遲哥!尉遲哥!”

白起呆住。

萬事休了!休光光了!舜華繃緊皮肉準備承受剖兩半大西瓜的疼痛,哪知地面忽然微震,一排排官兵自巷間飛快奔出。

她傻眼,任着這些官兵層層將她與少年隔了開來。

白起暗叫可惜,眯起眼,藉着陽光細細揸她的容貌。確是崔舜華沒有錯……她長發清軟飛揚沒有上油……最近她似乎天天洗髮……

位在高樓之上的戚遇明神色未變,既沒有驚喜,也無扼腕之意;而這一頭的白起,則深深看着崔舜華,陷入沉思。

會喊他白起哥的,只有舜華。如今舜華該在府里,眼下這崔舜華喊他白起哥是何用意?

明知是崔舜華無誤,白起還是自柱后現身,不顧戚遇明的察知,攥住欄杆,再次觀察崔舜華的容貌表情。

舜華本是捂着臉,放下雙手,怯怯看着宛如人山人海的官兵,一名陌生的青年身穿着官服,就站在她身邊。

“小人方才去請官兵,讓崔當家受驚了。”他恭謹道。

“你是……”她聲音還微微顫着。

“小的是尉遲當家派來跟着崔當家的。”

“原來是尉遲哥派你來的……”她心跳尚未緩拍,官兵圍得嚴實,她只能踮着足,看着那少年被官兵粗暴制伏。

“崔舜華你會有報應的!我做鬼也饒不了你!”少年的猙獰聲音遠遠傳來,隨即是人肉砸在泥地上的巨響。

舜華心裏驚懼不已。這一年要她怎麼頂?現在她才意識到,她不是在頂一個普通的千金小姐,這世上也不如她想像美好……那些惡事她連一樣都沒做過,但現在百姓看她的每一眼,在在都讓她掩面慚愧。

連璧費力鑽了進來,氣喘吁吁。他道:

“當家沒事么?連璧先前被人群衝散開來,追不上當家。”

尉遲家的青年看他一眼。

“嗯,我沒事……那人……”

“那人會押入官府的,這是公然行兇啊!方才見死不救的人,連璧都記下了,等回頭當家要怎麼做,連璧必定領命。”

舜華順着連璧目光往角落轎子看去。不知何時,轎里花枝招展的女子顫顫跪伏在地……因為崔舜華死不了,所以在求饒了嗎?

她又察覺尉遲家青年眼底抹過輕蔑。是在輕蔑崔舜華吧!

明知他們不是針對絮氏舜華,但經歷此番生死,她真覺得自己就是崔舜華,必須承擔所有的過錯。

她抹去滿面冷汗,走上一步,頓覺雙腿虛軟。

大庭廣眾下,她勉強笑道:“嘿嘿,去把她的轎子搶來,先回府吧。”

連璧問了一句:“回崔府么?”這幾日她都住在尉遲府里。

她隨口道:“好,先回崔府。”一頓,又往那跪在地上的女子看去,擺擺袖,輕補一句:“別傷她。讓她走,也不準背着我找她麻煩。”

尉遲府的青年詫異瞟着她;連璧忍住回頭看她的衝動,受命而去。

一回崔府,舜華連一口水都還不及喝,就聽見宮中差人送話來。

“……入宮?”她聲音沙啞。她?

她有想過崔舜華在北瑭京城作威作福,這背後靠山必定頗硬,但,她還沒想到入宮這一層……她不敢多問,怕被一旁的連璧看穿。

她往連璧看去,只見他平日笑吟吟地,此刻卻是面色緊繃蒼白。

“崔當家請上轎吧。”那太監說道。

“……我一身他國衣裳,請待舜華換上北瑭女裝。”

太監略訝笑道:“當家說笑了。以往當家不是曾跟太后說衣物於你,不過分方不方便,無損忠君之心哪。”

舜華心裏微苦。確實,北瑭富戶千金女裝行走不便,若要逃命,還得把垂地的衣裙綁在小腿上呢。她回以一揖道:“那……就上轎吧。”

太監看了連璧一眼,笑道:“請這位閹人一塊跟着吧。”

“……這是自然。”連璧鎮定地說道。

舜華趁着在轎內,快速捲起寬袖,手臂上都是擦傷,還有血水滲出,先前她承受崔舜華身子時,右臂已經帶傷疤了,現在在同一處又來……她忍痛舔着傷口,以前葯苦她可以大叫,哪兒不舒服也可以在床上滾來滾去跟白起哥鬧脾氣,但現在不成,她是崔舜華,不能教別人發現崔舜華連點疼都捱不住。

她放下袖子,抹去冷汗,往窗外看去宮牆就在遠處,她不由得暗自失笑。

絮氏有幾百年沒有走進宮牆了?聽說康寧帝那代的絮氏家主時常蒙皇帝召見,而後又多疑地令絮氏瓦解,幾百年來的絮氏活得戰戰兢兢,雖是較一般平民有錢的小富家,但每一代都自覺活得像被人監視的螻蟻。

這都是親親爹爹為了要她罵一句“去他的徐直”才在她面前說的。她是沒感覺啦,可能她都待在府里,所以很正常地成長着,完全不覺得自己被監視過。

如今,冥冥中有天意,要她這個最後的絮氏做一個完美的結束嗎?

“……去他的徐直。”她輕聲說著,懷念起過去罵人的那段時光來。

“當家?”連壁聽見轎內的聲音,以為她有吩咐。

“沒事。”她笑。

連壁面色古怪,仍是收回目光。

“……去他的崔舜華。”她微微笑着,大街上的餘悸猶存自她面上褪去,心裏也慢慢沉澱下來。

就算讓她這個最後絮氏做一個完美的結束,也不用讓她與皇帝見面吧?

剎那間,舜華的雙腿軟了軟,差點本能服從“陛下”兩個字再趴一次地,但一見眼前陛下是個小孩,她又硬生生挺着膝,直直站在原地。

“崔當家,聽說你撞壞了頭?”那小孩身穿小龍袍,頭戴帝冠,不可一世地坐在椅上。

舜華作揖道:“舜華前幾個月夜宴時,一時不慎撞上頭……”

“所以,你沒照朕的吩咐去做?”

她一征,小心翼翼答道:“舜華有些事不小心忘了……”

小皇帝跳下椅,跑到她面前,笑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撞壞頭了。要不,你怎會沒殺了那樂師呢?”

今日就算天塌下來了,她想她也不會心驚害怕了。她微笑:“正是如此。請問……哪位樂師?”再請問,你們有什麼仇,可否一併說了?

“哼,前陣子教坊里的他國樂師居然敢在北瑭國土裏彈奏亡國曲,朕要殺了他,你允朕先將他調到崔府的家樂里再找個名目殺了他,才不會損及朕的名聲。崔當家,你事事都替朕想,朕很高興呢。”

“……是這樣么?”原來,那夜的鐘鳴鼎食是為他殺人……為了殺一人,索性連全部家樂都毀去嗎?在崔舜華眼裏,人命真是不值?

“好了。”小皇帝咧嘴,擊兩次掌。

太監領進一排年輕的宮女與公公。

舜華不動聲色。那些宮女與公公面容迷惘,似乎不知自己被召喚的目的。

其實她也很迷惘啊。

“崔當家,這次你又要教朕玩什麼呢?”

舜華迎上小皇帝愉快到有些殘忍的目光。

跟隨小皇帝身邊的太監,上前輕聲提醒着:“崔當家,陛下今兒個在朝上鬧脾氣,回來后說是你不陪他玩,他明日不早朝了。人都已經準備好了,他們的名字也被自宮冊劃去,請崔當家務必讓皇上盡興。”

舜華頓時結結實實打了個激靈。這是說,平常崔舜華教皇上玩……是拿人命來玩么?現在她也要跟着玩?

小皇帝得意朝她笑道:“對了,崔當家,朕替你出了口氣。”

“舜華不懂。”她輕聲道。

“今兒個你在街上鬧的事,朕都知道。居然有人敢在天子腳下殺人,你放心,朕不會放過他的!”

“不……”等一下,讓她想個法子解釋一下。

“朕已經差人暗地傳令下去,把那人往死里整,如今恐怕已經感謝地去見閻王了呢。”

“陛下……舜華……搶了人家的地,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罪不在他……”她喃喃着。

小皇帝笑着看向她,面露有趣道:“那又如何呢?”

舜華心裏一震,層層麻感竄上她的頭皮。

這就是……康寧帝的後代嗎?疑東疑西,為了保住北瑭,不惜將忠心的金商絮氏視作姦細趕盡殺絕。他可想過,到頭來他的子孫敗壞他保住的北瑭,輕賤他想保住的北瑭百姓?

她想到尉遲哥,想到白起,甚至,想到自己。

原來,這些努力在北瑭開拓一方土地的人,頭頂的天,就是如此。

“你這腦子還真是撞得嚴重呢。”高椅上雍容華貴的皇室婦人笑道。

“太後娘娘說舜華腦子撞得嚴重,自是嚴重得很。”舜華微笑。

“你這孩子……把椅子搬近些,讓哀家好好看看你。”

舜華還是微笑着,等着太監把椅子搬過去后,她才坐下,豐腴冰涼的手輕輕壓在她的手上。

“下回別跟陛下玩今天那種孩子遊戲了,陛下不會喜歡的。”

“是。舜華只是想,偶爾嘗嘗鮮換個新遊戲,皇上才不會膩。”

“陛下年幼,多少皇族朝臣在虎視眈眈,哀家視你為心腹,就是要你好好教導陛下該狠時就不能手軟,你不要讓哀家失望啊。”

“舜華明白。以後舜華會更加註意的。”她笑。

“明白就好。你們都先下去吧,小春子,把連璧也帶下去,好好教他一些規矩,一個閹人沒能在宮裏有名份是很可憐,但崔家不比那些小富人家,該要懂的規矩還是要學的。去吧。”

舜華看着那保養得宜的細膩玉掌朝空中擺了擺,彷彿在空氣中盪出一道香氣來。太後有私話要跟她說,她心裏明白,就是不知道是什麼私話。

她不經心地往連璧看去。連璧算是崔家下人,不管在陛下或者在太后這裏,他只能在一旁垂首跪地。連璧此刻跪伏在地的雙手下意識地攥緊又鬆開,不住地重複着這個動作。

她略略抬眼。那叫小春子的老太監,嘴邊一抹笑。

她想起,以前絮氏舜華在葯未入口時,會習慣性地重複握拳松拳的舉動,因為她早知道葯是苦的,她好怕剎那入口的苦。

可是,葯是一定要吃的,所以自己必須克服。

她不太了解連璧,但她想,人的直覺反應幾乎都是相同的。既然她是連壁的主人,是不是該一肩承受護住他后的麻煩?

她又想起,其實她是有心想救那個家破人亡的少年的。

“連璧留下來吧。”她忽然說著,朝北瑭太后看去。她餘光瞥見連璧猛然抬頭。她道:“太後娘娘,我撞頭的那幾日都是連璧照顧的,這麼忠心的人,舜華想,也只有太後娘娘身邊的小春子公公可以一比了。舜華想撞頭后,沒法牢牢記住每件事,所以我想留他在旁,替我記住太后吩咐的事。”

她半垂着眼,平靜地接受眼前這北瑭第一女人的審視。

沒一會兒,她像個小孩似的被長輩輕輕拍着頭。

“看來那一撞,真是讓你受苦了,是不?晚些哀家差太醫替你看看,可別撞出其它問題來。”

舜華仍是垂眼笑道:“多謝太後娘娘。”她瞥到小春子走回太後身側。

太后多撫了她長發兩下,微詫道:“怎麼你的頭髮變軟了?”

她笑:“近日舜華迷上天天沐浴,索性發間不上油,用尉遲家制出的肥皂,不但可以養身還會有自然的香氣呢。”

“天天沐浴?你空閑的時間倒挺多的。舜華,這也多虧你出身名門富戶,這才能隨心所欲,一個平民百姓可沒那閑工夫日日耗上幾個時辰洗髮。”

“這全托太後娘娘的福啊。”舜華微笑道。

“聽說近日你跟尉遲家那孩子走得近?”

“舜華對尉遲家的皂行忽然有了興趣,想與尉遲家合作,便走得近些。”她應答如流。

太后看着她,問道:“義學呢?是誰建議你們做的?白家的孩子?”

“不,與白起無關。是舜華主動與尉遲合作的,舜華此舉除了為自家博得名聲外,也是替太後娘娘跟陛下走出條路來。要是辦得好,將來太後娘娘想重用什麼人,只要好好運作,這些義學可心起到很大的幫助。”

太后聞言,笑道:“你這孩子說得有理,你跟尉遲走得近,哀家樂見其成。他族裏有神盲者,將來不管有沒有當上大神官,尉遲家這名門富戶在北瑭算是站穩了。”她瞟一眼今日略嫌規矩的崔舜華,慢條斯理道:“京城四大名門富戶,唯獨白起是南臨人。”

舜華眼皮微不可見一跳,徐徐抬眼,對上太后精銳的目光。她笑應一聲:

“是啊,據說他有一半南臨血統,不過……”

“不過,他骨子裏流的只有南臨沒落貴族的血,沒有北瑭血。絮氏這小富家,居然膽敢包庇他,謊稱他有北瑭一半的血脈,舜華,先前要不是你將此事查了個通透,只怕北瑭上下都要教這個南臨賤民蒙在鼓裏呢。”

“這是舜華該做的。不過如今北瑭與過去大不相同,現時北瑭律法沒有提及名門富戶定是北瑭人,白起他……”她本要說他在北瑭住久了,即使長相生得像南臨人、骨子裏流的只有南臨的血,但他的根,已經養在北瑭,拔不得了。

太後接道:“白起他是絮氏養大的。”

“……是絮氏養大的沒錯……可是,絮氏只剩一血脈,又是個多病女兒,想是過不了多久,絮氏要斷根了,白起……自此也會跟絮氏無關了。”

太后微微一笑:“沒有斷根前,總是教人擔憂。如果不是當年的絮氏,北瑭斷然不會大失國土,如今的北瑭已無能力跟大魏一較長短,這全是絮氏所害。他們背負的罪孽,即使將絮氏一族化成白骨堆積在大魏與北瑭的交接處,也無法泄皇室的心頭之恨啊。”

“太後娘娘,當年並沒有實質證據證明絮氏通敵賣國……”

“你套出白起,絮氏的真正姓氏了么?”

舜華滿面苦笑:“舜華無能,也或者,白起根本不知。”

“姓徐……一定是姓徐,除了是西玄徐姓外,還有其它可能性么?”太后激動道,忽然改變話題:“你對哀家忠心,哀家也不會虧待你。前兩年祥王在睡夢中安祥地走了,陛下順利登基,你在背後的相助,哀家一直惦記着。”

這言下之意略有所指。舜華微一尋思,什麼祥王她沒有印象,但他的死跟崔舜華有關?

“你還是不肯答覆么?就因為絮氏那個詛咒嗎?”太后驀地尖銳看向她。

她笑道:“舜華向來不信什麼詛咒……”

“既然不信,那就是不怕了。你是允了?”

連璧匍匐兩步,說道:“太後娘娘,我當家早就開始了,您切莫怪她。”

舜華看向她。

太后雙眼一亮。“已經開始了?舜華怎麼沒說呢?”

“……這還不是想給太後娘娘一個驚喜嗎?”舜華笑道。

“好好,你不怕就好你不怕就好……哀家等着你的好消息!絮氏真能徹底絕斷,舜華你功不可沒。”太后愈看她愈滿意,瞟着連璧一眼。“你這閹人眉目清秀,面紅齒白,這樣吧,你高攀了,我許一個宮娥給你對食做夫妻吧。”

連璧一呆,面色忽白忽紅,他嘴裏囁嚅着,似乎想冒死說個不字,舜華擊掌,起身笑道:

“多謝太后賞賜。這幾日舜華也在想,是不是該替他找個伴,這下可好,既是太後娘娘賞賜的宮女,我就替你辦個小喜宴吧。還不快謝謝太後娘娘。”

“……”連璧盯着地上,死也不肯答話。

舜華眉頭一皺,不耐地一腳踢在他背上,但可能重心不穩,居然整個人斜斜奔出去,長裙翻飛,跌坐在地。

滿頭珠冠的太后一征。

她身邊的老太監也是一征。

“舜華,眼下沒外人,沒外人啊。”太后悶着笑,難得看見崔舜華這麼丟臉的模樣。

舜華滿面通紅,惱怒爬起來,拍拍灰塵,又狠狠左右各踢他一腳,罵道:“聾子嗎?”

連璧這才低聲道:“多謝太后恩典。”

太后滿意地點頭,瞧向舜華道:

“瞧,這才像你崔舜華啊。哀家等你好消息。”

舜華負手隨着領路的太監,往出宮的路上走着。她穿着土黃色的深衣,腰間暗色腰帶纏着,香囊垂着,隨着她端莊行止而輕輕搖擺着。

連璧本是失神着,後來察覺眼前的纖細背景行步略大,但不失閨秀優雅,她寬袖間的手掌似乎重複在做同一動作——握拳、鬆手。

他加快一步,上前輕聲問:“當家不舒服么?”

她隨口應了聲:“上午在街上跌了一跤,雙臂擦破,所以有些疼。”

她忍到現在?連璧心裏突兀,忽見她轉頭看着自己。

她一雙狹長美眸輕輕掃過他的面容,沒有任何侵略性。接着,她收回目光,青怱玉指移到腰間扯掉香囊,用力一甩,香囊遠遠拋出去,沒入花葉間。

連壁見她面色一滯,彷彿她不能相信自己居然這般有力。接着,她攬着腰間,詫道:“耶,我的香囊呢?”

連璧機靈,連忙四處尋着。他跟着崔舜華一些年了,她在背後幹些齷齪事時可不會顧及他們這些下人,要是不夠機敏,早就不知死上幾百回了。有回,她甚至敢在背後罵皇宮裏那最為權貴的女人為醜陋的老妖婦,她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這世上,有權有勢才是真理!

那領路的太監見狀,也忙着尋物。舜華強忍焦慮,朝太監客氣道:

“香囊里的香葉部分取自南臨的最南邊,沿途人力物力不下千金,香囊外尚有祈福咒文……仔細想想,有可能是掉在陛下那兒。”

連璧連忙脫下金鑄手環,遞到太監手裏,笑道:“我當家甚喜這香囊,千金對我當家九牛一毛,但往返南臨路途遙遠,沒有一年半載是拿不到這香葉的。還請公公幫個小忙,回頭悄悄尋一尋。”語畢,他察覺她看他的那一眼略帶訝異,似在驚異他配合無間。

連這點小事他都看不出來,他早不知死了千百次。

那公公明白她對香料情有獨鍾,往往她被召入宮,千里遠都能聞到她身上的百種香味。他將手環藏入袖裏,道:

“請崔當家等等,奴才回去尋尋,但是皇上還在,奴才不見得能……”

“公公有此心意,舜華感激不盡。”她道。

舜華目送那公公回頭去尋,也沒去花葉間尋回香囊。連璧見她動也不動,只是望遠方的夕陽,把雙手互藏左右袖禦寒。

她支太監離開做什麼?

他琢磨不定她的心思,思量片刻,要去找回她的香囊。她見狀,訝了一聲:“連璧,不必去。”

“……是。”

舜華又解釋道:“若是尋回,香味太重,會被察覺的。”

“……是。”他一頭霧水,靜候在原地,等着她的指示……也看看她到底在搞什麼花樣。

她又看向他,看得他額冒冷汗,她才道: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問問,連璧想過成親么?”

她一征,隨即滿面通紅。

她又重複:“我沒別的意思。”

“連璧有沒有妻子……都已經無所謂了,但太后賜宮女給連璧分明是來監視當家,我為當家不平……”他說到最後,十分流暢,已無先前的羞恥。

“哦。”她隨口應着,打斷他的話。

連璧隱隱覺得她不太對勁,少了以往的尖銳。她到底想做什麼?要一個太監去尋不可能找到的物品,到底所為為何?

一陣喧鬧由遠而近,宮女、太監尾隨小皇帝而來。連璧連忙屈膝跪下,舜華慢了一拍,他分不出她是故意不想跪,還是膝蓋僵硬這才行止緩慢。

“崔當家免跪。”小皇帝興緻勃勃:“聽說你掉了獨一無二的香囊?”

舜華瞟一眼那帶些歉意的太監,笑道:“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不是重要的東西,還會特地回頭去尋?”小皇帝揚起眉。“是南臨的香葉?你好大的膽子,居然迷戀起南臨的東西。是北瑭的東西不夠好,還是你瞧不起北瑭?你身穿西玄衣,朕念在你行走在外不便,勉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現在你讓朕不高興了。”與其說不高興,不如說抓到她的小把柄而沾沾自喜。

舜華笑道:

“陛下誤會了。不是北瑭的東西不夠好,也不是舜華瞧不起北瑭,而是那樣的香味北瑭不產,也無人在北瑭培植過。其實香囊中,不只南臨香葉,還混有北瑭的香料,兩者分開來各有特色,但兩方調和起來又有安神的清香在。”

小皇帝皺起眉,想了想,道:“你是說,非得尋上南臨香葉,才能產生你說的清香?這不就是說,單靠北瑭沒有用,單靠南臨也沒有用,得靠兩方調和才能得到北瑭沒有的東西?”

舜華跪地,恭聲道:“咱們沒有南臨的香葉,他們也沒有北瑭的香料,可是,咱們比南臨厲害,咱們會去用啊。”

小皇帝聞言一愣,而後擊掌。“是啊,咱們會調和,他們不會,北瑭還是勝過南臨的……”

歷歷代代總是念念不忘四國曾鼎立,但一朝大魏侵北瑭、南臨,造成國土遽失,到他這一代,先皇、母后、朝臣繼續念着,久而久之他也跟着不快了。如今的北瑭、南臨同樣下場,所失國土亦是差不了多少,能贏得他們一項,他心裏總是得意的。

他湊到舜華身邊一聞,還殘留點淡香,跟她之前濃郁的香味不同,但他聞不到什麼安神香味。他尋思一會兒,想着自己全身上下只用北瑭之物,就連皇宮裏任何一樣物品都不見其他國家影子。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比不上眼前這個名門女富戶。

“好,朕給你一年……不,十個月,你快馬加鞭差人去南臨尋回這香葉,也做一個香囊給朕。要是朕覺得真好,就不罰你。否則,你處處說其他國家的好處,它們卻半點沒北瑭好,朕要將你吊起好好鞭打一番。”

舜華面露為難。“陛下的話不敢不從,只是……”

“只是什麼?”

舜華猶豫一陣,似在衡量,最後終於道:“舜華不敢欺瞞陛下,這香料得由未經人事的人碰觸,要是非男非女之人更佳,所呈現的香味是最原始的香味,以往舜華都是差連璧去配香師傅那兒幫忙……”她瞟向連璧。

小皇帝也看向連璧,點頭。“莫怪你要個閹人在身邊。”

“可這幾日他受令成親……若然……香氣上略有差距……”她難以啟齒。

“什麼話!一個閹人成什麼親?誰給的令?”

舜華忽然道:“不如請陛下再差個乾淨的公公幫舜華吧。”

她明顯地轉換話題,令得他不悅萬分。

“到底是誰下的令?”他一腳踹向舜華,她沒料得他粗暴至此,踢到她的胸腹,讓她狼狽地往後跌去。

“陛下息怒……是太後娘娘給的賞賜,是太後娘娘給的賞賜!”

“在你眼裏,太后重要些,還是朕重要些?”他狂怒着。

“自然是陛下重要。”她忍着疼痛,跪伏在地。

“既是朕重要,你是要聽朕的還是聽太后的?”

“自是聽陛下的!”

小皇帝轉向連壁,怒聲問:“是你求來的?”

“奴才……”

小皇帝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一個閹人也想娶親?你有沒有那本事!”

連璧垂着頭,不敢接話。

“陛下說什麼就是什麼。往後舜華只聽陛下的話。”她道。

小皇帝聞言,滿意地點頭,朝連壁道:“太后那兒朕說去,好好替你當家做事,要是香味令朕滿意,不必靠太后賞,朕也會有別的賞賜。”

“謝陛下!”

小皇帝得意地前呼後擁離去了。

連璧雙臂還顫着,往崔舜華那兒看去。她也還在跪着,肩上烏髮全散落在地上,掩去她幾乎垂地的臉。

他正懷疑她是不是被踢傷了,又聽得長廊那頭小皇帝去而復返。

“崔舜華,聽說,那香囊還綉着保安咒是不?”

“是。”她頭也沒抬。

小皇帝喜怒無常,先前還是一臉怒火,眼下他咧嘴笑道:

“先前你不是跟朕玩春神賜福嗎?那般無趣的民間遊戲你也敢讓朕玩。在朕的腳下,只有大神官賜福才是真實的,懂么?”

“大神官只在神廟裏賜福北瑭與皇室中人,外頭的百姓自然仰賴虛無的春神了。”她道。

“哼,春神有比朕強嗎?”他眼底掩不住一絲孩子氣,舉手至她頭頂。“以後別教朕看見你香囊有咒文,朕賜福給你就夠了。”

“謝陛下恩典。陛下所賜之福,比大神官還要靈驗,舜華心懷感激地領收。”

他眼一亮。“朕的賜福比大神官還要靈?”

“陛下為九五至尊,不論是福是禍,陛下都能給。只要陛下給,臣民必要承受,自是比大神官還要靈驗。”

小皇帝聞言,一愣,只覺得她話里別有它意,他一時間不太懂,直覺問道:“你是說,朕給了,會有人不情願地收下?誰敢不情願?”

“如果陛下賜的是福氣,誰會不情願收下?當然是滿心歡喜地收下,叩謝皇恩。”

他笑出聲。“好甜的嘴!很好!崔舜華,今天你叫朕驚喜得很,朕就等着你的香囊,瞧瞧是不是能讓朕再歡喜一回。”語畢,起駕回宮。

舜華慢慢爬起來,掩嘴咳一聲,瞟向一旁太監,道:“公公領路吧。”

連壁連忙跟在她的身後。他下意識看看花葉的方向,又盯着她的背影。

她丟棄香囊引來皇上,目的為何?

不只虛驚一場,還累得十月之約,有什麼好處?她沒好處,他卻極其幸運得了好處……思及此,他一征,又看向她挺得好直的背影。

來到宮門之外,天色已微暗了下來。明明只是一個白晝而已,舜華卻覺得已過隔世,彷彿在宮裏已去了一條命。

連璧站在她身後,等着她舉步,但他等了又等,那筆直的女子身形文風不動,她到底在幹什麼?還在等什麼?

昏暗的夜景中,有人朝舜華這裏走來,她看得有些恍惚,直到來人近了,她才認出是誰來。

她眼底發熱,心裏驀然發軟,雙腿一虛,來人及時扶住她。

“……尉遲哥……”她嘴裏低喃着什麼。

尉遲恭俯耳聆聽,才聽得她一直重複說著她腿軟了,走不動了。

宮牆之外不能停轎,得步行一段距離。他聽她口氣軟綿綿的,實是小孩子的口吻。他尋思一會兒,柔聲道:

“我背你去轎子那兒吧。”他轉過身,任着她軟趴趴地爬上他的背。

他一使力,將她背了起來。

她把臉用力埋進他的背上。明明他的外袍絲軟帶着輕微的舒涼感,但此時此刻她卻覺得再溫暖不過。

“原來皇宮裏的人也不是三頭六臂……”她低聲喃着。

“嗯。”

“尉遲哥,你在宮外專程等我嗎?”她的聲音略略大了些。

“街上的事我聽說了,我本要去崔府看你,崔府下人說你入了宮,我這才過來等你。我想你撞頭后,時時記不清過去的事,要是惹怒陛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他淡聲道。

“……你知不知道那個砍我的孩子死了?”

“嗯。”

“是崔……是我害的吧。如果我反應再快一點就好了。以前我被許多人寵着,明知世上有許多壞事,但被寵得太幸福了,他們蒙住我的雙眼,所以我從未經歷這些事,再快一點就好了,我不能再讓連璧跟他一樣……”

她的聲音很低微,尾隨在後的連璧只知她在與尉遲恭說話,卻不知她在說什麼。尉遲恭也只能藉着她斷斷續續的話拼湊成句。

“舜華,你做得夠好了。”

她嘆息:“唉,尉遲哥真是好人。”她蹭了踏他的背,未覺他的背有些僵。“我是太後娘娘的人嗎?”

“……嗯。”問得這麼直白,也不怕他害么?

“果然啊。她暗示我,要我去殺了絮氏舜華,絮氏都已經成這樣了,何必趕盡殺絕呢?”

“……你怎麼回?”

“我當然允了下來。不過,殺人放火這事我是不幹的,小陛下也叫我十個月後交出香囊,我也不想管,反正十個月後我……”

“你怎麼?”他追問。

“我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屆時此舜華非彼舜華,真正的崔舜華回來后,就讓她去承受小陛下的鞭打吧。崔舜華壞事做了這麼多,也該受點活罪。至於太后要她害死絮氏舜華,何必等她害,明年春她就死了,皆大歡喜。

她沒樹立過敵人,有人急切地逼她死,她只覺滿腹委屈,明明她只在家裏蹲着,禍也能從天上來。不知幾百年前的絮氏家主是否也有如今她的心情?

她嘴裏微微發苦,悶聲道:

“會做人真難,還不如當個無憂無慮的千金閨秀。”方才在宮裏作戲,她居然能扮演崔舜華唯妙唯肖,算計起小陛下,當下她完全沒有多想,現在她只覺得心驚不已。她這樣一個好人,怎會處處算計對方呢?難道她不是貨真價實的好人嗎?

自她進入崔舜華的世界后,以往絮氏舜華的小天地就崩裂了,她以為替百姓頂天的皇帝被教養成一個殘忍的君主。那,以前絮氏家主所蒙受的委屈,到底是為了什麼?以前絮氏家主在承受這些子虛烏有的罪名時,心裏又在想什麼?

她嘆息,喃道:“當家的,自然要負擔起保護自己人的義務,是不?”

“是人,總是有想守護的人事。”他忽然柔聲說道:“有些人能力差些,只能被守護,教那些想守護的當家有了生存的目標,這也沒什麼不好。但當家的好比你,守護人累着時,也可以讓旁人守護你一會兒。”

舜華聞言,應了一聲,又蹭蹭他有點僵硬的背。她驀地想起——

“今天初幾?”

“十三了吧。”他隨口道。

她連忙把臉硬湊到他的肩上,在他耳邊說道:“十三了十三了!尉遲哥,今晚,對,就是今晚,你會去春回樓跟人談生意吧?一定要去啊!”

尉遲恭只覺柔軟氣息至耳側撲來,帶點令人心憐的軟香。他清容微露異色,幸得前面無人,只有不遠處的轎夫。

因為他背着她,所以轎夫不敢抬頭,是以沒有看見此刻他的表情。

“……你很希望我去春回樓那種地方?”

“對啊,那地方好啊!到時你該出手就出手,放手去做吧!”她記得《京城四季》裏有這麼一段,伊人在春回樓遭賊人調戲,戚遇明在場才有機會救美,那隻要她守株待兔,伊人照樣在酒樓被人調戲,但此刻現身的卻是尉遲恭……

好!太好了!《京城四季》是寶物啊!虧每次出刊她都一定托七兒儘快搶到手!等回去之後,她寫個帖子,將戚遇明誘到它處去,到時大功告成不枉她一番苦心……她眼裏有些模糊濕意,準是被去他的小皇帝給嚇的!

尉遲恭察覺背上的她終於微微放鬆身子,不像方才在宮門前筆直得活像百年老樹似的。她居然能自宮裏全身而退啊……他隱隱含着欽佩。她的幾許柔軟秀髮滑到他的肩前,與他的黑髮略略交纏,他注視良久,嘴角微地揚起。

來到轎前,他把她放下。她惋惜直言:“這條路真短呢。”

他瞟她一眼,替她撩開轎簾,讓她一頭鑽進去。

她坐妥后,朝他柔聲道:“尉遲哥,該英雄救美時就要英雄救美。有我在,你一定抱得美人歸的!”

“美人歸么?”他道,一塊進入轎子。

舜華愣了下,挪挪坐位。

“舜華,腿還軟着么?”

“一點兒。”

“那到崔府,我再背着你回房吧。”尉遲恭坐在她身邊,瞧向她,忽然一手抹去她眼睛的濕意。“我在皇宮外等了你許久。”

“……謝謝……尉遲哥對我真是……像對家裏小孩一樣……很關心呢。”

尉遲恭目光略移,落在指腹淚珠,忽道:

“等了一下午呢,連我自己都驚訝。”

“……”她謝過了耶,難道是暗示她再謝一次?

尉遲恭命令轎夫抬轎。轎身輕微晃動,舜華一時不穩,倒在他肩上,她不好意思地又坐直,聽見他嘆道:“我若喜歡上絮氏舜華……”

她面露驚詫。“什麼?”

“一來沒有利益,二來也許她性似小孩,三來絮氏之姓是個麻煩,我要真不幸喜歡上她,麻煩太多,但就算為她操勞,我也只能認了。”

舜華聞言,嘴成蛋型。

他看她一眼,淺淺一笑:

“嘴能塞蛋,是不能成為大家閨秀的。沒人告訴你么?”

她連忙閉嘴,想了想,道:

“虧得尉遲哥沒喜歡上絮氏舜華,不然可就倒霉了。”

“……”他無語。

舜華心神全然放鬆,忍不住偷偷合眼,開始朝他肩邊點頭。他的寬袖橫過她面前,掌心抵住她那頭轎身,以免她睡到一個不穩,滾出轎外。

他又凝視她睡容一會兒,才撇過頭。窗外天色全黑,他想起自己居然自午後就在宮外苦等,甚至已經差人找機會去通知有能力入宮的蚩留了。

“……舜華,你真了不起,是我小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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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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