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尉遲恭意識微明時,便知自己處在熏香的女人卧室里。
北瑭國土偏北,不似南方喜以熏香驅蚊,並藉此研出各式熏香、香丸等。近年北瑭京城在四國之中約為奢華之都,許多富戶千金迷戀起這種非自然產生的香味……會同時用到這麼多中濃重香料的,在北瑭里只有一個女人……
“冷……”女聲低低呻吟着。
尉遲恭剎那睜開厲眸。
他躺在滿溢暖香的大紅綉念間,上身居然赤裸。他心一凜,明明前刻尚在廳里賞舞,這一刻卻躺在床上,分明是有人對他下藥,讓他着了道。
北瑭境內,誰敢對他下藥?
只有一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他翻身坐起,烏黑長發毫無保留直瀉於被褥間。他暗咒一聲,束髮玉髻不知被丟到哪去。那女人是想做什麼?男女長發不束,只容雙方妻子丈夫得見,即便在青樓,男子也不會放下長發,那女人想要找個女人趁機鎖死他么?
他掀開床幔,就見地上穿着姚黃深衣的女子捧着頭慢慢坐起。
“七兒……我腳冷……你脫我羅襪做什麼,着涼又要好一陣子沒法下床……”她又呻吟兩聲,一顆頭沒力地點來點去,似是無法控制自己。
他烏眸輕眯,尋思她此番舉動又是在做何把戲?
過了一會兒,她又昏昏沉沉,自言自語道:“……大夫呢?來過嗎?你拖不動我……白起哥呢?他怎麼不抱我上床……到底誰有閑替我換衣,卻殘忍讓我在地上着涼……我要當強壯的北瑭女人,這樣冷我,我右臂好痛……”
白起也蹚在一次的渾水裏?她還要害多少人才夠?尉遲恭真有掐死這女人還天下人太平的衝動。
他沒空再跟她耗在此處,下了床,取回地上中衣,冷聲道:
“害人終害到己了嗎?舜華,你該好好品一品這滋味。”
她聞言,像只貓彈了下,迅速轉身,一見到有男人在房間裏,她的臉頰凹陷下去,嘴巴像顆蛋型,久久無法閉上。
“你怎麼在這裏?”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衣衫不整。她有沒有看錯,那是男人的胸肌吧?她眼睛毀在人的胸肌上了。她不知道該不該照着白起哥德大家閨秀範本,直接暈倒在地。
右臂疼痛,她沒法馬上暈去,低頭拉袖一看,不知何時在哪裏撞上東西居然擦傷甚重。
他慢騰騰地穿妥中衣,又一一拾起地上衣物穿上,最後來到她的面前,冷談說道:“讓開。”
她被那雙冷冽的蛇眼嚇到,狼狽地連連退後。
他拾起踩在她足下的外袍,道:“你心裏想要戚遇明,干我何事?以為把我弄上床,讓伊人來個抓姦在場?”
“我、我想要戚遇明……”冤枉啊,大人!京城四季她只熟白起哥跟他而已,戚遇明她連看都沒看過,她只力挺他這個配角好不好!平常尉遲恭到訪時,面色顯冷但口吻甚是和緩有禮,有幾次他聲里有着輕淺的溫柔,她還懷疑他對她有意思呢,哪像今天……
她又想起她昏迷前懷疑他下毒……她暗自打量四周,放眼所及皆陌生,白起哥怎麼會將她丟到這裏?
“……我哥呢?”她顫顫問着。
“你哥?你哪來的哥哥?”
“白、白起啊!”
“白起?舜華,眼下你居然連白起都敢動了?”他上前一步,她又緊張兮兮地退後數步,最後她退到門上退無可退。
要不她眉間殘留的戾氣,尉遲恭差點以為自己正在欺負一頭渾身發顫的小白兔。他思緒略頓,回顧以往,不記得她有過這番求饒面貌。
“尉……孤男寡女……不妥,萬萬不妥……”她結結巴巴道:“我是絮、絮氏之後……雖、雖……但也不能隨便讓人玩……玩弄……”提到絮氏,她腰桿直了直,但還是很快地軟了下來。
“絮氏之後不得出京師城門。如今的絮氏之後,只剩最後一個,眼下她活不過幾年,正在白起家裏。你提她做什麼?”
舜華一頭霧水,但她被那句活不過幾年的話吸引,便低聲道:
“你預言活不過幾年……所以,你下毒來讓預言成真嗎?”
“下毒?”他輕眯起眼,在她驚恐的目光下,他只手抵在她的臉側。“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心裏有着戚遇明,你有本事得到他就去做,不要牽累到我身上來。”
尉遲恭當真動怒了。舜華面色僵硬,沒仔細聽清楚他的話,目波直直望着他隨意垂腰的發……暈暗的燭光下,他身後大紅床幔襯着他容華若艷火,酒色流光在青絲上流動……她頭好痛啊。
“那個……尉遲公子……郎有情,妾目前尚是無意啊,我對你……還不到以身相許……”她含淚撇開頭,看向不遠處的男子玉簪。
尉遲恭聽她問非所答,隨着她的目光落在那玉簪上,再慢吞吞地看向她,眉頭輕輕挑起,以示疑問。
北瑭男子未束髮只能讓自己的妻妾看見,她目前還沒到那地步,她不要不要啊!舜華一向秉持着不出門也能知天下事,她為跟上北瑭潮流,是非常認真研究北瑭百姓生活的規則的。
“……你究竟在搞什麼?”他聲音有疑。
他不知恥,但她指恥,於是,舜華看向他身後的床上,張大嘴錯愕道:
“有頭牛在床上!”
“……”
不受騙?沒關係,再來!她掩嘴叫道:“看錯了,原來是個女人呢!”
尉遲恭看她一眼,徐徐回過頭,舜華肩頭一頂門板,趁勢鑽出他手下,跑了出去。
床上自是沒有任何人,尉遲恭沉默片刻,實在無法理解她的心思。眼下他只覺得這一切像鬧劇,她是那個極欲逃命的良家婦女,而他才是逼良為娼的奸人,如果不是確定伊人不在房內,他會以為她在演戲給誰看。
他又想起方才她額頭腫起一塊,莫不是撞頭了胡言亂語吧?
她撞不撞頭不干他的事,他拾起地上玉簪,隨意束髮,再探探衣袍,負手慢步出去,接着,他面色微不可見的一滯。
此處庭院錯落有致,她居然跑了圈沒能跑出去,這裏是她家,她是在玩慢跑嗎?怎會連自家庭院都找不着出路?
他眼皮不眨,指着左邊,道:“如果你是在找門,庭院的門在那裏。”
她略略猶豫地看向他指的方位,確定沒騙她后,她氣喘吁吁往那裏衝去。
這簡直的莫名其妙,他想着,慢悠悠地尾隨在後。
她像無頭蒼蠅鑽來鑽去,虧着她一身好體力,讓他差點以為她對迷路很有興緻。他不時好心為她指點方向,同時與她保持距離,看她到底在玩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戲。
當她循着絲竹之音跑上曲廊時,他才不再指路。他微微偏着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所經之地,沒有任何藏頭藏尾的謀士或打手。她做事一向只圖自己利益,一手導出這一齣戲她究竟是想要得到什麼結果?
他正推敲時,她已奔到廊道盡頭,樂廳就在眼前。她倚着廊柱揪着衣服小口小口喘着氣。
她挑眉。原來這良家閨女她練過啊,光是站姿居然就有七分像了。
難道她當戚遇明是小娃兒,會被她這忽然的良家閨女樣兒騙了?
她回頭看他還在,芙蓉面上露出無比驚恐,還是那個蛋型嘴。
也許,他下回有機會稍稍暗示她一下,良家閨女小嘴張這麼大會嚇壞人,仿得還不夠真。再者,她畫眉過銳,實在……不襯她此刻的驚慌小兔樣。
他看着她拉扯着裙擺飾赤足,舉止嫻雅上前詢問那些顫抖的婢女——
“請問,白起在哪兒?”
他雙臂還胸,做旁觀狀。
婢女不能理解她明知白公子在樂廳里,為何還要裝作不知,仍是配合答着:“白公子正在廳里。”
她的頭微微探進廳里,就再不拔不出來了。
他見她後腦勺連晃一下都沒有,似乎非常專註地看着樂廳里奢華的景象。
廳里金石絲竹之聲不絕於耳,按照此刻表演者,該是輪到崔府家樂在賽舞,有什麼古怪之處么?
他徐步走到她身邊,往內看去,果然是她的家樂十二色在歌舞,他再往她瞟去,她正滿臉驚奇狀。
“白起不就在那嗎?”他指往左邊席上的白起。
她依依不捨收回目光,往白起看去,美目一亮。“哥……”
“歌?怎麼?出了問題,竟能讓你學起鄉巴佬?”
舜華聞言。滿臉通紅,一抬頭見是他,極力掩飾表情退後幾步,對着一旁婢女道:“請你通知白起公子,說是舜華已然清醒,身子無恙,請他出來一見。”依她推算,這戶人家裏應有名醫,白起大哥才帶她來就醫吧。
尉遲恭皺起眉頭。“你不進去?”
舜華瞄瞄他,溫聲道:“小女子不便入內。尉遲公子不進去么?”大有他這個奸人進去,她在外就能安心之意。
他暗自沉吟片刻,淡聲道:“你這個良家閨女倒是裝得很有研究。北瑭富家千金多能與男子共宴,平民女子則否。你這是在學伊人嗎?”
“……”《京城四季》裏提到過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是孤兒出身,在北瑭算是中下階層。但,也正因戚遇明是名門富戶出身,伊人因此隨他走入上層社會。
她好歹也是絮氏之後、古老的名門金商出身,雖然現時已無金商,北瑭富商由低為高依序是小富家、富家、小富戶、富戶,名門富戶,她這個絮氏算是最低階的小富家,但,與伊人姑娘比,絮氏之名應該稍稍有價值一點,尉遲恭算是在羞辱絮氏嗎?
她猶豫一會兒,錯失為絮氏出頭的機會,聽得他對着其他婢女吩咐道:
“去把連壁叫出來。”他又轉向她,道:“你不想進去嗎?戚遇明跟伊人就在裏頭啊。”他指着右邊席位上的男女。
她心一跳,順着他的手指往那對男女看去。
“原來……那就是戚遇明跟伊人姑娘嗎?果然天生一對啊……”
那聲音,簡直是在贊哎,像一個臨終人終於獲知最後一件重大秘辛,滿意了、甘心了、得償所願了,可以升天了。
他輕感詭異,望往她的美目。她眸里少了幾分戾氣,多了幾個三姑六婆住在那裏面交頭接耳。
他撫着額角,懷疑自己看錯了。
他閣閣眼,輕壓壓眼尾,確認自己沒有被迷藥所迷惑。
“當家!”十八、十九歲面紅齒白的青年匆忙而出,一見舜華先是一呆,而後又看看尉遲恭,立即機靈地朝他做一大禮以示歉意。
“別叫她當家,現在她是平民姑娘。”他淡聲道:“連壁,你下的好葯啊。”
連壁厚顏笑道:
“尉遲少,我當家本着成全人的美意。既然伊人姑娘心裏喜歡的不是您,您就撒撒手,不就皆大歡喜嗎?”
尉遲恭冷冷掃過他一眼,連壁立時閉嘴。
活生生的秘辛呢,舜華伸長細白的耳朵。
尉遲恭指着她,道:“帶回你的當家……這位平民姑娘撞上頭,暈倒搞不清天南地北,帶她回座吧。”
“……裏頭真有小女子舜華的位子?”
連壁早已習慣當家百變的心思。今天是平民姑娘,那就絕對要當她是平民姑娘。他笑眯眯地,馬上領路。“的確有小姐位子的。”
她遲疑一會兒,小心地跟着進去。
尉遲恭尾隨在後。她不時拉着裙擺,學個鄉巴佬偷偷東張西望,但,他不得不說,她行止高雅嫻靜,少了幾分霸氣,多點含蓄,越發地像大家閨秀了。
他順着她目光停在舞伶身上,這有什麼稀奇的?她的眼裏都裝滿星星了。
她止步在白起食案前。
尉遲恭微地挑眉,先是看向樂廳右邊席上的男女,再轉向左邊白起這席。
白起不動聲色。
舜華拎着裙擺,試着擠到小桌后與他同席。
白起泰若自然地起身,不着痕迹將她抵與席外,微笑道:
“舜華,我敬你吧。”
“敬我?”
連壁趕忙走過來,差婢女送來溫酒。
白起微笑:“今日古時鐘鳴鼎食重現,我有幸與會,這酒是該敬的。”
果然是鐘鳴鼎食!舜華方才進廳時就發現宴會坐席依北瑭古禮,坐席無椅,僅有小食案,宴樂歌舞,簡化過的鐘鳴鼎食,與白起哥說的一年前崔舜華重現古食一般模樣。
她接過溫酒小喝一口,火辣辣的,她的胃居然能接受,更令她難以相信的是,平常白起哥只讓她喝白粥,不準吃重口味的食物與酒,這次……
她稍稍往他頭湊一湊。“哥……我找不着鞋。現下是赤腳的……”
白起面不改色,目光停在她眼上一會兒,沒往下瞄,又聽得她詫異道:
“我病着的這些時刻,你已經把嫂子娶回家了嗎?”好快啊!她注意到他外衣袖口完全沒有金紅線。
金紅綉線除了在提親時用外,知道成親洞房前,都會保持這樣的金紅在袖邊,以示此人已有婚約,北瑭男子一向如此。如今白起哥穿着一般華麗外衣,那就是她昏迷一陣子了,嗎?這麼快就把柳家姐姐娶回白府?
白起往尉遲恭看去一眼,後者沒什麼表情,只在額面比個手勢,示意她撞上頭,一時迷糊神智。
“你位子不在這,別跟咱們搶,連壁,帶她回座。”尉遲恭道。
她啊一聲,看着白起。白起默不作聲,她一頭霧水地被連壁請着走了。她喃道:“這裏的夜宴跟哥一年前說的一模一樣啊……”一年前白起哥夜宴歸來細細說與她聽,聽得她口水直流,連白粥都喝不下去了。
連壁笑着:“哥?這是可深奧了。小姐要認兄長,放眼北瑭,還真沒敢有幾人有這地位能承下。在北瑭里,這種夜宴雖然已經簡化許多了,但只有咱們當家敢做,一年前?誰敢?小姐,你位子在這呢。”
“……這是主位吧?我坐在這裏?”她錯愕,又偷偷看往白起一眼。至少給她一點暗示啊。
稍遠的白起與尉遲恭聽見她的疑問。白起撩過袍擺坐下,問道:“又在搞什麼鬼?”
尉遲恭暫時盤腿坐在他身邊,袍擺逶拖在地,他半垂俊目道:“可能是撞頭了,一時搞不清自己是誰,也可能在作戲。”
白起應了一聲,對此顯然沒有太大興趣。
尉遲恭又道:“方才她主動提起絮氏之後……”
白起手下一頓,看向他。
尉遲恭道:“說不得等她清醒后,過兩天找上你妹子,你小心點吧。”
白起皺起眉頭,嘴裏答道:“多謝。”他心裏略有歉意,先前他見尉遲恭不在位上,他猜想是主位上那女人動的手腳,他不打算插手,與她保持距離,才是保已得萬全之策。
他見尉遲恭撫着額角,似有頭痛癥狀,便道:“要不舒服,就找個理由走了吧。”
“這裏的熏香過重令人頭痛,不礙事。”
白起聞言,調整呼息。尉遲恭確實染上一些香味,不難聞當過濃,他尋思是否改日想法子找主位上那女人套一套香料配方,舜華長病着,房內時常有藥味,他在她窗上好不容易種出了南臨的香葉,但味道畢竟不如這種刻意製造的香氣濃郁,無法徹底掩去房裏藥味。
他又望向尉遲恭。尉遲恭沒有離去,正是因為對面的伊人。春天正是北瑭從商富戶的稅李,伊人日日跟着戚遇明,難得有一日得見,他自是非到不可。
“你要是肯對姑娘笑一笑,說不得,情勢逆轉。”白起說道。
“白兄有見地。”尉遲恭看他一眼。
白起微微一笑。自家有妹妹,總會拉着他說一些男人完全不懂的話,但這種話他也不會對其他人說。
在他眼底,伊人就是一個沒有勢力的孤女,對丈夫完全沒有助益,戚遇明與尉遲恭暫時瞎了眼去風花雪月,他就做個旁觀者吧。
“請問……此地主人是?”主桌那頭有傳來斷斷續續的問語。
尉遲恭往主座上的女子瞟去,已經不驚訝她的坐姿端莊如淑女,只是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桌上牛羊肉,那極力掩飾垂涎的樣子實在是仿得惟妙惟肖,很容易讓他以為坐在那裏的女子許久沒有食肉了。
此時,連壁笑着配合她的遊戲,答道:
“此地主人是崔家舜華啊,我家主人名動京城,小姐沒聽過嗎?”
“……崔舜華?”她迅速瞪向連壁。
連壁嘴角還是笑着,面不改色迴避她的目光,道:
“對了,小姐,該是判定勝負的時候了。”
“勝負?”
“今日小結請教坊派出舞人樂師,與府里的十二色拼舞樂。你下令要是府里十二色輸了,就要砍去他們的手腳筋,讓他們一生不得彈樂跳舞呢。”連壁笑着說,擊掌兩聲,場中舞樂借停。
她倒抽一口涼氣,連忙道:“不……我沒說過這種話……”
“是是,是連壁說錯。是主子說的,與小姐無關。”連壁仍是笑嘻嘻地,一旁婢女送上銀盤,盤上錦巾間正是閃亮亮的匕首。
舜華瞪着匕首,隨即,她求助地看向白起。
白起哥視若無睹,獨酌他的酒。
尉遲恭垂眸,嘴角撇了撇,似是鄙薄至極。
她又略略掃過其他來訪的貴族富戶,不是與白起哥、尉遲恭一般,就是抱着十分期待嗜血的神色等着,她再看向那京城四季里據說剛直的戚遇明,他眉頭緊縮卻不出言阻止,反而他身邊的伊人正求情地看着她。
“小姐,你道,是哪一方歌舞好呢?”連壁問着。
“當家饒命!”伶人盡數跪地。
事已到此,舜華再遲鈍,也知其中必有問題。從今晚她醒后,處處覺得不對勁,不只像個強壯的北瑭女人跑來跑去沒有睡倒在地,連白起哥都視她為陌生人,平常她只被允許吃清粥淡菜,哪來過這種夜宴吃牛吃羊,桌上滿滿精心調過的重味醬料全是白起哥不准她碰的。
今日眾人神色皆懼她三分,她不以為絮氏在現時北瑭有任何影響力,更甚者……她隱隱覺得自己還在做夢,夢中是一個與現實完全不同的世界,她是從春燕一路夢到現在嗎?
還是……莊周曉夢迷蝴蝶,現在她是莊周,還是蝶?
“小姐?”連壁見她神色不安,小心翼翼地輕喊着。
連璧的名字她在《京城四季》裏早看過,就是那個被崔舜華看中送入宮閹的孩子。一個被宮閹的人,怎會笑得如此沒有心機?這真是在夢裏吧?
但怎麼連他也入她夢裏了?
她看向匕首,有模糊的影子。
她輕輕拿起,湊到眼前。
一雙風采流轉奪人心目的美眸,陌生而帶着銳氣。
一張絕色芙蓉麵皮,也是陌生的。
“……我是誰啊?”她沙啞地自問。
“你還會是誰?你是崔舜華啊。”清冽的男聲自白起那桌響起。
舜華怔怔看着尉遲恭自几案后大步邁來,長身玉立有意無意擋在跪伏地上的舞人樂師面前,他朝連璧道:“去取鏡來。”
連璧趕緊拿過鏡子,尉遲恭還不及接過,舜華起身要搶,跪久的雙腿一時發麻,踉蹌幾步,幸得尉遲恭及時攥住她肩頭穩住。
舜華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搶過鏡子,對鏡而照。
晴天霹靂擊中她的心口。
這……這是誰啊!
哐啷一聲,銅鏡碎在地上。
周庄小夢迷蝴蝶,她是周庄還是蝴蝶?如今她是崔舜華,那,以前那個絮氏舜華呢?
那個絮氏舜華又是誰?
半個月後——
崔府大門緩緩開啟,崔家唯一的當家抱着沉重的木盒,略略東張西望走出來,當她對上在轎子旁笑嘻嘻的連璧時,心跳漏了一拍,又見恭送她出府的僕役排排站,她心頭苦着,挺挺肩,步伐稍大地鑽入轎里。
“起轎吧。”她道。
連璧放下轎簾,應了聲,對着轎夫道:“去白府,走大寶街那條。”
轎身一起,微微晃着,舜華緊緊抱着木盒,寧願丟名也絕對不隨便把懷裏盒子拋棄……不不,命不是她的,多少還是要保重些。
她低頭看見自己為了抱緊木盒而露出的藕臂,不由得含淚。崔舜華幹嘛喜穿西玄的曲裾深衣啊?北瑭女人的衣袖偏窄,哪會露臂,現在她動不動就露上一露……
隨轎步行的連璧三不五時瞟進轎窗。她不得不修正坐姿,讓自己看起來……囂張大氣些。這些天她已經夠不像崔舜華了,再這樣下去,她不是崔舜華的天大秘密就要被揭穿了。
明明是崔舜華的麵皮,明明是崔舜華的身軀,但,她確實不是這位崔家舜華小姐。她連連躺在床上三天,試着由蝴蝶變回周庄去,可是不管醒來幾次,她都還是那個夢裏蝴蝶。
“今年是……建熙三年么?”她喃喃着。
“當家,你問過許多次了,今年正是建熙三年春。”連璧靠近轎窗說著。
舜華面色微微抽搐,道:“你耳朵真靈……”
連璧笑了笑:“要靈才能隨時服侍主子啊。”
是啊,就是太靈了,她真怕哪天她一個不小心夢話被他發現。
今年是建熙三年春,但……絮氏舜華病重失去意識的那一日是建熙四年春啊!
這表示什麼?
她莫名其妙地跑到一年前,而且無故成為崔舜華。至於一年後的絮氏舜華在化為春燕的那一刻,怕是已經病死了吧。
她始終不肯承認她病死,但,不徹底打醒自己,這個崔舜華的未來也危險了。
她自認是個善念極重的好人,魂魄無辜侵佔旁人的身軀,她內疚萬分,巴不得馬上還給崔舜華,可是,要怎麼還?
她已經死了,崔舜華卻活着,但不知魂魄何去,她要是直接上吊了事,萬一又來個孤魂野鬼佔了崔舜華的身子不肯還,那怎麼辦?
她左思右想好幾天,最終想出一個法子——先替崔舜華頂着,能頂幾天是幾天,了不起頂上個一年……等到一年後絮氏舜華的死期,她想,牛頭馬面應該會察覺她的異樣來抓魂,到時候,她也會再死一次吧?
更或者,說不得白府的絮氏舜華根本沒死,只是病重,魂魄暫離一年,到時她就能回去了。
當然,這是往好處想。無論如何,她都不敢讓人發現崔舜華體內的是一個無辜善良的大家閨秀,要不,萬一被人訂進棺木埋到地下深處,她就對崔舜華不起了。
這麼一想,多日的驚慌按下,暫且豁然開朗。不管一年後是死是活,首要任務是保住崔舜華的身軀,次要任務是不着痕迹尋覓崔舜華魂魄,最後……她想小小自私一下,讓白府里的絮氏舜華在將走的一年,過的舒服些、好過些。
北瑭京城雖是四國的奢侈之都,但配香料的專門師傅甚少,白起為多病的她自商旅手上購買好幾種香料配方,讓她房裏藥味不那麼重。
可是北瑭國土偏北,有些香料只在南方或者小國才有。白棋白手起家,是京城四大富沒錯,卻不及崔舜華天生的名門富戶,他手頭能力有限,所以,今日她沒特地搜羅崔府的香料、配方等,打算以友好之名贈禮拜訪白起。
她替崔家舜華保住一年身體,那她想崔舜華索取小小報償也算合理吧。
她想讓白府里的絮氏舜華在最後日子享福些,順道跟白起哥說清楚,盼他能好好尋一尋崔舜華的魂魄,以及搞清楚為何她會落在崔舜華的身子裏。如果方便,再找個懂術的道士看看需不需要在她身上貼個符咒,以防萬一她魂歸西天,崔舜華的身子教別人佔了。
“當家,今日是春神日,恐怕要繞小路走。”連璧又湊到窗邊笑着。
舜華心一跳,眼巴巴的,連忙貼到窗口喜聲道:“今天是春神節?”
連璧暗嚇一跳,不動聲色地笑着:“是啊,今年戚大少辦的,春神由伊人姑娘出馬。依這走走停停的路程,道白府時可順道在白少那兒用午飯呢。”
舜華臉一顫,瓜子臉的肉劇烈地抖了抖。在白府吃飯不就等於跟以前那樣?她心裏發苦,又見連璧眼底抹過疑惑,她立即調整表情,冷笑一聲:
“白起家裏的飯菜想來沒什麼好吃的,不如……不如快到他家時,在附近找管子果腹吧。”白府的飯菜都淡,她老早就乏味了。崔舜華的胃甚好,可以塞牛塞雞塞羊……這十幾日她的胃塞得異常滿意。她懷疑這是老天送給絮氏之後最後的恩德,讓她有一副好腸胃嘗到人間美滋味。就是一點不太好,今早穿衣時,腰間好像多了那麼一點點的肥肉,但盼以後崔舜華回來后不要太怪她。
連璧還在打量着她,她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悅冷笑:
“你在看什麼?”
他連忙笑道:“近日當家圓潤些,本已無雙絕色了,現時可變成天資仙容,要是戚大少瞧了,說不得凡心一顫呢。”語畢,規規矩矩地收回目光。
崔舜華見他沒在看了,面色又是一跨。聽說崔舜華行事跋扈,隨心所欲,這幾天她半夜攪鏡練習狠眉凶眼,雖然大功未成,但,基本上的冷笑她是會了,只是,都是千篇一律的冷笑。
該耍狠時,她冷笑。
該動怒時,她冷笑。
該嬌軀一震時,雷霆萬怒到準備鞭人時,她還是冷笑。
目前她只會用冷笑來充場面。對不起,崔小姐,我……天生是個好人,只懂得慈眉善目,我會努力的。
轎子一顫,忽地停頓下來。她回過神,湊到小窗一看,轎身進入巷間,對面也來了頂小轎。
連璧啊一聲,笑道:“春神日,到處都是湊熱鬧的百姓,行轎不便啊,我瞧巷子雖小,但兩頂小轎擠上一擠,勉勉強強還能通過,當家,你覺得這樣妥當嗎?”他回頭看看舜華,嘴裏求着她的意見。
不必退巷,擠一擠能過當然好,舜華要應允,及時又想起崔舜華的囂張,正考慮要不要搬出她那套基本冷笑功,就見連璧跟她「眉來眼去」。
這……既然連璧眼裏有鬼,在跟她玩眼色,表示以前崔舜華也時常跟他這樣,因此,她配合一下,眉毛對他用力抖了抖,合力完成「眉來眼去」。至於這眉來眼去到底有什麼用意,就請他自由詮釋了。
連璧有些傻眼,似是不太懂她劇烈抖眉下的真意,但他隨即機靈點頭,朝對面轎子喊道:“可以過了,動作小心些,別撞轎了。”
兩頂小轎緩慢地插身而過,舜華往小窗外看去,正好對上對方的小窗,她隱約看見轎里是名女子。當她收回目光時,忽聽得一句——
“小女子收下當家給的東西,已派人過去了。”
那聲音低微,要不是轎身錯過,轎窗相對,舜華決計聽不見,她本以為是對方自言自語,緊接着又聽見對方道:
“多謝當家建言。當家隨不求回報,但,若然事情辦妥,他日當家需要小女子之處,請儘管說,只要與他無關,小女子必儘力完成。”
舜華立即明白這是早在崔舜華失魂前就有的安排。她不知這安排是什麼,但她總不能砸了崔舜華的鍋,變半捂着嘴,來同一套招數——
“嗯。”她含糊着。照舊,請對方自由詮釋。
轎子互相通過了,舜華想了想,及時往窗后看去,只見對方將窗帘放下,那一雙雪白青蔥,是年輕小姐所有。
她心跳漏了一拍,隱隱覺得崔舜華允對方的不是正經事,要不,在崔舜華知道對方是誰的情況下,那小姐怎還將自己遮的嚴實?分明是怕其他人察覺她倆有過會面……誰呢?
舜華咬着唇瓣,尋思片刻,最後還是不去更動崔舜華的決定。她只是暫時頂一年,萬萬不可能冒充崔舜華一生,此刻她變動了,難保將來不會有其他意想不到的苦果由真正的崔舜華承受。
“當家,前頭有鞭炮聲,恐怕春神正經過這條街,不如先到尉遲茶樓吃頓小食吧。”
“你看着辦吧。”她心不在焉地答着。
鞭炮聲越發地吵人,連璧領着轎夫往尉遲家茶樓而去,一路上,人群擁擠,如果不是轎子有崔家標示逼人一路讓道,早就叫湊熱鬧的百姓給推擠了。
這種百姓自動讓道的事,舜華還是第一次遇見,也見識到崔舜華家大業大……也許真正理由是惡名在外。她秀臉微紅,在轎里當個標準的縮頭烏龜,不敢再打量這條鬧街。
轎子轉入茶樓後庭停下。舜華緊緊抱着木盒出轎,惹來連璧暗自注目。
她抱着沉甸甸地,背都駝了,也沒叫他接過,完全沒有往日的瀟洒,要不是他知道裏頭只是各類香料,他真要以為那盒裏氏御賜的免死金牌。
他與掌管說完后,殷勤地領着她上樓。他笑:“當家,每年春神都會經過這條街,這間茶樓視野最佳……戚大少每年都在這裏呢。”
舜華暗地又垮臉了。怎麼尉遲恭跟連璧都以為崔舜華迷戀戚遇明呢?現在是怎樣?她真要代崔舜華假裝迷戀一下戚家大少嗎?
連璧再道:“葯是要長期服用的,既然那位小姐聽從當家的意見,以後葯不夠她再來求,連璧是否要主動給她呢?”
舜華先是一怔,而後見他眼神,立即明白他說的那位小姐就是在轎里姑娘。她直覺問道:“這葯,是救人的么?”
連璧居高臨下回頭看她一眼,因為他背着光,舜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得他笑嘻嘻道:“這葯正是那位小姐的救命仙丹呢。”
“既然如此,你看着辦吧。”
“那連璧到時就自動拿葯了。”他不經意地說著。
舜華應了一聲。反正那救命仙丹在哪兒她也不知道,還不如交給連璧呢。
行到二樓,有人正要下樓,一見連璧,笑道:
“喲,這不是連宮裏公公都當不上的閹人連璧嗎?你也來看春神,祈求春神賜福嗎?怎麼沒去巴着崔舜華那女人的大腿呢?”
連璧咧嘴一笑,微微側開身子,露出二、三階梯下的舜華。那人一見崔舜華,面色大變,抖了抖嘴,啞聲說道:
“崔當家,我……我以為你還在養病……我……我……”
“病?”舜華輕聲道,“我生病了嗎?好像吧。現在我一見到你就頭痛,你道,這該怎麼辦才好?”
那人叫道:“崔當家馬上會好馬上會好!”他收起摺扇,倉皇奔下樓,與她插身而過時,簡直避她如蛇蠍。
她視線一直追尋着那人,直到連璧笑道:
“主子,那種小富人家,你約是記不清了吧?”
“嗯。”完全沒有印象。
“他是南門小富戶陶家公子啊。”
舜華回頭看向連璧,他依舊是笑容可掬地領她上樓。她深深地看他背影一眼,有點冷地抱緊懷裏木盒。小時候親親爹爹總是告誡她,葯對付一個人,必要先知道他的名字,接着就會把徐直徐達徐回……總之是徐家歷代所有人都背上痛罵一番。
現在,連璧正在做同樣的事。
她很清楚崔舜華不是一個好人,但實際遇上時,她心裏震撼難以言喻。會把一個完整的人送去閹割,還讓他曝光在京城裏,人人皆知他的長相,這簡直……除非離京,否則他只能在崔舜華身邊求的生機。
崔舜華怎麼會不知?她怎會不知?
“……茶樓一、二樓都是富商公子們訂下的,三樓戚大少每年都會與伊人姑娘共商春神,今年伊人姑娘當春神,眼下三樓該只有戚大少……咦,尉遲當家也在。”連璧訝道,連忙退到一側,讓舜華上了三樓。
尉遲恭本坐在床邊看着街頭鬧景,聽見連璧聲音,回頭一看,見是崔舜華,清冷沉靜的面容不變。
戚遇明也是不冷不熱道:“舜華也是來看春神的么?那就一塊看吧。”
“多謝了。”她笑,她也想坐在窗邊位子看鬧景,但正巧兩位大少佔據靠窗的最佳好位,她猶豫一下下,選擇尉遲身邊的凳子坐下,試着伸長脖子往窗口看去,尚能一覽無遺,非常好。
小時候親親爹爹讓她坐在他肩上,假裝她是小春神繞府一周過乾癮。春神都是各家富戶挑出自家最美麗的姑娘,伊人會出現不意外,去年是白府,白起哥連對她都提都沒有,她事後才知他是另外雇請美姑娘扮春神,那時她多遺憾,雖然她知道自己與這種體力活無緣,但好歹也要問問她這個小美女啊。
連璧上前朝戚遇明道:
“我家主子這半個月來生了一場病,這日才好些呢。”
戚遇明看她一眼,道:“好些便好。”
崔舜華還滿惹人嫌的,她想。她看見桌上擺在各人面前的小碟茶食,嘴角快活地翹起,她朝尉遲恭道:
“尉遲當家還沒用過吧?”
“沒有。”
“那介意分我一塊嗎?”
尉遲恭與戚遇明同時看向她,前者慢吞吞點頭。“請隨意。”
她馬上拿了一塊如意豆沙糕塞進嘴裏。軟軟香香,入口即溶,果然美味可口呢!
尉遲恭去白府拜訪帶的點心,八成就是出自這間茶樓。那日絮氏舜華臨終看見卻無緣偷吃的點心,就是這道如意豆沙糕,如今也算圓了心愿。再拿一塊,一口滿足地吞下。可以毫無怨恨地升天了,她想。
果然是好腸胃!吃再多也不會鬧疼,在吃一塊再吃一塊……她臉頰鼓鼓,伸手到最後一塊如意糕時,注意到異常的靜默。她瞟了戚遇明一眼,再轉到右邊的尉遲恭,仍是千年不悔把最後一塊塞進嘴裏,才道:
“病一好,胃口也不錯了。”她玉白手指顫了顫,想再沾粘小碟里的屑,但眾目睽睽,她想還是稍稍克制些比較安全。
“舜華可會再要那些舞人樂師的手腳?”戚遇明忽問。
“舞人?喔,我行事向來說一不二,既然當日不要了,也沒有事後追回的必要。”開玩笑,她要這麼多手腳做什麼當千手觀音嗎?嚇都嚇死她了。她再補一句:“不過,以後別的事惹火我,那又另當別論了。”
戚遇明微地皺皺眉,而後又舒開。
“你肯放過那些舞人樂師,也算是小有改進了,盼你以後能修正作為,別再傷人了。”
“……”口氣好像白起哥以前的老師傅。崔舜華真的喜歡這種男人嗎?
街上鞭炮連連遂響,有人喊着“春神來了”,舜華連忙奔到窗前搶到最佳位子。戚遇明、尉遲恭來到她的左右,她心一跳,瞄瞄左邊的戚家大少,再看看右邊的尉遲恭,她故意回到桌前喝了口茶,再繞到尉遲恭的另一側。
對不起,白起哥的大家閨秀教育非常成功,她與戚遇明實在不熟,站這麼近,很詭異啊。
“過去點,別擋我視線。”她低聲對尉遲恭道。
尉遲恭淡淡看她一眼,往戚遇明那裏靠了些。
舜華仍是緊緊抱着木盒,觀着身邊的男子,忽問道:“尉遲,這間茶樓是你名下的,挺好吃的,以後我天天專程來拿,你可會叫人下毒?”
她的聲音略略低了些,尉遲恭思緒一頓,再一次微側臉,往她看去。
她個兒高挑,色艷桃李,本該是北國佳人,奈何眉間生戾,男子看久不免生膩。他見她半垂着眸,故作不經意,耳朵卻伸的長長,等着他的答覆——這麼沒有技巧的劣等套問手法,他還是第一次自她身上看見。
這麼說來,這半個月來傳他高燒不退,略略損了點腦子的謠言似乎有那麼點可信。他尋思片刻,不知她問題下的用意,淡聲道:
“我再怎麼厭惡一個人,也不會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去對付一個人。”
“白起喜歡這件茶樓的茶食么?”她追問。
“你去問他吧,他吃什麼我怎麼知道。”
“那你呢?你喜歡吃甜食嗎?”
“不喜。”
那還時常帶點心去白府?他意欲為何?舜華又追問:
“絮氏舜華是個美女,你總知道吧?”
“不清楚。”一頓,他反套道:“你見過?”
“……沒有,不過我聽說她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而且是北瑭第一美人呢。”舜華鼻子翹的高高地,非常驕傲。
尉遲恭目光又被她勾去。這女人……真是傷了腦子吧?
“你要是來拜訪我,會帶這件茶食嗎?”
這麼無聊的話他居然有耐心回答:“不會。”
“那你去拜訪白起呢?就會帶着這件茶食了嗎?”
“白起並非足不出戶,也不住在其它城鎮。他就住在三條街外,我特地帶茶食過去看他有什麼意義?”
舜華心一跳。足不出戶是絮氏舜華,他……果然是去看她的嗎?他是怎麼識得她的?
街上的春神隊伍已入他們視野內,尉遲恭立即看向白馬上的伊人,她穿着綉滿春花的大紅羽衣,似是春神非臨。忽地,他聽見有人由衷讚美着——
“真美啊,好像仙女下凡呢!”
他瞟向那個已把頭伸出窗外的崔舜華。
她察覺他的注目,站直身子,咳了一聲,改口:“哼,不過爾爾。”
“你不是自稱與她情同姐妹嗎?”他雙臂環胸,看着駿馬上的可人兒,沒再看向舜華。
“……”情同姐妹嗎?她不知道啊,冒充崔舜華太難了,如果早知有這麼一天,她一定要投書給《京城四季》幕後金主,先寫個崔家舜華生平史讓她研讀一番。
“你這麼注意絮氏舜華是有什麼目的?”
“……我拜訪北瑭第一絕色佳人不成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划花一個女人的臉,對你來說很有樂子嗎?”
舜華手一抖,差點落了木盒。原來崔舜華划花過女人的臉嗎?她嘴角抽搐,打死她也動不了那個手啊!
“我、我的事由得你管嗎?就算我想划花一百個女人的臉,也沒人敢管,嘿、嘿嘿!”她特地加了兩聲邪笑。她練很久的,本來不想拿出來招搖,但,顯然崔舜華比她想像中還要壞,如果不搬它出來輔助一下,她怕遲早被人看穿她是一個品德兼優的好姑娘。
尉遲恭古怪地看她一眼。
戚遇明終於轉過頭看她。
正端花籃上來的連璧也面露異色地看她一眼。
“……”她好想掩面逃離此處。她咬牙切齒:“看、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嗎?”
連璧上前,笑道:“當家是天下無雙的頂尖美人兒,這誰都知道的。掌柜給小的一籃子花,當家要嗎?”
“好……”她面露喜色,接着,一頓,她邊練級極快,下巴抬高,不耐煩到:“不必,這種幼稚的把戲就別找我了。”她覺得好累啊!真要頂崔舜華一年嗎?她怕熬不過幾天就被人察覺她是絮氏舜華,拿她去火焚啊!
她死死抱着她的木盒,只盼晚些去白府時,白起哥會相信她就是舜華。她一個人實在憋不住會發瘋。
滿衣春色的春神眼見就要經過茶樓前了。她頻頻瞄着尉遲恭與戚遇明,心跳加快,擔心地看向那笑容滿面的伊人姑娘。
伊人彷彿料到戚遇明就在酒樓上守候着她,朝這方向甜甜笑着。
舜華偷看身側兩位男子,居然連尉遲恭這種性冷的人都專註地看着伊人……哎呀,可千萬別樂極生悲《京城四季》第一級就提到此次迎春神,扮演春神的伊人姑娘會遭到……
怎麼她倆還沒察覺呢?書上不是這麼寫的啊!書上寫着這兩人都在場發現了……再拖下去會不會救不着?她稍稍猶豫,靠向尉遲恭,輕聲道:
“嘿嘿,要小心啊……人多,馬是很容易出事的……”
尉遲恭一怔,望向伊人身下的那匹馬。馬是選過的溫馴母馬,但此刻不知是不是人群太擁塞,拿着菜刀沾喜氣的屠夫俯跌向前,刀砍上馬臀……
尉遲恭大喝:“戚兄!馬!”
戚遇明聞言,心知出事,與尉遲恭雙雙借力躍出窗口。兩人本是要將伊人抱離馬匹,但尉遲恭見他與自己同一心思,於是臨時改變方向,拉住韁繩,極力穩住受傷的馬匹亂踏,傷到無辜百姓。
“不要啊!”舜華慘聲大叫。
這一切,全照《京城四季》第一級所寫,馬匹意外遭砍,戚遇明急救佳人,舜華親眼見證。但尉遲恭也躍出窗時,與她太過接近,她被彈開幾步,一時站不穩,懷裏的錦盒就這麼被拋出窗外。
她驚得的撲前,想要撈回它——幾天沒日沒夜的收集啊!有些香料只有崔家有,而且就只有那麼一點,她全帶來要送給白府的自己!再到其他國家收購至少也要一年半載,白府的舜華不可能等到了!
她半身幾乎探出窗外,拚命想要撈回木盒。但木盒在空中打開,裏頭滿滿的各式香料、配方,甚至是珍貴小香囊盡數散在空中。
濃濃的香氣四溢……
她苦命的舜華啊……
背後猛地受到襲擊,疑似有物不小心撞上她,她已經半身頃出窗了;這一撞,重心遂失,撞得她飛出窗外。
風聲咧咧,刮著她臉頰好痛,寬袖亂飛,她簡直在騰雲駕霧了,她的命沒有這麼慘吧!已經死過一回,難道第二次要她摔成豆腐?
她嚇到顧不得維持崔舜華的形象,凄慘大叫:“救命啊!”她雙手拚命在空中舞動,整個人撲向抱頭鼠竄的人群。
她看見了!她看見了!雖然只是一瞬間,但她看見戚遇明正抱着伊人閃到一旁躲她。沒人性了!
她摔落的方向正是尉遲恭附近,他面若寒霜,眼裏淬着冷火,正直直望着她,似在惱她枉顧人命,居然買兇傷馬。
不不,不干她的事啊!她只是在《京城四季》裏看見這橋段,好心地提一提啊!別因為這樣就不救她!她真的會摔成豆腐渣,那還不如之前就讓老天收了她,至少那時她是平靜地走!
她腦中一片混亂,絮氏舜華的生平在她腦中一一閃過,她雙眼緊閉,噙着滿眼淚花,破桑大喊:
“救命啊——尉遲——大爺——”
似乎有東西纏上她的腰拉扯,促使她臨時變動方向,她本以為是自己快嚇死的錯覺,但緊跟着,她用力撞上一具結實的肉體。
這一次她反應很快,手腳並用緊緊抱住對方。恩人啊,有品位啊!她做牛做馬都不能報完這天大的恩啊!舜華不必張眼也知道救命恩人是誰,因為馬鼻子直蹭着她的頭頂在噴氣。
“下去。”他道。
她微顫地張開淚眼,果然救她的是有人性的尉遲恭。他瞟她一眼,眼底也沒有什麼救她后的狂喜,有的只是淡漠平靜,可見崔舜華為人真不怎麼能看,八成他懷着救成也好,沒救也已經儘力的心態。
舜華乖乖跳下地,但雙腿還在發軟,要不是尉遲恭又拉她一把,她想,她會對着這匹受傷的馬兒五體投地行大跪之禮。
這真是太刺激了,比過去十九年絮氏舜華的生活還要刺激……她心臟無法負荷,所以,拜託,老天慈悲點吧,她不想佔據脆的身體,她願意替崔舜華頂一頂,直到崔舜華找到迴路回來。看在她天性善良的份上,別再讓她成為豆腐渣的機會了。
“既然知道生死攸關的恐懼,以後別再買兇傷馬。”他冷聲道。
她才沒買兇傷馬呢!舜華想澄清,又聽得他忽問:
“誰推你下來的?”
她一怔。“推?不、不是吧……”下意識地往尉遲茶樓看去。
連璧自茶樓里奔出來,喊道:
“當家沒事吧!”面上七分恐懼,彷彿怕她一個不幸,他在北瑭京城再也沒有靠山了。
舜華見他平日笑容全部斂去。是啊,崔舜華一死,連璧是閹人之身,除非他到鄉間隱姓埋名,否則不會有好下場,還不如保住崔舜華還有榮華可享。
所以,推……不是吧……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