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蕭元夏!蕭元夏!蕭金鳳!你們合謀害我!我沒有要害陛下,你們喪盡天良!居然敢在陛下駕崩后殘害忠良!”她緊緊攥着鐵柵欄,對外大喊着。

天牢外的獄卒俱是一顫。

“蕭元夏!你嫁禍我!你嫁禍我!那碗毒湯藥是你帶進去的,與我何干!蕭金鳳!你怎能假冒陛下陣前換將!小周滅了啊!你換下我父兄,誰還能去打?蕭元夏!”她用力搖晃着鐵欄杆,費盡辦氣嘶叫着。

獄頭面色越發地白了,帶着幾名獄卒進來。他叫人點燃角落火把,陰亮的光芒讓他一眼就看見徐家第六女衣衫略為凌亂,一如她被關入天牢的時候,她的面色憤恨,發間頭飾盡皆散去,實是狼狽至極。

他微微顫抖,低聲說著:

“六小姐,就算有冤屈,你在這裏說……那些大人們哪兒聽得到,是不?”

徐烈風怒聲道:

“我就是要喊得人盡皆知!讓人知道蕭家子孫幹了什麼好事!蕭元夏拿了毒藥在我身邊砸下,蕭金鳳自認聖旨是她所擬,我不是罪犯,我是人證……”

“六小姐!”獄頭喝住她。“你在此吆喝什麼?你再吆喝,就能清白么?你關在此處足足三天了,你可知外頭已生南臨女帝!”

女帝?她一怔,脫口:“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陛下遺詔已宣,大鳳公主繼位!”

“絕不可能!”她叫:“陛下遺詔該是夏王!絕非蕭金鳳!陛下親口對我說,怎會有假?”

獄頭的面色已如死人般的蒼白。徐家人一向忠心,怎會說謊?徐六名聲雖不如她其他兄長,但也只是打架鬧事,沒有耍過說謊離間的陰招。他牙齒打顫,試着和緩說道:

“六小姐,我們只是替皇室做事的奴才,只是守着天牢的小人物。不管曾發生過什麼,如今大鳳公主繼位是事實,請你念在小人以及這些奴才家裏還有人要養,不要累及咱們,行么?閉嘴吧!你說得愈多,我們這些人會沒有生路啊!會被滅口的啊!”

徐烈風冷笑一聲。“你要我忍着冤屈為你們着想,那你們有為我想過么?如今蕭金鳳繼位,我要不鬧個人盡皆知,只怕就這麼默默給害了,你們怎麼就不為我想想,卻要我為你們想?”

獄頭有些狼狽又惱怒,最後,他氣憤喊道:

“姑奶奶,你姓徐啊!你就不能為南臨想,為咱們想想嗎?不管誰對誰錯,誰害了誰!眼下南臨新王登基,手足和順,一切太平,為什麼你非得揭破它,鬧個不安寧呢?”

她聞言,瞪大了眼。

獄頭不敢直視她那彷彿在說“原來我姓徐是錯的,原來我姓徐,生來就是為南臨做牛做馬,至死方休,哪怕被人栽贓也要一口忍下”的眼神。

“姑奶奶……”他有點惱羞成怒,但語氣勉強放輕:“請你,饒過我們一命吧!你住了嘴,咱們天牢裏所有的兵卒都會感謝你的,我們還想……想活着回去見一家老小。你或可等等,也許徐將軍返京后,可救你一命……”

她嘴角微微掀起,眼眸卻慢慢轉紅。“他們回來,只怕也是死路一條,是傻了才會回來。”所以,別回來,不要回來!

連五哥都別回來!

他們,不會回來了。

“那你到底想怎樣?”獄頭大罵:“老子還怕他們回京呢!皇室怎會無故害徐家?只有你這個徐六!只有你才會鬧騰出事,令皇室不得不下手!要說害徐家,你徐六就是罪魁禍首!你為南臨做過什麼事,憑什麼要我們為你賠命!”

他見徐烈風仍是冷冷笑着,一咬牙,吩咐手下取來鎖鏈。

“六小姐,請容小人冒犯,你或許想保命,但小人也得護住手底下的人,各司其職,請六小姐見諒。”他叫人打開鐵門,同時抽出長鞭,預防她意圖逃命。

徐六從未出過京,也沒有官職,但軍人世家出身的子弟,哪個沒有一番好身手?他在京師幾次節慶活動里,見她一馬當先使刀弓馬,大出鋒頭,絲毫不懂韜光養晦,事事優於方、羅兩家,當下他是叫聲好身手,惋惜她不肯去邊關過苦日子守南臨江山,但,如今他恐怕是要吃到苦頭了。

他一步入鐵門,就敏銳地發現她自鐵欄前轉過身來。他心裏駭然,以為她要撲過來,於是揮鞭擊向她。

在天牢裏,他時常遇見這種事,犯人撲向他想掙扎脫逃,所以他這一鞭早有經驗,算好了她的反應。

一般人會直覺連避數步,那時他們趁機上前替犯人扣上腳鐐手鏈。

徐六身懷武藝,必會避得靈敏,所以,當他聽見鞭身劃過皮肉的聲音時,不由得一怔,又聽她悶哼一聲,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沒避沒閃,只是轉身面對他而已。此刻,她雙手捂住着臉,鮮血自指間縫裏流出。

獄頭嚇得落了鞭,不知這算不算闖了大禍。他咬牙,叫道:

“快替她上手銬腳鐐,鎖她到牆角,拿棉布塞住她的嘴巴。”傻住的幾名獄卒反應過來,拖她到牆角。可能是她痛得受不住,居然沒有掙扎。

大夥發著抖,取過棉布硬生生塞進她的嘴裏,鎖緊她的手腳,讓她動彈不得。

“把火炬都滅了吧!”片刻,盡黑。

眼不見為凈,可以當那一鞭沒有落下。

“都出來了嗎?鎖門吧。”鐵鏈發出巨響,緊緊扣住鐵門。獄頭在此處待了許多年,即使黑暗一片,仍能行走,他疲倦道:“走了。”

“……頭兒,她姓徐,徐將軍一直守護南臨,這是他的女兒……咱們……是不是不該……”有人低聲問着,在空蕩的長道上顯得異樣清晰。

“想想你家老小吧……只能怪徐將軍教女不嚴,讓兒女敗壞他的名聲。當今陛下怎會有錯呢?走吧。”

嗤的一聲,悶悶的,像在塞滿柔軟布料里發出的,充滿嘲諷,如影隨形地纏着他。

他行至天牢大門口,回頭看着漆黑陰森的天牢一眼,隨即重重關上門。

再無聲響。

夏園……

牆上掛着一幅南臨巨型地圖,蕭元夏凝目良久,又行至桌前,掀開《長慕兵策》下冊。他一頁一頁翻着,翻到西玄陰兵部分時,下頭寫着:無解。

他本是神色凝重,忽然注意到解下牛字微地勾起,正是徐烈風慣用寫法。他又多翻幾頁,詳細一看,字字都是她寫的。是了,她說過徐長慕眼力不佳,都是她代筆的……

“都下去吧。”外頭女聲低喝。

蕭元夏攏起眉頭,看向那被打開的書房門口。

“王爺!”

“本王不是說過,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準入園子的么?”他語氣不厲,但已叫人聽出他的不悅來。

“王爺!妾身有急事……求王爺饒命啊!”羅秋蘿,即是夏王王妃,面露急切上前,看見書房桌上牆上的擺設,她微怔。邊關已有方家人守護,為何他還在看徐家的兵策?

“饒命?饒誰的命?”

“是風兒啊!”見他神色剎那僵硬,她連忙再道:“是跟着妾身十多年的丫環啊,她快被打死了!王爺,就算她千萬個不是,也不至誤國誤民,要上她一條小命,這罪罰未免過重了!”

蕭元夏終於想起今日出王爺府前,聽見她身邊一個丫環口無遮攔,便教人拖下去打死為止。他眼色微暗,說道:

“眼下,她的命叫王妃拖着?”

“是,請王爺……”

“來人。”他叫來侍衛。“奉本王命令回府,誰敢停手,誰就跟她走吧!”

“王爺!”羅秋蘿尖叫:“風兒陪我多年啊!我跟她感情如同姐妹,如我臂膀,這不是活生生斷我臂膀么?王爺……”

蕭元夏及時攥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下跪求情。“王妃莫跪,你肚裏有孩子呢。人道,姐妹相互影響,如果她真等同你的親姐妹,那還是早早斷了她好。”

她深深看他一眼,眼淚滾了出來。“因為風兒……說徐六的不是么?徐六意圖謀害陛下,就算是說上兩句……那又如何呢?”

蕭元夏微微笑道:

“我哪是為了徐六,是為了王妃你啊。你可知你丫頭說了什麼?她跟府里的下人說,人的一生是要跟對主子的,徐六就是不要臉,處處勾引夏王亂倫,要不是我家小姐令得夏王轉移心思,今日南臨皇室就生了天大的醜事,我家小姐實是南臨的大功臣。”

王妃瞪大了眼。

他淡聲道:“王妃,你是從誰的嘴裏聽來我與徐六之間是兄妹呢?”

她驚懼答着:“不……妾身沒聽過……這是子虛烏有……”

“那就是了。一個賤婢居然敢造謠,她是想說先皇侮辱了徐夫人還是暗示徐將軍戴了綠帽?有這種人在你身邊,我怎麼能夠安心呢?聽見那些話的下人都先她一步走了,她得下去賠罪啊。”

“……王爺……王爺……那,割了她的舌頭,從此以後,她不再造謠,將她送到偏遠地去……妾身……妾身有了身孕,南臨史上不是皇室有了子息,可以求得一人輕罪么?那就讓風兒……”

他冷冷看着她。“她不值得。”

自成婚以後,夏王最多是漫不經心,時時看着遠方,雖有笑容卻未達眼底。他個性偏溫,與她相敬如賓,平日卻是分房而睡,行房自有每月特定日。這本就是南臨皇室仿自大魏的行房規矩,沒什麼好不喜的,直到幾個月前他忽然在非特定日前來她的寢房,她這才有了身孕……當下她想着,母憑子貴,再也不怕夏王它日納側妃。她的家族將因這個孩子而穩固,或許,夏王也會因為這個孩子與她更加親近……如果在此事上糾纏不休,難保他不會發現其實她共謀……

“王爺,徐五長慕在夏園外求見。”外頭侍衛稟報。

蕭元夏怔了下。“他……居然回京了?”他尋思片刻。“讓他過來。”

他回到桌邊坐下,又看一眼兵策,眼露惋惜。

侍衛將一名白衣年輕男子領了來。

“草民徐長慕,特來請罪。”語畢,年輕的美麗男子毫不猶豫地撩袍跪下。

蕭元夏親自上前扶起他來。“長慕何罪之有呢?”徐長慕順勢而起,看了在場的王妃一眼。

蕭元夏微笑:“無妨。王妃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她聞言,心一凜,低下頭去。

徐長慕鏗鏘有力道:

“草民一家都有罪,其中以草民罪最為重。當年皇上下秘旨令草民本家冒充胥人時未曾拒絕,草民有罪,罪在知道此事後沒有勸告父兄違背當年秘令,將此事盡數告知大鳳陛下與夏王;草民有罪,罪在明知他們劣民出身,卻沒有辱罵他們不知量力居然想為國盡忠;草民有罪,罪在先皇將小公主交給我們代養時,沒有討個信物證明,如今累得她在天牢裏吃盡苦頭。”

“哈哈,徐五長慕,你這罪,真真厲害。如果你這都叫有罪了,那,誰還敢為南臨盡忠呢?南臨皇室現時只有一女一子,哪來的小公主,以後你不要再提了。”

“夏王若是不信,或可以滴骨之法以驗正身。”

蕭元夏眯眼,厲聲問道:“她也知道了?”

“徐六尚不知情。”

他低低鬆了口氣,嘆道:“正因不知情,才會毒害先皇……徐五長慕,我與陛下都目擊了,還會有假?”

徐長慕沉默片刻,嘴角隱有極端諷意。他道:

“那便請,王爺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請看在邊關徐家全滅的份上,饒過徐烈風一命。”

蕭元夏掃過他一身的風塵僕僕。那幾乎是連夜不歇地趕了回來吧,靴上塵土積厚,一身白衣早是灰塵遍佈,連束起的黑亮長發也微微亂着。這徐長慕真是聰明,今日他不是以學士解非的身分,而是用徐家長慕……

這臉,尚帶着喪父兄之痛,卻還是風華絕代,完全不復過去那個相貌平凡的男子。烈風她……曾跟學士解非關在一塊過,這一年多來日夜與這張臉相處……

他攥緊拳頭,隨口問:

“你怎麼來夏園找本王呢?去夏王府等着,本王也會見你的啊。”

“草民在夏王府外足有三日不得見,因此今日得知夏王來夏園,便趕過來一試。”

蕭元夏眯眼,看向一旁不敢言語的王妃。

“你打算怎麼保她呢?”

“長慕願以命易命。”

他一怔。“你……”

“小公主是先皇要我們保的,長慕實不願父兄下九泉見到先皇,掩面而愧,不管小公主做了多少錯事,只要先皇沒有收回成命,長慕就必須保她到底!”

“就為這個理由?不枉她一直念念不忘你啊。”

“小公主也時時在長慕面前提及王爺。這一年多她也是真心誠意盼王爺早日當個閑散王爺,她心頭所愛除了徐家,就是王爺與南臨,她也曾言道,若然一日能出得京師,留在邊關,必要守住南臨,給王爺一片自由天地。”

蕭元夏雙手遽顫,良久,他勉為其難笑道:“好個高招,徐長慕,你這學士的口舌真厲害,居然想動之以情?當年我那一箭下去,她只怕恨我都不及了,還會為我守住南臨?”

“長慕實言實語。當年長慕也傷過小公主,但她仍是心無介懷,處處為長慕設想,何況王爺只是錯箭?王爺當知她良善個性,有人待她一分好,她惦記百分:有人待她一分惡,只要回頭與她重修舊好,她便忘卻惡事。她真不介懷王爺所為,否則當日絕不會為王爺大婚開道。”

王妃見夏王非但沉默不語,雙手還微顫着,她心裏恨不得能入宮找陛下……這徐長慕存心以巧言動搖夏王,王爺怎會不知?

“徐烈風她……是非死不可,今日你怨本王,改日你就知本王為護南臨用心良苦。你告訴我,西玄陰兵於你,至今無解么?”

“長慕尚未找到破解之法。”徐長慕垂着眼。

羅秋蘿輕聲搭腔:“王爺,南臨國運昌隆,小小西玄陰兵怎能毀南臨大好江山?徐將軍他們是劣民,比不得真正的胥人,這才落得盡亡。方家是真正的南臨名將世家之後,名聲雖略遜胥人,但方三郎已接帥印,定可將西玄打退。”

蕭元夏淡淡看她一眼,她立刻噤聲。

他又朝徐長慕說道:

“本王看過你近年呈給先皇的邊關建言,你兵事眼光極好,難怪能成為一方學士,我都轉給陛下,請她務必廣納建言。真可惜,你要不是劣民之身,今日本王就可重用你。這樣吧,這陣子,你將未完的《長慕兵策》下冊全寫完,可不受阻礙離京。本王會讓陛下下一道聖旨,杜絕百姓再謠傳你們是劣民,保全徐將軍最後的好名聲。”

徐長慕終於抬頭看他一眼,平靜道:

“敢問王爺,徐家烈風曾與你提過《長慕兵策》下冊並非結束么?”

蕭元夏一怔。“沒有。”

“那就是王爺看出來了?”他輕輕一笑,神色清傲:“《長慕兵策》下冊留在宮裏六、七年,原來,只有夏王認真看了;原來,只有夏王看出下冊並未結束。”

蕭元夏撇過眼半天,才又調回目光繼續說道:

“徐將軍就照徐姓厚葬,胥人會有的,你父兄一律會有,這點本王可以作主。”一頓,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這面比美玉更勝三分的年輕男子,忽然湧出些許妒恨。他道:“徐烈風罪名意圖毒害先皇,陛下堅持凌遲碎剮。本王跟你做個交易吧,徐五長慕,這世上冒充徐姓的劣民只剩你一人,為防將來你的子息被人誤認為真正胥人一族,如果你甘願受閹割……王妃願積德,以她肚裏的孩子來換徐烈風不受凌遲之苦,讓她好走些,也方便你去收屍。”

王妃聞言,瞪着他。

徐長慕靜默了一會兒,而後嘴角漸漸挑起,最後縱情放聲大笑,教人難以調開視線。他笑聲漸停,舉動容止獨秀,甚是優雅地撩過衣擺跪地。

他一字一語滿溢歡喜笑意,眸里碎光無比明亮,將他眼底的感情毫不保留地泄露出來。

“謝王爺願將徐家烈風還給徐五。徐烈風是徐家第六女,阿奴是徐家的,是徐五長慕的,與他姓再無關係。生前死後,她只姓徐,她只屬於徐家,她只屬於南臨徐五、學士解非的。”

“阿奴。”巨大的雙臂難得把她抱了起來。大哥看着父親的背影,冷淡說道:“誰都可以忘記,就你不行。你仔細看着爹的背影,此番他是去邊關打戰。”他慢慢轉頭凝視着她。“我們,絕不會,愧對徐姓。”

“阿奴也不會!”她跳下大哥的懷抱,追着幾步,大聲喊着:“父親要保重!父親等阿奴長大,保護父親跟南臨!”太遠了,父親根本沒聽見。她悶悶地走回來,看見大哥錯愕的表情。

“……阿奴也不會……”她喃着,自夢裏慢慢醒來。幼年,父親、大哥、二哥、三哥去邊關時,總會有一位兄長抱着她,對着她說同樣的話——我們,絕不會,愧對徐姓。

原來,那不是自我的要求,而是用怨恨的語氣跟她宣誓。

父親他……原是姓什麼呢?如果她跟他說,她不要姓徐,跟着他們姓,不知他們願不願意?

嘿……他們會願意的。她覺得,這一年多她與父兄的感情有進展的,以往她十分在乎他們喜不喜歡她,惹是生非引他們注意,現在,她學會不要刻意在乎他們喜不喜歡,她喜歡他們就夠了……她反而覺得好像有那麼一點進展,至少,二哥在京師里,對她從三句變五句,果然有進步。

輕微的腳步聲彷彿自極遠的地方響起,一步接着一步,來到鐵門前。

“怎麼不點火把?”來人問着。

獄頭立即燃起火把。

來人往牢裏看去,只能看見黑漆漆的角落隱約有個人靠牆坐着。

“這……”

“余大人,罪犯徐烈風身懷武藝,迫不得已將她鎖在牆角。”

“她試圖脫逃?”

獄頭含糊地應了一聲。

“徐烈風,你傻了嗚?你以為外頭沒有重兵守着嗎?逃出天牢就自由嗎……你怎麼不說話?”

“因為罪犯徐烈風不停地詛咒陛下,所以……”

他定定注視獄頭,唇邊勾勒出一抹笑。“你做得很好。不過,眼下公公是來宣讀聖旨的,她得領旨,去拿開。”

獄頭遲遲不敢有動作。

“你餓她幾頓了?”

“……這些時日,小人不敢餓她,也不敢隨意放她說話,只好差人強喂她,這才喂得幾口。”

“這都多久了,連個大男人早撐不住了,她哪來的力氣叫,去拿開。”

獄頭只好膽戰心驚地打開牢門,靠近那黑漆漆的牆角。

她仍是動也不動。

獄頭摸索着,碰到她冰冷的臉頰,取出她嘴裏的棉布。他低聲道:

“六小姐,你不再喊叫,我們就不塞你嘴。這樣,大家都好過。”

“……我叫了也沒有用,不是么……”那聲音低啞,失去往昔生氣。

“正是。你能想開最好。”獄頭總算鬆了口氣。

余廷顯笑道:“還活着啊,公公,宣旨吧。”

在旁跟隨的太監攤開聖旨,道:“奉天承運……”

余延顯插嘴:

“不如簡單點,她連跪着接旨都熬不住呢。”

“是是。徐烈風意圖謀害先皇,大鳳陛下本要賜凌遲之刑,但念在夏王妃已有身孕,及徐將軍有過的汗馬功勞,徐六得以不公開、不受痛苦的處決。請六小姐放心,此次劊子手乃南臨第一劊子手,這是夏王恩準的,不會有任何痛苦。”

“……徐六領旨了……多謝大鳳陛下……夏王的恩德……”她氣若遊絲道。

“公公,聖旨頒完了,但有些事沒寫在聖旨上,不知廷顯是否能告知她?”

“請,請。”余廷顯笑着看向那烏漆抹黑的牆角。“你也有今天啊……”

“人生悲喜不就如此……余大人恭喜你了……”

“當初你要是肯討好大鳳陛下,今時也不會落到這番下場了。”

“像狗一樣討好么?那便算了……你今年不過二十多,還有大好日子……這狗日子不短啊……”

“到現在你還懂得牙尖嘴利,可見這牢裏生活還不足以使你體悟。徐烈風,你可知道小周國國主交出降書了?”他忽道。

“……你們都知道啦……先皇提過……”

“西玄陰兵攻小周,是想籍小周之道直攻南臨,你知道么?”

“……知道啊……”

“為何你不早說?”

“……早就說了啊,我五哥早就一直在說了……先皇駕崩前才下旨加重邊防……大鳳公主又召回我爹……大人,不是沒有人說……是沒有人肯聽啊……”

余延顯臉色微微發白,垂目豐天,直到身邊的公公喊着:“大人!”

他忽而輕笑一聲。“你五哥回京了,你知道么?他直接求見夏王哪!”

她猛地張眼,鐵鏈鏘鏘劇烈響動着。

“他怎會回京?他回京做什麼……”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徐家沒人了,他回京想力挽狂瀾救你這個妹妹。”

“救我?”她喃着。“他要怎麼救?他能怎麼救?”這不是把他一塊拖累了嗎?她以為……雖然五哥對她似乎有那麼點喜歡,但遇到這種生死交關的事,他會跟其他父兄一樣,不會回來。

沒關係,她在牢裏這麼告訴自己,並慶幸他們不會回來。為什麼……他會回來?她……她是阿奴啊!她不是五哥其他兄弟,他是不是搞錯了?

余延顯面無表情地說著:

“你本是凌遲之刑,他以閹割杜絕徐家傳承的可能,換你一刀不痛苦。徐烈風,你……即使拿徐家有過的功勞,也救不回你一命啊!”

“什麼?什麼!”鏘鄉鏘鄉的,她拚命爬向鐵柵欄,但鐵鏈長度有限,讓她受阻在角落裏。“他怎會允?蕭元夏在想什麼!徐家還有大哥、二哥、三哥他們……要傳宗接代不止五哥……”

“都沒了!”余延顯咬牙切擊,怒聲道:“全都死在戰場上了!他們違旨沒回來,西玄陰兵過小周國,突擊南臨,徐家軍死傷大半,徐家父子沒留一個活口!”語畢,他用辦擊向鐵柵,發出巨響。

“大人!”公公吃驚道。從未見過余家這個後起之秀髮怒過!

徐烈風傻住了。現在又在唱哪一出了?怎麼最近人人都愛唱戲,還唱得她一頭霧水。

余延顯恢復極快,他摸摸發疼的手背,笑道:“你放心,還有方家人呢,沒了徐家,還有方家軍,早該換人了啊,胥人一族算是滅絕了吧,他們辛苦太久,也該好好休息了。走吧,公公。”

“等……”她急切又虛弱地喊道:“……公公……公公,他沒騙我么?我父兄都在沙場丟了性命嗎?”

公公低頭,哽咽道:“是。”

都……丟了性命,一個也回不來了……她是在作夢吧!她不要過去一年多的美夢了,不要五哥回南臨的美夢了,拜託,讓她回到那個一廂情願的阿奴,這一次,她會踏踏實實過日,絕不再多做奢想。她就是徐家的替代品,徐家的小青蛙!他們是尊貴的胥人,所以……所以……拜託!讓他們活着!

余延顯平淡地補充一句:

“聽說,徐將軍一些的老部屬想救下他的女兒,正想跟徐長慕連繫,眼下京師戒備得緊呢。”

“……不……不要……”

“不要?你不想活下去嗎?”他輕聲問着。

“不……我是自作自受,都是我的錯……余延顯……”鏘鏘聲不絕,她一直試着爬向鐵柵門,她極力對鐵門求着:

“余大人……求你告訴他們……別去找徐長慕……我……我不是徐六……”

“不是徐六?”

“對,對,我不是徐六……我只是徐將軍同情收養的孩子……我是劣民出身……不值得救的……請他們別去找徐長慕……大人,求你……”

余延顯詫異。

公公連忙低語:“大人該走了。這話……不該聽的還是別碰的好。”

他回神,又看了鐵門最後一眼,應了一聲。“走了。”

“余大人……余大人……求求你……請你傳出去……我不姓徐……不要去找我五哥,他無辜的……余大人……余大人……別找他……”

苦苦的哀求一直在他身後。

他步出天牢后,神色不動道:“關吧。”

獄頭眼眶泛紅,顫抖鎖上天牢大門的剎那,裏頭發出一聲凄厲大叫——“啊——啊啊啊——”直衝天際。

“六小姐,時候到了。”她茫然地張開眼,轉向黑暗暗的身側。

女聲輕柔道:“有人托我,替六小姐做最後的整理,這樣上路也好看些。”她沒有說話。

“你放心,這裏只有你跟我,就算是要走了,也不能讓其他獄卒看見六小姐半點肌膚,是不?五少托我問你,你願意穿白色嗚?”

“……五哥……他還好么……”她聲音粗啞,像破鑼嗓子。

“他約莫是好的吧,夏王將他軟禁在夏園,好像在寫兵策,不允其他人進入。等到他寫完,就能離京了。”

“……太好了……太好了……”她緩慢地摸上一直藏在袖間的蝙蝠帕子。

她喜歡五哥,心裏很喜歡很喜歡,可是,她不想留話給他。他離京后可以成為學士解非,重新再展翅,真真好極了。

只是,她害得他無法有子息,她……她慢慢拿出帕子小心折好。“金兒……既然……五哥跟你們連絡……他是要跟春蓮姑娘一塊走么……”

“原來六小姐聽出我的聲音啊。”那聲音勉強帶點淘氣。“咱們干這行的,都是有理智的,明白那些人不能碰就不會去碰。這幾個月,一直有個劣民想贖春蓮姑娘……五少?排着吧。”

“……那五哥怎麼辦……”

“自然會有人陪着他。好了,你還沒回我呢,你要穿徐家白色嗎?”

“……好,我生是徐家人,死也是徐家鬼……金兒,請你告訴他……我對不起他……下輩子阿奴還他……再做兄妹,不叫他再為我操心……”

金兒勉強笑笑,摸到火摺子,亮起想點上火把,才這麼一個光芒,她與徐烈風打上照面,嚇得落了摺子。

她趕忙踩滅火苗,心神未定。“你……”

“……嗯?我臉上的傷還沒好么……你別跟五哥說,我見過南臨處決……面上罩着麻布砍頭的……請收屍人不要動麻布……就這麼掩埋……五哥不會看見的……”

“不是,不是!六小姐……”金兒用力吸口氣。“這是連老天也幫忙了……你等等……”她迅速鎮定,摸黑奔出天牢,對着獄頭大聲道:“你們是怎麼了?居然讓六小姐的眼睛見不得光了!你們是多久沒讓她見光了!”

“這……”獄頭心虛了。

“虧徐將軍保家衛國,你們是這樣待他女兒的!就算要她死,也得讓她好好的走,這樣整她嗎?”

“不,正是想讓她好好地走,才讓你進來為她整理……”

“算啦,你去找個帷帽,紗長些,愈長愈能好好遮陽。”

獄頭啊了一聲,面露疑惑,接着,他垂頭沉思半天,才道:“好吧。徐家一門為南臨留不得全屍,就當……感念徐將軍吧。”

他好不容易找到適合的帷帽交給金兒。她又匆匆回到鐵門后,猶豫一會兒,對她道:

“我怕有人忽然進來瞧見六小姐。我摸黑替你換衣梳頭好不好?”

“……都可以……謝謝你,金兒。以前……除了五哥外……其實我是沒將劣民放在心上的……現在才發現……如果我跟你們一樣就好了……”

金兒眼裏有淚,拿起梳子小心替她梳着長發。“是吧,我就說嘛,當劣民是苦了點,但命長得很,跟皇族的人來往才危險呢,都不知道人家要怎麼捅你……你根本沒要害先皇,對不?”

她沒有答話。

“你怎麼不說呢?讓大家都知道啊!我替你傳出去!你怎會去害皇帝呢?”

“……金兒,我不想害你……你出去后……別提我……別要抱任何不平……”

“怎麼你都不像你了?”金兒哽咽。“怎麼徐家一下子全沒了?怎麼五少也……夏王不是曾跟你交情很好嗎?怎麼不救你?今日明明是你處決的日子,南臨余家的長子居然在你砍頭的日子定下后,求請陛下,也在今日親自遊街接官帽。這根本是在示威啊!”

“……他高興……就好……以後金兒也要保重……你比我世故……這種話不該由我說……”

金兒忍着淚,掏出鑰匙解開她的手銬,再替她脫下衣物,換上白色的衣裙,她碰到她手上緊緊握住的帕子。“這是……”

“這是我……喜歡的人送的……等我走後……請收屍人不要動它……我想讓它陪葬……”她小心翼翼地將帕子放入衣里胸前,極度希望它能跟着她一塊走。

在南臨,除了五哥外,她絲毫沒有留戀了。等到了九泉,她有許多人要見,她的父兄們,還有四姐……也許,還有陛下跟那個……一直在深宮沒有出來看過世界的女人……怎麼到最後大家都齊聚一堂呢?

那……是不是幾十年後,五哥下來了……她能笑着上前跟他說……再一次兄妹好不好……如果他說不好,那她就厚顏說,改成白首夫妻好不好……一世就好……讓她這個小青蛙得償所願……

“原來六小姐有喜歡的人了?那人好不好呢?”金兒柔聲問着。

“……好……很好很好……他是在天上飛的……我現在只怕……萬一他飛得太高,沒人陪他怎麼辦?我一直在地上追他,可是……現在我必須停下來了……春蓮姑娘真的不行么……我五哥值得的……”

金兒啊了一聲,只覺她思緒好快,怎麼從喜歡的人轉成五少了?她小心挽起她的長發,替她戴上帷帽,確定沒有一絲頭髮露了出來,才道:“六小姐,自己能走么?”

她試走兩步,有些氣虛。“……可以……”

“六小姐,別讓那些獄卒碰到你,那些人手臟,別人不知情,但我們都知道你絕對沒有做對南臨不忠不義的事,你靠自己走,連帷帽都別讓人撞到。”

“……最後的路,我自己抬頭挺胸的走嗎……這是當然的啊……”

金兒上前用力抱住她,低聲道,“六小姐,今日一別,永無見日。請……偶爾想起……我們……”

她戴着手銬腳鐐步出天牢,刺目的陽光隔着面紗仍然讓她縮了眼睛。

金兒冷冷看獄頭一眼。“那面上,我看見了,要別讓人知道你乾的好事,就不要取下帷帽。連往日好聽的聲音,都是你們害的吧!”

“不不,不千我們的事。是那日罪犯得知徐將軍他走了,叫破喉嚨的……”

金兒冷笑一聲。“罪犯?往日大夥見了她喊她一聲六小姐,今日知她沒有價值了,便轉口改罪犯。原來你們比我們這些下等劣民還不如。”

徐烈風疑惑地看向金兒。金兒滿面的淚,滿面的不甘。這又是怎麼了?這都是一出出的戲,等戲落幕了,就可以閉上眼睛好好休息了,她哭什麼?

“……金兒,這是好事啊……我是去見我父兄的……我很想他們……以後他們都可以好好休息了……”她轉向獄頭,微微施禮。“往日是我不好,沒有細想,差點連累你們……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何必受我連累?徐家六女烈風,先前失禮,尚請見諒。”

獄頭低着頭,揮揮手。“帶她走吧,誤了時辰就不好。金兒姑娘,你留步吧,要出了什麼事,你被誤會可就不好了。”

金兒心一跳,往垂首的獄頭看去,偏偏一時間看不出所以然來。

一名獄卒將徐烈風領去。她足下有腳鐐,速度奇慢,那獄卒居然配合她,過了一會兒,她被領到牆邊一角,她面前橫着一格格的長板,恰恰掩去她的身影。

“徐將軍剛走,陛下不忍六小姐囚車讓人瞧見,便允夏王,以轎子取代。”

“……多謝陛下與夏王恩典……”

未久,一頂轎子停在長板之前,她本要等獄卒領她坐進去,哪知獄卒放她在原處,她前頭那一格的罪犯坐了進去,獄卒對她微一施禮,跟上那頂轎子離去。

徐烈風略略疑惑。今日砍頭的不止她一人嗎?劊子手也真是操勞。再過片刻,另一頂轎子來了,轎夫朝她說道:“快上來吧,趕時辰呢。”她沒有吭聲,直接入了轎。轎子小些,轎椅上有着厚實的棉墊,連足邊也塞滿了棉墊。

轎夫在外輕聲說著:

“請將棉墊塞在鐵鏈間,披風蓋住手銬腳鐐,莫要發出半點聲音。”

她微地一愣,下意識聽從這人的提醒。

轎子行進一陣,停在一處。她又聽見轎夫說道:

“是空轎,要出去接人的。”

“方才那頂,是徐家老六的,這頂不是空轎還是什麼?不過,照慣例還是要查看的。”有人笑答。

她詫異地看向轎窗。

說話的那人打開轎窗,對上面紗后她的視線。接着,他合上車窗,笑:

“行了,是空的,走吧。”她傻眼。

轎子靜靜地行走着,轉眼間,已上鬧街。異樣的吵雜聲令她有些疑惑,那哀哀泣泣的哭聲,似有人出喪,她目光移到轎窗外,又是一怔。

轎子混進披麻帶孝的人群里了?

轎子略停,轎夫低聲道:“請快出來入另頂轎子。”她起身要出轎,腳鐐鏘的一聲,淹沒在哭聲之中。轎夫心裏一急,將她扭了出去,另一名轎夫蹲下迅速將棉墊纏上腳鐐,再將她用力推進另一頂小轎。

她撲進轎子時,撞上裏頭的男子。那人低叫一聲,立刻將她摟住,讓她坐穩。“六姑娘還好么……”

“……容生……”怎麼好久不見,連他也變蒼老許多?

學士容生微微一笑,低頭忙着解開她的手銬腳鐐。“你莫說話,先聽我說。待會兒,我們要出轎,你得靠自己的雙腳走出城,不管如何走不動,想活命都得出去。”

“……會連累你們的……我……不想再害死人……”

“能夠順利出入各國的,唯有學士。如果南臨皇室想抓學士,一個兩個也罷,膽敢當眾處理數十個學士,那真真是想惹眾怒了。你忘了嗎?或許你在南臨沒有多少朋友,但,你出入學士館一年多,比誰都好學,每個學士都是你師傅,徒弟有難,師者豈能不救?”他解開她的腳銬,又迅速替她披上麻衣,見到她帷帽阻礙,一把掀了。“不能戴女子帷帽,換斗笠……”他的聲音頓時消失。

她嘴角輕輕上揚。“還好……果然見多識廣的學士……不一樣……沒被嚇跑……容生……你說我這樣還能活多久呢……何必為我……冒險呢……”

他撇開目光,再轉回時輕笑:“我不能瞞你,我沒在其它地方見過你這模樣,但既然要救人,就要救到底!”一頓,他苦澀失笑:“原來,南臨跟小周國沒什麼不同……沒什麼不同……”

他將她單邊耳環取下,替她束起男子長發,接着,幫她戴上斗笠,掩去三分容色。他自懷裏取出紅木牌子,改掛在她的腰間,柔聲道:

“這是解非的學士牌子,只要不細看,是可以過關的。”

她一震。“五哥他……”

“這牌子不能借為他用,否則將喪失學士的資格,但,這是不得已之舉,就算將來讓人知道又如何?這世上多少國家想私用解非,唯有保住他的學士之名,他才不會被其他國所用。你放心吧,他自有法子離開京師。說來今日真是走運,南臨有人求官帽,繞京而行,處處都是鞭炮,滿天的炮煙,多少掩去面目。六姑娘,得走了。”

趁着轎子一停,他立即硬拉着她出去。徐烈風幾手要撲倒在地,但她忍着想吐的虛弱,慢慢地走在這群學士之中。

這些學士人人披麻帶孝,都是她在學士館學習的良師。

她垂下眼,只覺自己過往真是白活了,讓這些不是南臨的人來救她……

“奇怪……”容生注意着她的行進,對旁邊同伴道:“今日過城門的人如此之多……不對,是進出的人被嚴加盤查!我認出來了,那是南臨羅家的人!”

“這是在幹什麼?一個個,全把斗笠面紗拿掉!”前頭的官兵喝道。

“這是怎麼了?在查什麼啊!”排隊的百姓起了騷動。

“今日方帝夫自請監斬罪犯徐烈風,行刑前他福至心靈掀了麻布,這才發現有人李代桃僵將徐烈風換了去。眼下正在全城搜捕,誰要敢窩藏,絕不輕饒!”

“徐烈風不就是徐將軍的女兒嗎?”

“大人……徐家真是欺瞞我們的劣民?他們真不是胥人?”

羅家的武官嘿笑兩聲。“那還用說……”話還沒說完,便被長鞭狠狠擊中背脊。他痛得叫出聲,拔刀轉向罵道:“是誰……王爺!”

夏王騎在馬上,淡淡道:

“徐家乃胥人一族,與劣民無關。若是以後,再聽見有人造謠,一律抓起鞭刑二十。”

“……是。”

夏王略略掃過城門裏長長的隊伍,招來守門人。“沒有可疑的女子么?怎麼守這城門的人少了?”

羅姓武官殷勤代答:

“想自天牢逃出京師,由此出距離最遠,所以方才都調到另一個城門守了。”夏王應了一聲,再看向城裏百姓,忽地他目光停在披麻帶孝的這頭。他沉默半天,道:“今日是哪家人出喪?”

容生走到前頭,淡淡一笑:

“我們今日暫且成為徐家的家人,在徐六處刑的這一日,一併送徐家一程。”

夏王打量他一會兒,又落在他腰間紅牌。“都是學士?”

“正是學士!這裏的學士,沒有一個南臨人,個個都聽說過南臨徐家的威名,不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絕不放棄的南臨徐家,一生性命盡獻南臨的南臨徐家,連我們這些沒有出身國的學士,都心甘情願來祭拜一番。”

夏王掃過每一名戴着斗笠的學士,驀然間,他看着被容生遮掩半身的那個腰身纖細的學士身上。

那學士微微垂着頭,看不清面色。是誰曾跟他親口說過,不管他在宮裏哪裏,她總會找到他的。

他跟她說,那是心有靈犀。

……茫茫人海里,他也找得着她的。

他為此心喜,以為那是人生另一半的圓滿所致,哪知,是諷刺的血緣。

“王子!”

夏王看見一人匆匆奔來,跪在容生面前。他認出這人是小周國使節李默,那此人是……“小周國皇子?”

容生低頭看着李默,笑道:

“被你認出來了啊,李大人,別回去了,就留在南臨吧,反正小周已經成為西玄附屬,南臨不遠矣,都一樣的。”

夏王眯起眼。“小周國皇子說話可要小心了。”

容生哈哈大笑。“現在哪還有什麼小周國皇子?眼下我將出城遙祭徐家后,直回小周國。夏王,請看在容生曾是皇子的份上,聽過來人一言。小周國滅,不是因為它沒有良臣,而是君主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不是他們不肯犧牲,而是君主蒙蔽他的雙眼。小周緊鄰南臨,南臨無數的傳說,小周國百姓都一清二楚!南臨有徐家良臣,南臨有不忌臣子掌重權的君王,南臨有相互信賴的君臣……小周國國土狹小,百姓不多,但,每個人都盼如果能分得南臨傳說的一半都好!分幾個徐家人給小周國吧!分幾個南臨君王給小周國吧!你們的傳奇,我們一直在羨慕着!在看着!但,今時今地,小周已消失在歷史上,南臨呢?呵,原來是我們誤會了,南臨跟小周沒有什麼不同,看看眼下,我們正在走同一條路,只是小周國先行到了終點,接下來,就等你們了!”

他這話一說,南臨百姓各自驚懼,守門的士兵與羅姓武官紛紛跪下,道:“王爺息怒!”

夏王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道:

“你是學士,敢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本王是奈何不了你。敢問學士容生,你此回小周國,是以什麼身分?小周國主送出降書,皇室皆得以保命,一世無虞,你想以皇子身分回去救苦救難?”

“容生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放棄皇子身分,現時以皇子身分回去,縱然一世無虞,卻也只是西玄附屬下的一條蟲,幫不了多少百姓,我將在那西玄附屬之地開學士館,以西玄人也動不了的學士之身幫助曾是小周國人的百姓。”

“真是偉大志向啊……你這裏的人要出去,都可以,但,有一個南臨人混在你們其間,留她下來,你們就可離去。”

“這裏都是學士,沒有普通人。難道夏王想犯各國眾怒,押下所有學士?”

“非要我指出來嗎?你非得要連累這麼多人嗎?已經保你不痛苦地走了,為什麼還要多惹事端?難道你不知道你一死,你的五哥也能解脫了嗎?只要你乖乖出來,我不動他。”

容生身後另一頭的同伴緊緊拉住徐烈風的手臂,不讓她走出去。

徐烈風只覺胸口那帕子在發燙髮熱。她聽見夏王道:

“把斗笠都掀了,本王看過才准離去,否則全城百姓一個也不準走。”

“如此皇室,如此南臨。”容生輕蔑地笑了聲,拉下斗笠。

一個學士接着一個,脫下斗笠,丟至一旁,脫到最夜,只剩容生身後那個纖細的身影。

夏王沉默地看着那個身影。

她慢慢地朝四周學士施上最後的師徒之禮,而後上前走出容生的影子。夏王注意到她的發色略有異樣,但不是很關心,只當是陽光之故。

她甚是虛弱,舉手投足皆透着一股病氣。她慢騰騰地拉下斗笠,跟着丟棄一旁,一雙毫無光彩的美目徐緩與他對視。

啪的一聲,他手一松,長鞭落了地。

“……王爺……意下如何呢……”她破鑼嗓子。

夏王幾度張口,卻是說不出隻字片語,他喉口不住滾動,直直落在她的面上。半天,他終於發出聲音,低微地清楚地——

“……走……全都走得遠遠的……不該回來的……不要回來……”

容生反應極快,立即拾起斗笠替她戴上,幾乎是拖着她快步走向城門。

其他學士紛紛跟進,有意無意將她繞在中間。

跪在地上的羅姓武官想要抬頭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那破鑼嗓子是誰,夏王自馬上毫不留情地踹他一腳。

徐烈風經過夏王時,他也不低目看她,俊目微微睞着正視前方,讓人看不出他此刻的眼色。

等到全數學士離去后,他一踢馬腹,喊道:

“把城門全關!今日找不着徐六,任何人都不得出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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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臨阿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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