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皇上有令,今晚特於龍舟設席擺宴,玄壇上所有道士僧尼皆須出席,共襄盛舉。」一名宮人手捧御令說道,一班僧尼全都恭恭敬敬跪下接旨。
山君也在其列,她望了一眼身旁的澄光,他微微垂首,僅僅動了一下頸子。
宮人走後,眾多僧尼開始整理儀容,甚至薰香沐浴。
山君冷笑,不過是凡人,難道還期盼像選妃一樣,有朝一日能得到皇帝的青睞?
澄光狀似無意行經身邊,在她耳邊低語:「右列第三位,長劍已松。」山君會意,眼神正視前方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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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皇帝龍舟上笙歌不斷,宮樂匠師不斷演奏煬帝自寫之「泛龍舟」以及「清夜遊曲」。只見百官圍繞着身穿冕服的帝王,臉上儘是諂媚笑容;皇帝左右肩膀上各綉有日月,星宿則在後領,意謂天子肩挑日月,背負七星。衣上山龍九物各重行十二,織綉五色相錯成文,華麗之極。
溫婉蕭后坐在煬帝身側,臉上雖有微笑,但眉宇問卻藏憂色。
山君從頭到尾多半垂首,只敢偶爾偷看幾眼那飲酒作樂、大笑不已的皇帝,思忖着是否能從那個男人的身上,見到一些父親的影子?
那個令阿娘露出那樣凄絕笑容的男子。
四十多歲的男人,因着長期耽溺酒食聲色而體態臃腫,臉色庸俗。想到自己和這人有着血緣關係,山君心裏不禁一陣厭惡。
微微側過頭打量,圍在酒席四周的侍衛個個佩帶武器,神色嚴肅,但偶爾也會現出幾許不耐之色。因楊廣游江都時間相當長,許多士兵早已開始思念家鄉,如今總算盼得返北的機會,自然是巴不得這船能再快上十倍百倍,早日回到家鄉探望親人。
只見陣排侍衛中,其他侍衛所配武器都緊系腰間,右列第三位侍衛的長劍卻系得松垮了些,在畫列整齊的人陣中略略顯得突出。
山君望向那侍衛,對方發現,迎向她的眼光,接着將自己身子又略略往前移動一些。
機不可失!
山君眼中精光一閃,從匍匐的僧尼群中往右列第三位侍衛躍去。她輕功矯捷,加以眾人皆未想到尼姑居然會頓起殺機,以致一時之間全部人都傻了眼,反應較慢的人甚至還以為這尼姑是特意表演以取悅龍心。
「撤!」她一聲嬌叱,伸手去奪那長劍,用力一扯,那繫着長劍的牛筋竟應聲而斷。原來那牛筋之上早已被人暗中用利刀劃過幾道,只需輕輕拉扯便可扯斷。武器既已奪到手,山君立即轉身向眾人擁護間的楊廣刺去!刷刷刷連三劍,直刺雙眼及眉心,劍勢凌厲,靈巧翻動,劍尖上隱隱抖出劍花,實是已用盡全力,只求一擊成功!
「皇上!」
「救駕!」
「來人!有刺客!」
眾人慌亂叫喊,眾侍衛們也根本來不及反應,山君便已經欺身至楊廣面前。
只見他驚慌地連連後退,直退到屏幕前無路可退。
眼見刺客的劍就要刺到自己身上,楊廣趕緊四處張望,只見離自己最近之人乃是蕭后,一咬牙,將妻子扯到面前,竟是要拿來當自己的擋箭牌!
山君見他此舉一楞,她知蕭后善良溫婉,雖曾下令捉拿自己,但也是遵循獨孤后遺旨,並非她所願。山君不願傷及蕭后,是以手上劍勢緩了緩,立刻便被前來救駕的幾位高手侍衛給擋住,躲在蕭後身后的楊廣便趁此時仔細觀察情勢。
楊廣雖縱情酒樂,但年輕時畢竟曾奉命出征,見過不少大場面,初見刺客時雖感到錯愕與驚慌,但鎮定下來后他也知道這刺客根本是羊入虎口,龍舟上侍衛高手眾多,想要全身而退,難如登天。
他眯細了眼,在飛舞的人影中突看見山君的臉龐,竟覺有些熟悉。他身子移出蕭後身后一些,想要更看清楚山君的長相。
雖是尼姑,頭無青絲,但臉蛋小巧,秀眉雅緻,眼神靈動,眉宇之間隱隱有股英氣。
那樣的熟悉不光是因為山君的面容讓他覺得似曾相識,還有一種血脈相連的隱隱悸動。
這女刺客究竟是何人?!
山君急了,知道這樣纏打下去絕無勝算,她咬咬牙,倏地又變劍招,竟是完全不顧自身破綻,身形一翻越出人牆,劍尖直刺向蕭后,口裏大喊:「讓開!不然連你一起斃命!」只見那蕭后雖已嚇得臉色蒼白,卻沒有絲毫移動半步,山君不由得暗暗欽佩。
「刺客休得放肆!」楊廣躲在蕭後身后叫了出來:「你究竟是何人?居然有膽子行刺朕?」
「拿女人當擋箭牌又算什麼英雄好漢?」山君俐落一閃,閃過左旁攻來的刀鋒。
楊廣突然眼睛一亮,大喊:「住手!」
船上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使劍使刀的侍衛出招出到一半也都停了下來,不解地看着皇上。
山君不知楊廣是何用意,一柄劍橫胸當前,先護住了自己要害。
「是你?」楊廣懷疑的目光投向山君身上。
山君皺眉,不知楊廣到底看出什麼端倪。
他的身子又移出了一些,銳利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山君,讓她全身起了一陣寒意。
楊廣突然嘴角露出一抹邪笑:「你這麼年輕,該是她的女兒吧?長得果然像她!我秘密派人四處尋找你的行蹤,沒想到今日你居然自己送上門來!」
山君腦袋一陣天旋地轉——他認得她!怎麼會?
他說他暗中派人尋找她?找她的人不是蕭后嗎?
「有其母必有其女,說得果然不錯。」楊廣的眼裏閃着令人心寒的淫邪光芒:「諒你一時糊塗,才犯下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吧?看在你是我親妹子的份上,如果你繳械投降,以後肯乖乖進宮服侍朕,朕可饒你不死。」說完他的眼神開始在山君年輕的身軀游移。
她只感到一陣作嘔!
「你!你在胡說什麼?!」
這男人怎會說出如此下流話語?言下之意竟是要自己入後宮去服侍他?他可是自己的親哥哥啊!
原來楊廣性好漁色,年輕時因要獲得獨孤后歡心而暗自壓抑,表面上裝出道貌岸然的模樣,私底下卻暗暗發誓將來即位后一定要大肆享受。他當年初立為太子時,因緣際會曾在後宮見過尉遲女,因其貌美而留下印象,可惜此女后被母后賜死,他不忍美人就此香消玉殞,便暗中助她順利逃出後宮,想着等他即位后再將此女接回納為後宮嬪妃。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母后竟還是發現了尉遲女的下落而趕盡殺絕。
不久,民間傳說尉遲女尚有一女的流言傳進他耳里,他憶及尉遲女當年美貌,心癢難止,於是暗暗下令追查此女行蹤,並憑印象繪出尉遲女容貌,吩咐找到此女后必得活捉,並馬上送往東都!
「你明知道我們是什麼關係!」山君氣得咬牙切齒,全身幾乎要顫抖起來。
這禽獸!
「你不過是個女人,生下來就是要服侍男人的。親妹子又如何?父皇的華夫人最後還不是被我要了?哈哈哈——」楊廣竟得意地笑了起來。
蕭后聞此言一驚,對山君又多看了幾眼。
山君此時已是怒極攻心,只想一劍殺了這禽獸不如的男人來個痛快!
「昏君!納命來!」她又攻起,一柄長劍直刺向蕭后。
這時左近一個使流星錘的侍衛連忙護駕,一個轉身將手裏使着的流星錘往她胸前砸來。山君一驚,不得不收勢往後,重心一個不穩加上情緒激動,竟踉蹌了半步,隨即感到后心有勁風襲來,知是那侍衛將另一邊流星錘往她後背門戶攻來,前後夾攻,無處可逃。
她情急智生,猛地滾落甲板,揮劍擋開幾招凌厲攻勢后,刺傷一名妃子,滾近蕭後腳邊,這時她懷中掉出一白晃晃的事物,她自己沒有察覺,蕭后卻是眼睛一亮,輕輕「咦」了一聲。
「讓開!」山君使劍用力一揮,蕭后衣裙下擺被利劍由下往上一分為二!
楊廣哼了一聲,知這女子個性剛烈,不似她母親那樣溫婉可人,日後真要留在身邊也是禍害。
「殺了她!」他冷冰冰地下令,完全不顧血親之情。
山君將蕭後用力推開,她並不想殺她。蕭后只是尋常女子,被這一推,連人帶衣翻倒在地,倒是正巧壓在了山君之前掉落的那件事物上。
山君因憤怒而發紅的眼眶,恨恨地看着楊廣——兄妹相見,沒有感人親情,只有欲殺之而後快的忿恨!
「昏君!納命來!」她喊得凄厲,打殺之間卻離楊廣愈來愈遠,侍衛們攻勢凌厲,她已漸漸招架不住,心裏又急又氣。
她今天一定要殺了這個淫虐的男人!
「山君!」
突然有人這樣叫她,她心神一盪,握着劍柄的手不由得一晃,身形露出空隙,後背上衣衫被劃破一刀!
她是不是真的要死了?才會誤以為那個人在叫她?
咬咬牙。要死也要死個痛快!她一定要拉着那個男人一起下地獄!
山君突然連攻侍衛下盤,趁對方一時不察慌亂之際,她砍到兩名侍衛的小腿,從下方攻了出來。她舉劍當胸,提一口已經混亂不堪的真氣,正準備衝上前時,一道灰色的人影擋在面前——
「住手!山君!你在想什麼?他可是當今皇上!」
「你——」她楞住,手上長劍差點握不住。「你、你這笨和尚!為什麼會在這裏出現攪局?」他不是應該在那客店養傷,然後回少林去的嗎?
那連連喊着要山君住手的不是別人,正是慧彥。
「閃開!」她一咬牙,揮劍欺上,想將慧彥逼開。
「山君,你先聽我說——」他一面說一面手上招數不停,用擒拿手一一化解山君凌厲劍勢。
「沒什麼好說的!要說也等我殺了這狗皇帝再說!」
她手上劍招不停,愈使愈亂,已然毫無章法,全然不顧自身破綻百出。這種玩命的攻法讓慧彥一時三刻之間也對她無可奈何,只得不住勸說要她住手。
「山君!快住手!你——」慧彥急得滴滴汗珠從光頭上滑落。
少林功夫以拳腳擒拿着稱,除非敵方招數狠辣,欲取己性命而後快,不然多半只守不攻。慧彥年紀尚輕,臨敵經驗不足,加上山君完全只攻不守,像是不要命了一樣,他被逼得節節退後,急得滿頭大汗。
「山君!我——」
「你什麼?臭和尚!話都說不清楚!再不閃開,我連你一起殺了!」
「山君!何苦如此?!你就跟着我吧!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情急之下,慧彥居然這麼說了出來,此刻的他只希望能阻止山君行刺皇上,手上腳上動個不停,還沒法分神去想自己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說什麼?」山君一楞,猛然停了攻勢,獃獃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這和尚在說什麼?他知不知道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他為什麼——
「啊!」她突地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原來後頭觀戰的侍衛趁着山君分神之際,悄悄走到她身後用重手打了她一掌!她聽了慧彥此話之際分了心神,完全沒料到有人會在後頭偷襲,她又驚又怒,一口鮮血又噴了出來。
但臨死之前,她想知道一件事……正欲開口,卻聽得慧彥怒吼一聲:「誰讓你傷她的!」吼完他便右手抱起山君,左手呼地一聲一掌拍向偷襲山君的那名侍衛,將他打得凌空飛起,整個人摔落運河裏,力道之大,令其他人面面相覷。
這時船上所有人都看着這兩人,一是尼姑,一是和尚。那尼姑要刺殺皇帝,那和尚不準那尼姑刺殺皇帝,兩人打殺之間嘴上兀自爭個不停。那和尚雖然只守不攻,急得滿頭大汗,但明眼人皆知這和尚武藝高出這尼姑甚多,只要他能保護皇上,擋得這尼姑,時間一久,自然能將這刺客捉拿歸案。
但聽得那和尚說了「我會照顧你一輩子」后,眾人個個面露疑惑之色,這話怎麼聽怎麼像男女互許終身之言,出家之人怎麼會當眾對着異性——而且對方還是個尼姑——說出這種話?也難怪那尼姑突然之間完全傻了,手上劍招也停了下來,這才中了一掌。看那掌力傷她傷得那麼重,恐怕是活不了了吧?
慧彥本意只是想阻止山君行刺皇上,根本沒有傷害她的意思,此時見到自己日夜牽挂之人居然被人打成重傷,什麼少怒少躁等從小謹記在心的少林誡律全忘得一乾二淨,呼呼呼幾下拍出,招招儘是少林金剛掌最剛猛的招式,頃刻之間便將兩人周圍侍衛打退。
蕭后這時對着身旁一名身穿淡藍衣衫的婢女低聲吩咐了幾句,交代完后那婢女一點頭,隨即消失在人群里。
「退!」慧彥大喊一聲,連續三掌拍出,一名侍衛中掌遠遠飛出,撞倒一根船桅。這時其他侍衛聽到有刺客的消息已連忙趕來,不遠處刀光劍影閃起陣陣白光,慧彥橫抱起山君,四處打量,只見侍衛已將兩人包圍得密不透風,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突然,後方兩名侍衛「哎唷」叫了兩聲,便突地倒在地上,慧彥一見有破綻,不加多想便往後方奔了過去,幾名侍衛正想阻攔,暗風中一排細長銀針紛紛向這些侍衛襲來,他們馬上舉起手中武器擋掉銀針,但就這麼緩得幾緩,慧彥已經又往後逃了一大段距離。
眾人吆喝着繼續追捕,慧彥再往前奔得幾步,突然聽到有人低喊:「和尚!過來。」轉過頭,見是一名淡藍衫女子從一根粗大的船桅后探出半個身子,對着他們招了招手。
慧彥本能地舉起右掌護住自己和山君,此時那女子又開口低聲道:「快隨我來,我帶你們躲起來。」
慧彥一楞,但聽得後頭追喊聲愈來愈近,山君傷勢甚重也不能帶着她跳河逃生,一時三刻沒別的選擇,他只有硬着頭皮跟着那女子往內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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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舟上楊廣驚魂甫定,馬上恢復殘暴剛戾的本性,指着船上所有僧尼下令:「把這些心懷不軌的叛賊全部給我殺了!一個也不準留!以後隨行船隊上也不準再安排任何道士僧尼!」
此話一出,那群道士僧尼全慌了手腳,個個喊冤,道士們喊着事不關己,求皇上開恩。
「皇上!皇上明鑒!剛剛擋住刺客的可是一位男師父啊!要殺也只需殺尼姑就好,何苦連累我們?」一個和尚着急地大喊。
「皇上!別聽這廝胡說!我明明見到是一個和尚帶那尼姑上船來的!分明就是他們居心叵測,我們才是受害者!」一年中年女尼也不甘示弱地反擊。
「不管!我不管!統統殺了!以後不要讓我再看到這些禿驢!」煬帝心情紛亂,再聽得他們這樣一來一往推卸責任更是煩悶。
命令一下,侍衛舉起大刀長劍揮斬,只聽得慘叫求饒聲不斷,原本充滿歡樂氣氛的龍舟上頓時腥風血雨,華麗的地毯上沾滿了溫熱的血跡。
隋煬帝第三次游江都時便未攜帶道士僧尼同行,一說便是害怕刺客事情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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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舟上一片屍橫遍野之際,只見一身形消瘦的和尚遠遠站在船尾,面無表情地觀看一切事件的發展。一個侍衛發現了他,大聲喊道:「那兒還有一個和尚!過去殺了他!」一群殺紅了眼的侍衛紛紛湧上。
那和尚不是別人,正是澄光。他見山君行刺失敗,已料到災禍必至,自己無力回天,是以當煬帝大開殺戒之時,他也沒有奔到前方去救助無辜。或許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是真和尚,或許是他已經萬念俱灰……
只聽得他喃喃自語道:「阿朱啊阿朱,要是當年我能射中那孔雀眼……」雙目一閉,臉上儘是凄楚微笑。他不待侍衛趕近,自己已翻身一躍,落入滔滔運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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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那慧彥為何會及時趕到阻止山君行刺楊廣?
原來他被軟硬威脅不得不留在客店養傷時,心中實在擔心山君,而去偷聽那婢女和幾位將士間的對話。起初並沒有聽出什麼結果,直到六天後,他在睡夢中聽見一陣翅膀飛撲聲,他內力修為頗高,五官感知要比常人來得靈敏,是以那飛翔之物還沒接近客店他便已知其行蹤。於是他連忙起身推窗,只見遠方一細小白點正往客店方向緩緩飛來。
他沉思一會兒,心想只說我不準離開客店,倒沒說晚上不能出去散散心吧?況且只是離開一下子,又不是不回來,這些人應該還不至於對掌柜一家做出什麼事來。
想妥當后,他探頭往窗外望去,只見幾位看守的士兵已因為擋不住困意而頻頻打起盹來。慧彥吸一口氣,真氣流轉,使上輕功,無聲無息地往那白影飛去。暗夜中只見一道幾乎和夜色融合在一起的灰色影子在空中幾個起落,那小小的白色影子瞬間便被那灰影卷落。
那是一隻全身乳白的信鴿,朱紅的腳上綁着一道傳書。
慧彥心裏掙扎了好一會兒,最後才一面對鴿子道着歉,說自己不該偷看別人私隱,一面慢慢將那傳書打開。
一看之下,儘管裏頭只有寥寥數語,他卻刷地一下面色蒼白。只見上頭寫的是——事已成,為免後患,滅口。
他從未見過山君之字,心想說不準這是那位李夫人的字跡,但不管究竟是誰下的指令,為何如此歹毒?
「滅口」二字指的自然是將客店掌柜一家子殺之殆盡,且似乎一開始就有這樣的打算,那麼他們如今把自己困在這裏只是權宜之計?那位李夫人到底和山君去做了什麼?「事已成」?什麼事已經成了?
慧彥抓了抓自己的光頭,百思不得其解,看看懷裏的鴿子,突然靈機一動,心想何不先讓這飛鴿傳書傳到那婢女手中,看看她有什麼反應?於是他小心翼翼將那張紙條重新綁在鴿子腳上,雙手輕輕一拋,那白鴿展開雙翅逕自去了。
他提氣跟在白鴿後面,果見它筆直飛進那婢女房間窗口。
稍後,房間裏亮起了燭光,慧彥本想蹲在窗外偷聽,但聽得有人聲接近,知道是守衛換班,尋思一會兒后決定攀在屋頂上偷聽。他縱身越到屋頂上,暗運內力輕手輕腳敲下幾塊屋瓦,幾許燭光便從那小洞中透了出來。他眯起一隻眼往下望去,只見那婢女身上只隨便披了件衣裳,正在燭光下凝神細看紙條。
沒一會兒,她輕嘆口氣,站起身來開始更衣,慧彥臉一紅,連忙別過頭。
那婢女更完衣后便離開房門,往武兵隊長的房間走去,慧彥聽着她腳步聲,在屋頂上也一路尾隨她前進,彎彎曲曲直來到隊長房間頂上。
他依樣畫葫蘆,也敲下幾塊屋瓦,從小洞中往下探去。
那婢女說道…「夫人說事已成了。」
「是嗎?」隊長回道,語氣里還有些睡意。
「這是夫人的字條。」那婢女將紙條遞給了他。
「果然沒錯!」隊長一見主人親筆紙條馬上來了精神。「夫人的意思是——」
「沒錯,今晚動手。然後把這客店燒了,我們連夜趕回扶風。這幾匹駿馬還是夫人瞞着老爺偷偷運出的,得儘快歸還才是。」
「知道了。」隊長抖擻精神,抓起隨身佩刀便跟着那婢女走了出去。
慧彥一驚,知道這兩人是要去將掌柜一家子全數殺人滅口,當下不作多想,馬上俐落一個翻身翻下屋頂,雙腳倒掛在屋檐下,從窗口破窗而入,在兩人還來不及呼救之前,迅速兩指便將兩人點倒。
他搶過隊長手上佩刀,手腕一轉,那單刀便架在隊長頸上。慧彥低喝道:「竟然想殺人滅口?!」轉過頭一看,那婢女正思大叫求救,慧彥不及多想,食指凌空點中昏穴,那婢女雙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隊長初見慧彥攻進房間身手不凡,再見他凌空點穴,知道絕對不可小覷慧彥。他嚇得全身微微顫抖。平常見這和尚似乎笨頭笨腦,連個小婢女都鬥嘴鬥不過,沒想到竟有一身這樣強的功夫!
「老實回答我的問題,不然刀下可不留情。」慧彥故意裝出一副兇狠模樣,只可惜他天性敦厚,裝得其實不太像,要是那婢女醒着的話馬上就能看穿,但這隊長只是粗人一個,慧彥一進來還來不及反應便給人制住,氣勢已經去了一大半,這會兒見那婢女被點倒,此刻也不知是生是死,心下又怯了幾分,因此對慧彥馬上言聽計從,不敢忤逆。
「是、是,師父請問,小人必當據實相告。」隊長道。
慧彥心想,前幾日還見你耀武揚威,怎麼這會兒卻像見了貓的耗子一樣?
「好,我問你,你家夫人帶着山君上哪去?」
「山君?師父是說那位與您同來的姑娘嗎?」
「正是。」
「夫人帶了那位姑娘去板渚了。」
「板渚?為什麼要帶她去那個地方?」慧彥微微皺眉。板渚位於西南方,與洛陽的方向剛好相反。
「因為那兒是通濟渠與永濟渠之會口,皇上正從江都返北,龍舟近日將會經過此地,稍作歇息。」
「皇上?此事和當今皇上有何關係?」
「這、這……小人不知。」隊長冷汗涔涔,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出來。
慧彥聽出他話不真誠,手上單刀一使力,輕輕劃破隊長頸子,溫熱鮮血馬上流出。其實那傷口並不深,但鮮血一冒,那隊長便已嚇得魂飛魄散,忙不迭說道:
「師、師父饒命,小人說了就是!我家夫人帶着姑娘前往板渚,實是欲安排姑娘上龍舟隨行船隊。」
「要山君上皇上的船隊做什麼?」
「這、這小人真的不知!小的一向只聽命不多管事,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隊長急急說道。
慧彥本想再問,但轉念一想這隊長說的也不錯,只怕那婢女知道的還比他多一些。轉頭看向那昏迷不醒的婢女,想起之前她口齒伶俐處處刁難自己,眉頭不由得微微一皺,不想再多生事端牽扯下去。
他繼續問那隊長:「殺人滅口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夫人下令將這客店掌柜一家全數殺盡,一個活口也不留嗎?」
「是、是,這是夫人的意思。其實我們這次遠來並未告知主公,夫人只說想要去探訪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又說現在世道不安全,因此多帶了三隊人馬出來。至於那幾匹駿馬,也是瞞着主公帶出來的。」
慧彥並不知駿馬之事,便也沒再追問。原來煬帝喜歡寶馬獵鷹,曾多次命人在民間搜集,竇氏儘管不喜楊廣,但為保夫君仕途,曾多次勸說要李淵將所豢駿馬進獻給皇帝,但李淵左思右想,終究是捨不得,也就沒有聽從妻子的建議,也因此一直沒有得到煬帝的重視。
此番竇氏接到山君求救信,細細思量之下,唯有以獻寶馬為由才能令押送山君的衛文符信服,因此瞞着丈夫偷偷將這些駿馬都偷運出來。但這計策中也有部份私心,只因她心裏有些氣惱丈夫不聽自己勸告,硬要把這些駿馬留在身邊,結果反而斷了自己出頭的路子。
慧彥單刀一翻,刀尖抵住隊長下顎,說道:「你可以燒了客店,但掌柜一家子卻殺不得!」
「這……」隊長露出為難的表情,一邊是上頭命令違反不得,一邊是自己性命更是丟不得,他急得臉上冷汗不斷冒出,竟濕了一張臉。
慧彥知他心中顧慮,說道:「你不用擔心,掌柜一家子我會救走,我會要他們別多說話,你也是,那婢女醒來后就說我把你也打昏了,你醒來時人已經跑了,追也追不回來。此事我以後也不再與你追究,以後就當我們從沒見過,聽清楚了嗎?」
「是、是!多謝師父不殺之恩!」隊長不住道謝。
慧彥單刀翻過,用刀背將那隊長給暫時打昏,連忙躡手躡腳走到看守掌柜一家子的房間,幾下手起腳落,便將那看守的士兵全數打暈,進屋去帶着掌柜一家子往外離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士兵,都被慧彥幾招就給料理,這時他心中也不禁暗暗懊悔,早知這些武兵這麼草包,當初被困時就該將他們一一打倒,便可早些追尋山君下落。但轉念一想,要是當初自己這麼做了,這掌柜原本賴以為生的客店終究難逃被燒命運,如今事已至此,不逃不反抗最後還是會被殺,不如還是讓這些無辜百姓遠走高飛吧!
他領着掌柜一家人直走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在一處岔路上與他們道別,並將身上盤纏盡數給了他們,希望他們能在異地好好過日子。待掌柜一家子千謝萬謝離開后,他這才起程往板渚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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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彥趕到板渚的時候,皇上龍舟早已啟航,他擔心山君安危,便暗中跟着船隊一路向北。他心想反正這船隊最後也是會到洛陽,和自己的目的地相同,只是到達的時間要比當初預估晚得多。
匆匆十幾日過去,他在岸邊設法多方打聽,卻一直問不到任何關於山君的消息。他甚至還悄悄溜到進貢膳食的廚房,生怕那李夫人把山君當成山珍海味給獻給了皇上!
這十幾日間他幾乎是飯吃不好、覺也睡不好,連打坐念佛都心神不安,一心一意只在擔心山君到底怎麼了?她現在在哪裏?安不安全?
用心急如焚來形容慧彥此時的心境再適合也不過。
每日尋找山君徒勞無功時,他竟開始恨起自己的傻,為何當初沒好好看好她,竟讓她就這樣被李夫人給帶走了?
他一人站在廣大的渠道旁,眼裏竟已不見蒼生,不斷浮現面前是山君那天晚上的笑……
他為什麼那麼擔心?是怕這虎妖又去危害世人嗎?
虎妖……慧彥一驚,竟發現自己早已將山君當作普通人看待,不再是妖。
如果他已不把山君當妖看待,那麼,這讓他心緒無法平靜下來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他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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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慧彥在岸邊一驛站往船隊張望時,一名道士發現了他,將他誤認為同船的和尚,那時船正好要駛離驛站,於是道士急急喚慧彥上船。慧彥先是楞了楞,本想說對方認錯了人,但又想上船一探說不定能探出些山君的消息,於是便硬着頭皮縱身一躍,輕巧躍上甲板。
那道士一楞,隨即喝一聲采,贊道:「好功夫!」原來那船上雖滿是道士僧尼,卻多是烏合之眾,有些只為權宜之便而出家,隨着隋煬帝遊玩也只是懷着吃白食的心態,並非真心想修行佛法。因此慧彥露了這一手少林真功夫,自然令人眼界大開。
「師父年紀輕輕,武功修為就這麼高,真是了不起。」道士臉露微笑說道。
「小僧只懂得些皮毛罷了。」慧彥謙虛地合十回道。
「哈哈!不矜不驕,更是難得!來!今晚皇上龍心大悅,特地召集玄壇上所有道士僧尼一同赴龍舟宴席,小師父就跟我一道去吧!」說罷,他便拉起慧彥的手,一同往皇帝所在的龍舟前去。
那道士似是有意顯露幾手輕功,拉着慧彥的手一躍,施展輕功,腳尖在船頂上一踩便躍過一船。只見兩人一起一落,轉瞬已躍過數十艘樓船與九艘浮景舟,再躍過翔螭舟,最後來到龍舟頂上。
慧彥本想出聲讚揚幾句,但眼角餘光馬上瞥到一灰色人影直撲一位侍衛,接着白光一閃,那灰影手上竟多了一柄長劍!
「哎喲,不好!莫非是刺客?!」身旁的道士大驚失色。
慧彥聽了心裏也是一驚,再凝神看去,這下更是驚得臉上沒了血色!
那手握長劍、一個翻躍后直刺皇帝的灰影,不是山君是誰?!
「她、她竟剃了頭髮當尼姑?!」慧彥完全呆住。
他驚的不是山君刺殺當今皇上,而是山君居然已經削髮為尼?!
「小師父認識這位刺客?!」那道上更是驚異,轉過頭看他的眼神充滿戒心,怕自己是引狼入室。
慧彥楞了好久,等回過神來時已沒有心思回答。他對着那道灰影大喊「住手!」一面馬上就奔了下去,留下那道士一人獨站在船頂上,猶自驚異不定……
小註:竇氏年輕時,雙親曾協定在自家大門上畫上兩隻孔雀,來求婚之人必須兩箭皆射中孔雀眼,才有資格做竇氏的丈夫。當時共有幾十人前來試射,都沒有成功,最後是由當時的岐州刺史李淵射中。相傳竇氏年輕時喜歡朱紅衣衫飾品,因此有阿朱之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