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眼見那匹老馬似乎已使不上力,慧彥於是將它放歸山林,自己背起山君往北方走去。一路上不時詢問最近的寺廟在哪兒,兩人走了一個多時辰,遇到一位老樵夫,這才告訴他們最近的寺廟還要再走上三十公里方到。
兩人繼續走着,行到一處,山君突然輕輕拉了拉他的耳朵,說道:「停停,和尚,我聽見水聲,我想喝些水。」
慧彥背着她循聲找到了水源處,原來是近山谷旁的一條清溪,流水潺潺,溪邊樹梢鶯聲婉轉,白花花的陽光灑落在流動不已的清澈水流上,一晃一晃,像浮動的琉璃瓦一樣。
山君輕呼一聲,從他背上滑落下來,走到溪邊先迫不及待地掬起些水入喉。待解了渴后,便找一塊大石坐下,除去腳上鞋襪,將玉足浸入冰涼的溪水中。深紫色的長裙底擺有些浸得濕了,染成墨紫色輕覆在石上,和潔白的足踝成了強烈的對比。
慧彥看得呆了,雙眼不由自主地直盯着山君的腳踝不放。他從未見過這麼細緻完美的一雙腳,那膚色竟與寺里珍藏的白玉佛珠不相上下,而鑲於其上的腳指甲如同十枚小小的粉色花瓣,在溪水裏不住晃動。
「和尚,你睜着大眼瞧些什麼?」她心情顯然極為舒暢,笑意盈盈地問道。
慧彥訥訥地笑了笑,收回目光,低着頭走向溪邊也掬了些水喝。
他知道縱使自己是個和尚,這樣盯着一位姑娘的足踝看也實在不禮貌,但轉念一想,她明明是妖不是人,自己是否顧慮太多?思及此,他忍不住又偏過頭看了看在旁的那雙玉足,然後抬起頭對女子笑道:
「你的腳很漂亮。」
沒料到山君臉一紅,啐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慧彥一楞,這虎妖怎麼愈來愈像普通女子?難道是和自己處久了,漸漸沾染上了人氣?可他是個粗魯男子啊,也沒一點女兒嬌羞之態,這虎妖又從何處學來這一身女子嬌態?
「姑娘,該起程了。」又過了一會兒,慧彥說道。
山君只是靜靜地把腳由溪水中移開,拿起深紫衣裙下擺擦了擦,穿上鞋襪。
一路上,兩人默然不語,慧彥也不在意,只道她真的累了,也就任由她在自己背上歇息,沒去吵她,並盡量維持腳步平穩,好讓背上的女子能更舒適安穩。
行到那老樵夫所說的寺廟,天色已近黃昏,一群歸鳥飛越橘黃色的天空,山君抬頭望去,眼神中儘是眷戀之意。
有些破舊的寺門上,掛着「杏隱寺」三個斑駁的字跡。
慧彥看着「杏隱寺」三個字,臉上微微露出微笑。
敲了敲緊閉的寺門,老半天才聽得厚重木門後有腳步聲傳來,待得門咿呀一聲打開來,門縫裏露出一對晶亮的眼睛直往他倆人打量個不停。
慧彥放下山君,雙手合十,恭敬地道:「小僧慧彥,來自少林,本欲往洛陽慈雲寺,但因朋友有傷在身,因此希望能在貴寺借住幾宿,待朋友傷好后再起程前往洛陽。」
門縫又稍微開了一些,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傳了出來:「是慧彥師叔嗎?」
「正是。」
這時那小和尚已把門完全打開,一對晶亮的眼睛猛地睜大,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果然是慧彥師叔!」他轉頭對寺里喊道:「大家快來!是慧彥師叔哪!」
小和尚一把抓住慧彥的手,熱情地拉着他進入寺內。沒多久,寺里四面八方湧出四、五個小和尚,個個都圍着慧彥又叫又跳。
原來這群小和尚去年冬天曾到少林寺參拜,當時天氣寒冷,幾個小孩子晚上凍得根本睡不着覺,慧彥有天發現後於心不忍,便會在晚上睡前特意教他們練功,並傳授一些內功心法,讓這些小孩子在練完功後身體暖熱,安於入睡。
慧彥的兩隻大手不住在小小的光頭上摸來摸去,順便問問他們的武功練得如何?
這一陣喧鬧將住持引了出來,白髮白須的住持早就聽見了小和尚們的呼鬧,知道來者是誰。他看見兩人只是微微頷首,然後清了清喉嚨,那群小和尚馬上安靜了下來,匆匆跑到老住持身後排排站好,但臉上卻還是露着笑意,不時偷瞄兩眼慧彥。
「參見方丈。」慧彥恭敬地說道。
山君在他身後也微微一揖,卻沒有出聲。
「你就是慧彥吧?這群孩子到少林寺的時候還真麻煩了你,他們回來后一直對你念念不忘,老嚷着想再去少林寺看看你,沒想到今日你卻自己來到我們這小寺里來了。」老住持微微一笑。「你們來此目的是?」
慧彥於是又講了一次來意,老住持聽完后看了山君一眼,卻也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差一個小和尚領着兩人到後院空房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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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用完晚膳后,慧彥與老住持一起打坐練功。
打坐完畢,老住持雙目仍閉,緩緩問道:「我看那女子內傷似乎不輕,像是被人掌力所傷。」
「方丈說得是。」
「打傷她的人,可知是誰?」
「正是弟子。」
方丈睜開眼,望向慧彥。
「你?為何打傷了她,卻又救治她?」
「不瞞您說,這女子乃是終南山上一得道虎妖,弟子行經山腳下時被村人苦苦哀求為民除害,但下手時終究於心不忍,只使了九成力。後來與這虎妖相處,也發現她其實並不是全無人性,只需開導教化,我想時日一久,她終會回歸正途的。」
「虎妖?可我看這女子雖然臉色蒼白,但不像身藏妖氣,舉止行為都與正常人無異。」
「是,這也是這虎妖厲害之處,她已經修鍊成人形,不過她仍隨身攜帶一張虎皮,只要披上那張虎皮便能變回老虎原形。」
「真是如此嗎?」老住持低低說道,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樣。
「是的,不過那虎妖已答應過弟子,從此不再化為老虎害人,只因那張虎皮伴隨她已久,心有不舍,因此隨身攜帶。」
「如你所說,此人真是山中虎精的話,野性畢竟難馴,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又思念起山林生活,披上虎衣脫逃。長久之計,還是由你來保管那張虎皮才是。」
「方丈所言甚是。只是這幾日這女子一直以人形出現,並不見有什麼脫逃之意,所以弟子也沒想將虎皮自己保管,只要她不傷人就好。」
老住持尋思:你既說她是虎妖,為何又以女子相稱?但他並不想多問,只是心下對那女子是虎妖一事還是有存疑。
此時在兩人打坐的房間外,一個機靈的小光頭一閃,躡手躡腳地溜回自己的房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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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們知道嗎?慧彥師叔帶來的那個女子是個虎妖呢!」一個小和尚興奮地說道。
「虎妖?!」其他五個小和尚異口同聲地道。
「是啊是啊!」起頭的小和尚搗蒜似的不住點頭。
「聽說是慧彥師叔經過終南山時收服的,現下要帶着她到洛陽去。」
「慧彥師叔帶着虎妖去洛陽做什麼?」一個小和尚不解地問。
「笨!當然是想在途中感化虎妖,然後讓她在洛陽修行啊!」他身旁的小和尚用力拍了一下他的頭。
「聽說那虎妖還有一張虎皮呢!只要披上那張虎皮,她就可以變回老虎原形哪!」小和尚又說,一邊齜牙咧嘴,一邊雙手張作虎爪形,作勢要撲上其中一個小和尚,大家都咯咯笑了起來。
「可是我很擔心慧彥師叔……」笑鬧玩后,一個小和尚突然說道。
「此話怎說?」其他的小和尚一齊轉過頭看他。
「慧彥師叔心地那麼好,會不會被那虎妖給利用?」
小和尚們面面相覷,然後又嘀嘀咕咕好一會兒,最後終於做出決定——
他們決定要幫忙慧彥師叔,偷偷把那張虎皮偷出來給燒掉!讓那虎妖再也不得變回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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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幾顆閃閃發亮的小光頭在月光下晃呀晃地,來到後院一間屋子前。
山君單獨住在這間房裏,用完晚膳后便入房休息,再也沒有出現過。
一個小和尚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不知道這千年虎妖是否正在房間裏修鍊,露出青面獠牙的原形?
在木門底加了一些菜油,一個小和尚無聲無息地推開木門,只見房裏漆黑一片,僅有些許月光透過緊閉的窗戶縫隙透了進來。
一群人躡手躡腳走進房裏,東翻西摸,床上女子忽地一轉身,喃喃囈語,嚇得房裏的小和尚全部定住不動,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幸好山君受傷後身體虛弱,對四周的環境警覺不如平時,雖然睡得不是極安穩,但也並沒有醒過來,只是在床上又翻了一個身。
又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有醒過來,眾小和尚們才吁了一口氣,紛紛又開始悄聲在房裏東翻西找,直到一個小和尚在床底摸到一件毛茸茸的東西后,他拿起手上的小碎石,伸指一彈,彈向其他同伴的光頭,大夥這才停住,將手上東西輕輕放回原位,再躡手躡腳走出房間。
一群人一口氣直奔到自己房裏,這才敢鬆一口氣。
一人點起了燈,拿着虎皮的小和尚將虎皮放在桌上慢慢攤開,一群人懷着敬畏的心情看着這張斑斕的大虎皮。
「好大的一張虎皮啊!那一定是只很兇狠的大老虎!」
「慧彥師叔真的好危險啊!留個這麼可怕的妖怪在身邊,萬一哪天——」他沒有把話說完,但大家相看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
「所以,燒了它?」一個小和尚問道。
大家又再互相看了一眼,慢慢都點了點頭。
「誰燒?」又是一個疑問。
六雙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敢先動手。
「你吧!」
「你啊!」
「是你出的主意,你來!」
「是你偷來的,你燒!」
六雙手開始你推我擠,不知道是其中哪一隻手推倒了桌上的蠟燭,火燙的燭油滴落,不知又燒痛了哪一隻手,只聽得有人忽地大叫:「哎!好痛!」然後又是不知道誰的手扯到了那張虎皮,最後等到大家都回過神的時候,虎皮的一角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燒了起來!
「燒、燒起來了……」一個小和尚指着燃燒起來的虎皮結巴說道。「糟、糟糕了……」
「什麼糟糕了!」有人打了他的光頭一下。「我們不就是要燒掉虎皮才去偷來的嗎?這有什麼好糟糕的?」
「可、可是……」
這時只見虎皮上的火勢愈來愈大,幾個原本捧着它的小和尚嚇得鬆了手,虎皮掉落桌上,轉眼將木桌也燒了起來。
「快、快去取水救火啊!」
不知道是誰突然大叫起來,一群小傢伙馬上做鳥獸散沖了出去,跑到後院井裏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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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一番喧鬧,自是將在後院憩息的慧彥與女子給驚醒過來。慧彥一聽外頭有動靜,馬上跳了起來,披起僧衣便衝出房門。山君這時也開了房門,僅着一件素白單衣,眼神有些惺忪,卻在見到不遠處房內的火光時一驚。
「失火了?」
幾個做賊心虛的小和尚見到山君醒了過來,更是畏首畏尾,眼神不敢瞧她一眼,生怕那虎妖有什麼讀心術,知道他們剛剛做了什麼好事。
山君嗅了嗅,突聞到一股毛皮燒焦的味道,心下頓時升起不祥預感,她趕緊跑回床邊,伸手往床底一摸——
是空的!真的是空的!她的虎皮?!
「你們燒了我的虎皮?!」她氣急敗壞地沖了出來,正在井邊努力掏水的一個小和尚見她這模樣馬上慌了,咚的一聲水桶掉在地上,清涼的井水流了滿地。
她立刻往失火的房間衝去,只見裏頭已是一片熊熊火光,那張虎皮半邊已經燒得漆黑,餘下半邊火焰躍跳其上,發出難聞的焦味。
「不!」她衝進房裏便想赤手拿住虎皮,卻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
「姑娘!不要衝動!」慧彥也沖了過來,見狀馬上上前阻止。「你會燒傷的!」
「那是我的虎皮!我的虎皮!你們怎麼可以燒了它?!那是阿娘留給我唯一的遺物啊!」她拚命掙扎,慧彥最後不得不先緊緊將她抱住再說。
「姑娘千萬不要激動!」他轉頭看向那群見到這幕不知所措的小和尚們,情急大喊:「你們還在蘑菇什麼?還不快取水救火?」
「阿娘!阿娘!」嘶喊着,她竟已是淚流滿面,腦海中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家被抄、親人被殺,摯愛的阿娘躲藏了十年終難逃厄運,在火海中被一刀砍死。「那是阿娘給我的虎皮啊——」
她哭喊得太過用力,竟一時昏厥了過去,慧彥慌忙輕拍她的臉頰,幾個小和尚見到她哭得這般傷心也覺於心不忍,有些還跟着紅了眼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老住持也趕了過來,一見這景況先是一楞,隨即看了一眼那群始作俑者的小光頭們,只見這群孩子個個眼神亂飄,不敢正眼與他相對,心下便有了數,但也沒當場點破。只是要他們先趕快極力救火。
他走到慧彥旁,觀察了一下山君的氣色,又伸手探了探鼻息,輕輕嘆了口氣。女子本就體弱,現下被這一驚嚇,體內真氣開始紊亂,如不馬上鎮定心神,恐怕日後會留下身體殘疾的後遺症……
山君這時突然張開了眼,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素白的單衣上霎時斑斑血跡,觸目驚心。
她看着已燃燒無幾的虎皮,先是面無表情,不多久開始嘴角抽搐,最後竟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燒得好!那男人留下的東西燒掉也好!燒吧!燒吧!把一切都燒掉吧!把我和那個男人有關的一切都燒掉吧!他不是我父親!他絕對不是我的父親!」
大笑完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老住持一皺眉,點住了她的穴道,讓她暫時昏睡過去,以免情緒太過激動而傷了本就虛弱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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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大半夜,火勢總算止住,六個小和尚灰頭土臉地站在後院裏一五一十地將實情說了出來,只聽得慧彥一陣氣結。
「你們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那張虎皮於她異常重要,她也答應我不會再披上虎皮變回原形害人,你們為何還要做得這麼絕,竟將她的虎皮燒了?!」
小和尚們你看我、我看你,責任推來推去,最後終於推出一個倒霉鬼,他說道:「我們怕這虎妖到時候反悔,危害慧彥師叔。」
慧彥急道:「這虎妖已與我相處數日,並未起任何危害我之意,你們怎麼可以這麼莽撞行事?」
六顆小光頭又垂了下去,不發一語。
「你們六個今晚就站在這裏好好反省思過,到天亮前都不準移動半步。」老住持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充滿威嚴,聽得六個小和尚更加慚愧,頭都快低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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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彥,隨我來。」老住持轉身對慧彥說道,然後領着他往山君房裏走去。
山君昏睡后,慧彥便將她帶回房裏,此時她臉色蒼白,秀眉緊皺,不時喃喃囈語,身上冷汗不斷滲出。
老住持皺了皺眉,輕聲對慧彥道:「這女子體內真氣已亂,之前你打傷她的舊傷未愈,現又加上心緒受到重大打擊,如不趕緊替她治傷並安住心神,不出半天,她的身子就撐不下去了。」
「是、是,弟子知道。」慧彥連聲說道,並走上前想要像以前一樣灌輸真氣給這女子,老住持卻伸手擋住了他。
「你的內力太過剛硬,尚未懂得柔勁,如此硬灌輸真氣下去,恐怕會造成反效果,讓我來吧!」
「是。」慧彥退後幾步,心下頓時鬆了一口氣。老住持功力比他深厚得多,既然此刻他願意伸出援手,自己便不用太擔心了。
「你出去吧!這女子醒過來后,我想和她單獨談一談。」
「是。」
慧彥退了出去,但還是有些不放心,於是便和六個罰站的小和尚一起在後院等着,不敢先回房入睡。
「慧、慧彥師叔……」
過沒多久,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慧彥轉過頭,見是最靠近自己的一個小和尚在和他說話。
「什麼事?」他勉強笑了笑。
雖然這群小傢伙做了這等頑皮事,但他性子本就善良,見他們大半夜還要站在後院裏受罰,終究不忍對他們擺出一副嚴肅面孔。
「你……會不會生我們的氣?」
「出家人本就不應動氣,只是今晚你們這樣做實在太過份,再怎麼說那虎皮畢竟是人家的東西,怎麼可以未經同意就偷了過來,還把它燒了!」
「她哭得很傷心……」另外一個小和尚偷偷說道,聲音還有些哽咽。「我聽見她一直喊着阿娘、阿娘的,那一定是她阿娘留給她的東西吧?」
「她也是這樣告訴我的。」慧彥想了一會兒。
「可是她後來為什麼又大笑呢?」那小和尚又問。
「對啊,還笑得那麼凄厲,聽得我寒毛直豎。」有個聲音搭腔。
「這……我也不知道,也許等她醒過來后再問清楚吧。」
慧彥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他也不知道山君為何突然大笑起來?大哭他是可以理解,至少那張虎皮對她意義重大,但大笑……還一面笑一面詛咒着自己的父親?難道這虎妖竟是人妖混血?母親是妖、父親是人,兩人在一起後生下了她,身為人類的父親卻因為受不了其他人質疑的眼光,而選擇離開了她的母親……那這虎皮莫非是……他搖了搖頭,不想再想。
「你們啊!等人家醒來要好好向人家道歉才行。」慧彥擺出嚴肅面容說道。
他心下也着實惱怒這些小傢伙怎能如此亂來?竟把山君最珍愛的虎皮給燒了!山君明明已經答應自己不會再披上虎皮化為虎形危害人間了啊!
剛剛瞧着山君那副失魂落魄的悲戚模樣,他竟覺得心裏一陣抽痛不已。不是因為他背棄了與山君的誓言,而是那樣聲竭力盡淚流滿面的悲痛,是他第一次目睹。
他從小清心寡欲,不知人世疾苦,此次下山才發現少林寺外的世界複雜難解,七情六慾糾糾纏纏,人心不再清明,所望所聞,皆是自身慾望所及,看不清世事。
是什麼樣的苦,能讓一隻深山虎妖在熊熊烈火前哭喊力竭?
是什麼樣的痛,能讓山君在見到虎皮殘骸時,悲極反笑,笑得蒼涼決絕,驚心動魄。
山君到底有着什麼樣的過往?
抬頭望明月,黑夜晴朗,仿若剛才之事從未發生過。
「可她是虎妖——」一個小和尚囁嚅着。
「不管是人是妖,天地萬物皆有情,都應該受到尊重,知道嗎?」他低頭望向那出聲的小和尚。
六個人互相看了看,似懂非懂,但既然是慧彥師叔說的話,那就錯不了,於是六個人慢慢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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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院這一等,竟等上了兩個多時辰,直到東方天空濛蒙亮,老主持這才從女子房裏走了出來,一臉疲倦。
慧彥趕忙迎了上去,老住持見了他,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輕聲道:「這女子,不是常人哪!你仍然執意要帶她去洛陽嗎?」
慧彥只道老住持終於相信女子是虎妖一事,並未作多想,他道:「是的,弟子決心帶她去洛陽修行,希望終有得道的一天。」
「得道?得道?」老人笑了笑。「你真不願意就此放手的話,日後會有更多苦難等着你啊!」
「出家人本就該終生修行,這點苦難算什麼?」慧彥絲毫不以為意。
直到很多年後,他才明白老住持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那姑娘,還好嗎?」慧彥問道。
「我已用內力將她之前的舊傷治好,現在只需靜養數日,不要再讓她情緒有任何動蕩,應是不會有大礙了,她原有的功力也能恢復個七、八成。」
「多謝方丈!」慧彥心裏升起一股欣喜之情。
老住持只是手一擺,疲倦的眼神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卻沒再多說什麼。
待老住持離開后,慧彥走進房裏,見山君已然醒轉,她躺在床上,頭看向窗外。
她聽見慧彥走近的聲音,也沒有轉過頭。
「姑娘,你還好嗎?」
女子沒有回答。慧彥有些困窘地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又道:
「那群小傢伙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們只是以為……」
女子突然幽幽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累了,你走吧。」
「姑娘?」
「我不怪他們,燒了就是燒了,救也救不回來,我只怪自己沒用,什麼東西都守不住,如果不是生為女子之身……」聲音愈說愈弱,最後悄沒了聲息。
慧彥耐心等着,直到聽見她細勻的呼吸聲,這才知她已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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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直睡到下午才緩緩醒轉。張開眼,看見慧彥俯在桌上睡著了,寬大的僧衣上流滿了口水。
想是他不放心,在這裏守了她一夜吧?
她突然心裏一酸,眼淚險些掉落下來。
下山一趟,大悲大痛,山下的世界依舊殘酷,依舊不留給她喘息的任何空間。
她還能逃多久?
山君又望了一眼慧彥,心想這笨和尚又能守在自己身邊多久?
阿娘唯一留給她的遺物被燒了,被她最討厭的臭和尚給燒了。
她心裏應該是怨恨的,不是嗎?就像當年她一人躲在深山,因為思念阿娘而流淚時,那種此仇必報的怨恨,不是嗎?
可為什麼她恨不起來?
山君深吸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無礙,她知自身功力已經恢復了七、八成。再看看眼前睡得口水四溢的慧彥,她知道只要自己一揮掌,這笨和尚便非死即傷,她也算報了燒毀虎皮之仇。
可是她無法恨慧彥,也無法恨那六個小和尚。
為什麼會有這種難解的矛盾?
她輕嘆一口氣,搖了搖頭。也許執着會讓人看不清,可一旦執着的對象消逝了,為何人一樣還是看不清?
輕手輕腳地站起身,她慢慢步出房門外,雅靜的後院在橘黃色的天空下閃着淡淡的光芒,院子空蕩蕩的,除了一口水井和一棵菩提樹外,空無一物。
踏上堅實的石板地,眼角餘光似瞄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她側過頭,看見角落閃過一角灰色僧衣。
「你們還想做什麼?我的虎皮都被你們燒掉了,難不成還想剝下我這層人皮去燒嗎?」她頭回也沒回地冷冷說道。
只見那角落裏的小傢伙遲疑着腳步,不知道該不該踏出。山君沒耐心繼續耗下去,轉身就想回房,那小傢伙這才下定了決心冒出來,雙手捧着兩顆杏子,怯生生地抬到她眼前。
她眉毛一抬,質疑的眼神把那顆小光頭瞧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到底想做什麼?不怕我吃了你?」說罷她故意喉間低吼一聲,咧嘴露出一顆虎牙,臉露凶光。「我還沒吃過這麼嫩的小孩呢!」
小和尚嚇得馬上咚咚咚倒退三步,懷裏原本捧着的東西也跟着咚咚咚掉了下來,原來是幾顆黃澄澄的杏子。
小和尚連忙撿起杏子,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杏子可潤肺定喘、生津止渴,給、給你吃。」說完捧着杏子的雙手舉得高高地,看也不敢看山君一眼。
「你不知道老虎不吃素嗎?」她恢復冷靜模樣,心下卻有些感動。
這群愛胡鬧的孩子儘管燒了她的虎皮,但本性並不壞,只是不知事情輕重。這小和尚膽子倒也大,明知他們燒了她的虎皮、明知她是只殺人不眨眼的虎妖,卻依然記掛着她的傷勢,還採了這些杏子要給她。
「我、我、我知道,可是我們不能殺生,寺里也沒葷食,所、所以,我想這杏子雖然是素果,但營養豐富,你身子正虛,一定很需要——」小和尚顫抖着唇,結結巴巴地說道。
「別說了,說得我頭都痛了。」她也不想再計較下去,於是上前取過那兩顆杏子,又看了一眼那小和尚,道:「難得你這麼有心,那你以後每天替我摘兩個杏子,要新鮮現摘的,不準一口氣摘一堆,然後每天給我兩個,聽到了沒?」
「是、是,知道了。」小傢伙連忙點頭,匆忙溜了。
她走進房,隨手把那兩個杏子擱在慧彥沾滿了口水的僧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