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年冬天,少林寺里住了一個女子。
女子身有內傷,必須每日由方丈及玄明大師以上乘內力治傷。
而每日,女子總會來到戒心院前,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坐在菩提樹下,看着那地道入口,即使是飄雪的日子也是如此。
偶爾她會走進去瞧瞧,但也只是在那厚重石門前望一眼便走,從不稍作停留。
冬去春來,那菩提樹上開始吐出鮮嫩新芽,女子的傷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於是她離開了少林寺。
沒有人知道,她離去前,悄悄割下一束尚未及肩的黑髮,埋在那株老菩提下。
她對着那棵菩提樹說道:「果子隱心,外表不露,我對你也是如此。從此你便活在我心裏,我會為了你,好好活下去。」
很久之後,許多少林寺僧人都記得,曾經有一年冬天、有一個女子,每天都會來到戒心院地道入口前,痴痴地等着。
有時候下了雪,那女子也是動也不動,任由白雪慢慢覆滿黑色短髮上,如同一尊優雅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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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八年夏末,突有貴人來到少林寺。扶風太守夫人因病過世,太守兒子李世民特地前來少林寺為其母做法事。然而私底下,李世民前來卻是別有用意,他與玄悲方丈密談幾個時辰后,臉色平靜地步出房門。
這場法事舉行了三天三夜,連在戒心院戒守的慧彥都聽到了隱隱連日不斷的誦經木魚聲。透過幾個送食的僧人耳語,他知道了寺內大做法事的原因,心下感嘆,當年他一直以為李夫人拿自己性命要脅山君去刺殺皇上,即使後來知道山君真正身分,也知道了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實在是不得已,但他對李夫人卻從此沒留下什麼好感,這時知道她因病逝世,心中僅如淡淡輕風吹過,一片落葉都不曾拂起。
回想自己一生,在少林寺內平靜度過,而短短下山一年,便大起大落,險些收不回心,連終生相守的諾言都許了下來……究竟是自己太不自量力?還是一時情迷?還是真的有什麼東西,其實一直存在心裏,只是自己沒有發現,直到遇到山君?
他面對石壁,怎麼參也參不透,山君的影子,也從來沒有消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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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過了數年,一日,寺內喪鐘大作,慧彥一驚,不知是誰過世了,竟能驚動方丈敲以喪鐘詔告全寺?
後來他才知,原來皇上被殺了。
煬帝第三次游江都,但與其說是「游」,不如說是逃難,其時北方與中原大地已經烽火遍地,煬帝匆匆逃到江都,還不忘讓揚州總管王世充挑選江淮美女供他作樂,盡情沉湎酒色之中。
煬帝隨行衛士因思念家鄉,又見到中原地區已經戰火四起,皇上斷然已不可能回到洛陽,於是便在右屯衛將軍宇文化及慫恿率領下,發動兵變,衝進江都宮,以綢巾將煬帝活活勒死。
鐘聲方歇,突有人開啟石門。許久未見陽光,慧彥雙眼一時竟睜不開來,良久都無法適應。
「慧彥,出來吧!現在正是少林需要你的時候。」
「師父?」來者正是慧彥的師父玄明。「皇上、皇上他……」
「昏君已除,天下卻大亂,群雄四處起義,皆想佔地為王。中原紛亂,人民疾苦,國難當前,少林已不能再坐視下去,數日後我們將會與太原留守之子李世民一同攻進洛陽,拿下反賊王世充,全力協助李氏取得天下,將安穩日子還給百姓。」
「少林……也要跟着起義了?」
不問世事,清心修身,不是少林格律嗎?
「我佛慈悲,大開殺戒本是不該,但天下如此動亂,我們實在不能只躲在深山一角,裝作不知啊!我佛慈悲,慈悲為懷,懷抱蒼生,我們不該再坐視不管了。」
「可我說過要一輩子待在這裏不出寺門一步的。」
「但少林現在需要你,需要每一個人出力,就算你仍在戒守之中,仍可破例出寺。慧彥,這可是你將功贖罪的大好機會,難道你不願意嗎?」
「慧彥怎敢違抗師命?」他磕了一個頭,便跟着玄明走出了地道。
戒心院外陽光白燦,菩提老樹綠意濃蔭,他深深呼吸一口,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山君,你可好嗎?
這竟是他出戒心院后第一個思及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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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外的世界讓慧彥驚訝。烽火遍野,哀號四起,各地都有人據地為王,甚至稱帝,彷彿小諸侯一般,彼此互不信任,爭打不休。
少林眾弟子跟隨李世民,順利擊破王世充的軍隊,攻下洛陽,從此少林武功名揚天下,直至清朝不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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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下洛陽的第二天晚上,李世民親自召見了慧彥。
「你就是慧彥?」年方二十,劍眉炯目的青年臉帶微笑問道。
「小僧就是。」他恭敬答道,不知道對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我知道你。娘親曾經告訴過我你的事情,當然,還有那位公主。」
慧彥心頭一震,卻仍強作鎮定說道:「小僧不解。」
「你不是和公主兩情相悅嗎?為何後來獨自在少林戒守?」
「小僧乃是出家人,何來與女子兩情相悅之事?」
「我知道了,你是因為破了戒才被罰戒守的,是吧?」
「一人做事一人當,慧彥的確有不對之處,戒守理所當然,不曾有任何怨言。」
「那麼,我可是多好心了。」李世民故作感嘆地搖了搖頭。
慧彥一楞,心知他可能知道山君下落,本能地想開口提問,但嘴張到一半便又想起當年方丈的訓誡,只能訥訥地閉上,不敢多問。他這副神情卻教李世民看得一清二楚。
「師父是想知還是不想?」他有些莞爾。
慧彥待要開口,但還是忍住,只能低着頭咬着下唇,不知道該不該問。
「那麼師父就當我自言自語好了。」他笑了笑。「昨日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士及,在聽說他哥哥被殺后,在北濟已經主動請降,近日將上洛陽封官。據說士及有一心儀女子,他甚是喜愛,打算一同攜來洛陽,並娶為正室。聽說那女子出身高貴,甚至有人暗傳她有皇家血統……」他看了一眼慧彥,才繼續說下去:「還有人說,那女子其實是前朝公主,因為其母不容於獨孤后而被私下趕出宮的……」
慧彥腦袋霎時一片空白!他站起身來似乎馬上便要衝出軍營,但才踏出一步又硬生生忍住,卻又不敢再回過頭來看向李世民。
那是山君!那是他的山君沒錯啊!他真的恨不得能立刻衝到她身旁,看看她好不好?看看她的身子恢復了沒?看看她……即使她要嫁為人婦了,他也想看看她,哪怕只是短短一眼也好啊!可是--
就在他內心掙扎不斷之際,李世民身後走出一人,低聲道:「慧彥,你可要想清楚,一旦你踏出了這軍營,你就不再是少林弟子了。」那人正是他的師父玄明。
「師父!」慧彥猛地轉過身來,所有內心痛苦掙扎盡表現於臉上。
玄明搖搖頭,嘆道:「塵緣未了,出家修道或是回歸俗世,你自己定奪,我不會再勉強你。」
他自知這個弟子不是存心破戒,只是心裏實在放不下。既然放不下,又何苦強人所難?不如就讓他順着自己心性,做出最後的決定吧!
「師父……」慧彥在玄明面前慢慢拜倒,不知怎地,眼淚涌在眼眶附近,欲落未落。
他從小就在少林長大,不知自己爹娘是誰,二十幾年來早已將少林寺當作自己的家、師父師叔們當成自己長輩,從沒想過要離開少林。這時玄明突然這樣一問,言下之意自然是要他在少林與山君間作一選擇,他從未面對過如此重大的人生轉折,是以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然玄明此舉也是甘冒奇險,畢竟他是瞞着玄悲方丈前來李世民軍營,一切只因這兩人當年情深義重,讓他生起惻隱之心,加上見到慧彥戒守多年,一聽到她的名字依然衝動如昔,心下便知徒弟還是無法忘懷那個女子。
既然他與佛無緣,何苦強逼他留下?
「慧彥,你可要好好考慮啊!」沙啞蒼老的聲音里,藏着一點點不欲透露的慈愛。
「師父,弟子不肖!」他用力跪了下去,終於做出決定。
他還是想見山君一面啊!
「很好,很好,那你也別叫我師父了。既然已非少林弟子,就不用再師徒相稱。施主,老僧先行告退了。」玄明長長的眉毛抖了抖,便如同來時一樣,靜悄悄地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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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東城官宅,宇文府上熱鬧非凡的鞭炮聲四處響起,其時天下剛定,百姓無不歡欣愉悅,在漫天飛舞的彩紙中,個個擠在宇文府附近圍觀,笑鬧聲不斷。只見新封美官的宇文士及身着喜氣洋洋的新郎服,胸前繫着大紅綵球,志得意滿地騎在馬上接受眾人的道賀。
在他身後,一頂華麗而不庸俗的大紅喜轎也由衣着光鮮的八名轎夫抬着緩緩前進,那偶爾翻起的雅緻轎簾讓人情不自禁地猜想,這即將過門的宇文夫人想必是個大美人吧?不然為何宇文士及千里迢迢特地將她從北濟帶到洛陽完婚?加着自己新官上任,更是喜上加喜啊!
眾人的好奇心在新娘即將下轎時攀升到了高峰--只見那紅色轎簾被掀了開來,頭頂鳳霞紅蓋的新娘緩緩走出,由四名美貌婢女攙扶着跨進宇文府大門,蓮步輕移,一步一步朝早已佈置得喜氣洋洋的大堂走去。而身為新郎的宇文士及則早已滿臉愉悅地站在那兒等候拜堂了。
圍觀的人群中,只見一個和尚痴痴地望着那見不着面目、身穿大紅喜服的新娘。他面色有些憔悴,衣裳有些破舊,甚至還發出一股微微酸味,像是許久未換,然而他的眼神卻散發出一種莫名的光芒。
德高望重的主婚人眉眼帶笑,望着一對新人,喊了出來:
「一拜天地--」
山君……她真的,快樂了嗎?
「二拜高堂--」
他……好想再見她一面,想知道她在那紅頭蓋下,是不是容光煥發,帶着充滿幸福的微笑?
她的發,是否已經留長了?
她的夫,是否會幫她梳發盤髻,日日替她畫眉?
「夫妻相拜--」
新人轉身面對面,緩緩相拜。那紅色頭蓋被風輕輕吹起,露出新娘白皙下半臉部,圍觀的群眾輕輕喔了一聲,慧彥心裏一陣激動--
她在笑!她在笑她在笑她在笑……那麼,她應該是很幸福吧……
一抹不知是苦笑還是欣慰的笑容浮上唇際。
「送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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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新郎正在酒宴上被眾人灌得酩酊大醉,新娘則靜坐於洞房中,紅色頭蓋遮住了面容,房中喜燭婉蜒燃燒,燭淚緩緩滴落。
「進來吧!我知道你在外頭看我很久了。」新娘突然輕聲對窗外說道。
窗外那人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擋不住內心想再見意中人一面的渴望,悄聲翻窗而入,靜靜站在新娘面前。
「你,好嗎?」他終於開口問道。
新娘輕呼一聲:「是你?!」她掀起了頭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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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第幾個深秋?他不知道,只知道蕭瑟的秋風又開始緩緩吹起,枯黃落葉漫天飛舞,而天下之大,他竟不知何去何從?
少林是不能再回去了,而山君則依然不知下落。
原來那新過門的宇文夫人並不是山君,而是當年蕭後身旁的婢女阿奴。她冒充山君奔出翔螭舟后,與眾高手侍衛過招時受了重傷,跌落在宇文三兄弟所乘坐之白虎舟上,被宇文化及發現。恰巧蕭后交予她的白玉龍形佩在那時掉落於地,宇文化及見到眼神馬上一亮,知道此物乃皇族之物,因此對她另眼相看,悄悄將她救起。
阿奴知山君這時還在皇后舟上養傷,生怕自己身分暴露後會拖累山君及蕭后,因此並未反駁宇文化及的猜測,便默認了自己是公主的事實。宇文化及大喜,又見阿奴姿色不差,於是興起了將其留在身旁的念頭,相信有朝一日這公主終會派上用場。
只是宇文化及勒殺了煬帝后,自知犯下弒君大罪,心驚膽戰,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保命,而壓根兒忘了阿奴。於是她趁亂逃出,本想尋探蕭後下落,卻被路上宇文化及的侍衛認出,結果給送到了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士及手上。
這宇文士及頗有遠見,也不如兩個哥哥那樣胡作非為,貪生怕死,他帶着阿奴先退回北濟觀看情勢。但看得李氏一族已有王風之勢,再加上李世民說動少林助其攻下洛陽,削平王世充后,知道天下大勢已定,便率領軍隊在北濟伏降,自願為李氏天下效力。
阿奴頗欽佩宇文士及膽識,日久生情,一顆芳心不知不覺已暗許,那宇文士及也不是愚人,幾次眼神相對,便已了解阿奴心意。也許他真的也喜歡阿奴,也許他看上她是因為誤以為她是前朝公主,但他開口提親之時,阿奴還是羞怯怯地答應了。
前去報信的小兵順便也將宇文士及欲娶阿奴的喜事告訴了李世民。
李世民本只是隨口問問這新娘來歷,待那小兵描述幾句后,心下有了懷疑,不知宇文士及的新娘是否就是娘親當年提過的公主?再細細探問下去,那小兵雖然所知不多,但阿奴是前朝公主的傳言卻早已在北濟軍隊裏傳得沸沸揚揚,李世民略一沉吟,便揮手讓那小兵下去,命人將慧彥叫來。
新婚之夜,慧彥終於跳窗而入,卻發現新娘不是山君,當時直是又驚又喜又悲。驚喜的是此人並不是山君,而悲的卻是不知山君現在到底在哪裏?
他答應阿奴絕對不會將她身分泄漏后,才一如來時悄悄地離開了宇文府。
臨走前,阿奴突然喚住他,從身上取下那白玉龍形佩,請他交還給山君。
他只是笑笑,要她自己留着。一來保命,萬一以後真有人問起了,還有這龍形佩能作證物證明她是公主;二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再見到山君啊……
「師父,請您務必要還給公主!」阿奴急了,拿着那龍形佩想塞進慧彥手中。
「山君不是公主,你才是。」他微微笑道,將那龍形佩又推還給阿奴。
阿奴一楞,隨即明白慧彥的用意。
「多謝師父!」她欲下拜,慧彥袖擺輕輕一揮,一股勁氣止住了她下跪之姿,待她抬頭欲再道謝,慧彥已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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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是哪裏呢?這半年來他就這麼騎在一匹瘦馬上,任由馬兒帶着自己閑晃,不知越過多少山、涉過多少水,卻總是不見山君蹤影。
水聲潺潺,突地勾起心底回憶,一轉念,他掉轉了馬頭。
回那兒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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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杏隱寺的時候,又到了飄雪的日子。
經過烽火洗禮,那寺門已變得破舊不堪,這杏隱寺又位在人跡稀少處,沒人翻修,看起來竟如無人居住。
慧彥小心推開那隨時會掉落的破舊木門,一眼望去,感慨萬千。
輕輕走在乾淨的石板地上,他貪婪地望着寺內的一景一物,彷彿山君還住在這裏,彷彿那些破舊的房門隨時會被打開,彷彿那身穿墨綠小袖與深紫長裙的女子便會從這門後走出,一頭黑柔長發隨着她的步履緩緩晃動,在陽光下閃着細柔光澤。
淡淡幽香飄過,他以為那只是自己幻覺,
信步走到後院,一楞,不知何時,後院已經栽種了許多杏樹,天氣寒冷,竟還有幾朵杏花俏立光禿樹榦上,在寒風裏顫顫輕抖。
深呼吸一口,剛那以為是幻覺的幽香,也許是來自這幾朵杏花吧?
突聽得細細人聲耳語,他卻不閃也不躲,淡淡一笑。怎麼?一進來這裏便老是起幻覺?明明是冬天,為何杏樹仍開花?明明是無人的寺廟,為何還會聽見人聲?
只聽那人聲似乎來自兩人,兀自對談着:
「天氣冷了,怎地杏樹還會開花?」
「我也不知。」
「你看,什麼時候會下雪呢?」
「快了吧?姑姑。」
「唉……」
「怎麼了?」
「你說,他真的會回來這裏嗎?」
「他說過他一定會再回來看我們的。」
「他說謊,和尚最喜歡說謊話。」
「姑姑!你怎麼這麼說?」
「誰叫我碰上的和尚,個個都只會騙我,還會半夜做小偷,進我房裏偷東西呢!」
「姑姑--我--」那聲音有些急了。
「呵呵,瞧你急的,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你每次都拿這事糗我。」
「我會糗你一輩子的,誰叫你們這些和尚老欺負人。」
「姑姑,他不會說謊的。」
「可他一輩子都要被關在那地室里,又怎麼能出來呢?」
「可我聽說一年多前少林盡全寺之力協助唐國公攻下洛陽,說不定那時他就給放出來了啊!」
「你以為他放出來就自由了嗎?亂事一定,還不是會被給抓回去關好?」
「……姑姑,你想他嗎?」
一陣淡淡的寂靜滑過。
「沒有一日不想,可是又能如何呢?曾經我以為獨自一人活在這世上已經沒有意義,我記得有個和尚對我說過,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死別,而是生離,因為你明明知道那人還活在世上,明明就在你眼前,卻碰不着也摸不着,那煎熬簡直比死還痛苦。可他對我說,要我好好活着,因為他會在我心裏,和我一起好好活着……」
人聲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慧彥心情起伏激動不已,他突然好想逃跑,不敢面對那似真似假的幻影幻語,但那一雙腳卻像是結了冰一樣,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完全不聽自己腦袋使喚。只聽得那人聲又更近了些……
「姑姑,你看,寺門被打開了,是不是有人來過了?」
「唉,不知是哪個頑皮孩子又偷跑進來玩。這寺門也實在夠破舊了,該想法子補補才成。」
「過兩天我就想辦法修修。對了,姑姑,這次上山採藥收穫不少,明天可以拿到市集賣個好價錢了吧?說不定可以直接請人來裝修寺門,也就省得我親自動手了。」
「你這小懶鬼,這賣葯錢是要拿來買布料做冬衣的,免得你到時候又喊冷,不肯出門和我上山採藥。」
「唉,我倒挺想念以前的日子,那時候大家都在,冬天冷的時候就擠在一起睡,擠擠拱拱就不冷了。」
「沒辦法啊,為了生存只好各分東西,只有你這個小笨蛋,還傻傻守在這裏,差點活活餓死。」
「那是因為你說你還會回來的啊!我聽你的話,種了好多杏樹,萬一寺里沒人,不但沒人照料這些杏樹,哪天還被人砍了怎麼辦?我會心疼死的!」
「那你到底是為了杏樹,還是為了我才傻傻守在這裏的啊?」
「都有。」
「所以我說和尚笨嘛,萬一要是我永遠不回來這裏,你該怎麼辦?」
「那就繼續等下去,每天靠吃杏子過活了。」
「傻瓜。」輕聲笑了笑。
「啊!」一聲輕呼。「姑姑,真的有人呢!」那是個少年的聲音。
「是誰呢?」女子聲音。
天上飄起細雪,天色昏暗,綿密落雪一時迷濛了雙眼,看不清眼前。
「來者何人?」女子問道。
他慢慢轉過身,不知為什麼眼前一片模糊,白蒙蒙之中有兩個人影,他不知是真是假。但他還是緩緩開口,臉上帶着笑容,嗓音已沙啞:「我……可以幫你們修好寺門。」
溫熱淚水流過臉頰,他亦渾然不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