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半月,喝葯了。」
好幾次被半強迫的搖醒,有人扶起她,硬灌進藥水。她從—開始的沒味道到最後愈來愈苦,苦到她的舌根再也無法忍受,當最後一次,有個男人喂完她之後,她苦得輾轉難眠,微微掀眼,看見滿室月輝,連個路燈都沒有——
恍惚一陣,她才記起來,她是在南京城,而不是在那個記憶里很遙遠的家鄉了。她吃力地撐坐起來,被褥滑下的同時,看見她的頭髮長至胸下,她到底睡了多久?
舌根苦味盤旋,下腹微疼,讓她想起似乎有好幾次她在半昏半醒時,有人幫她處理人生急事。
頭皮微微發麻,不敢再想下去。她慢慢地下床,扶著牆有氣沒力地走出房間。
房外依舊陌生,院子有點破敗,但房舍屋樓卻是剛上了漆。
顧不得手裏沾漆,她靠着牆,慢吞吞地走着,尋找疑似茅廁的地方。
走到隔壁房間的窗口,微微火光漏泄出來。
從半掩的窗口,她看見室內的擺設有些老舊,有個半裸的男人背對着她,像在洗臉,也像在擦澡。他的背部是曬過的顏色,肌理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細美而結實,她的視線移到屏風上的上衣,是灰藍色的。
她脫口:「殷戒嗎?」
話一脫口,那男子頓時一僵。
過了一會兒,這男人沉聲道:
「三更半夜的,你出來做什麼?」那聲音像在壓抑,男子仍然連頭也沒有回。
她心裏覺得怪,但有更急的事。「我在找茅廁……」
「你哪來的力氣走到茅廁?你先回房,待會兒我抱你過去。」
上個廁所也要繞來繞去的?那多麻煩。「如果你怕我看見你裸體,我不看就是了。」沒力氣走回去,慢慢靠向身後的柱子滑落。
許是他聽見了她的虛弱,狠狠—咬牙,拿下長衫,奔出房間,及時摟住她虛軟的腰,他低頭一看,瞪着她的赤腳。
「我又忘了……」
「你再忘吧,讓全天下的男人都看見你的裸腳算了!」凶歸凶,還是把長衫披在她僅穿着薄衣的身上。
好像有好久的時間沒有看見殷戒了,竟然產生很想念的念頭,他半裸的身體暫時無法讓她這個病人產生邐想,她只想仰頭好好看他一眼。
這一看,她噫了一聲。
「殷戒?」
他咬着牙根,忍着撇開臉的街動,兇狠地瞪着她。
「我是!」
「原來你……就是右都御史?」
「胡扯什麼你!」
在黑暗裏,她熠熠發亮的眸瞳直勾勾地注視着他。
以前他的黑眼異樣的美艷,只覺他五官之中眼部最為突出,但現在這張臉龐……精美俊秀到中性過頭的地步,眼眸依舊妖美,卻遠遠不及他陰柔妖艷的長相。
「你……上妝了?」
「上妝?」心吊了老半天,她竟然只說這兩個字?他上妝?這個女人說他現在這模樣只是上妝?他最可怕的秘密被她只用這兩個字形容?
「完蛋了……」
凶目瞪着她,他低咆:「完蛋什麼?」完蛋她曾喜歡上他這種人嗎?就算她覺得後悔了,他也不允!
「我真的好急……拜託,我不想丟臉,麻煩抱我到茅廁去好不好?」
殷戒聞言,微微一愣,隨即抱起她,快步往茅廁走去。
到了茅廁,他用肩一頂門,將她放下。「我就在外頭等,你隨時可以叫我。」
「等等,等等,你走二十步遠等我——不不,五十步好了。」
他瞪她一眼。「我耳力沒那麼好。」見她又盯着他的臉看,他有點惱怒了,將門用力關上。「我就在這裏!」
「在這裏啊……那不是什麼都聽見了嗎……好歹我也是個女生啊,為我留個面子吧……」
殷戒又惱又好笑。不由自主地摸上他細滑的臉,她寧願在乎這些事也不對他的臉大驚小怪嗎?
上妝?虧她想得出!
「我真討厭上茅房……哪個混蛋詩人說在茅房裏有靈感的……這麼臟……」她喃喃地抱怨。
過了一會兒,聽茅廁內沒有聲音了,殷戒才推開門,看見她蒼白的瞼上有點紅暈。
「你彆扭什麼?」他不甚在意地說:「你養傷的這段日子,吃喝拉撒睡哪樣我沒經手過?」
她聞言,顫抖地指着他。
他抓住她的手指,勾住她腰,一把抱她起來。
「你……你……你……」
「有什麼了不起的?虧得你這麼計較。」他緩了緩,又道:「只有幾次而已。有丫頭在照顧你,她不在時,自然由我接手了。」
拐回房裏,放她上床。她的臉已是陣陣紅光,完全不復之前的慘白。
「我想洗手……」她囁嚅道。
「什麼?」
「我在我家鄉養成良好習慣,一定要洗手。」她堅持。
又是她家鄉!他端來房內的洗臉盆讓她洗個過癮。
十指濕答答的,他拐了張椅子坐下,拿起乾凈的帕子擦起她的手。就算是擦乾了,她的手心仍是有點冰涼,不像她未傷之前,成天像團火球四處跑。
他索性整個包住她的雙手,抬眼看她。她細密的視線落在他臉上,他早知道,只是不想這麼快面對。
「你……易容嗎?」她對這年頭的事一知半解,了不起也只能猜是易容。
「嗯。」
「你幹嘛要藏起那張臉?」雖然普通了點,但她看久了也習慣了。
自她清醒後,她的每句話一定非讓他瞪着她,才能泄恨!他低罵:「現在這張臉才是我的真面目!」
她噫了一聲,有點訝異。
正要開口,又聽他咬牙道:「無論如何,我都要定你了,容不得你反悔!」
如果不是她傷勢未愈,他的神色像是篤定直接將她推上床解決……夢裏很憐惜的吻真是假的嗎?
「大房、二房、三房……家妓,外加美艷丫鬟都是這麼來的啊……」她喃喃。
「什麼?」她又在說什麼了?
這年頭的男人太過自我又霸氣,她不會意外,只是殷戒平日看似沉默內斂,唯獨失控的兩次,一是那日在城外試圖霸王硬上弓;一是現在她偶然撞見了他的真面貌。她想弄清楚什麼樣的性子才是他的本性。
事出必有因。她微微皺著眉頭,注視他過份俊美的中性臉龐。
「為什麼要易容?」
「你看不出來嗎?」
「唔……怕被人認出跟右都御史有三成像?」溫暖她手的大掌驀地緊縮。
「半年多前我根本不知道有右都御史這個人,我為他改變相貌做什麼?」
「不是躲人嗎?那你為什麼要掩飾好看的相貌?」
瞪着她的美目幾乎噴出活生生的火了。「你瞎了眼嗎?打我懂事起,人人指點我,背後說我相貌令人作惡!你曾在南京城裏看過這樣的相貌嗎?不覺得噁心嗎?」見她一時怔住,他暗暗吸口氣,告訴自己,她沒在第一時間逃跑就該是萬幸,看着他的臉而沒撇開已是夠他意外了!
這麼精美到像拼湊而成的臉龐……他少年時最後一次看見時,幾乎乾嘔不止。
她怎會沒有感覺?
她怎會?
「在我家鄉,你這種人……跟我是完全沒有交集的。」她慢吞吞地說道。才一說完,就見他又急又怒,將她輕壓在床被之間。
「我不會弄疼你,不會弄疼你的傷口。」精美的臉龐行抹絕望,雙手撐在她的兩側,低啞開口:「你不須要使力,一切讓我來就好,」
「等等!等等!你混蛋啊……」這豬頭!連話都沒聽完,就變態成這樣!趕緊吃痛叫道:「好痛好痛好痛……」趁他怔住,連忙翻身側躺,避開他的魔掌。
「半月?」
「我痛死了,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只是話說得有點慢而已,有必要這麼猴急地撲上來嗎?」她喘了幾口氣,才瞪着他。「如果你對我沒有憐惜,就不要碰我!我不喜歡你故意拿身體來誘惑我!我喜歡你,但絕不要建立在莫名其妙的慾望之上;就算我意亂情迷,我也不會因此多喜歡你,或者從此死心跟你!笨蛋!」
「憐惜?」
他像完全不懂這兩個字,這人真是笨蛋嗎?明明他抱她上廁所時,眼眸透著憐惜;明明溫暖她的手時,眼裏寫著憐惜,他是裝傻,還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流露出多少對她的憐惜?
這頭大豬!
「在城外,你隱藏你易容的秘密,想獸慾得逞了再說。現在我看見了你的臉,你還是想用同一招對付我,殷戒,你還有什麼秘密怕我知道?」
「獸慾?」他哪來的獸慾?胸口暗自起伏一陣,他咬咬牙,忍氣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像真是從海外的國家來的!你要知道,我就讓你知道,曾有一陣,皇親貴族流行一種遊戲,把民間民女視為玩物,看看誰能生出俊美的小孩……我就是這樣的產物!我十歲才知道我爹是誰!十歲才知道為什麼我生得異常!他呢?玩個一、兩年,連我娘是誰都記不得了!」見她眸里流露訝異,卻無嫌惡,他心頭緊縮,仍是繼續說道:「十五歲到十八歲那三年,我進了章府,卻始終沒有認他。你知道我在那裏做什麼嗎?他性喜漁色,跟那個右都御史一模一樣!你說,我在裏頭做什麼?」
她心一跳,臉色微變。
原來他說他對他的爹一點感情也沒有;原來他說他服多了催情葯,已經沒有效用了;原來他渾身上下透著無盡的妖媚;原來他只懂得用這種半強迫式的誘惑讓她留下;原來他多討厭他的臉;原來他不知道憐惜如何寫……原來這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完蛋了……」她喃喃。
「半月!」他見她臉色果然不太對了,卻不甘心、不捨得放手。
「……我完蛋了……」眼瞳慢慢映進他俊美異常的瞼,彼此注視好一會兒,她才低聲說:「你能不能穿上衣服?」這樣是有點養眼,但她還是很保守的。
他怔了怔,終於還是取來件上衣隨意穿上。
「這樣好多了,起碼我可以專心說話了。殷戒,還記得我放紙鳶時說的話嗎?現在是過去的形成,過去有好、也有壞,我好佩眼你,你竟然能有現在這番成就,我佩服極了。」
「你……當真聽懂了我說什麼?」
「只要你說話別這麼文言文,我當然聽得懂……奇怪,殷戒,我到底養了多久的傷,冬天了嗎?為什麼我明明穿這麼多,卻有點冷?」
他聞言,遲疑一下,見她沒抗拒,便和衣上床,小心翼翼地摟住她,讓自己的體溫暖她、隔着她的衣衫,果然透著涼意。
現在根本還沒有入秋啊,她的體質因為催命的箭傷改變丁嗎?
「老大夫說你失血過多,等你完全康復,身子骨一好,就不會忽冷忽熱的了。」他柔聲道。
「喔……殷戒,你從母姓嗎?」
他應了一聲。
「你一直都是易容成那張普通的臉嗎?」
「不,年少我戴着面具,但終究易招人注意,於是請人教會我易容,從此不再照鏡。」
「那右都御史不知道你的真面貌了?」
「只有你一個人看過而已。」他補了一句:「右都御史交給我,你不必再怕他。」
她皺眉。交給他?親兄弟能做什麼?如果他真對右都御史做了什麼,也不過是在扭曲的過去再加一筆灰暗的記憶而已。
小手慢慢搭上他的腰,他的身軀頓時緊繃起來。明明外表看起來很沉穩的人,也有害怕的時候嗎?難怪有時他像兩面人,沉穩內敘,或像剛才不顧一切想要得到她,原來全是因為過去啊……
她看過多少新聞,不是自家親人,就算再悲慘,也當是隔着霧掉個幾滴淚就算,偏偏讓她遇見了他——
她完蛋了,真的完蛋了!
這種落後地方有什麼好?偏偏有他!
「我想睡了,你不要再跟我說話了。」
殷戒見她當真不怕,又見她似乎累極,只得先讓她休息。
「不管你聽見什麼,都不要跟我說話了。」
他聞言有點莫名其妙,她卻埋進他的懷裏,緊緊抱住他。
殷戒以為她要取暖入睡,小心調整姿勢,讓她不會壓到自己的傷口。
未久,懷裏的身子開始在顫抖了……他微訝,聽見她抽噎的泣聲。
「半月?」
「混蛋,我不是叫你不要理我嗎?」
「……」
「我哭哭都不行嗎?都不行嗎?」臉不肯拾起來,索性哭得用力,全身劇顫起來。
他吃驚又不明所以,只能道:「你哭什麼?你的傷勢還沒全好,會痛的。」方才還這麼正常,一轉眼就哭得這麼凶!
「你管我!你管我!」
殷戒聽她兇巴巴的,整張臉卻使力地埋進他的懷裏,一點也不怕他。那她哭是——他嘆息,緊緊地抱住她的身子。
「爺!殷爺!」清晨的冷霧裏,看不清那男人的容貌,但依著灰色的衣物跟背影,元夕生追了過來。
頎長的身形頓時停步,卻不回頭。
「爺,那個、那個……」瞪着他的背影,不知該如何啟口。
「你有話就直說吧。」
「您……剛從魚姑娘房裏出來?」
「嗯。」
「現在天亮了……」
「是啊。」
心知這個殷爺一向不愛多話,元夕生深深深地尺口氣,道:
「爺,男女授受不親……」
「她手腳冰冷,我暖和她有什麼不對?」
這麼平靜的口吻說出這麼過份的事實……元夕生顫抖地指着他的背,老成的臉抖抖抖,終於咬住一口牙,
「爺,好歹……好歹……我們相處一陣,能不能告訴我,明明身邊有美色,為什麼要去碰個賣舊書的小老闆?」他無法理解,真的。
「美色?也是。你一說,我記起來了,我身邊的確還有一個可以隨意傳喚的女人、是誰告訴你,我一生只要一個女人的?」
那就是說,先搞定房裏那個,再順理成章接受身邊的美色?雖然這是男人貪婪的天性,但他總覺得殷爺曾經這麼地潔身自愛,不該一夫二妻……他心裏微覺不舒服,卻不敢深究。
「對了,晚點你跟懷安去藥鋪抓藥,我怕她少根筋,漏了大夫的叮嚀,可就不好了。」
「這倒是。」懷安那丫頭有時挺傻的,誰知會不會有人看上了她的美色,隨便騙騙她,她也跟着走了。
「我要你辦的事辦妥丁嗎?」
「都差不多了。再過兩天十四名新仆先進來,我會注意身家清白的問題,也會照辦爺說的那件事。」
「那好,我晚點要上書肆,若臨時有事就到書肆找我。」自始至終,殷戒都不曾回過身,走到自個兒房門口前,像察覺他的背一直被怨氣所纏,他揮了揮手,道:「你這老爹的性子,非要我承諾懷安一個未來不可嗎?」
「不不,我沒這意思……」
「那就別說了,我去換件衣服。」殷戒不再理會元夕生,進了自己的房子。
一室的冷清,與他心頭的火熱形成強烈的對比。
優美的十指輕觸自己精美過度的臉龐,暗惱她竟然能在自己懷裏哭得那麼用力後,還睡得那麼安心;暗惱他閉目養神,一眨眼天已微亮。
她知道了他所有不堪的過往,看見了他最不願讓人知道的真貌,卻絲毫沒有嫌惡之氣,是老天爺在厚待他,給他一個重生的機會,還是故意給他希望再將他打進阿鼻地獄?
多希望能藉着佔有她的事實,確保她是他的人,但她完全不吃這一套。他心裏微微迷惑,明明在過往經驗里,性慾可以左右一個人、腐蝕一個人的意志,為什麼她不為所動?
垂下天生濃黑的睫毛,半掩閃閃發亮的妖眸,右手掌心緩緩移向心臟的部份。
「半月,你是在為我流淚吧……」心口微疼。多想回報她,偏偏他不懂憐惜是什麼,只知抱着她充滿涼意的身子睡時,竟有想與她交換體溫的衝動。
原本她的身子可以好好的……
他咬咬牙,驀地想起促成這一切的元兇——
「右都御史!倘若你真要再窮追掹打,就不要怪我痛下殺手了。」
秋風起,太陽雖然高掛,涼亭內穿着紅黑衫裙的魚半月卻披着一件厚衣。
她眯着眼,看着遠處——
「鼻子尖尖的、下巴翹得高高的,再拿根釣桿也許就可以成為新產品的代言人。記下記下,這是一個好宣傳。」
「小姐,你說什麼?」林懷安雖然不識幾個宇,也可以知道殷爺帶回來養傷的小姐實在不適台寫字。
「我是說,那個人,」魚半月指向遠處的某個人。「那個鼻子尖尖的、下巴再翹下去就會變成戽斗的,他是誰?」
林懷安順眼看去,脫口:
「是元夕生,元總管!他跟奴婢一樣,都是打聶府來,等新仆訓練好,他便要回去了。」
有點語病哦。魚半月雖然看着遠處那個像母雞帶小雞趴趴走的男人,嘴裏卻問:「懷安,你呢?」
「我?當然是留下來服侍殷爺了,奴婢的賣身契已經轉給殷爺了。」
「也就是說,從此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啊……」大房、二房、三房,家妓外加美艷的丫鬟很有可能成真了。偷覷懷安一眼,雖然不是白嫩嫩的人兒,但懷安的美麗足夠當明星了,跟另一個迷上藏臉的男人是一樣的。雙手捧著熱茶,她問:「你的賣身契是怎麼算的?」
「奴婢的賣身契是終生的。」
邪就是終生都得服侍殷戒了?哼哼,原來齊人之福還不下足以形容這年頭男人的快活。
今天一早起床,大眼瞪小眼的,瞪到他默默起身穿衣,懷裏暖氣遽失,還真有點不適應。
雖然沒有更深切的肢體纏綿,她卻好像已經真的很捨不得他了。
因為過去,才有現在的他;因為過去,他才會在沒什麼沉迷住欲的同時,擅於以這種手段留住他想要的人,讓她心疼得要命。
「你還沒完全康復。」他站在床邊,有意無意遮住他的臉。「我會讓懷安來照顧你。」
「懷安?」這個男人真的很不喜歡自己的臉啊。
「這一個多月來,是她在照顧你的。」遲疑一下,逐漸了解她並非自己所能掌控的女人。「你……」
「殷戒,你喜歡我吧?」
他咬咬牙,再重複一次:「如果不喜歡,我連碰也不會碰你的!」
他的觀念真難改啊、在她眼裏,他連她的吃喝拉撒睡都一手包辦,才是喜歡她所附加行為啊,他卻好像認為那些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種時代……這種時代,天知道她心裏的天秤開始在搖晃了。如果她留下來,如果她留下來……
「小姐?」林懷安好奇地問:「你的手稿何時才會出啊?」
「……共退八本了。」事實上,寫了八本,也退了八本,想來真令人鼻酸。頭幾本封沄書肆的柳苠不識得她,所以手稿不知丟哪去了;後來卡在殷戒這個老闆,會把稿子還給她了,不過意義不大,被退表示她不合這個時代,真想哭。
「為么多啊……小姐,殷爺是負責書肆的,你可以請他出書啊。」
「我絕不走後門。」她不屑做,也太丟臉了!看見懷安一直站着,她道:「你坐下吧,我真怕你這樣站一整天,遲早會廢了。」
林懷安一愣,連忙搖頭。「不不,奴婢站着就好。」
「拜託,你一定要叫奴婢嗎?」
「奴婢就是奴婢啊……」元總管說得沒錯,這個小姐果然有點怪怪的。
「啊,對了,搞了半天你是專門服侍殷戒的,當然不會聽我的啊。」
「不不不不!」搖頭獅子出現了,讓魚半月看得目瞪口呆。「殷爺吩咐過,要奴婢照顧小姐,如果奴婢不照顧小姐,奴婢在殷府里就沒有意義了。」
「好好好,你要怎麼照顧都成,拜託你不要搖了,也不必自稱奴婢,坐下坐下!」半拉着林懷安坐下,她說道:「我也不是什麼千金小姐,說起來跟你的身分地位都差不多,都是得努力工作才有飯吃的人,你喊小姐也就算了,不過也不必讓自己矮人一截。在我家鄉,就算是像你這種身分的人,也是很會安排自己生活的。你告訴我,你平常都在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主子要召喚,隨時都得出現。懷安,你坐着做什麼?要讓人家笑聶府的丫鬟沒規炬嗎?」不知何時,元夕生領著一票小雞走到涼亭,瞪了林懷安一眼。
林懷安嚇得要站起,魚半月連忙示意她不必起身,抬眼看這個鼻子尖尖的、下巴翹翹的男人,蒼白的圓瞼露出笑來:「元總管,是人都會累的,何況懷安站了一上午,坐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要累了,也可以坐下休息。」
元夕生從鼻子用力哼了三聲,道:
「我哪來的休息時間?不像魚小姐好命,成天以養傷之名,行白吃白喝之實。」他揮了揮手,指向後面那一票新進的奴才!「咱們這些人都是一滴汗一口飯的,沒人在白吃白喝,魚小姐,你受了傷,殷爺義氣救你,你可要知足啊。飛上枝頭固然是每個姑娘的夢想,可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當一家主母?」
魚半月愣了愣,然後笑道:
「元總管,我非常想回半月書鋪,可是那裏不方便熬藥,我不想老了拖着破敗的身體,那是很蠢的事。而且,我也沒白吃白喝,懷安,我的欠條呢?」
「在這兒呢。」拿出好幾張箋紙來。
「元總管,我這兒是有記錄的。你的殷爺買的葯真不便宜,我喝得好心疼,也私下跟老大夫討價還價過了,藥方照給,但葯不必給得太好,勉強能治病就好;另外再加住宿費……嗯,我住的地方離茅廁有一段距離,有點不方便,茅廁不太乾凈,我無法昧著良心當它是五星級,所以我自行打了點折扣。三餐的話……」
「廚房已經勉強能開火,但能煮的東西不多,小姐只能喝稀粥,所以再扣—點貼。元總管,你放心,小姐都有記帳的。」
「你閉嘴!」這個大白痴,難道不會為自己想嗎?元夕生一肚子氣,卻不知從問發作。他暗暗吸口氣,又瞪了林懷安一眼。這個笨女人……「你是來服侍殷爺的,不是服侍殷爺以外的人,你懂不懂?」
「可是毆爺說……」
殷爺說什麼,這白痴就一定得做嗎?「你把她養得肥把胖胖的,有什麼用?她終究不是你主子!」
肥肥胖胖……好過份!魚半月瞪着元夕生。她也不過是肉了一點而已啊!誰能在養傷期間不胖,就跳出來給她看啊!眼角又瞄至那十幾個曝晒在烈日下的小雞們,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元總管,這些人都是你買下的嗎?」
「當然。個個都是身家清白,可以服侍殷爺一輩子的。」元總管的臉色透著古怪,隨即硬壓下來。
「一輩子?」她訝異:「全是賣了一輩子?」
「在這裏的新仆十四名,四名終生契,剩餘的是簽上好幾年的契約。我敢打包票,等過了幾年,他們仍然會留下來故事。」
已經有點肉的圓臉疑惑:「為什麼?」
「為什麼?」這還用問?她是打哪來的?「能進大戶人家做事,好過在外頭做些低廉賠本的工作啊。」
「大戶人家?」
「魚小姐,你不會不知道殷爺的身價吧?再過兩年他就有屬於自己的商行,娶了正室,加上本來就有的妾,很快小少爺就會出生,接着殷府會熱熱鬧鬧的……」
她沉默一陣,說道:「元總管,我看見你頭上的牛奶瓶了。」
元夕生直覺摸自己的頭。「哪來的牛奶瓶?」
「你把未來設想這麼周全,可是如果有一粒石頭不小心打破了你的乍奶瓶,就什麼都沒有了。」
「啊?」他是不是不小心漏聽了什麼?他真的沒有牛奶瓶啊!
「元總管,我好怕是那一粒石頭喔。」之前是烏鴉,現在榮升為阻礙殷府主子美好遠景的石頭。
就算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聽話。元夕生的臉色再度閃過一絲異色,斟酌了會兒,大聲向林懷安說:
「懷安,今兒個老大夫說要過門再看魚姑娘的傷,你先去準備準備。」親自目送林懷安離開,他才轉向魚半月,以同樣的大嗓門罵道:「魚小姐,我生來就不信什麼牛鬼蛇神的東西,更不信世上有什麼狐狸精,你最好搞清楚,殷爺是聶家少爺們的妻舅,身價不同凡響,絕不是你這種書鋪小老闆可以勾搭得上的!現下殷爺不在,我可警告你,你要敢對殷爺下媚術,我絕對不放過你……還有,設爺絕非是守得住一個女人的男人,光看他在天樂院連連過夜就知道,他絕對有足夠的本錢娶個三妻四妾的!」
用力哼了一聲,收回幾乎戳至她鼻頭的食指。
然後他挺直腰,向一直守在涼亭外的十四名奴僕揮手道:「走了走了,得找機會讓你們明白誰才是這裏的主子!」
正要跨下階的同時,眼角瞥到她專註的眼神,雖然不像被嚇到,但也好像有所疑惑的樣子。
他冷笑數聲,領著新仆大步離去。
魚半月搔搔頭髮,一時忘了她雖然不喜歡把自己的頭當針包一樣插一堆簪子,但拜懷安手巧,幫她梳了一個十分簡單的髮型,這一抓又是一頭長發披散下來。
「這個元總管……說起話來,真像是新人在演戲。他演給誰看啊?」她咕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