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個月後──
她觀察很久了。有一名青年在打轉,不停地在桃花閣附近繞着圈圈,走着重複的路。
來桃花閣的人其實很少,四爺不能吹風,始終待在養心樓,而她學武都到養心樓附近,桃花閣除了她,只有那個自稱最近剛恢復視力的八爺。
其實她不太相信八爺的視力剛恢復,每次他踹了她之後,基於報仇心態,她會往他從床到書桌的路上放凳子讓他跌倒,每回必失敗。
心裏一直有個疑惑,他到底是何時恢複眼力的┅┅回過心神,忍不住失笑,這裏又不是迷宮,怎麼笨青年又要走錯路了?她撩起小裙跳下桃樹,在青年拐進另一條先前走過的碎石路子前,用童聲大喊道:「這位公子,你在找人嗎?」
青年聞言驚喜,轉過身面對她。「哎,總算有人了!小姑娘,你知不知道桃花閣在哪兒?」
「你上桃花閣找誰?那兒只有八爺在呢。」
「我就是要找你嘴裏的八爺,小姑娘帶路,可好?」
青年話才說完,不遠傳來咆哮聲,她皺起眉,向他說道:「你用跑的跟我來吧,不然遲了,我又要被罵。」
「咻」地一下,她不見了。
「不會吧,大白天我是見了幽鬼嗎?」青年喃喃道,聽見咆哮又起,他趕緊循聲而去。
「死丫頭、賤丫頭!我叫你幾聲了,你不來,在偷懶啊!」聶淵玄站在窗前咒罵道。
「我沒偷懶,我在跟大武哥哥學武!」
「學什麼武?你是我的丫頭,學武好來打我嗎?」他沒好氣地說,見她滿頭都是汗,惱她不將注意力移向他,反而三天兩頭上養心樓練武。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因為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在儲備將來實力的同時,他只能永遠待在灰黯的角落裏。
「我才不會打八爺呢!」
他瞪着她心虛的臉,咬牙道:「你在口是心非了,死丫頭!」
她的眼珠輕輕往右飄一下,擺明就是他猜中她的心思。胸口悶火一升,他揚起手掌要打她,她立刻往後躍開。
「你這死丫頭,懂得避我了!你以為你避開,我就打不着你了?」
「反正八爺從不出門外一步,打不着我的。」
「你你你┅┅你存心氣死我!」她愈來愈大膽,仗着他不願出房門、仗着她身有基礎功,就這樣欺凌他!他已經是沒有用的人,連這個死丫頭都不肯聽他的話──
「八爺,天這麼熱,還得熱上幾個月,你的臉老纏着白布,很熱很熱的,會生病┅┅」
「住口、住口、住口!」他氣極,隨手從桌上拿了本書丟她。「你這個賤丫頭!以為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看你的主子有多醜,好嘲笑我嗎?我是很醜,丑得像鬼,但你永遠也不會看見我的臉!」
「才不呢!」她上前一步,用童音笑道:「我最喜歡醜人了。」她將打結的心裙解開,撣出裏頭數朵桃花瓣。
「搞什麼你!」他叫道,直覺擋住在他周遭飛舞的桃花。桃花香氣撲鼻,好幾瓣落在他的身上,他又氣又惱地揮開,吼道:「你是存心來氣我的嗎?」美之物人人愛,尤其桃花閣里的桃花盛開時極為嬌艷,她是故意提醒他這種丑顏永遠也無法與桃花相比的嗎?
「八爺足不出門,連曬陽都只肯縮在窗內,桃花開了,你在窗內瞧不到,所以我摘來讓八爺看看。」童音軟軟嬌嬌的,發出來的笑聲就像是┅┅含苞的小桃花,不像他,又粗又啞像磨過的石子,他心裏一怒,發狠說道:「你一定是在嘲笑我!」
順手拿起鎮石要擲她,忽見拱門前站着一名青年,青年好眼熟,眼熟到──
「二哥!」
「淵玄,你的脾氣愈來愈壞了。」
在見到手足的狂喜褪了之後,聶淵玄撇開臉,重哼道:「沒有方向感的二哥千里迢迢來見我,是花了多少時間呢?」
聶二輕笑。
「淵玄,你真了解我。原本我預估行程,兩個月前就該到,不料中途走錯路了,一路走向貴州去了。」揉揉練央的頭。「小姑娘,你去玩,我跟你八爺聊聊。」
「哦,好。」將手裏最後一朵桃花塞進他的手裏,便跑到院裏去了。
「這個死丫頭!」他丟到地上,用力踩。「誰准她去玩了?她是我的奴才,我要她往東,她就得往東┅┅哎呀,二哥你做什麼?痛啊痛啊我痛死啦!」整個身子被二哥用蠻力抱住,頭頂被狠狠地揉了好幾圈。
「你好像瘦了呢,淵玄。」又憐愛萬分地揉搓着他的頭蓋,才走進屋內。
聶淵玄恨恨瞪着地上被揉掉的頭髮。
「過來,讓二哥瞧瞧你。」
「反正我是沒有用的人了,二哥來幹什麼?來看好戲嗎?」他惱怒道。
「你這小孩,真不討人喜歡。」
「二哥渾身都是硫磺味,離鄉背井去玩那些怪東西,還回來幹什麼┅┅啊啊,我知錯了,我知錯了!二哥,放開我,不要欺負我啊,我已經夠可憐了!」他慘叫,幾乎可以聽見全身骨頭咯咯作響的恐怖聲音。
聶二放開他扭曲的身體,笑道:「這不是欺負,是我對你的疼愛表示。」
他被折騰得滿頭大汗,喘氣道:「疼愛?二哥你怎麼就不去抱四哥呢!」差點把他的骨頭給壓碎了,他是病人啊,二哥到底懂不懂!
「你四哥身子太差,我怕抱碎他,不過呢,大武代替你四哥讓我抱了,你要不要讓你嘴裏的死丫頭給我抱一抱?」聶二的視線落在正在院裏練功的練央身上。聶淵玄頓時寒毛直豎,幻想兩個男人抱在一塊的親熱模樣,用力咽了咽口水。
「二哥,你不要開玩笑了!我是病人,一點也沒心情聽你玩笑話!」
「我像在開玩笑嗎?哎,小姑娘的底子開始成形了┅┅招式像大武,是大武傳授的嗎?」
聶淵玄不情願地應了一聲,惱道:「該死的大武,若不是仗着四哥同意,我早就阻止這死丫頭學武,學什麼武?以前我打她,她連躲也不會,現在我要打,她倒是會躲了!」
「你打女娃兒?」聶二轉過臉望他,似有不贊同之意。
「不┅┅不行嗎?反正她是買來的!買來的就該逆來順受,就算我打死她,也不會有人吭一聲!」
「淵玄,你變了。以往,雖然你驕縱,但你從不打下人、不欺良民,而現在你開始會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娃兒。你才十歲啊、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自毀前程的。」
「我還會有什麼前程!」聶淵玄怒叫道,往後方斜退一步,瞪着聶二說道:「反正六哥的師父圓寂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再復我容貌,我已經沒有將來了,為什麼我不能讓旁人跟我一樣!二哥,你嘴裏說疼我,但你們心裏都一樣,同樣的兩塊玉,當其中一個碎了,沒有用了,你們的心全會偏向另一塊!那還要我幹什麼?還來看我做什麼!」
聶二皺起眉頭,說道:「別靠我的右邊說話,我聽不清楚。」
聶淵玄疑惑道:「二哥你──」
聶二乾脆將他的身子拎到左邊來。「要說話,站在我左邊,別讓我費神去聆聽,再費神,你二哥遲早雙耳會聽不見。」
「二哥,你的耳朵?」
「耳朵還在,右耳卻失聰了。」見聶淵玄難以置信,他又用力抱住淵玄的瘦弱身子。「你這小鬼還算有點良心,知道我耳力不行,還會為我擔心。」
「怎麼┅┅怎麼不會擔心呢,二哥你的方向感已是奇差了,耳朵再聽不見,你活在世上還有什麼用處?」他恍惚地脫口說道,沒有掙扎,反而直勾勾地望着二哥的耳朵。
二哥的耳形此女人還細緻漂亮,耳垂厚實,有點尖尖的,常聽大哥笑二哥全身最易惹人愛憐的就是這一對美耳,如今卻再也聽不見聲音,難怪方才總覺二哥的聲量較之以往大了些。
「二哥跟我是一樣的┅┅」他喃喃道,同伴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親近幾分。
「啐!誰跟你一樣。你二哥我可是有遠大志向的呢。」
「二哥,你右耳都聽不見了,還能有什麼大志向?只能等死而已。」
聶二眯起眼,手指啪啪作響。「你老在扯我後腿,是不是哪裏看不慣我啊,淵玄,我很樂意讓你在我懷裏感受到我們的兄弟之情。」聶淵玄一想起他可怕的地獄式抱法,立刻搖着頭。
「不要、不要,我沒扯二哥的後腿,我只是┅┅只是關心,對啊,我是關心二哥以後萬一連左耳也聽不見了,那該如何是好?」
「我姓聶啊,淵玄,兩隻耳朵聽不見,我還有第三隻耳朵啊。」他取笑說道。
見淵玄不信,他正色說道:「好吧,我知道總有一天會再也聽不見這世間的任何聲音,對於那一天的到來,你二哥是有點害怕,但是我還有其它事要做,我可不想要隨時隨地擔心受怕。」他向淵玄伸出寬厚的掌心。
「我不想將自己鎖起來,因為我的研究還沒有結束,我的掌心裏還有很多夢想等着我去抓。你呢,淵玄,一輩子鎖在這裏嗎?」聶淵玄微惱地撇開臉。
「二哥是來讓我出醜的?」
「出醜?」
「難道不是嗎?明明知道我的臉被毀了,你強要我出去見人,不是讓人見笑我嗎?反正我是被遺棄的,我被笑了無所謂,難道你們不怕人家笑聶家嗎!?」他激動地說道,瞧見二哥渾然不在意他的委屈,反將目光落在外頭。
他循視線往外看,看到那個小女娃兒練武栽了個跟斗,趴在地上許久,才搖搖擺擺又爬起來練武。「活該!」他咕噥道。
聶二彷佛沒有聽見他的幸災樂禍,開口說道:「我聽四弟提,她是大哥買來的。」
「大哥也不知是哪兒買來的鄉下小女娃兒。」
「我原本還在奇怪思緒周慮的大哥,怎會找個小女娃兒來照顧你,後來聽及四弟說,同年齡的玩伴能帶你出心中牢籠,我心想也對。如果我是大哥,我會為你找一個同年齡的出氣桶,任你欺負、任你玩弄,這是你兄長的私心,犧牲其他家的女兒,就算要她陪着你永遠待在這個地方,她也不能有所怨言本句。」
「她是銀子換來的,就該付出代價。」聶淵玄撇開臉低聲說道。
「是啊。淵玄,難道你不曾懷疑過,為什麼她家有三個小女娃兒,被賣的卻是其中面貌秀美的她呢?」
「我對她,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大哥買她的時候,她家鄰居閑言閑語甚多,說她家父母貌普,長女及幼女皆神似其父其母,唯有這個君家老二,容貌奇美。鄉下人家眼界小,會有什麼樣的閑話,你該明白。」忽地,聶二將他的臉硬生生地扳過來,不容他拒絕的說道:「淵玄,你還要自憐自哀多久?看看我們,誰不是認真在生活?難道你要永遠躲在角落裏,連你自己也遺棄自己嗎?難道你要繼續任由你這樣的性子下去,當「他」讓自己成長,儲備實力的同時,你卻永遠只有十歲的能力,你甘願嗎──」
「住口、住口:!不要聽,不要聽啦!」他歪着被扭到的脖子叫道,隨即住耳朵,撲上床去。二哥又說了什麼,他已經聽不見了。心裏好恨又好懊惱,恨毀了他容貌的那場大火,懊惱二哥說了這些令人討厭的話。
他就知道一向沒有方向感的二哥千里迢迢地來找他,不會有好事情。二哥說得多容易啊,他毀的是臉,是臉啊!要他頂着一張焦炭似的臉出去,不如讓他先死算了。
「他」倒好,將他一輩子所有的幸福都給奪走了,好恨好恨啊!好恨的同時,又納悶二哥為何能這麼心平氣和地接受遲早會全聾的事實?二哥不恨嗎?第一次見到二哥,就覺得他的雙耳好漂亮,這麼漂亮的變耳如果生在自己的身上,那他在外貌上必定更是無缺,然後一夜之間,他的臉毀了,世界跟着顛倒過來──
「我的人生從此只有黑白啊!」失去一半聽力的二哥像活得極好,比起上次相見,更有計畫。
那麼他呢?
那個叫什麼的死丫頭因為太過漂亮,所以被賣了,為什麼她一點兒也不難過,還要跟大武練武?她不覺得苦嗎?他們可知要踏出第一步有多難?他是天之驕子啊,以後要他怎麼面對世上所有人?心裏好不服氣,為什麼毀他臉的兇手能夠走得比他遠,而他仍然孤零零地鎖在牢籠里?他已經沒有鑰匙去打開了。
不服氣、不服氣┅┅又害怕啊┅┅
※※※
腦中一片混亂,不知是何時昏沉睡去,再醒來時發現懷裏空無一物。
他一驚,正要張開眼睛,忽然聽見軟綿綿的童音響起──「你每天晚上站在這裏,不累嗎?」
聶淵玄的心臟漏跳一拍。聽她聲音的距離,似乎在門前與人說話,是天黑了嗎?是「他」又來了嗎?
「那可不行,我不能放你進來,你也別在這裏等了,他睡得很熟呢。」語畢,聶淵玄聽見她拉動屏風移到門前的聲音。
「你快回去吧,你的臉這麼白,半夜老在門口張望,會嚇死人的。我把屏風放在這裏,你就瞧不見裏頭了。」
過了一會兒,床輕輕震動一下,她爬上床,自動鑽進他的懷裏。她不知她身上的乳香味讓他多安心,讓他夜夜安枕,只是最近老覺得她也瘦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她學武的關係?難道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嗎?
「八爺又流汗了。」她自言自語:「現在是七月天,他成天纏着繃帶,只露眼睛,不知道會不會把臉悶壞了?」她輕輕戳了下白色的繃帶。聶淵玄沒有跳起來破口大罵,連他自己都在吃驚。他還在裝睡,身子微顫,他在怕啊,怕她突然拆了繃帶。
「很熱嗎?」嬌軟的童音就在他耳畔,雖然輕微,但幾乎穿透他的耳朵。「你都在流汗了呢!」這些日子以來,其實他知道她的好奇心很旺盛,時常喜歡趁他睡着偷摸他臉上的繃帶,他都以一腳踹她下床為收場,現在┅┅現在┅┅敏銳地感受到涼颼颼的冷意,她拿了什麼東西上床?是┅┅匕首嗎?
「大武哥哥送我的匕首有用了呢。」她小心翼翼地割開纏在他臉上的繃帶。他的心跳得好狂,沒有阻止她。
「一條、兩條┅┅三條┅┅」她把繃帶一條一條地割下,逐漸露出他被燒焦的面貌。
空氣像凝結了一樣,他只感覺到她的視線膠在他的臉上,除此外再也沒有其它聲音。原來,他在作夢了,以為終有人不會怕他┅┅
「幫你擦擦汗。」她傾上前,用衣尾擦他的滿頭大汗,隨即她的額頭輕觸他凸起傷疤的前額。
他猛然張開眼,瞪着她放大的瞳孔。
「八┅┅八爺!」
「你擅自拆開我臉上的繃帶?」
「沒┅┅沒有,不是我┅┅是,是那個每天在外頭的那個人拆的!對,是他拆的!」這種可笑的謊言也想要騙他?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不讓她離開,硬將臉逼近她。
「我很可怕吧?除了大夫,你是第一個見到我火燒后的臉,你是不是快嚇死了呢?」
「才不呢!」她大聲說道:「我喜歡醜醜的臉。八爺,你的臉,我喜歡!」
「胡說,誰會喜歡我的醜臉!你這小鬼想騙人,也要看是騙誰!」
「我喜歡啊!我的爹醜醜的、我的娘也醜醜的,賢淑姊姊跟春雪妹妹也不好看,可是他們是我最喜歡的人兒。八爺,你要是好看,我才不會喜歡你呢。」這是什麼理論?她的爹娘又沒跟他一樣被燒傷。
「你一定騙人,美之物,人人都喜歡,你要是真能忍受我的臉,那麼就不要轉移你的視線,看着我一整晚,保證你明天惡夢連連。」她露出為難的表情,考慮了很久,忽然躺下,枕在他的手臂上。
「我好累,八爺,別看着你一晚上,好不好?我就這樣靠着你的頭,只要我一醒來,眼裏就是你的臉。」她笑道。
一醒來就看見他,會被活活嚇死的。
「你┅┅你真的不會害怕?」
「不會。」
連他自己都會害怕的臉,她怎會不怕?忽然想起二哥說,就因為她生得好看,所以被賣了。
「你┅┅你叫什麼名字?」他彆扭問道。
「我叫練央啊,八爺,你忘了嗎?」
「你幹嘛學武?反正你只是個丫頭而已,只要伺候我就夠了。」
「八爺不喜歡我學武嗎?我很喜歡呢,從小我的身子較一般人輕盈、聽力跟眼力都奇異得好,我好奇怪為何跟姊妹不同,現在我懂了,大武哥哥說因為我是學武的料子。」她展起笑顏,對他的醜臉。
他失神了,終於明白方才心跳如鼓的原因了。他不是怕她拆開他繃帶,而是怕她見了他的臉之後,會嚇去半條命。
「八爺?」
他忽然抱住她軟軟的身子,低啞說道:「二哥說得沒錯,二哥說得沒錯!我如果再不出去,我會永遠追不上你們的,到那時我最後僅存的自尊心也會被你給謀殺光了。」
「八爺,我不懂。」眼珠子輕輕往左上飄移,不敢告訴他,其實他的臉真的滿丑。
「我懂就好,我懂就好!」心裏不甘心啊,不甘心永遠沉淪在自憐自哀里,她也好不容易脫離過去的閑言閑語,重新有個新生活,卻得陪着他這個待在黑白世界的可憐人。二哥有雙漂亮的耳朵,卻遲早會全聾。她有一張長大后令人失魂的桃花臉,卻遭人指點。
他的醜臉┅┅何足掛齒?他會讓人笑的,他明白,但不甘心永遠停留在這裏。也許,他是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一個人狠狠地敲醒他,等待有一個人會真心的不嫌棄他。
他與「那個人」在過去都是天之驕子,因為自認尊貴,所以驕縱過分,他倆的性子是一模一樣;但從今天起,他要拋掉過去的個性,將「那個人」的性子從他體內連根撥起。
他想要新生的自己,她能做到、二哥能做到,為什麼他不行┅┅即使,他一輩子都是這張可怕又可笑的臉┅┅不由自主地抱緊懷裏的「小鑰匙」,他低聲問道:「你會陪着我吧?一直一直?」
「嗯,八爺,我當然會陪着你,一直一直。」她點頭,笑道。
※※※
五年後──
「練央、練央!」
「八爺,要不要我上其它樓去找?」
十五歲的少年沉吟了會,搖頭說道:「不必,你在庭外等我,沒有我叫你,不要進來。」
「是。」大武恭敬地垂眸。
少年走進院裏,放眼所及是滿滿桃樹,他環視一周,喊道:「練央,出來。」桃花灼灼。輕風一吹,抖落片片桃花香氣,出於本能的,他走向其中一棵桃樹,果不其然,桃樹後頭藏着一個少女。少女的側面如桃花,在短短的幾年已是驚人的貌美,偶爾與她在多兒園外散步,總會注意到有男子在偷窺。
明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遂」,好幾名務實的青年已在打聽她的出身與閨名,他卻當作不知,也不曾告訴過她,將一切煩事交給四哥去。
「提醒我,以後別讓你再穿這顏色的衣裳,混在桃花里,我幾乎也要以為你是桃花精了。」
她轉過臉,略微驚訝地,隨即淺笑。「我還以為你休息了呢。」
「你出來。」他不愛站在桃花樹下。
「不想。」
這些年來,脾氣已經被她磨得極好了。她不出來,他可以將就,一步跨進桃花樹下的範圍。「如果你想哭,沒人會瞧見的。」
「我一點兒也不想哭。」她說話是帶笑,童音依舊,怕要跟她一輩子了。
如果說這些年來在多兒園的相依為命沒有讓他了解她的性子,他還真是白活了。不掉淚,不代表她不難過,她喜歡向前看,將不愉快的回憶拋諸腦後,所以她常笑。
「不要太快遺忘過去,偶爾你可以為它痛哭一番,沒人會笑你的。」他柔聲說道。
他們剛從距離此地一天行程的小村鎮回來。他難得出遠門,是為了帶她見她的爹娘。這兩年來,陸陸續續依着當年她透露的訊息,瞞着大哥終於找着她的家人。帶她去,並不是要將她還給她的家人,而是血緣難離棄,尤其瞧她時常背對着他,瞧那件已穿不下的藍色棉衣。
所以,他帶她回家,藉以讓她的爹娘知道當年他們賣掉的女兒成長得有多好。去了之後,才發現當年賣女之後一年,那一家子全搬走了。
「當我的護衛吧。」短暫的沉默后,他忽然開口了。「什麼?」
「當我的隨身護衛吧。」他半蹲下來,習以為常地瞧着她驚美的桃顏。「你該知道大武的身分,他是四哥的護衛,一輩子都無法離開他。」他放出沙啞的聲音叫道:「大武,進來!」大武立刻捧着匕首與毛巾進桃花園來。
聶淵玄見她驚詫,又說:「反正你也沒有家人了,我亦然,同是世間孤獨的人,你我都沒有其它出路了,咱們相依為命吧。」
「相依為命──」一時難以消化。才剛獲知家中皆棄她離去,突然之間又要多一個親人┅┅
「你的功夫好,是有目共睹的,我家兄弟身邊都有一個隨侍的護衛,唯我沒有,你這丫頭也當得夠久,我瞧得起你,讓你榮任此職,從此──」他忽然將左手腕貼上她的素腕,接過匕首一刀同划兩人。
大武見狀,面不改色地立刻將盛酒的碗接住混下來的血滴。
「生死與共。」
痛感慢一步爬上她的知覺,她張圓眸子瞪着他。她不怕痛,只是措手不及┅┅不,論反應,她絕對快過他這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讀書人,只是她不想掙脫,因為他的相依為命好誘人啊。
這些年來已經跟他共處在兩人世界裏習慣了,如果當了護衛,表示未來的無數日子裏,依舊與他不分離。她緩緩眨眼,凝望着他溫和的雙眸,忽道:「八爺,我娘在我臨走前熬夜將她最好的衣服改裁縫給我。」
「我知道。」
「大爺帶我走的時候,我爹躲在門后偷偷掉淚。」丹鳳眼撐着不闔上,霧氣泛在眼眶裏。
「嗯。」
她垂眼看着那碗血酒,低語:「生死與共,那不是表示一輩子都得跟你的生命系在一塊嗎?」
「若當護衛,將來八爺娶妻生子,你仍須保護他,十年、二十年,只要你活着的一天,命都是八爺的了。」大武柔聲提示自己這一生唯一的小徒。
「聽起來好可怕。」她接過碗,破涕為笑道:「可是我卻突然感到輕鬆了呢。」她飲了幾口,聶淵玄遂接過喝盡。
大武當見證,親眼目睹桃花林里兩人滿身桃花的承諾。
「你好好休息吧,你的身分已從丫頭升為護衛,從今以後要寸步不離地跟着我。」他站起,撥掉她沾發的桃花瓣,隨即走出桃花園。
他做得像是例行公事,但心臟在狂跳。他遲遲不願要護衛,是因對聶家這種規定嗤之以鼻,現在他要了,等於從此生命里繫着一個君練央。
「八爺┅┅」大武快步跟在他身後,說道:「你方才怎會說你沒有其它出路了呢?前幾天南京不是捎來訊息說老爺仙逝,少爺們要讓你回去嗎?」
「我已經沒有回家的意義了。三爺現不在哪兒?」
「跟四爺在養心樓里。」
「哦?四哥的身子骨能熬夜了嗎?你去廚房弄點東西,我要跟三哥談一談。」
正因回府之後巧遇三哥來多兒園,與他一席話,讓他下定決心收練央當護衛。他與練央,不止主與奴的關係。她雖是買來的,但在某些方面對他意義深遠。
「也只有她,敢欺我。」不知不覺露笑,憶起她發現他轉了性子,鑽研書中物后,見他似乎不再以打罵她為樂,她反倒與他親近起來。
「成嗎?」夜已深,隨着涼風淡淡飄來養心樓里的對話。
「應是成吧。淵玄雖性子大轉,但根深蒂固的衝動偶爾仍有。他見練央從此無依無靠,必是心憐又氣嘔。」
「聽你說,那小姑娘與淵玄的背景似乎差不多?」這是三哥的聲音。
「你可曾聽過天下間有三人面貌相同的說法?我初時也不明白為何大哥會帶一個小女娃兒來陪着淵玄,後來愈看他們相處愈吃驚,愈看愈不免佩服大哥的神算。」
「什麼神算?」
「好個同年同月同日生,一來擋厄運,二來大哥料淵玄脾氣起伏不定,買個小孩兒回來任他發泄,二來┅┅大哥為淵玄鋪了後路。」
被風在吹,他躲在外頭偷聽,渾身已然發顫,期盼四哥嘴裏說出來的話,與盤旋在他心裏數月的懷疑不要一樣啊┅┅聶四的聲音顯有淡淡氣虛。
「大哥為淵玄預先找了媳婦兒。練央自幼與他相處,看久了之後,也不會有太多的嫌棄,因為她貌美,所以是被爹娘賣掉的那一個,她必不會對容貌有太大的計較,即使淵玄有其他心儀之人,練央可以繼續當丫頭、當護衛,就當她的身分永遠是這樣了┅┅」
四哥接下來再說什麼,他已沒有細聽。如何走出養心樓,他也不知道,腦海里不停交錯他的懷疑成真了!
「大哥你好狠!當時你怎能為了一個沒有未來到孩子,去毀掉另一個人的未來?」當年,他確實惡劣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即便拖死諸多人,他也不在乎,但現在不一樣了。在那場大火之前,其實他對讀書就有極大的興趣,只是皮脾氣一直安定不下來,後來他終於埋首書堆時,性子漸改,才對練央多方照顧。
他對她好,沒有其它原因啊!
「我又怎能怪你,大哥,你是為我好啊!」自己心裏很清楚,當年他若是大哥,一定也會為了親手足,而去犧牲其他人家的孩子。但┅┅太過分了!難怪先前三哥會勸他收練央為護衛。到頭來,護衛只是媳婦兒的跳板。丫頭可以派給其他兄弟,護衛卻永遠守在身邊,什麼生死與共,所有的好處都是他佔了┅┅
「聶淵玄?」童音響起,伴隨着淡淡的桃花香氣。會私下喊他姓名的女孩兒,也只有一個。
他回過神,看見月光的照射下,她的身影有些透明淡白。他的心口如遭雷擊,被震得渾身微顫。什麼親人,全是狗屁不通的謊言,是他自己在騙自己,騙得差點就要相信她的意義不過是如手足般的親人。
「你┅┅你在這裏幹什麼?」他的聲音好尖啞。他只是一個十五少年郎而已啊,為什麼要一而再地給他無數的痛苦?而她才只是剛及笄的少女,一輩子就要讓他這樣毀了。
「我在看月亮啊。今晚的月亮好圓,有時教烏雲給遮住了,有時風又把烏雲吹開。淵玄,我從有家人到沒有,如今又多了一個同生共死的你,就好像多了一個親人,我想我是失眠了。」她在笑,難得笑得有些靦腆。風輕輕吹動她沒有紮起的長發,撩到他的面具上,連帶着連她身上沾滿的桃花味也異樣濃烈地撲進他的鼻間。
她很美,他早就知道了,只是看久她的臉、習慣了自己的臉,對美醜已經不再有感覺,只知道她是一個積極好學又開朗的少女。他配不上她啊,即使讀再多的書,即使讓自己的視線放得更遠,心底的角落永遠會有自卑;他要她,是糟踏她。
「聶淵玄?」
「你覺得我丑嗎?」他鼓起勇氣拿下面具。
她的眼力極佳,望着他的臉,答道:「應該算很醜吧,不過你若有一副好皮相,我也不見得會喜歡。」
他憶起四哥的話,正因她奇異的貌美,所以被遺棄了。正因他的貌丑,所以被遺棄了。大哥找來世間與他相似的第三人,是存心逼他走上絕路。
「你閉上眼,練央。」他柔聲又微顫地說道。
「哦。」她笑着閉眼。
他痴痴望着她的臉好一會兒,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在這五年間,沉靜的天地里幾乎只有他與她兩人相處,彼此熟悉到┅┅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怕了。
再這樣下去,他怕自己的私心真會毀了她。多可笑,到頭來,他竟然順着大哥鋪好的路在走,連心也一樣。
「是我沒用,練央,我對不起你。」他冰涼的唇貼上她柔軟青澀的唇瓣。她來不及吃驚張眸,他便轉身走了。
第二天,桃花閣里的主子離家出走,沒有帶着任何人。
數月後,聶四亦帶着聶十二回南京老家,在他有心的計畫下,多兒園逐漸成為廢墟。